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文化的一个意外
——别尔嘉耶夫论维·伊万诺夫
2019-01-04耿海英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别尔嘉耶夫对同时代俄国文学的评述中,对维·伊万诺夫的零星点评在其众多著作中随处可见,而较为集中的论述出现在其晚年的两部著作《俄罗斯思想》(1946)和《自我认识》(1948)中。不过两书中的论述有颇多相似之处,因此这里主要以《自我认识》为观察文本。别尔嘉耶夫对伊万诺夫的关注不无道理。如果局限在文学领域来看,伊万诺夫是象征主义文学流派的理论家,曾发表《关于象征主义的思考》《运用象征的美学原则》《象征主义的遗训》等重要论述,其处女诗集《导航行》亦是象征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因而他确立了象征主义作为应运而生的艺术流派应有的地位。实际上,他还是那个文化复兴时代最有特色、最杰出的中心人物之一。别尔嘉耶夫说,“他是俄罗斯最有文化的人,西方也不曾有这样的人”[1]228。
别尔嘉耶夫在彼得堡与文学界有着密切交往。在《自我认识》中别尔嘉耶夫讲道:“在我的彼得堡时期,我与文化复兴时期的文学界的联系,主要是通过维·伊万诺夫。”[2]401他与伊万诺夫有着长久的友好关系,但也有不少紧张的冲突。他认为,维·伊万诺夫是那个充满天才的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俄罗斯出现如此非同寻常的高雅、敏锐,如此广博的文化修养的人,实属意外。在俄罗斯的19世纪没有那样的人物”[2]401。由于俄国文化长期与西欧文化的浸染,甚至改变了俄国人的精神血缘。但是,伊万诺夫长期居住国外,作为被西方文化熏陶出来的人,回到彼得堡时,“已经被希腊和欧洲文化全副武装,无人能比”[2]401,却是“血缘上完全属于俄罗斯的人,完全出自我们本土的精神阶层,不断地建构俄罗斯的思想体系,它们有时接近斯拉夫主义和民族主义”[2]401。同时,“维·伊万诺夫是最出色的古希腊语文学家。他是一个涉猎极广的人——诗人、语文学学者、希腊宗教专家、思想家、神学家、神智学家、参与政治的政论家。他能与每个人进行专业性谈话”[2]401-402。别尔嘉耶夫说:“这是我一生中遇见的最杰出、最具有艺术天赋的人物,具有真正的魅力。”[2]402
伊万诺夫属于那一类人,“他们有一种唯美的需求,需要与环境和周遭人和谐相处。他给人的印象是适应能力很强,经常改变自己的观点”[2]402。这一点总让别尔嘉耶夫退避三舍,也因此经常发生冲突。在苏维埃时期,别尔嘉耶夫完全与他分道扬镳了,但最终别尔嘉耶夫认为,这是救赎式的生活中的变化,“他始终是他自己。他总是诗化周围生活,伦理范畴很难适合他。他是个全才:保守分子和无政府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他在意大利当过法西斯分子,曾是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通灵术者和正统宗教的维护者,是神秘主义学者也是实证主义学者”[2]402。别尔嘉耶夫承认他巨大的天赋,但却是“一个学者型的和吃力的诗人。作为诗人他在勃洛克之下”[2]402。作为作家而言,“他首先是个出色的随笔作家,研究掌握人的心灵比任何东西都更诱惑他”[2]402。
在别尔嘉耶夫的三年彼得堡时期,他与伊万诺夫及其妻子(早逝的莉·德·季诺夫耶娃—安妮帕)来往甚密。伊万诺夫家的“星期三”是世纪初俄罗斯文化复兴的典型现象,在被称为“塔楼”的伊万诺夫家,每个星期三都聚集着当时最有才华最出色的人——诗人、哲学家、学者、画家、演员,有时还有政治家。谈论许多敏感话题,涉及文学、哲学、神秘主义、通灵术、宗教、社会学,还有关于社会前景的世界观的斗争。伊万诺夫主张不分党派,不分宗派,致力于各种观点的求同,各种政治思想、志向的求同。“别尔嘉耶夫这位‘塔楼聚会’的坚定代表对这个创举的试验性质和这种创建‘上乘文化实验室’的尝试也心照不宣”[3]。197那三年里,别尔嘉耶夫成了“伊万诺夫星期三聚会”的不更换的主席。别尔嘉耶夫回忆说:“有时我不想去参加,不去主持讨论时,维·伊万诺夫根本不答应。”[2]402在聚会上,诗人们朗诵自己的诗歌,而“维·伊万诺夫是一位无可替代的诗歌导师。他十分关注新崭露头角的诗人”[2]403。
伊万诺夫与人交往的能力令别尔嘉耶夫惊叹不已,他说:“他总是花费许多精力和人们交往,对别人予以很多关注。他的交往才能,与他的专横、他掌握人的心灵的渴望有关。”[2]403“维·伊万诺夫是掌握人们心灵的大师,他蛇一般锐利的目光对许多人,尤其是对女性,具有不可抗拒的作用。但最终人们都离开了他。他对别人的态度是专横的,有时甚至像吸血鬼一般,却是关切的、善意的。”[2]403伊万诺夫善于主持公众座谈和单独的私密性谈话,他的这种交往方式深刻影响了众多人的精神取向。例如,托洛茨基就是“塔楼”座谈的常客之一,他后来回忆说:“我经常‘觐见’维·伊万诺夫,于是对精神领域的诸多重大问题产生了求真求深的欲望。”[3]197不仅如此,“在‘塔楼’氛围中产生许多思想和艺术首创,如格·伊·丘尔科夫的‘神秘无政府主义’理论,莫·柳·果夫曼的‘聚合性个人主义’,戈罗杰茨基的模拟古罗斯多神风格的诗歌……勃洛克的狄奥尼索斯‘风暴’”[4]194。
