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粮政策调整与环境变迁研究
——以中国南方桄榔类物种盛衰为例①
2019-01-04耿中耀
耿中耀
《礼记·王制篇》言:“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这可以说得上是中国历代王朝治国理念的理想化总结。但这毕竟仅是一种理想化的总结,实践操作中还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例外。随着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建立和统一,朝廷出于维护“大一统”的需要而出台的相关政策,在面对异质性很强的生态系统和民族文化时,要真正做到“不易其俗”和“不易其宜”的治国理念,也就不得不作出变通了。具体到主粮政策而言,在历史的认识水平和技术条件下,朝廷先后在全国范围内普遍推广种植过小米、小麦、稻米等主粮作物。其结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可避免地要对异质性很强的生态系统和少数民族文化造成干扰,从而引发相关文化的转轨和相应的生态负作用,甚至还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生态灾变。
文献资料表明,在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古代的南方各族先民,都将桄榔类物种作为主粮作物,去加以种植和利用。其后,在各朝主粮政策的干预下,随着粮食结构的调整和相关民族的生计转型,桄榔类物种也就逐步失去其作为主粮作物的利用价值,最终沦落为“濒危野生植物”(董棕)。其间的启迪价值正在于,无论古今中外,相关机构在制定主粮政策时,尽可能关注一下主粮结构的物种多样性,那么于国于民,总会大有裨益。
一、桄榔类物种境遇变迁:古今中外的视角
“桄榔”一词,频繁见诸于魏晋以来的私家著述、诗词歌赋、奇闻杂记、游记等汉文典籍之中,与之并存使用的还有诸多异名,如“姑榔木”“面木”“莎木”“铁木”“酒树”“南椰”“糖树”“董棕”等。这些纷繁复杂的异名,有的是音译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语词,有的是就其外貌特征和功用而启用的专称。结合当代的分类学知识,大致可以考订出文献中所称的“桄榔”,包括了棕榈科的桄榔属(Arenga)、鱼尾葵属(Caryota)和糖棕属(Borassus)的众多种物种[2]110,[3-4]。
棕榈科植物起源于1亿年以前的白垩纪。棕榈植物与人类的进化关系,目前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但有研究表明,生活在印度尼西亚的猩猩(人科猩猩属:Orang-utan),最喜爱的食物为棕榈科植物顶端生出的嫩叶,他们经常爬上几十米高的树冠上觅食[5]。这是否可以提示我们,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就一直将该科植物作为食物利用。这样的猜测有待进一步的研究证实。确凿的考古学材料显示,人类利用桄榔类植物的时间,可以追溯至距今4万年以前。考古学和人类学家休·伯顿(Huw Barton),通过鉴定马来西亚沙捞越州尼亚洞穴(Niah Cave)中提取的淀粉粒后,认为更新世晚期热带雨林中的狩猎—采集者,就已经掌握了从块根类和棕榈科植物(包括桄榔类)中提取碳水化合物的技术[6]。到了全新世,中国境内发掘的材料也证明,岭南地区的古人们于距今5 000年左右,已开始将西谷类棕榈(Sago-Type Palms,即桄榔类)作为主粮作物进行利用[7]。前一个考古遗址发生在“广谱采集”时期的旧石器时代,后一个发生在农业革命时期的新石器时代①相关资料参考:Peter Bellwood.First Farmers:The Origins of Agricultural Societies.Wiley-Blackwell,2004;Graeme Barker&Martin B.Richards.Foraging-Farming Transitions in Island Southeast Asia.