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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文学的多元生态——《现代人》的“德鲁日宁时期”观察

2019-01-04耿海英

中州大学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品文德鲁批评家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一、历史的黑洞——文学史中阙如的“七年”

当我们开始梳理涅克拉索夫主编了二十年的《现代人》时①,立即就打破了笼统的关于《现代人》的陈旧概念:一份革命民主主义杂志,革命的机关刊物。二十年的《现代人》远非一体不变,我们可以看到几个比较分明的阶段:最初两年多的别林斯基时期(1846—1848);别林斯基1848年去世后,恰逢欧洲革命,尼古拉一世统治最后几年俄国史称的“黑暗七年”时期(1849—1855);之后亚历山大“大改革”前后时期(1856—1862);以及亚历山大改革后的收紧政治,严控、关停《现代人》时期(1863—1866)。因此,我们可以将涅克拉索夫主持二十年的《现代人》简写为这样四个阶段:别林斯基主笔阶段、德鲁日宁主笔阶段(正是史称的“黑暗七年”阶段)、车/杜主笔阶段(“辉煌七年”阶段)和最后艰难阶段。

一般来说,由于传统上对别、车、杜的极大关注,导致四个阶段中,别林斯基主笔阶段、车/杜主笔阶段和最后艰难阶段的《现代人》研究相对充分和成熟,而唯独“黑暗七年”阶段消失不见。这不仅是《现代人》研究的情况,也是俄国文学史、批评史研究的情况。似乎“黑暗七年”阶段——这“罪大恶极”的时期注定不应该进入史册,人们不是讳莫如深,就是用最极端的词汇来描述这一时期。

在这一阶段即将结束之际,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现代人》上开始连续发表9篇《俄国文学的果戈理时期概观》(1855—1856)②。他在1855年第12期发表的第一篇中指出,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已经过去22年了,《狄康卡近乡夜话》也过去25年了,而过去“在这样的时段里,(文学)早已经变换过两三种倾向了”,但现在俄国还是同一种倾向,“根据这一点……现在写起批评文章来,也不可能像古代③的批评文章那样了……在这一方面,不能不同意,已经今不如昔了。”[1]4又写道:“批评总是根据文学所提出的事实而发挥的,文学作品是批评结论必要的材料。……我们的文学在最近时期已经变得衰落了,那么自然可以推想,和我们所读到的古代文章相比,我们的批评文章也不可能不具有同样的特性。”[1]7也就是说,由于这一时期文学的衰落,文学批评也乏善可陈。还有:“读者在我们的话里会发现笼罩着近几年俄国文学的那种衰弱无力的困惑的余波。”[1]8在一篇文章中,车氏接二连三地界定“近几年”俄国文学及批评衰落无力。一年后在1856年第12期《现代人》上发表第9篇文章时,他在结语中又讲道:“别林斯基逝世后的九年间,对批评史来说,是无果实的,因此我们只能评说别林斯基的活动,因为舍此俄国批评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到目前为止他的文章依然是俄国批评最好最及时的表现。”[1]558这里说的“九年间”及前面的“近几年”“最近时期”,正包含了1848—1856年间,即史称的“黑暗七年”整个时段。因此称这一时期的俄国文学和批评是“不结果”的,也就是贫瘠、毫无建树的时期,其源头之一正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一阶段“黑暗”性质的界定在后来一个多世纪中几乎没有改变,著名的俄国社会运动研究专家米·列姆克在其1904年的著名著作《19世纪俄国书刊审查制度与新闻业概要》中指出:“这一时期几乎就是整个俄国新闻史上最黑暗、最严酷的阶段。”[2]185俄苏著名历史学家亚·谢·尼丰托夫在其1949年的著作《1848年的俄国》中也指出:“事实上俄国那几年的国内政治状况相当尖锐。尼古拉一世采用了一切他所能采用的手段以保住俄国的农奴专制制度。”[3]309而莫斯科大学历史系教授马·米·舍甫琴科在其2003年的著作《一个大国的终结》中写道:“‘1848年4月2日最高审查委员会’④的活动实际上导致了出版业监管状况的完全混乱,造成了‘恐怖审查’的氛围。由于这一手段,独立的舆论界完全被剥夺了作为自我表达手段的出版权。最初几年,舆论界只能靠沉闷的怨声释放压力。”[4]219这些定性对文学及批评史的研究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我们对这一时期文学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了赫尔岑的著名描述中:“我们的文学,从1848年到1855年,一如在莫扎特的《魔笛》中,嘴上锁着铁锁歌唱。”[5]“嘴上锁着铁锁歌唱”,或“带着镣铐跳舞”,能有什么动人的歌声和舞姿呢!因而对其的忽略也就在所难免。