别尔嘉耶夫在《自我认识》中的记述文字与其在1915年的文章《伊万诺夫家的星期三》接近,该文也成为研究伊万诺夫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如果说这些文字十分感性地讲述了他们的交往,以及伊万诺夫在晚年的别尔嘉耶夫印象里的整体面貌,那么,他的另一篇文章1916年的《反映文化的魅力:关于维·伊万诺夫》[5],则十分学理地论述了维·伊万诺夫包罗万象的文艺复兴式才能。
一、作为诗人的维·伊万诺夫
别尔嘉耶夫首先指出,伊万诺夫的多才多艺令人惊叹,“他既是诗人又是学者,既是神秘主义者又是政论家,既是宗教哲学家又是批评家和上流社会的贵族——他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集于一身并使之和平共处……但是,他最主要的还是一个诗人,不但以罕见的天赋写作诗歌,而且还以诗歌创造生活”[5]265。尽管这与别尔嘉耶夫自己的另一种说法——“吃力的诗人,作为诗人他在勃洛克之下”,有些抵牾,但并不妨碍他揭示伊万诺夫作为诗人的独特之处,即“维·伊万诺夫的诗作以其沉甸甸的思想、复杂的体系结构、渊博的学识、敏锐的感觉而令人惊叹,从中可以看到整个文化时代和其各层面的特征。这种诗作不加注释很难读懂,它缺少直率平易,也不令人激动,但却以形式的高超和内容的丰富取胜。在后期,维·伊万诺夫甚至做到挥洒自如,而在复杂的思想结构中,在这种旧文化造成的沉重负担下一般是很难做到的”[5]265。故而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在其诗作中总是思想家,在那里总能发掘出有趣的思想的神话成分”[5]265。
在伊万诺夫的时代,现代派或“颓废派”诗歌盛行。伊万诺夫常被人归为“现代派甚至颓废派的诗人形象中”[5]266。但是,别尔嘉耶夫认为,在这种形象中“有某种古怪的甚至陈旧的东西”[5]266。这是因为,他发现伊万诺夫经常被各种频繁更替的影响所左右,经常改变自己的信条:“他时而鼓吹多神教的狄奥尼索斯式的癫狂,时而鼓吹神秘无政府主义,时而鼓吹天主教,时而又鼓吹东正教和斯拉夫主义。”[5]266但是他内心却始终没有改变。“他能够存在于所有时期”[5]266,“他总是难以捉摸,不适合所有定义,他想成为所有人”[5]266,甚至他身上有某种不合时宜的宫廷时代的特性。这些“古怪”的属性,使他并非是那个时代宗教哲学探索和精神危机的典型,因为在那个“一切都应该变得尖锐化,都被揭穿、被分化的时代”,“伊万诺夫不喜欢尖锐化、揭穿和分化”[5]266,“他希望生活在最高意义的宫廷生活的魅力中”[5]266。
二、作为语文学家的维·伊万诺夫
别尔嘉耶夫认为,索洛维约夫推崇并认为尼采是超语文学家是有失准确的,却说“可以完全有理由称维·伊万诺夫是超级语文学家”[5]265。但是人们很少谈论他的语文学天赋。别尔嘉耶夫特别倾心于伊万诺夫的这一特质,认为伊万诺夫的形象中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学院派气质,这种温文尔雅往往只有天生的语文学家才具备,这是一种令人倾倒的优雅学识。别尔嘉耶夫把他的渊博的学识视为一个独特的美学现象。伊万诺夫的语文学范围非常广泛,涉及诗歌、神秘论、宗教、政治等领域。别尔嘉耶夫认为,“最高意义的语文学是艺术,而不是学术专业。维·伊万诺夫把这门艺术掌握得完美无缺”[5]266。
伊万诺夫对希腊文化尤其精通,“具有某种完全特殊地对希腊语文的灵感。他的生活始于希腊并遵从希腊的方式”[5]266。但这并不是原始的生活,伊万诺夫不是生活在第一性的存在中,而是在第二性——语文的存在中,他活在语言这种独立封闭的存在的魅力中,并从那里获得一切。伊万诺夫是希腊悲剧专家,在这方面尼采对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但是,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的悲剧从不给人留下生活的、存在的悲剧印象,这是第二性的存在——语文的存在的悲剧。在别尔嘉耶夫看来,就其精神来讲,他是希腊化时代而不是古希腊时代的人,是第二性而不是第一性存在的人;他的希腊是狄奥尼索斯的希腊,而非阿波罗的希腊。他甚至给俄国带来了狄奥尼索斯宗教,他的诗歌充满了狄奥尼索斯主题,同时他的诗歌也是狄奥尼索斯式的。他喜欢说,对于尼采而言,狄奥尼索斯是一种审美现象;对他而言,是一种宗教现象。但是,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本人并不具有狄奥尼索斯的禀性,与其说是“禀性”,不如说是“文化”,他生活在往昔文化的映像中。