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 and Theory,2013(20):256-280;Tim Denham.Early Agriculture and Plant Domestication in New Guinea and Island Southeast Asia.Current Anthropology,2011(52):379-395。,均有力地佐证了史前人类利用桄榔类作物的事实。这样的利用持续到几千年以后(距今2 000年左右),随着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政权建立,南方各民族祖先利用该类作物的实情,开始进入了汉文文献典籍。
从文献记载来看,桄榔类植物的用途比较广泛,其每个部位(根、茎、叶、花、果)都可以在相关民族文化中派上用场。该类植物的髓部,可提取淀粉充作粮食之用。古人云:“擣筛作饼”“磨屑为饭”[8]888,“用作面食,谓之桄榔面”[9]246,“其心为炙,滋腴极美”[8]888,以及“人民资以为粮”[10]455等等,无疑不是对汉、魏晋时期南方各民族,将桄榔类植物作为主粮使用的真实写照。甚至到了清代,诗人舒位还将这样的生活图景描写为“年年饱吃桄榔饭,不信人间有稻粱”[11]60。这样的观察和记录,直截了当地证实当地各族人民将“桄榔”作为主粮作物利用的实情。重要的是,这样的食品还一直被中医学家认为是治疗疾病的良药。如古代医学典籍中记载的药用功效有:“补益体虚乏力,腰酸”“补益虚冷”“(久服)轻身”“辟谷”“消食”“长生”等[12]442。田野资料表明,直到今天,广西龙州的壮族和云南贡山的独龙族民众,还将该类植物定位为食药两用的作物。桄榔类植物的木质部分,也是相关民族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用材料。如由于木性坚硬,可以用来制作“鋘锄(锄头)”“锃铤(箭头)”[8]888等生产工具;又由于具有耐咸水的功效,常常被古人用来削成“木钉”,以代铁器造船,既能防海水腐蚀船身,还不会阻碍指南针的正常运行[13]卷之八·二0七;再由于树茎中空,将其剖分为二后就可直接作为“盛溜”(即水槽、渡槽)使用,不仅能做到“力省而功倍”,还能确保百年不腐[14]293;又因其木性有纹理,并呈紫黑色,也就成为制作“奕枰”“博奕局”等工艺品的绝好材料[8]888。另外该类植物所能提供的纤维较为柔软,还耐咸水浸泡,因而妇女们可採之“织巾子”,男人则用来制成固定船舶缆绳[8]888。此外,该类植物花序中的汁液,可提取来制作饮料、酒和糖等,嫩芽可作为蔬菜食用,成熟的叶片可盖屋顶、作包装材料,根可制作鼓(乐器),等等。
综上可知,在特定历史时期内,桄榔类物种在中国南方地区众多民族的“衣”“食”“住”“用”“行”中,一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植物,真可以称得上是其文化建构中最具多样性用途的树种之一。然而,令人迷惑的事实却在于,该类植物在中国大地上的境遇,可以称得上是命途多舛,有其辉煌的时代,也曾几度遭受冷遇。近代学者就考订出,桄榔在中国近两千年来的分布范围,其北界由33°N南退到了22°N,共缩减了9个维度[10]70。到了当代,桄榔类植物已基本退出了中国南方各民族种植与利用的文化建制,仅是在少数边远地区还偶有活态传承。再到1999年8月,国务院正式出台了《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第一批)》文件,标志着桄榔类植物中的董棕,在中国大地上的社会待遇正式进入了“濒危植物时代”。