如果说我国在1950年代以前对俄国文学的译介中还零星地有这一阶段的影子,那么此后在俄国文学史、批评史写作中,由于沿袭苏联传统,按时代叙史的,只在概述中用“黑暗七年”提及这几年,在具体分析作家批评家时则略去这一时段不论;按流派和人物叙史的,或干脆没有这一阶段的批评家,或用极端词语与批判立场否定他们。直到新时期以来的史学著述,才开始逐渐给予被否定的这一阶段以正面关注,其集大成是曾思艺的新著《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研究》(2015)。不过该书重点是“唯美主义”这一单一流派的单个人物的研究,尤其是唯美诗人诗歌的文本分析,而非史学评述,亦非整个阶段的全貌及其复杂性和文学论争。

我们还发现一个类似的现象:并非只有文学史家略过“黑暗七年”,文学创作中也不见反映这一阶段的作品。在此阶段之后,关于此前的40年代、此后的50年代后半期至60年代,都有大量俄国作家的回忆录及文学作品:屠格涅夫的《罗亭》(1856),皮谢姆斯基的长篇小说《40年代人》(1869),赫尔岑的《往事与回想》(1852—1868)第四部分,安年科夫的《辉煌十年:1838—1848》(1880)⑤等都是献给40年代的。其中由于《40年代人》一书,俄国文化史上整整一代人的意义得以牢固确立,从而使“四十年代人”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与后来的“六十年代人”相对应。也有不少写此后那个“大改革”时代——50年代后半期及60年代初的,如屠格涅夫的《前夜》(1860)、尼·格·波缅洛夫斯基的3部中篇《小市民的幸福》(1861)、《莫洛托夫》(1861)、《神学校特写》(1863)。在大量回望著名的“40年代”和“大改革”时,唯有50年代上半期消失不见。这似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成为俄国人无法透视的“黑暗”和不堪回首的痛。

二、文学的转变及论争的相关杂志

然而这一阶段在俄国文学及批评史中自有自己的成果和地位。无法否认,这一时期,尼古拉一世的高压政策,严酷的书刊审查,整个氛围的恐怖,俄国文化生活在许多方面的瘫痪,都对当时的俄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有害影响。但是沙皇的压制政策并不总是意味着社会和文学生活的“无果”,这样的论断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事实上来看,都多少站不住脚。我们发现,针对“黑暗七年”严酷的审查条件,俄国文学家在这些状况出现后可以立即在刊物上发声,例如德鲁日宁在1849年第5期《现代人》上的《“外省订户”关于俄国刊物的来信》中就指出:“乍一看,文学的发展和成就密切依赖于社会生活本身的走向。事实上,科学却是在有更多安定的时候更繁荣。一切大众社会的大转变,都对文学发生有害的影响,它因社会的一切苦难备受折磨而衰落。以此众所周知的经验为依据,大量的文学爱好者都为欧洲文学的未来深深担忧。这样一些事实支持了他们的预测:1848年和1849年初对大部分国家的文学都是相当不利的年头。”[6]116这里说的“大部分国家”中当然隐含了俄国,在那样一种严苛环境中,德鲁日宁曲折地对当时俄国文学的生存处境发出自己的声音。作家艺术家也依着自己的天才本色继续着自己的创作。正是在“黑暗七年”时期,奥斯特洛夫斯基创作发表了五部大型戏剧,列夫·托尔斯泰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屠格涅夫《罗亭》之前的绝大部分中短篇和10部戏剧,特别是《猎人笔记》的大部分单篇及单行本(1852)也在这一时期发表和出版,否定这一时期的车氏也在尼古拉时期发表了自己的第一批文章。还有一批因评价体系不同没有进入研究视野和传统文学史中的作家诗人的创作,以及集中于杂志论争中的文学批评,都是其显著成果。笔者认为,这一阶段的文学与批评整体呈现的相对温和的特点(指思想锋芒而非艺术个性)和所谓的“唯美”倾向,并非是严酷审查条件的必然结果,而是这一阶段的作家与批评家们本身的特质使然;其间激进倾向褪色,是因恰逢别林斯基去世,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尚未在文坛占据主导地位。当然我们应当承认,尼古拉一世设立的“1848年4月2日最高审查委员会”这一“恐怖审查”的堡垒,极大地损害了出版界和作家的创作热情,直到它1855年被撤销。在此期间每一份出版物实际上都遭受了最严格的预先审查(而在该委员会设立之前发表的许多文章遭受同样的命运⑥)。谢德林被流放,屠格涅夫不得不离开首都,赫尔岑侨居国外。即便在这样一种严苛、复杂的条件下,作家批评家的创作并没有中断,他们因各不相同的政治立场、思想倾向、美学原则等,围绕或游走在几份主要杂志《现代人》《祖国纪事》《读者文库》《莫斯科人》之间,形成创作与论争的局面。这一阶段的文学、美学思想既不能简单归结于“忘却”或“背离”[7]222别林斯基和自然派的传统,也不可简单归结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思想的“前夜”的“黑暗”或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原则的“先声”。如果从创作人员、形式和思想的更新角度看,1849—1855年,与之前或之后的时段相比,都是相当不同、且更有趣、更有意味的独立时期。

