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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跑步机理论:研究述评与中国实践

2019-01-04高雪莲李阳阳

关键词:土地农民理论

高雪莲 李阳阳

从刀耕火种到铁犁牛耕,从人力畜力到机械动力,从石器木制到铁器机械,农业技术随着人类历史的经验积累与生产力的发展不断变迁。农业技术的使用者,也不断受到技术变迁带来的直接或间接影响。20世纪50年代,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科克伦(William Cochran)提出农业跑步机理论。在《美国农业的发展:一种历史分析视角》一书中,科克伦运用该理论分析了17世纪初至20世纪90年代美国农业发展历史的基本特征,揭示出农业技术的变迁不仅带来经济层面上生产力的不断提高,也会引起社会结构的变迁、社会群体的分化等。由此引发了以农业技术变迁为核心议题的争论。争论首先是围绕农业跑步机理论本身的解释力度以及合理性、理论泛化;其次是农业技术最终要走向何方。虽然科克伦在书中并没有阐明美国农业未来的走向性问题,但是其对农业技术所引发的农村社区变革的分析,直接导向了技术的发展性研究。本文梳理了科克伦农业跑步机理论的基本框架,以及农业经济学、农业社会学等领域的学者就该理论的学科对话,进而检验该理论对中国农村社会农业生产变迁所具有的解释力和分析力。

一、农业跑步机理论的分析框架

(一)现实背景

20世纪30年代,美国农业机械设备迅猛发展,政府对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不断增强,赠地大学开展的农业技术培训如火如荼,到20世纪50年代,农业技术得到了广泛普及。由于率先在农业领域取得领先位置,围绕美国农业技术发展进行的研究也接踵而来。农村社会学领域的学者对农业技术变迁的研究可总括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30—1950年,聚焦于大萧条时期美国南方农业的快速机械化进程,主要关注农业技术变革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对农业结构较少研究;第二阶段,1950—1970年,对农业技术扩散的相关研究颇为青睐,热衷于农民技术应用的社会心理学研究,聚焦于农民的社会经济地位、经济收入、农场主的性格特质等与农业新技术采用的关系;第三阶段,1970—1990年,农业社会学即新农村社会学(New Rural Sociology)时代,农村社会学家对农业技术变革的研究,受到农业经济学及历史学研究者科克伦提出的农业跑步机理论的重要影响,开始对技术变革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对社会结构的影响倍加关注,基于此,该研究议题再度实现复兴,并且与新农业技术的起源问题结合得更加紧密[1]。

从经验层面来看,美国人少地多的国情,加之广袤的平原地形,决定了美国农业主要以大规模农场经营为主。19世纪西部土地的开发,以及20世纪初完成的高效交通体系建设,使得农业技术在全国范围内的推广更加便捷。美国农业技术的发展以及国际农产品进出口市场的开拓,使农民实现了从原始的自给自足小农生产到商业农民的转变。自殖民时代以来,美国农业的繁荣便与粮食的进出口紧密相连。1900—1920年,美国的农业发展几乎停滞,实际上单位投入产出和生产力在这二十间反而有所下降。就技术发展而言,这一时期是失败的。但从经济角度来看,这却是一个辉煌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贸易条件的便利,加之国际农产品需求旺盛带来了世界范围内农产品价格的大幅增长,1910—1914年被称为“美国农业的黄金时代”。当时美国国内农民利用一战的需求契机进行大规模的种植,然而,战后几年农场品价格却大幅下降,导致大部分农场主依托农业收入难以支付土地地租,纷纷破产。二战期间,美国农业同样遭遇了战时带给农业的繁荣以及战后农业的衰败。

1945年后美国农业借助技术的推动力,使得农业经济和劳工的生产率每年增长2%,农民通过借贷购买土地以扩大生产规模,然而伴随农业生产资料成本的增加,农民因之陷于购买农业机械与农药化肥的“跑步机”中,继而扩大规模种植平衡收益的举措,反而使得农民从“生产的跑步机”陷入“土地的跑步机”中,直到20世纪50年代美国农业结构发生巨变,超过160万个农场因资不抵债被迫停产[2]。正是在此背景下,科克伦于1958年提出了农业跑步机理论。