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Mintz)回顾了人类文化演化历程后,对人类的饮食特征作出这样的归纳:“多数大型(以及很多小型)定居文明都是建立在某种特定碳水化合物的耕种之上,例如玉米、土豆、水稻、粟和麦”[16]20。桄榔类植物本身富含淀粉、糖分和纤维等,理当是人类所需碳水化合物的重要来源。但为何该类植物曾是古人的主食,在当代人的餐桌上却不见了踪影?其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各项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还是某一主因导致的结果?这样的问题,由于涉及的时空范围较广、较长,常常会将某些研究者带入迷乱的表象之中而不知所措。如果坚持唯物论,很多因素如味觉偏好、饮食习俗、经济行为等,则应当被看成结果,而非原因。我们只有将这些干扰因素排除在外,从长时段的历史维度中去寻求答案,才有可望作出贴近事实真相的描述。
大致而言,在中国历史上,实现了“大一统”的各个王朝,均颁布法令在南方地区推广种植过不同的主粮作物。其中,尤以如下三个时期的作物推广最具代表性:秦汉时期的粟和麦推广;唐宋时期的水稻推广;清至民国时期,玉米、马铃薯等美洲作物的推广。桄榔类物种正是在这三次(主要是后两次),与其他粮食作物的“争地战”中处于不利地位,从而导致其分布地域南退与群落规模萎缩。
粟和麦的推广种植,对桄榔类植物的原有生存空间威胁并不太大。原因在于,粟和麦都是北方旱地作物,很难适应南方地区温暖湿热的气候环境。相关民族仅是出于完成缴纳国赋皇粮的需要,而使用“刀耕火种”方式奉命种植这两种作物,其原有传统生计体系尚能基本得以稳定延续。但这样的文化传播,经过超长时期积累后,其后续的影响力也不能低估。对此,宋代诗人阮阅有诗云:“却喜年年种麰麦,山中不用有桄榔”①摘自[宋]阮阅《郴江百咏并序·桄榔山》。这正是对这一政策执行后果的真实写照。至于能真正威胁到桄榔类植物的生产空间,以及造成相关民族生计体系转轨的事件,尤以唐宋时期稻米的推广,以及清代美洲作物的引入最为直接。
唐代后期颁布的“两税法”付诸实践后,稻米被国家确立为税收主粮之一,并在中国的广大南方地区普遍推广,稻田的开辟自然就会得到国家的大力支持。而稻米的最佳种植带,又恰好是桄榔类物种的传统分布区。这就必然会导致桄榔与稻米相互争地这一尖锐的土地资源利用矛盾。而稻米有了国家的支持,必然会在这一“争地大战”中处于优势地位,从而能够轻而易举地占领桄榔类植物的生长空间。两种作物争地背后的实质,乃是不同文化类型的冲突。对于习惯了北方食谱的汉族文人和官员来说,南方各民族的美味佳肴,必然会被贴上了“野蛮”和“落后”的标签。如唐诗中“桄榔面碜槟榔涩”,“面苦桄榔裛(制)/浆酸橄榄新”“满箧香粳无处用邮亭一饱待桄榔”②分别摘自[唐]元稹《送岭南崔侍御》;[唐]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宋]孔武仲《书事二首》。等类似的价值判断,都将注定了其后桄榔类植物的命运必将举步维艰。南方各族民众在这样的影响下,最终都会放弃作为粮食食用的桄榔树种植,而将其原生地逐步开辟为稻田。
但是,正如上文所言,桄榔类植物又具有多种用途,其药用、建材用、纤维用、工具用等应用价值,在当时都还没有产品进行替代,这才为该类植物的生产空间争取到一席之地。另外,该类植物又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它们不仅可以在平原地区生长,也可以在崎岖不平的丘陵和山谷之中保持茂盛的生命力。以至于,尽管桄榔类植物在平坝地区的生长地陆续被稻田置换后,在山地丘陵地区的群落规模依然可以维持。也就是说,在唐宋时代,位于中国稍微边远的民族地区,该类植物作为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社会基础,依然得到了稳定的传承和延续。但此后,该类植物由于远离国计民生大政的需要,得不到国家政策的支持和保障,以及社会普遍的接纳和认可。其结果很自然地为桄榔类物种的衰落,并走向濒临灭绝开创了历史的先河。
到了清至民国时期,国家又在南方地区大规模推广种植玉米、马铃薯、棉花、甘薯、甘蔗、烟草等作物。这些作物又都可以在丘陵山区广泛种植。这将意味着,这批作物的推广对丘陵山区“桄榔树”的生长地,又构成新一轮的尖锐矛盾。再随着20世纪以来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该类植物的其他用途也被新兴材料陆续取代,其经济价值也随即被置换掉。在这样的国内外大背景下,桄榔类植物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到了20世纪中后期后,仅仅在边远山区和某些少数民族地区,才有极为有限的群落得以幸存了。最终,该类植物沦为需要国家出台保护政策,去拯救其物种延续的地步。