首先《现代人》杂志。有研究者认为,它是“黑暗时期”唯一“严肃”的杂志。这大体是其先前的别林斯基风格给人们遗留的感觉,或者说是错觉,因为实际上这时《现代人》已经走进了格调完全不同的戏谑的“小品文”风格占主导的德鲁日宁时代。笔者在《屠格涅夫与〈现代人〉及与之相关的两场争论》一文中讲到,别林斯基去世后,《现代人》原来最强有力的栏目——批评栏目,一下子失去了代表杂志观点和倾向、给杂志以思想定位的核心人物,成为多人共同撰写的栏目,如德鲁日宁、安年科夫、涅克拉索夫、康·德·卡维林、米留金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不过为首的批评家即是德鲁日宁。虽然文学创作上有屠格涅夫的鼎力支持,但从文学批评角度讲,《现代人》走进了德鲁日宁时代,也可以说是《现代人》的自由主义时期。这一阶段杂志的合作者、撰稿人成分驳杂,他们各自携带着远非整齐划一的美学观点;但杂志的批评、美学、思想倾向,总体上多为西方派偏右的自由倾向,不再是对其先前别林斯基思想和原则的重复,淡化公民因素,主张“艺术是高于现实问题的理念的最高显现,其目的在于愉悦而非功用”[8]280。