(二)理论要点

科克伦以农民的经济理性为基础,在农业生产领域提出农业跑步机理论,认为当新技术能够带来收益增加时,人们纷纷采用新技术来提高劳动生产率。最先采用技术的人从高产量、低成本中获得收益,农业的原子化特征使得最先采用技术的农民难以对整个农业市场产生大范围的影响,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普通农户纷纷采用新技术,引发农产品市场供应量的暴增,然而由于农产品的需求缺乏弹性,进而导致农产品价格产生下行压力。为了进一步提高收益,支付土地、化肥农药的债务,农民因此需要为土地生产付出更多的投入,甚至为新技术的投入背负债务,最终导致农民不得不在农业生产的“跑步机”上继续奔跑[3]。

20世纪50年代舒尔茨发现促进美国农业产量增加的因素是技术、知识和能力的提高[4],科克伦就农业技术与舒尔茨进行理论对话,他意图说明技术虽然能够促进产量的增加,但是农民一旦踏入“技术的跑步机”,就被卷入其中难以挣脱。此外,科克伦的农业跑步机理论建立在对农村社会学研究的一个关键性观察基础上,即在农村社会学研究的早期阶段,对农业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被理解为农村社区的社会结构研究[5]。这种结构分析方法直接影响了科克伦看待农业技术对于地区农户的视角,进而他将农户划分为由于技术变迁导致的结构性分化:具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大农场主,率先采用新技术,踏上“农业跑步机”,提高了劳动生产力;小规模农场不得不跟随,但无法在技术更新中获益,逐渐被大农场吞并;因此,农业生产越来越集中在少数大农场主手中,农场更加商业化和资本化,美国的农业结构也由于“农业技术跑步机”的应用,逐渐发生了变化。

科克伦认为“农业跑步机”不仅给不同阶层的农民,甚至是“农业跑步机”之外,参与农业消费、管理的人也带来了影响。具体而言,“农业跑步机”中的受害者包括三类[6]:第一类是农业企业,他们要支付管理工资在内的所有生产要素成本,因此难以从中获得利润;第二类是已经在“农业跑步机”上的人,因为从他们踏上“农业跑步机”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随着技术与市场价格的支配而不断地进行技术的革新,当农业投入的预期边际效应递减时,农民也仍旧不得不依靠持续的变革,一旦农民在“农业跑步机”上停下来,即不采用新技术,就存在被“农业跑步机”甩出,而成为一个彻底的边缘人的危险;“农业跑步机”的第三类受害者是从未上过“跑步机”的落后者,农业技术的每一次进步对这些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在美国的农场经济中,由于农业的种子肥料和土地贷款的支出很可观,农民一旦脱离机械化与农业市场,将不可避免地陷入经济困境,甚至不得已退出农业生产经营。农业技术进步的过程不仅迫使参与者踏上“农业跑步机”,而且还为强势农场主吞并弱小低效的农民创造了条件。农业技术进步的过程,对美国农业生产资源的再分配做出了重要贡献,它导致农业的生产经营活动集中在大型的农场之内展开。而从长远来看,城市消费者通过机械化与市场储量充足的农产品价格的降低,减少了食品支出的成本,成为“农业跑步机”之外的最终受益者[2]387。

然而,农业跑步机理论所涵盖的内容远远不止于此。早在20世纪20年代,农民就曾呼吁美国政府维护农产品价格,设置“价格支持”下限进而稳定农业产业,政府同时要求农民控制农产品生产计划。政府对“农业跑步机”的介入行为,除了稳定农产品价格之外,还带来了一些其他影响。科克伦认为,政府干预下的农业发展虽然没有形成一个普遍的财政紧缩过程,但它实际上导致了一个有选择的断裂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强者吞并了弱者,即在政府价格和收入支持的情况下,积极采用新技术的创新型农民是实际的获益者,他们通过收购弱势的小型农场,实现了经营规模的扩张和总利润的增加。总之,在1950—1970年期间,农业技术进步与政府价格和收入支持相结合,加速了强者吞并弱者的农业扩张进程。此外,当农民在生产的“农业跑步机”上时,他们仅仅需要为农产品的价格与收益的平衡担忧,但是当政府以稳定农产品价格为由介入农产品技术应用时,农民收益相对降低,需要以增加其他生产资料的方式获得下次农业生产的投入,土地作为一个明显的资本受到农民的青睐,它能够有效地缓冲因农产品价格下跌而导致的损失,因而他们对有限土地资源的竞购抬高了土地价格,而正是这些不断升高的土地价格,使农民踏上了新型的“土地市场跑步机”,农民也因此扮演着农业生产者和土地投机者的双重角色。