桄榔类植物是在上述几次“争地战”过程中失利后,其物种群落规模大幅度萎缩,物种活态传承受阻。其中所蕴含的事情,则是“大一统”的朝廷在同一政策在实施过程中,所引发的意料之外的生态问题。一部中国历史上桄榔类物种的境遇变迁史,浓缩了一部中华帝国的朝廷更替史,以及各个王朝对南方地区的统治史。另一个实质性的问题,还是南方当事各民族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对异文化的接受和消化失败后连带发生的事实。可以说,桄榔类植物的最终衰落,于国家和当事民族而言,都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历史的悲剧。但当代人面对这样的悲剧,我们当然不能可能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但却需要澄清引发这一悲剧的社会原因,更需要探讨其未来的发展趋势,特别是在当下生态建设中的不可替代价值。
当代,具有借鉴价值的是,在中南半岛和南洋群岛,有幸还有部分民族还将棕榈科的该类植物作为重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进行规模性的栽培和利用[17-20]。在他们的利用的过程中,不仅维持了此类作物的物种稳定延续,还对相关地区的生态安全作出了积极贡献,也因此而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收入。在全球人类共同面临着食品安全、生态危机、天然能源枯竭等威胁的大背景下,桄榔类植物正以其独特的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而备受关注,相关研究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有的研究者看中桄榔类植物对维护生态环境的重要作用,从而倡导将该类植物作为设计农林复合系统的重要物种去加以栽培,以此达到防范水土流失,维护土壤肥力等生态建设的目标[21];有的研究者对该类植物的纤维、木质、淀粉等不同部位进行开发利用,以此用于替代非可再生能源,并期望这类作物的推广种植,有助于化解当下的化石能源紧缺困境[22];等等。总之,桄榔类植物在中国当前的境遇不容乐观,相关研究也显得滞后于时代发展的需要,而且从学理层面上看完全不合情理。
二、协同进化:桄榔类植物缺位引发的环境问题
“协同进化”(coevolution)概念,最早(1964)由生物学家提出,指物种遗传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23]。这一概念经过不断地延申理解,被人类学家引入后,用于解释物种、环境与文化之间的共同进化关系[24]。按照这一理论,凡属纯自然状况下发育出来的生态系统,不管它属于哪一种类型,系统内各生物物种之间,都必然会进化出相互制衡、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以至于任何一种物种的缺位,都可能引发生态系统的重组,甚至会诱发为整个系统运行的失衡,进而还会影响到人类自身的稳定延续。在中国南方的热带、亚热带的生态系统中,桄榔类物种的缺位也会引发类似的效用。如果这样的缺位诱发相应的生态退变,或生态灾变,那么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桄榔物种群落萎缩引发的环境问题。
由于儿童贫血原因多样性,在小儿贫血鉴别中,采取血液检验效果较佳,可根据红MCHC、RDW等指标差异,进行疾病鉴别,便于下一步治疗方案的制定及实施。