如果说《现代人》是当时彼得堡的鼎力刊物,那么作为《现代人》主要对手的,是莫斯科的米·彼·波戈金的《莫斯科人》。关于《莫斯科人》在我国的研究中基本没有得到认知。《莫斯科人》从1841年创刊,经历了“老一代编辑”和“青年一代编辑”(1851年始)两个重要阶段⑦。老一代主要代表是其主编斯·彼·舍维廖夫,青年一代以阿·亚·格里戈里耶夫为中心。传统的研究中,杂志的一大批合作者,常被置于文学进程外围:对“老一代”常常是因为他们的斯拉夫倾向(或官方民族性理论),对“青年一代”则常把他们看作不无才华的一批怪人,似乎他们只会沉迷于古怪的日常生活的嗜好——哼哼民歌,消耗消耗酒精饮料而已。事实上,《莫斯科人》在1840年代的十年里,在老一代编辑手下,发表的的确是传统上接近斯拉夫圈子的作者作品,但其“不可否认的功绩是唤醒了俄罗斯学界和社会对斯拉夫思想和文化的兴趣”[9]9。尽管如此,却维持不了一份文学杂志。到了1850年代,波戈金启用的青年批评家格里戈里耶夫组建了颇成气候的批评团队,形成“青年编辑部”,鲍·尼·阿尔马佐夫、叶·尼·埃德尔松、捷·伊·菲利波夫等成为主干力量。他们在俄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一直不为人所认识(如果说诸如波戈金、舍维廖夫等老派人物,他们在斯拉夫派研究中总还是被提及的,哪怕多是负面评价),苏联只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以后才开始出版格里戈里耶夫、阿尔马佐夫、埃德尔松等人的相关著作和文献,新世纪之后对他们的研究越来越多;而我们国内对他们基本就是陌生的。他们是一批出生于1820年代的人。鲍·尼·阿尔马佐夫的文学生涯即从《莫斯科人》开始,他以明快的小品文著称,到1850年代末一批讽刺杂志面世之时他已经成为这一文体最著名的作家。叶·尼·埃德尔松是《拉奥孔》俄文译本的翻译者;他的批评著述主要是关于艺术的一般问题及作家分析,是“纯艺术”原则的拥护者,反对最新的现实主义理论,但他后期也有调和两种美学理论的愿望,如文章《论艺术在文明中的意义》。捷·伊·菲利波夫则是著名的政论家,接近斯拉夫派圈子,曾是卡特科夫的《俄国导报》、康·阿克萨科夫等人的文集《莫斯科文学与学术集刊》、陀氏任主编的《公民》报等多家刊物的撰稿人,《俄国谈话》杂志的创办人之一;也致力于收集民歌;还是著名的东正教神学家,研究“分裂教派”问题,捍卫旧礼仪派教徒的利益,主张完全取消现存的对他们的所有限制。可是,在已有的研究中,多是把这一批“青年一代编辑”的文学美学观点作为“前根基派”来看待,亦即陀氏根基派的“先声”。但国际陀协主席弗·尼·扎哈罗夫指出,“根基派”这个后来出现的术语,陀氏以及他的同道并未用来指称自己[10]14。这样,他们文学和美学的独立价值就没有得到揭示。还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在传统批评中只注重其中后期,尤其是《大雷雨》(1860)等作品;只看重他对“黑暗王国”的揭露,而对其早期与《莫斯科人》“青年编辑部”合作时“染有斯拉夫派思想”[11]351的创作和他本人的诗学,以及《莫斯科人》,批评家对它们的论述,都置之不理,更遑论皮谢姆斯基以及莫斯科圈子的其他作家了。事实上,他们共同加盟《莫斯科人》,改变了老《莫斯科人》在批评领域的方针和风格。同时,以新登文坛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创作为主要美学资源,并力推皮谢姆斯基的散文,使得《莫斯科人》一跃成为可与《现代人》抗衡的重要力量。

克拉耶夫斯基主编的《祖国纪事》也成为与这一阶段《现代人》论争的对手。别林斯基1846年4月离开《祖国纪事》之后,“潜质非凡的青年批评家瓦·尼·迈科夫”[8]279立即成为其首席批评家,与入主《现代人》的别林斯基展开论战。可惜1847年和1848年他与别林斯基前后皆英年早逝。之后,即这“七年”间,在《祖国纪事》上活动的主要批评家是阿·德·加拉霍夫和彼·尼·库德里亚夫采夫,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接近别林斯基的批评方法,首先是发展了他关于文学发展过程的历史性观念。比起艺术概念本身,他们对具体的文学史问题更感兴趣,倾向于传统的科学的文学史观念,其标志就是加拉霍夫的学术性文章,论述18世纪的俄国诗人。他们希望给予读者的是文学过程的系统批评,几近“别林斯基体”的贯穿整个40年代的俄国文学年度报告(这一风格也在“青年编辑部”的《莫斯科人》那里得到沿袭,成为文学批评体裁的一极)。但是,在他们的批评中,关于“民族性”问题,关于现实主义及与之相关的陀氏创作价值等问题,与《现代人》发生了激烈争论。我们认为这是“自然派”内部的分裂。1852—1855年,斯·谢·杜德什金“成为《祖国纪事》主要的当代刊物和文学观察者”[12]205,他热心当时的文学论争,包括与《现代人》激烈争论,快速对现实中新出现的文学现象作出回应,使得《祖国纪事》的批评栏目活跃起来。但他没有独特和一贯的文学纲领,因而没有哪位作家的创作与《祖国纪事》和杜德什金的批评活动相互呼应,因而形不成气候。

再有尤·伊·先科夫斯基主编的《读者文库》。因车尔尼雪夫斯基1854年进入《现代人》逐渐取得主导地位,德鲁日宁1856年彻底离开《现代人》转而主持《读者文库》批评栏目⑧并与《现代人》论争,给《读者文库》带来一定的影响力,使其在这一阶段也不失为重要一极。1856年,阿·伊·雷若夫⑨开始成为《读者文库》的主要批评家之一,在果戈理问题上与德鲁日宁在《读者文库》内部发生争论[13]80,这已经是“七年”的尾声,我们暂且不论。