在当时有一个典型的现象,即狄奥尼索斯情绪,追求超越日常性的、非同寻常的感觉,使得作家们尝试去创造某种与“狄奥尼索斯神秘剧”类似的东西。维·伊万诺夫、罗赞诺夫、尼·明斯基、费·索洛古勃等都是这种神秘剧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因此,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的“狄奥尼索斯是反映的而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原生的狄奥尼索斯”[5]267。他的希腊直觉不是原生的本体的直觉,而是再生的语文的、经过文化、艺术、语言的复杂化处理的直觉。他的语文学的希腊取代了本体论的希腊,因而他认为任何悲剧都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而不是生活的悲剧。希腊诸神和英雄总是取代了活生生的生活。任何狄奥尼索斯现象对于他都不是我们永恒生活的现象,而是希腊文化、希腊宗教和神秘主义、希腊文学和艺术的现象。
在伊万诺夫的时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绕不过去的文化高山。伊万诺夫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悲剧小说》(1911)、《俄罗斯悲剧——论〈群魔〉》(1914)等,在当时关于陀氏的论著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关系上,别尔嘉耶夫认为,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致力于存在的启示,那么伊万诺夫则是致力于文化的启示。他精通的是文化的启示。这是因为,在别尔嘉耶夫看来,伊万诺夫具有一种“亚历山大诗派”风格和超级语文学风格。在他的抒情诗中极少有心理刻画,完全缺乏心理层面,不关注人和文化创造者的心理悲剧,却经常使用深奥的语文学和文化史知识。“亚历山大诗派”、超级语文学主义和优雅的学院派的特点是,不是直接完成创作,而总是通过旧文化、别人的创作、过去时代这些媒介来完成;伊万诺夫的创作即充满丰富的旧文化题材。别尔嘉耶夫指出:“与心理相比他更偏爱思想,他认真对待每一种思想,视其为真正的存在。因此,他从心理上和生活上完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格格不入,而在思想上他却总是喜欢把自己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联系在一起,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再生的思想而不是原生的本体论、心灵深处。”[5]267这一点在伊万诺夫的早期诗歌如处女诗集《导航星》中得到体现,其中即是将人的精神和思想作为诗歌的美学观察对象。但是,别尔嘉耶夫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维·伊万诺夫的语文学主义的对立面,前者完全致力于存在的启示而不是文化的启示。”[5]267在伊万诺夫的意识中完全没有文化与存在、文化与生活尖锐关系的问题,他感觉不到文化的悲剧。在这一点上,他也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尖锐对立;在这一点上,他不是俄罗斯人,他是西方人、欧洲人。但这是他的教养,而非血缘,尽管教养侵蚀本性之深,似乎已成为本性。他对文化心满意足,陶醉于它的丰富多彩,希望留在其中。他不愿牺牲任何文化性,文化对于他有一种神秘主义的神圣性。他相信集体性的宗教文化的可能性,这一点,别尔嘉耶夫认为有瓦格纳影响的影子。即便他谈论通灵术,他也总能把通灵术放在艺术范围、文化范围中进行思考。伊万诺夫不接受任何启示录,这在那个启示录情绪浓厚的时代同样也是个异数,其生活感也是古典主义的。他相信这个世界的艺术和文化,他的信仰同样有着希腊文化的根源。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没有“变革”的地位,没有什么“末日”的结束,没有“新天地”的开始,一切皆在文化中。这些与希腊文化相关的特质构成了他的文化观。
在伊万诺夫的气质中,我们似乎总能感觉到一种神秘主义。但这种神秘主义恰恰与他的超级语文学有关。他的神秘主义是第二性的,而非本体的;是通过语言、文献和文化来研究神秘主义,而非神秘主义本身。但这种研究却给他笼罩了一层神秘主义的光晕,迷惑人。他的神秘主义,源于他以语文学家和文化史学家的身份同希腊狄奥尼索斯偶像打交道,因而才会忽然间被从来不把神秘主义当回事的语文学家和文化史学家所接受。
三、他是颓废派吗?