桄榔类植物均属单子叶乔木,其开花结实的周期比较长,通常都在十年,乃至数十年。而且这类植物的植株,在其生命周期中一旦开花结实后就会自然枯萎死亡。因而,其群落的地域分布范围及规模的大小,都主要依靠其他伴生物种帮忙传播种子。同时,还借助其它物种帮助它度过一生中各式各样的种间竞争难关。对此,当代的研究者已有了共时态的调查资料和分析模型。如Scott Zona、Andrew Henderson在他们的论文《棕榈科植物种子传播的动物媒介回顾》中,总结了棕榈科植物种子传播能发挥关键作用的动物包括,鸟类、哺乳类、爬行类、鱼类,乃至昆虫等等,特别指出东南亚、南亚的亚热带和热带地区的桄榔属(Arenga)和鱼尾葵属(Caryota)植物,主要是依靠鸟类和哺乳类动物进行种子传播[25]。以此为参照,再回顾中国历史文献后发现,有利于桄榔类植物传种及繁衍的重要伴生物种(或协同进化物种),其命运大多都和该类植物一样,到了当代也处于濒临灭绝的境遇之中。
幸而,“桄榔”一词因被汉族文人赋予了文学韵味,而频繁见于古代诗词之中。凭借这样的材料,我们就能大致复原历史上桄榔类植物的生存环境,以及与之相互伴生的物种的协同共生关系。
例如,(唐)周繇《送杨环校书归广南》一诗,就是其中的代表。该诗颈联云:“山村象踏桄榔叶,海外人收翡翠毛”①全诗为:“天南行李半波涛,滩树枝枝拂戏猱。初著蓝衫从远峤,乍辞云署泊轻艘。山村象踏桄榔叶,海外人收翡翠毛。名宦两成归旧隐,遍寻亲友兴何饶”。。此联堪称揭示生物制衡关系的佳句。凭借后人的研究可知,大象的主要食物来源有:“董棕树干内的柔软部分和树叶、野芭蕉(Musasp)及棘竹(Bambuzasp的尖端部分,还有草、叶、嫩芽、水果等”[26]。董棕(包括桄榔类其他植物)的髓部和叶最受大象喜爱。此前的有些专家将云南境内大象采食董棕的行为,认定为是一种“破坏性”的活动,会对濒危植物董棕的物种传承不利。但这样的判断不足为凭。我们常常忘了,大象与董棕之间,同样存在着协同进化关系。在漫长的进化史上,董棕并没有因为大象的采食而灭绝,大象的种群规模也没有萎缩。其间的原理在于,大象的这种看似“破坏性”的举动,反而帮助了残存的董棕树苗,使它们能够克服种内/种间竞争,并能有幸长成参天大树。这将意味着,大象在“破坏”的同时,也是做出了建设性的贡献。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即是如此,“破坏”与“建设”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明确的界限。当代学者仅看到一个方面,就断言大象的破坏性显然有欠公平。事实上,桄榔类植物在与大象的协同进化过程中,本身就演化出了一种合作共赢的共生关系。而其间的启迪价值正在于,今后在保护濒危物种董棕的工作中,可能恰好需要一点类似大象的这种“破坏”性;而在保护大象工作中,同样也需要更多的董棕为它们提供食物。
此外,该诗作者看到的“猱(猴)”“翡翠(指鹦鹉)”等动物,也频繁出现在其他诗人的作品中。如“买得幽山属汉阳,槿篱疏处种桄榔。唯有猕猴来往熟,弄人抛果满书堂”“瘴海南边路浅深,客愁不待岭猿吟。无人唤得涪翁起,分我桄榔橄榄阴”“行識桄榔樹,初窺翡翠巢”“桄榔满种缘山逻,翡翠新收越海墟”等等①于鹄《买山吟》;[宋]朱继芳《调宜州冷官不赴》;[宋]梅堯臣《送番禺杜杆主薄》;[明]汪广洋《岭南杂录(十首)》。。可见,这些动物和桄榔伴生的景象,应是当时最为常见的南国风光。也正是有了这些动物的存在,桄榔类植物的种子才能散播开去,并能顺利萌芽,长成大树。这样的事实当然不会被外地来的诗人观察到,但对于长期生活在桄榔树下,并对其进行开发利用的当地各族民众来说,则是需要世代传承的本土知识。
在笔者的田野调查点,云南个旧市卡房镇斗姆阁村周边,还存活下来的一片规模较大董棕林。该村生活着的八十几户苗族村民,在他们的文化中还活体传承着整套与董棕相关的传统知识与技术,包括对董棕生物属性、生长环境和伴生物种的认识,从该种植物中提取淀粉的技术等等。访谈中得知,当地有两种动物与董棕的关系最为直接,一种被当地乡民称为“标鼠”[piaΩŞu];另一种被称为“跑岭狗”[p‘ao liη kou]。根据乡民们对这两种动物外貌和形态描述,笔者找图片给他们仔细辨认后,确认前一种正是被我国列为“国家Ⅱ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列为“近危(NT)”的巨松鼠(Ratufa bicolor);后一种则是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Ⅲ”的“棕榈猫”(Paradoxurus hermaphroditus Pallas)。当地的苗族村民们都知道,这两种动物主要就是吃董棕树的果子,吃完以后就满山跑,那些杂草石缝中的小董棕,就是在它们粪便里长出来的。而那些没有被动物吃过的董棕果子,掉在地上也很少出芽。