因此,1849—1855年这个“黑暗”时期俄国文学与批评的确变化了。单从人员上讲,这已是一个新阶段:《现代人》进入德鲁日宁时期,屠格涅夫的创作做支撑;《莫斯科人》“青年编辑”崛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形成气候;《祖国纪事》更替为新批评家加拉霍夫、库德里亚夫采夫、杜德什金;德鲁日宁入主《读者文库》。但变化不止于人员,还有批评所使用的概念、体裁形式和对过去文学“流派体系”属性的态度和认识——“自然派”的时代过去了,如果说曾存在一个“自然派”的话。

若论这一变化的开端,应该是在1847—1848年。我国学者的文章《十九世纪俄国自然派的崛起与没落》[14]51中指出,“自然派”在这个时候进入尾声(这是在承认存在一个“自然派”的前提下的研究)。瓦·迈科夫和别林斯基相继去世,30年代谢林和黑格尔小组形成的具有哲学意味的美学观念体系瓦解。一个新时代来临,它本质上区别于尼·伊·纳杰日金、尼·亚·波列沃伊、斯·彼·舍维廖夫、别林斯基等人的时代。新一代开始批判地思考诸如“类型”“概观”“天才”“艺术性”“心理刻画”“现实主义”“通俗文学 (беллетристика)”等范畴。别林斯基最喜爱的概念和思想遭到怀疑。文学批评开始有新的理念——要求批评的“真诚”和“诗学个性”。

批评观念的更替伴随着对过往文学“流派体系”理解的改变。这时批评家和作家开始意识到,所谓的“自然派”作为一个整体流派并不存在(到了20世纪,别尔嘉耶夫也提出了果戈理的“自然派”或现实主义并不存在的论点。关于“自然派”是否存在于是成了一个问题。就此可另辟文探讨)。在别林斯基鼓励下,走进文学的整整一代青年作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格利戈洛维奇、布特科夫、德鲁日宁、冈察洛夫、巴纳耶夫、普列谢耶夫等,并不是人们一厢情愿地认为的一个整体。别林斯基关于文学的“现实主义”等思想这时都成了问题;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曾是别林斯基思想阵地的《现代人》杂志,在1848—1849年抗议式地与他的那些思想划清了界限,宣告了它们的过时。

以某个“概念”贯穿的批评文章和文学概观被新的批评形式“小品文”(фельетон)所冲击。德鲁日宁和安年科夫宣称厌倦了哲学化、概念化的文学批评,厌倦了废话连篇、累赘冗长的俄国文学年度观察。德鲁日宁以小品文的形式批判地论述了“艺术性”的“霸权”——这一别林斯基在其整个生平中最重要的美学基石;他甚至创造了独特的“小品文理论”,指出:“小品文是个好东西。……你们等着看吧,文学是怎么简化的,简单明了是怎样战胜辞藻华丽、纠结缠绕的。人类在文学上只渴望一个目的——就是简单,一切与它背道而驰的都将被丢弃得远远的。”[6]223他们反对教条式的批评,摆脱有偏见的哲学式的理论,摒弃“狂暴的维萨里昂”的严格的美学体系及其包罗万象。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现代人》的“德鲁日宁时期”的新面孔。

“真诚”而具“诗学个性”的小品文与导师腔调的别林斯基的文章相比,确实给了批评家相当程度的自由和更广阔的可能性——自由、自然地与读者进行对话。需要强调的是,这一时期的批评也并非具有了另一个统一性,都是“小品文”了。实质上,德鲁日宁及其他批评家的文章,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体裁形式和文学理论的一致性,它们吸引人的首先是作者鲜明的个性(如果我们比较一下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概观”文章,该是多么相似的文体和个性)。德鲁日宁写道:“小品文登场,它不需要情节,不需要深刻的情感,不需要百般磨砺(寻找作者的)独特性,不需要无耻撒谎的能力,不需要自然风景,不需要分析人类的心灵。还有什么能比小品文更简单,却又像它那样满足人的自负!小品文作者无论写什么……他都会满意自己的情节,因为那里一切都混合了作者自己的独特性,带着他自己看人、看世界的观点。”[6]224换句话说,无论主题,还是原则,都不是小品文体裁的主要成分,体裁的主要成分是作者的个性本身,它成了表达的主要之物。当然,《现代人》的小品文的作者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中的批评家本人,如德鲁日宁和巴纳耶夫,他们的小品文是以符号性的面具——“外省订户”和“新诗人”出现的,它们携带着说话人“外省订户”和“新诗人”自己的生平、嗜好甚至文学观点。这样《现代人》的批评倒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与当年别林斯基主要的对手之一先科夫斯基类似了,先科夫斯基还在30年代时就树立了一种“勃拉姆别乌斯⑩男爵小品文”形象,宣称“绝对主观”的文学批评,他用这样一个俗话表达:各有各的怪念头。对于标准的小品文批评家,主要任务在于最大限度地使读者与文学作品接近,不过,是隐蔽地不知不觉中实现这一任务。为实现这一任务,理想的执行者不是负有什么使命的批评家本人,而是“我手写我口”的“真诚”的小品文作者,他不必强求非要塞给读者看待文学的正确观点,而是只说出自己的见解,不必辞藻华丽。