关于农民是否能够逃离“农业跑步机”的问题,科克伦认为,历史经验告诉人们,答案是否定的。农民将不断扩大的出口市场看作是逃离“农业跑步机”的一种途径,但出口市场是极其不稳定的,且美国农产品出口的繁荣期已经于1982年结束,农产品价格此后便开始下降,未来的市场前景仍然是未知数。还有一些人把政府的价格支持看作是逃离“农业跑步机”的一种方式。但由于政府付出的成本越来越巨大,支持的力度必然不断降低。自1992年起,政府大幅减少了对商业性农业的补贴。少数有才华的农场经营者通过改善管理方式将新技术与现有的资源结合起来,创造出越来越多的对于特定的大规模农业来说独一无二的生产过程,此时,管理方式已经发展成某种生产垄断。在这种情况下,拥有独特生产工艺的优胜者,通过成为准垄断者从而摆脱了自由市场内的“农业跑步机”困境。而普通农民在没有垄断因素的自由市场中,根本无法逃离“农业跑步机”[2]428。

二、后继者的论证与挑战

农业跑步机理论的提出引起了其学理本身以及农业发展的方向性思考。一方面是对这一理论本身的解释力度以及合理性、理论泛化的争论。如农业跑步机理论的验证,以及在其他层面应用的泛化。不同学者从使用范围、时代的局限性等角度对该理论进行的反思和批判。另一方面是由农业技术引发的农业最终走向的方向性议题。科克伦通过分析美国农业发展史揭示出农民难以逃离“农业技术跑步机”,形成一种不断增加技术投入的农业发展方向,然而再小农化理论的提出构成了对“跑步机理论”的挑战,“跑步机理论”不仅不能解释再小农化对于传统农业技术采用的现实,再小农化过程反而将“跑步机理论”中农民的被动化为小农的自主。

(一)理论之争

农业跑步机理论主要阐述了农业经济层面的农业技术变迁导致的农村社会阶层分化,以及农村剩余人口向城市转移的情况,其对技术应用引发社会结构变革的分析在农业社会学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巴特尔(Buttel)等人指出,农业跑步机理论被广泛接受为具有“方向性视角(orienting perspective)”的原因之一[1],是由于它借鉴了一系列研究领域的相关知识。尽管它的一些假设植根于新古典主义传统,但这一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农业政治经济学理论家的特别青睐[7-9]。20世纪80年代晚期,欣里希(Clare Hinrich)通过对北美的枫糖浆产业的调查发现,在一些枫糖浆产区,随着枫糖浆生产加工技术的进步,约有75%的农场采取了扩大规模的做法,导致枫糖浆生产的过剩与产品价格的下降。然而,为了获得持久的收益,生产者又不得不继续增加对枫糖浆生产更高技术成本的投入,陷入了科克伦的农业技术“跑步机”之中[10]。继而,学界对于跑步机理论的泛化研究开始盛行。卡罗兰(Michael Carolan)在2012年出版的《食品与农业社会学(The Sociology of Food and Agriculture)》一书中,对半世纪前的农业跑步机理论做出了回应。他认为,不单单是农业生产存在“跑步机”的现象,就连种子、农药、化肥甚至是农业补贴政策也存在着同样的怪圈。面对农业部门收入的低水平与不稳定性,同时也作为一种政治层面的拉拢手段,西方国家往往采取农业政策补贴的方式,缓解农业收入低而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但是农业补贴政策一经形成,往往容易形成政策的路径依赖。新西兰通过农业改革,削弱了对农产品的价格保护与资金扶持,化肥农药成本上涨,进而农户减少了对其的使用,绿色有机的农产品反而增加了农产品的市场竞争能力,可见,政府退出对于农业技术的补助,不仅走出了补贴政策的“跑步机”,也使得新西兰的农业走出了化肥农药的“跑步机”,而反观全球的环境退化,则总是与政府的财政补贴息息相关[11]。