这则材料中,乡民们观察到的结论和生态学的研究成果相互吻合。其中隐含的协同关系在于,这些动物一方面要以董棕的果实作为食物来源,才能延续种群;另一方面,董棕也需要借助这些动物进行种子扩散,更需要利用它们的粪便作为培养基,以此获得更高的萌芽率。
如今,滇黔桂的毗邻地带,已经成了严重的石漠化灾变区。相关的生态恢复工作者,尽管付出了几十年的心血后,不说成效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甚至是连实施方法也还在探索之中。面对此情此景,相关工作者只能归咎于任务过于艰巨,进而消极地将石漠化灾变描述为不可救药的“地球癌症”。但综合古今中外对比后,情况却大不一样。从该地的环境变迁来看,早年这里曾是茂密的亚热带丛林景观,相关民族还以桄榔类植物作为主粮作物进行种植和利用。正如上文所言,随着清代以来大规模的外来作物引入,并推广种植后,才退变为今天的石漠化灾变区。因而,要想在这一地区实施生态建设,显然得从历史的进程中吸取经验与教训。
当前,广西龙州县水口乡,正着手发展桄榔粉产业,但所加工的桄榔树却是从越南输入。考虑到中国广西与越南交界的边境地带,其自然地理结构也是喀斯特山区,生态结构也属于藤乔丛林生态系统。两国的相关民族,在生计方式上又具有极大的相似性。然而,令人反思的事实则是,中国境内的喀斯特山区石漠化灾变日趋严重,而出售桄榔树的越南相关民族,却能长期保持青山绿水。相关研究也表明,桄榔这种植物在防止水土流失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27]。那么,其间的教训和启迪正在于,我们若能在中国的石漠化救治中,关注一下桄榔类植物的特殊生态价值,也许还能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救治石漠化灾变之路。在当前的条件下,将桄榔类植物用于救治西南地区石漠化灾变的思路如何应用于实践,还有待更进一步的研究,但将该类植物用于应对东南沿海地区的台风灾害,则完全可以实现。
近年来的台风成灾记录给我们造成一个假象。即很多人认为,随着全球气候的变暖,台风的强度越来越大,受害程度越来越深,受灾面积越来越广,防范台风任务越来越艰巨。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考虑到我国的东南沿海地区,也桄榔类植物的原生地之一。因而,按照协同进化原则,桄榔能够存活下来,就必然要进化出具有适应和抗击台风的禀赋。
桄榔类植物的植株长得高大,且通直到顶;叶片硕大,且集中生长于顶端;主干和叶片极其坚韧,且富有弹性。这些特征,都是该类植物能够防范台风的重要标志。从经验中我们知道,当强劲的台风入境时,桄榔树的树干与叶片即使在台风中剧烈摇动,一般也不会被吹倒,或吹断。事实上,在该类植物剧烈摇摆的过程中,台风就会在树的背风面形成涡流,动能随即而转化为热能,贴地表的风速也得到了极大地消减。根据这样的事实,我们今天要减少台风的肆虐,有计划地恢复台风频繁区的桄榔林和其他棕榈林,当然也包括红树林,应当是一项可以实施的对策。然而,要实施这样的对策,也要坚持协同进化的思路,坚持利用与维护的辩证统一。这才可以形成“滚雪球式”的社会效益,才能在保护物种的同时,既可获取可观的经济收入,又发挥了防灾减灾的功效。注意到这些理论的实践应用价值,应该是当前生态建设与维护工作中的指导思想。
石漠化灾变与台风成灾,可以说与桄榔类植物的缺位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因而,将该类植物用于这样的生态建设,才是对症下药之策。但是这仅是桄榔类植物生态维护价值的有限部分而已。该类植物的其他生态价值还不胜枚举,如防雷击的效能,对伴生耐荫物种的隐蔽,粮食安全的维护,非可再生能源的开发等等,对人类而言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今,桄榔类植物在中国境内的价值完全得不到发挥。生态安全的挑战,却有燃眉之急。但愿当局者“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不至于饮憾于未来!