这一时期还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批评的“去中心”化,或说批评对象的“非一流”化。别林斯基的文学批评对象虽然也涉猎广泛,但他钟情于“文学领袖”,其批评是要拣选引领潮流、确定方向的人物。在其文学批评活动之初,就将俄国文学分阶、分层化,建立一套文学等级体系,生硬地推出俄国文学的“领袖”,比如果戈理,并为此建构了一套自己的关于“天才”、关于“领袖”之类的理论。后来车氏也具有同样的风格——我们前面讲到,他说自己的文章除了别林斯基就没有别的什么人好说的了(关于别林斯基文学批评中的等级体系问题另辟文探讨)。而在别林斯基去世后,其强硬推举的“自然派”进入危机,文学界进入不再有“领袖”的时期,也就是说进入作家创作的自然生态中。

其一,在《现代人》和《祖国纪事》上聚集了各色文学人物与文学作品类型,其中有两类较为明显,一是写“平民百姓”的,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一是写“上流社会”的,主要写知识分子的爱情或写那些具有敏感心理状态人物的生活,如屠格涅夫、巴纳耶夫,加拉霍夫,德鲁日宁、亚·弗·斯坦凯维奇的一系列中篇。同时,这两份杂志上,屠格涅夫的戏剧《贵族长的早餐》(1849)、《村居一月》(1850)、《外省女人》(1851)、《大路上的闲话》 (1851)、《索伦托的傍晚》(1852)形成了一种氛围,被认为是后果戈理时代戏剧的新步伐。

其二,批评界的兴趣回归到40年代淡出视线的当代俄国诗人。《现代人》上出现了多位作者关于“俄国二流诗人”的系列文章,重新发现丘特切夫,重新评价费特、奥加廖夫等“非一流”诗人。关于这一点,布赫什塔布在其编撰的《1840—1850年俄国诗人》一书前言中指出,40年代出现一批新诗人,如费特、波隆斯基、奥卡廖夫、梅伊;涅克拉索夫、阿·迈科夫、屠格涅夫、谢尔宾纳;阿·格里戈里耶夫,普列谢耶夫等。但新一代诗人在40年代并没有在文学生活中占据显著位置,这与别林斯基力推果戈理,宣称散文才代表了时代精神,划分出一流、二流文学不无关系。“似乎在俄国文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一个时期像40年代这样,诗歌受到如此的忽视。不多的几种出现于这几年的诗集上……在文学观察中几乎没有给予诗歌以位置。杂志上刊登的诗歌很少,从1846—1853年,可以观察到一个俄国文学史上似乎不曾有过的现象:主要杂志——《现代人》《祖国纪事》《读者文库》基本都停止了刊登诗歌。……写于40年代的诗歌出现在杂志上或作者的诗集中,已经是50年代了。”[9]8-9“他们的荣耀到了50年代才建立起来。”[9]8布赫什塔布这段描述,正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淡出”和“复出”的一批所谓“二流诗人”。他们在50年代的荣耀正应归功于这一时期《现代人》的文学批评。