学界对于农业跑步机理论的产生根源、论述逻辑也不乏批驳之声。在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的弗雷什沃特(David Freshwater)教授看来,科克伦仅仅通过观察,展示了美国自17世纪初殖民地时期至20世纪70年代农业发展的历史,缺乏详尽的分析和理解过程,并且科克伦也没有指出美国农业将来的发展趋势,以及应该或者能够怎样发展的问题,仅仅将农业的“跑步机”归因于农业的不稳定性以及农业生产的扩张[12]。巴顿(Hilary Burton)则认为农业跑步机理论更多的指向农资价格与政府介入对于农业的影响,并没有解释清楚美国在多大程度上减少了小农场经营的数量,以及增加了大农场经营的规模,也没能给出农场规模不稳定的原因[13]。此外,在利文·菲利普(LeVeen Phillip)看来,科克伦的农业跑步机理论对技术的起源问题关注很少[14]。派尔(Pile)认为,农民在“农业跑步机”中苦苦挣扎,既涉及农业生产的过程,也与技术本身紧密相关[15]。克卢尼斯(Clunies-Ross)和希尔德亚德(Hildyard)认为,科克伦既然提出了“农民在价格的挤压下,在培训的鼓励下,在监管的控制下,在学术研究的限制下,在同行竞争的压力下,别无选择,只能采用越来越集中的农业生产系统”的论断[16],就应该有更进一步的详细阐释。在他们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既然农业的政治和经济条件,以及日常的种植做法都被纳入了该过程,关键的操作步骤应当是:首先,分析农业投入行为为何失控、债务何以一直增加、土地持有量为何不断集中、食品工业公司的控制力为何持续增强以及农民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为何下降等现象的原因;然后,讨论“农业劳动力跑步机”“技术跑步机”“农场管理跑步机”和“财务跑步机”等的运行机制,还可以阐述如何遏制“跑步机”的恶性竞争,以及提出竞争创新的良性“跑步机”的对策[17]。

通过“跑步机理论”对适用性机制的研究,有学者发现“农业技术的跑步机”在对于玉米、小麦等大田作物规模种植的分析下提出,对于不采用技术者仍旧获得市场的现象缺乏解释力,更缺少对于市场整体性流程的考虑,此外,欣里希认为农业跑步机理论忽略了作为商品重要一方的城市消费者对乡村传统生产工艺的热衷及关注,消费者所关注的不是生产的技术,而是生产的商品,因此即便传统枫糖浆企业没有采用新技术,但其依靠品牌、口碑等效应,仍旧不会被市场简单地抛弃。同时,欣里希对农民选择技术的被动性产生怀疑,在“农业跑步机”之外,生产者不是被动地参与,也不是被产业所抛弃,而是主动选择逃离技术的规约,枫糖浆产业的多元化生产结构和具有特色的非工业标准化的组织方式,决定了在一些传统原料生产产业中新技术的应用不是必要的,因而农业跑步机理论的应用范围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同时,围绕大田单一作物所进行的农业技术升级,显然忽视了农业本身所具有的多功能性。回归传统农业诸如庭院经济,其一般定位于注重消费价值的生产,也成为农业跑步机理论无法解释的发展逻辑。一方面,传统农业生产工艺的多样化结构和复杂的组织方式,契合了消费者对乡村的自然景观、朴素的生产方式、环境健康和食品质量的日益高要求,也提升了它的产品消费价值和乡村自然景观的旅游价值;另一方面,传统农业生产家庭同时从事着农业和非农工作,这些工作反过来重构了农业生产的效力。

(二)农业技术发展的方向性议题

“跑步机理论”认为随着技术成本的提高,农场主被迫向着扩大经营规模的方向发展,暗含一种农业发展日趋规模化的倾向,但是其忽视了世界范围内企业农业与公司农业对小农的挤压。这种挤压不仅仅源自技术层面的优势,更多的是依靠规模经营以及市场垄断来实现的。在农业活动受到挤压、边缘、退化、依附等背景下,农民为了自主性与可持续性进行的抗争,使得越来越多的农业走向了“再小农化”之路[18]5-11。皮埃尔(Michael Piore)和萨贝尔(Charles Sabel)在1984年的研究也指出,在生产情境中,农业生产显示出一种由规模化、工业化大农业向小规模以及灵活多变的生产方式的回归[19]。无独有偶,1992年莱森(Thomas Lyson)和盖斯勒(Charles Geisler)通过对美国奶牛场的调查,发现在工业化制奶业中,向大规模方向发展的趋势明显,但也存在一种相反的趋势——由大中等规模牧场向小规模牧场转型。相较于大规模奶牛场,有些小规模现代化家庭牧场始终实行生产手艺培训制度,因而在保持奶牛场生产方面具有独一无二的工艺性。利文·菲利普(LeVeen Phillip)指出,科克伦的农业跑步机理论不适用于解释工业化进程中的小规模农业生产[20]。由此观之,农业或者原材料工业的生产发展,往往并不需要扩大经营范围或吸收所有看似适用的新技术[21]。因此从当今小农的再现与发展来看,“跑步机理论”也难以解释当下的情形。