三、主粮政策正负效应关系辨析
诚如上文分析,桄榔类植物群落在中国境内由盛而衰,甚至濒临灭绝,并留下严重的生态隐患,显然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悲剧。而酿成这一悲剧的主因,并不是来自人类自身的“破坏性”,反倒是来自人类社会中的“建设性”追求。也可以说是,历代统治者在颁布实施相关主粮政策时,其初衷是期望实现利国利民的“德政”,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又招来生态的“败政”。但为何会发生这种根本性转变?显然得需要追究历代王朝主粮政策出台的依据和历史背景,才能正面回答这一历史问题。
众所周知,从秦始皇首次建立多民族“大一统”帝国已降,直到明清以前的历朝政府,一直执行以统一缴纳某一种或某几种农产品,作为实物税赋的政策。国家颁发统一的税赋政策,法定了的主粮物种,行政的管理就能够做到简洁易行,整机构运转也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统一的大帝国也才会有生命力。但在中国历史上,执行这样的政策必然要面临来自民族文化差异的挑战,还得克服地域性生态差异的严峻制约。
来自文化的挑战在于,在民族文化差异较大的多民族国家中,统一推广种植有限的某一种,或者几种粮食作物,相关的民众都得在原有的生计体系上,另行学习和掌握整套的制度措施、耕作技术和加工办法,等等。相比于之前,相关民族都得付出额外的劳力和智力负担,而且所能获取的经济效益并不会高于朝廷腹心地带。这将意味着,在力求公平的主粮政策下,无意中会派生出经济活动过程中极大的不公平。
来自生态环境的制约在于,中国境内生态环境异质性较强,而每一种农作物都有它的最佳适应区,推广到其它异质的生态系统中时,其种植成效就会大打折扣。在这种情况下,单一推广某一种作物的后果,就有可能会引发严重的生态灾害,从而导致相关地区的民众蒙受更大的经济损失和心理压力。这同样与朝廷追究公平、公正的初衷相左,对国家的繁荣稳定也会构成潜在的威胁。
就上述两点言,国家的主粮决策一经出台,就必然面对着难以兼顾的困境,朝廷无论如何精密地确立主粮政策,无论任何小心翼翼地执行税收行动,都必然不可能兑现公平与公正的施政目标。而由此引发的矛盾和和冲突总是不可避免,严重时还直接导致了王朝的覆灭。因而,说特定历史时期内朝廷的主粮政策一直在“走钢丝”,也许都不为太过。但是,朝廷出于政权稳定的需要,都不得不优先考虑国家的统一和运行,最终还是以法律的方式规定税收主粮。至于由此而引发的负效应,则只能通过变通的办法去加以缓解,万不得已时只能够听任其发展。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段内,历代朝廷主粮政策的出台,就不得不顾忌如下几项基本的前提。
首先,朝廷确立的税收主粮作物,其适合种植的地域范围,必须尽可能大,最好能够涵盖全国每一个地方,以利在全国范围内推广[21]。其次,主粮作物的产品必须有利于长途运输、长时间储存,以便朝廷能够将征收到实物税收进行转发和储备、支付和分享①詹姆斯·斯科特在其著作《逃避统治的艺术》一书中,论述了历史上国家确立的主粮作物,必须满足能够实现长时间储存、长途运输、统一征收等条件。因而,水稻符合国家作物(state crops)的选择标志,从而得到大规模的推广种植。这样的观点与史实吻合。但他将桄榔类植物,视为相关民族逃避统治而选择的作物(Escape crops),则偏离了客观事实。材料表明,在国家尚未建立以前的新石器时代,桄榔类植物就已经被古代人类作为主要粮食作物利用,并以此发展起了热带地区的“原始农业”。在其后的历史进程中,以此建构起来的文化尽管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酋邦社会,却始终没有建立起强大的国家政权。而这样的小型政治集团,并不具备跨越出所处环境进行扩展的实力,在面对强大帝国的时当然也不具备防御能力,被周边国家征服自然是历史的必然。但是,这些民族即使被征服,他们“原始农业”(或称游耕)的操作实践,依然以顽强的生命力传承下来。这就表明,这样的文化建构有其内在逻辑和理性,包含一套对当地资源合理利用和管理的文化体系,而不应当地视为逃避国家统治的结果。。再次,还必须考虑到,主粮作物的种植用地面积容易界定,能够实现税收政策与户籍管理政策、土地管理政策有效衔接,不易引发土地占有上的矛盾和纷扰,确保税收政策尽可能简洁易行和公明平等。