其三,与上述两份彼得堡杂志的新动向同时,出现了1850年代《莫斯科人》的“变脸”,即“青年编辑”的新锐风格。此前1840年代,正如我们前述所指出的那样,在《莫斯科人》上发表了许多传统上接近斯拉夫圈子的作者的作品。布赫什塔布指出,当时《莫斯科人》杂志是个例外,在这里发表作品的有官方声音的舍维廖夫、米·德米特里,有老派斯拉夫主义者康·阿克萨科夫、霍米亚科夫,有过去接近十二月党人现在趋于反动(布赫什塔布这里使用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话语“反动”,是其写作时代的局限)的亚济科夫、维亚泽姆斯基、费·格林卡,还有“无党派”诗人如费特和波隆斯基;当时刚出道的阿波隆·格里戈里耶夫也在这里发表作品;杂志还特别支持一些女诗人如叶·罗斯托普钦娜、卡·帕夫洛娃、阿芙多吉亚·格林卡、尤利娅·扎多夫斯卡娅;另外发表许多尼·瓦·别尔克和费·米列尔的译诗。所以《莫斯科人》极大地唤醒了俄罗斯学界和社会对斯拉夫思想和文化的兴趣;尽管如此,诗歌居多,散文栏目贫瘠,批评栏目靠波戈金和舍维廖夫维持。波戈金只发表一些历史、时政文章,还有一些游记,却常常被嘲笑不适宜这一体裁的写作。这位俄国最有影响的历史学家以其历史著作赢得了人们极高的尊敬,却使一份文学杂志举步维艰。到了1850年,“青年编辑部”的组建改变了《莫斯科人》的处境。而且与屠格涅夫在彼得堡的杂志《现代人》和《祖国纪事》上的戏剧作品形成对照,《莫斯科人》上几乎同时出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自己人好算账》(1850)、《穷新娘》(1852)、《各守本分》(1853)、《贫非罪》(1854)、《切勿随心所欲》(1856),形成另一种戏剧氛围;皮谢姆斯基的中篇《窝囊废》(1850)则成为《莫斯科人》的散文风向标,该作品的出现使批评界得以重新审视1840年代俄国小说固定下来的“果戈理式”的规矩和模式,成为当时被讨论最多的作品。格里戈里耶夫的“青年编辑部”带来的《莫斯科人》的改变,引发了持续几年的文学论争。论争围绕在几份重要刊物《现代人》《莫斯科人》《祖国纪事》《读者文库》周围,但主要是《现代人》与《莫斯科人》之间的论争。论争涉及“自然派”内部的争论,“小品体”与“概观体”之争,“主—客观”之争,“普希金倾向”与“果戈理倾向”之争等,既有美学与艺术原则之争,也有思想倾向之争。这些争论决定了当时俄国文学的多元生态与面貌。争论的具体状况,另辟文探讨。

注释:

①本文系《俄国〈现代人〉杂志研究:1836—1866》课题的一部分,《现代人》此前阶段的状况,参看作者已经发表的相关文章。

②1855年《现代人》第12期,1856年第1、2、4、7、9、10、11、12期。

③这里车氏使用的“古代”暗指别林斯基时代,本文以下同。1848—1855年间他的名字不准在报刊上提及,因此车氏文章中每当需要时,就用“论普希金的作者”或“波列沃伊的年轻敌手”等替代。这9篇文章中,只是到了第5篇才有可能叫出别林斯基的名字来。

④1848年4月14日(俄历2日)尼古拉一世成立了秘密的“俄国出版物精神和倾向最高监视委员会”,也称“1848年4月2日最高审查委员会”,或“秘密委员会”。因由德·彼·布图尔林公爵任主席,民间也称“布图尔林委员会”。

⑤也译《30年代理想家》,参见鲍戈斯洛夫斯基的《屠格涅夫》,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P273。

⑥除了俄国书刊审查制度早已建立这个因素以外,1848年3月尼古拉决定检查一下审查工作进行的如何,发行的杂志是否遵守了现有规定,于是3月9号成立了一个以缅什科夫公爵为首的特殊委员会,但这个委员会并没有存续很久,于是又有了4月2日最高审查委员会。

⑦《莫斯科人》从1851年起将文学栏目和批评栏目交给一批青年执掌,所以从此存在“老年”和“青年”两个编辑部,但事实上也正是这一批青年批评家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创作,挽救了《莫斯科人》在40年代末的颓势。“老年”编辑部这时已不再具有影响力。

⑧此前1852年德鲁日宁就曾短暂离开《现代人》,与《读者文库》合作,发表其栏目文章《“外省订户”关于俄国刊物的来信》。

⑨Алексей Иванович Рыжов (1826—1872),俄国文学家,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毕业,被认为是米留金的得力助手。曾受格拉诺夫斯基的影响。为《祖国纪事》和《读者文库》写有系列评论文章。

⑩先科夫斯基的笔名。主编《读者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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