沃德(Neil Ward)认为,农业跑步机理论是在二战之后提出的,其理论本身被一种工业化、生产指向所界定,该种观念被称为“福特主义(Fordism)农业”①“福特主义”是以市场为导向,以分工和专业化为基础,以较低产品价格作为竞争手段的刚性生产模式,是通过生产方式的标准化来提高生产效率的农业工业化观念,也是从粗放型的资本积累战略,向以泰勒制劳动组织和大规模生产消费性商品为特征的资本密集型战略转变的过渡。。然而,在后生产时代,“福特主义农业”的主张难以与乡村的城市化趋势相结合。例如,农民在参与农业生产的同时也在不同程度地从事非农业的兼业活动,他们对农业生产的介入深度不同,有些人甚至将农业生产作为家庭生计的一小部分依靠,可以说,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被嵌入到了非农业的经济体系中,形成了不同的生产关系模式。在构成家庭收入层面,农业也呈式微之态。数据显示,美国来自非农业领域的农村家庭收入的比例,从1940年的26%上升到1960年的40%,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升到了60%以上[22]。加森(Gasson)研究发现加拿大、瑞典和日本的非农收入增长速度与美国的数据大致相当。由于非农业收入的作用,农业生产的收入只构成农户经济来源的一部分,农民采用新农业技术的模式可能会发生改变[24]。因此,在一个特定的原材料产业中,不同生产者与“跑步机”的结合程度可能是不确定的,农业技术的革新对于农民生计以及农民是否破产的影响微乎其微。同时农业跑步机理论也忽视了另一种可能性,即如今许多小规模的传统生产企业所强调的,“在生产实践中,传统的生产技术很可能促进和加强了直接的、专门的或者市场导向的销售策略”[23]。显然,围绕现代农业技术发展模式的共识已经瓦解,部分原因还在于这一特定发展轨迹对环境的影响。因此,农业跑步机理论的局限性在后生产时代的背景下变得更加明显。

综上所述,由20世纪50年代美国农业经济学家科克伦提出的农业跑步机理论,继而引发学界对于该理论的强烈争论,这种争论既有对来自理论解释、适用层面的批驳,也有理论验证与泛化的肯定,既有对于理论产生背景的反思,也有由理论触发的农业技术发展方向的推测。西方社会学理论的本土化是学界一直追求探讨的命题,农业跑步机理论对于中国实践是否具有解释力,中国的小农农业是否在某种层面上,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农民卷入某种农业生产资料的“跑步机”,这是本文试图探讨的一个问题。

三、一个中国村庄的农业实践

我国农业种植多为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小规模农业,人多地少的国情不同于美国,且地域迥异的基础粮食作物以及其他农作物往往存在很大差异,这也决定了我国农业技术的变迁多以地域为界限,不同地域的农业技术在变迁过程中往往呈现不同的特征。本文选取河北省定州市大西丈村的农业技术变迁为例,以验证生产的农业跑步机理论在中国的解释力度。

20世纪30年代,晏阳初进行乡村建设试验的河北省定州市大西丈村,已经看不到当初乡村建设的历史痕迹,它同其他普通的村庄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来自时代变迁影响下的农民兼业与进城大潮。目前该村耕地面积达到4 000亩①亩为常用面积单位,1亩约为0.067公顷,后同,本刊注。,现有1 400户村民,约5 000人,人均耕地0.8亩。该村村民从1998年左右开始外出务工,至今几乎每家男性都外出打工,人数达到全村村民的三分之一,他们在外主要从事建筑行业。几乎在同一时间段,该村的在乡兼业工厂开始兴起。2000年左右,该村开始兴办家庭体育器材加工厂,目前已经有100多家大小体育器材加工厂,且数量逐年增加。此外,该村拥有便利的地理区位,距107国道5公里,距定州县城14公里,距北京市217公里,同时在建的曲港高速通过该村北部,优势明显的地理区位以及便捷的交通为当地的体育加工运输和人员外出打工提供了方便。