综合考虑三个原则后,结论将不言而喻,禾本科粮食作物作为税收主粮,必然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而且不管哪个朝代确立主粮物种,都兼顾了这样的原则。其中,之所以会发生从粟到麦、从麦到稻的历史性递变,原因都是国内社会背景的变迁所使然。即朝廷的政治、经济中心处在何种区位、何种生态类型之内,在其间发挥着关键作用。相比之下,桄榔类植物自身的缺陷就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一,桄榔类植物只能在中国南方的炎热湿热地带生长,其种植带在历史上长期远离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其二,该类植物虽然作为粮食种植的产量很高,但其产品却很难做到统一的征收,更不用说实现分享与支付的功能了;其三,该类植物生长周期过长,其占地面积难以界定,收割季节更不稳定,无法做到户籍与土地的明确对应。
如此来看,桄榔类植物永远没有机会被统一的大帝国认定为主粮物种,只能在小规模的民族地区种植和小范围利用,朝廷若是不干扰这样的活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不易其俗”“不易其宜”的德政了。但这样的德政,本身也将意味着桄榔类植物永远只能是被边缘化的农作物,甚至还是发达地区人民眼中的“度荒植物”,连农作物都算不上。就这一意义来说,历史上的各种主粮物种的确立,对整个国家的运转和稳定来说,显然是一项“德政”,但由此而引发的生态问题,却又称得上是的一项“败政”。其间的利弊得失,都可以从桄榔类植物的遭遇中透视出来。
综上所述,桄榔类物种在中国漫长历史进程中所遭遇的境遇变迁,其主因应当归咎于主粮政策的作用。但如果坚持辩证法的思路,我们显然没有理由追究历朝税赋政策的责任,当然由于历史久远,想要问责也无从问起。反而要肯定历代税赋政策在国家统一中发挥的积极作用。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应当掩盖税赋政策负作用所引发的环境问题。更应该引起关注的事实在于,清代“地丁银”税制后,规模性地引种了玉米、甘薯这些外来作物,才将桄榔类物种憋到了绝路。而这正是当代中国西南地区,诸多生态负效应的源头。当然,我们也不能怪罪这些外来物种有多坏,不但置换了本土物种,还引起诸多生态问题。因为这与植物本身无关,而是人类选择的后果。相反,若能做到因地制宜,很多外来作物的引种反而是相关民族的福祉。
今天,我们只能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使我们的思路多一点辩证法。今后出台相关条律时,需要做到慎之又慎,尽可能避免好心办坏事,初衷是“德政”,实施的后果就成了“败政”。吸取这样的教训后,再反观桄榔类植物在历史上境遇变迁,按照“祸福相依”的先哲遗训,显然就不能听任桄榔类植物衰败。反而应该从祸患中找到新生的思路,使桄榔类植物重新成为一项可以经营的现代产业,并使之造福于中华。其间的道理,已经明白如画。既然桄榔类植物,曾经是广泛种植的农作物,其濒临灭绝仅仅是特定时段的事情;该类植物又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和生态价值,不仅具有维护粮食安全、救治生态灾变、提高土地资源利用效率等方面的功效,还可以应对当下跨国粮食公司的食品垄断,争强国民收入等一系列利国利民的好处。那么,我们为何还要任其濒临灭绝,而不作出调整和应对呢?
为此,我们正期待这“桄榔”产业在中国复兴的新时期的到来。因为,它是当代我国南方地区生态建设不可缺漏的关键环节之一。
“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多样性”已经成了当代全球范围内的流行话语,历史上的主粮政策,而今也早就失去了其固有的价值和意义。在未来的人类发展中,“主粮”的概念是否还会继续存在?则只能是乐观其变。但立足于当前,学术界应该对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课题积极作出探讨,具备前瞻性的认识,做到学术先行于政策,能为相关的主粮政策制定贡献出劳力和智力,则应当是作为学者们所要肩负的时代使命。对此,笔者充满了期待,但也深感力不从心。至于何时能达到复兴桄榔类物种的理性目标,也只能乐见其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