在大西丈村,机械化的大规模推广与应用现象突出,村庄农业的集约化率大大提高。从播种到收割全程,留守妇女独自一人便可利用机械完成,继而使农业生产从劳动性工作向管理性工作转移。调研发现,最近几年村民使用的玉米收割机完全解放了农村劳动力,尤其是对几乎同时出现的规模种植农户而言,他们通过土地流转获得了规模种植的集中优势,相对这种优势,机械收割的成本远远低于时间与劳力成本,进而导致他们果断采用先进的机器[25]。这些人首先踏上了现代化的“农业跑步机”,在土地与机械两大资本的动力下越跑越快,远远超过小规模土地生产者。由于小面积种植的农户,一方面无意于扩大自家的土地,保持着原本的1~2亩家庭用地方便进行精耕细作;另一方面,出于经济理性考量,小规模农户一般选择由家户内部成员进行农业耕作,农业投入的现金成本减少,但时间投入成本并未减少。

鉴于非农业经济收入与农业收入的对比明显,大西丈村农民远离土地耕种的心态与行为越来越明显。同时,随着化肥、农药价格的提高,当地农业生产成本大大提高。据估算,在扣除农业基本投入的情况下,当地一家农户的农业收入每年只有约200元/亩左右。目前农户进行农业生产的动力仅仅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以自家的粮食生产所得来减少家庭在粮食方面的支出,另一个是保障自家食用粮食的安全。因此,当地农民通过对兼业收入与从事农业劳作的高时耗、高成本、低回报等因素的衡量,主动放弃或者只从事一小部分的农田管理工作。其中,表现最明显的是当地小麦种植率降低,冬季土地的撂荒率相对提高。他们的土地拥有量越来越少,之后逐渐从农业生产的“跑步机”上退下来。表面上看似是主动退出农业生产的“跑步机”,实则是在农业生产中围绕土地资源的日益减少,而造成的自身资源拥有量与使用程度的减少,更是对资源逐步让渡的结果使然。因此,在日常的农业耕种中形成了以土地耕种面积为基础的中农阶层,以及逐渐丧失土地主动退出农业耕种的少量或者无土地小农阶层[26]。

当土地与机械资本越来越倾向于中农阶层的时候,小农阶层则处于相对的弱势地位,在农村社区的农业生产中,小农阶层越来越远离大农户的生产,不仅仅在技术层面,甚至在社区内部事务决策方面同样如此。小农阶层无法改变弱势的资源禀赋现状,在其资源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其社区事物中的发言权也逐渐式微[27]。表现最为明显的是当地玉米、小麦的收割,机械手一般不愿意去收割小农的土地,一方面是由于其土地面积实在狭小,机器环绕成本相对较高;另外,也是最重要的,小农由于土地面积狭小,收割过程中机器势必途径其他农家土地,农户之间的纠纷进而转移到其他农户与机械手之间的纠纷,因此,小农户的收割只能存留在家庭内部的帮扶之下。

农业跑步机理论仅仅分析了原子化的农民在市场中所处的不利地位,然而在中国多样化的乡村生活中,农业技术仅仅是提高生产效率的工具,在技术之外有着更为丰富的生产实践——以农业生产活动为中心的乡村生活[18]79-80。在城镇化的冲击下,农民并不会放弃自身的生计,相反他们利用内外在的资源,继续着家乡的生产性自循环体系,他们因自主性而自发的组织形成了“村庄市场”,这种自循环体系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变化着形式。从以前自家种植小麦依靠集体磨盘磨面粉的时代,逐渐被机器磨面粉取代后,继而随着外出务工人员出于时间成本与经济成本考虑放弃对小麦的种植,进而催生了村庄面粉加工厂在原本面粉生产的基础业务上开拓了新的出售面粉业务,即以往通过对于家家户户小麦的加工获得生产成本,而今面粉厂通过收购中农阶层规模种植的小麦,获得从小麦到加工再到出售面粉的双重收益,从面粉厂这一原材料加工生产结构中可以看出当地农村农业生产结构的变迁。同时,外出务工农民通过自主的土地流转将荒废的土地流转给亲属,一般收取少量的地租或者仅以“人情出租”,获得流转土地的农民出于亲情、礼节等考虑,多选择将收获的农产品赠送一小部分作为租金。面粉厂依靠乡村的信息传播,将面粉销售到本村、邻近村庄家庭以及附近的小餐馆。家庭体育工厂的出现催生了小餐馆在街道中大规模产生,繁重琐碎的体育器材加工,也促使获得工资收入的兼业农民选择偶尔去餐馆消费。从当地以“面粉厂”为中心的农业生产循环网络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地的“消费—生产—需求—再生产—消费”的循环性结构关系。

大西丈村农民的生产与生活是结合在一起的,例如家禽的养殖,既是农民的农业生产过程,也是农民生活的组成部分。兼业农民将生产与生活融合在日常生活中,并高度组织化地进行着有条不紊的农业生产和工厂劳作[28]。兼业行为是农民理性选择的结果。当今单纯借助农业来养家糊口的农民已经为数不多了,兼业成为更多农民阶层不得已选择的生产活动。首先,由于农业生产本身的季节性和周期性特征,使得农民不必整年从事农业劳作。其次,随着现代化、城镇化的发展,不仅导致城乡之间的张力加大以及城乡不平衡的矛盾外显加剧,同时,城市大量的就业机会也吸引着农民,使得他们能够在农闲时期进城务工。最后,随着乡村手工业的发展,留守在乡的人口可以在农闲时节通过非农生产实现兼业,进而拥有了实现家庭资产积累的机会。可见,农业本身的季节性以及外在环境的变迁,为农户外出打工以及在乡兼业提供了契机[29]453。在外出务工与在乡兼业过程中,农民通过生计禀赋和经营能力不仅实现了家庭生计资本的变化,也通过个体的变迁辐射着整个农村社区的生计资本变迁。

可见,中国农民的经验从生产的角度部分地验证了农业跑步机理论,出于对成本的考量,农民选择越来越少的土地种植,最终达到一个自家口粮地基本线便会停止。同时,通过土地流转,部分农民获得了更多的土地,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农民对土地的拥有量也有其自身界限。大西丈村的农业耕作过程中的灌溉、施肥、喷洒农药皆是人力完成,过多的土地耕作从时间协调上对于留守的家庭成员来说反而成了负担,并且通过土地流转从本生产组的土地拥有份额的角度上(当地土地按照家庭组分配,一个生产小队约有100亩左右的可用耕地),村民认为50亩是最合适的,超过则难以照料。中国农民对于土地拥有量的上下限的界定,这就决定了他们不会在农业生产的“跑步机”上一直运转下去,在达到下限或者上限时,他们会自主选择退出“农业跑步机”。

四、结论

农业跑步机理论反映出在市场机制下,农村社区中农业技术的革新、传播、采用对整个农村地区带来的结构性影响。他以历史的视角阐述了美国农业自17世纪至20世纪90年代的发展过程,并从历史的宏观视角转到微观的农户采用新技术的过程视角,通过对最先采用技术的农民、技术跟进者和被迫采用技术的农民的分析揭示出,农业技术一经采用,便使得他们踏上“跑步机”,甚至于不论是否登上“跑步机”,对于农民来说都是一种来自技术的无形压力。他从农业经济学的视角反思农业技术,但是并没有给出美国农业未来的发展道路,也没有提出农民如何“摆脱农业技术跑步机”的陷阱,甚至在书中悲痛地指出农民最终是难以逃脱“跑步机”的。

农业跑步机理论引发了学界的热烈讨论,首先是对于理论的验证性问题:一方面部分学者通过实地调查全球不同地域的农业技术,发现农民在种子、化肥、农药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存在“农业跑步机”的压力。更有学者将这一理论应用于政治层面,阐明政府社会政策的投入也是一种“跑步机”陷阱。另一方面是对于农业跑步机理论提出的时代背景与现代再小农化之间的张力的反思,农业跑步机理论基于对美国大田粮食作物的讨论,是在工业化背景中技术导向的单一农作物的分析,难以解释现代社会农业的多功能性,以及再小农化过程中农民通过兼业获得非农收入补贴农业,传统农业技术仍旧获得农户青睐的现象。

当中国的家庭农业遭遇“农业跑步机”时,其表现则是多维度的:农业技术的变迁面对当前的土地流转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进而形成了以土地流转为核心的“农业土地跑步机”,然而中国农民自身拥有化解“跑步机”困境的能力,即通过自身的农业组织活动将农业生产安排到符合家庭的生产理性层面。当前中国看似形成了以生产利益最大化为核心的“土地流转跑步机”,但是农民基于村庄的社会关系以及组织活动,在土地生产达到下限或者濒临上限时,会在土地生产的“跑步机”上自动按下暂停键,并且依据村庄的农业活动组织,形成土地流转时期的生产性自循环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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