前述我们讲到,伊万诺夫常被归入“颓废派”诗人之列。乍一看,这不无道理。在那个颓废情绪盛行的时代,伊万诺夫何以能独善其身?又何以能置身世外?但是,别尔嘉耶夫给了完全相反的指认。他说:“伊万诺夫完全不是‘颓废派’,他喜欢强调他在克服颓废,他不喜欢颓废。他小心翼翼地同法国‘颓废派’划清界限。他不是病态的,而是健康的,他没有丝毫颓废派的精神沮丧、心理主义和主观主义。”[5]268
之所以如此,同样与他的“亚历山大诗派”气质和语文学家的身份有关。别尔嘉耶夫认为:“他的抒情诗是宇宙的抒情诗。病态、颓废是存在的事实、存在的危机,而他完全处在反映和再生之中,在那里战胜一切病态和危机。他之所以轻而易举地克服一切消极,原因在于他是通过再生的、反映的、语文学的存在来实现的。这种语文学的存在不是虚无,而是存在的辉煌壮观的外壳。”[5]268-269在这一实现的过程中,会产生惊人的魅力和美感,会出现优美非凡的艺术成就。“在这个环境中的文化创造不会陷入文化危机。它不是那个伟大俄罗斯文学赖以生存、伟大俄罗斯作家经历自己生活悲剧的环境,不是狂热追求终极真理的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王国。语文学的王国是一个自有其规律的独特王国。”[5]269
但是,在这一点上,别尔嘉耶夫再一次指出了伊万诺夫的“非俄罗斯性”,或曰“俄罗斯的意外”。他说:“伊万诺夫这位俄罗斯文学和文化王国最杰出的代表,给人以精神上非俄罗斯人的印象,尽管他造的俄罗斯词语和斯拉夫主义思想不会让任何人产生误解。他是西方的、过于文明的人,他对形式充满西方的过于文明的爱,他充满形式感和形式的天赋。”[5]269我们记得别尔嘉耶夫曾经界定俄罗斯人的心灵,是缺乏形式感,没有边界,总具有冲出界限的冲动。而伊万诺夫的“精神与俄罗斯人狂热的真理探索,与俄罗斯人牺牲一切外形,摆脱一切形式的渴望格格不入”[5]269。这种强烈的形式感,当然与其希腊直觉、古典主义分不开。
四、维·伊万诺夫的古典主义
伊万诺夫的希腊直觉,决定了他的古典主义。但这一古典主义却也有着青春的狄奥尼索斯狂热与成熟的阿波罗理智之间的转换。但无论怎样,在那个具有颠覆和革命意义的象征主义、未来主义喧嚣的时代,他的古典主义是一剂温平泻火的良药。伊万诺夫1916年出版了新作《垄沟和地界》。别尔嘉耶夫认为,这部汇集他近年经验的文集,和他的处女诗集《导航星》不同。那里有更多的青春、果敢、大胆、反叛,更有首创性、更敏锐。在新文集里更多的是平和、成熟,总结动荡的生活,将一切自发性彻底纳入古典形式。这本书就其精神来讲,完全是温文尔雅学院派的,没有文学和美学的党派斗争,它的一切都是温良谦让的。这里不再是革命精神,而是保守精神;这里阿波罗主义压倒了狄奥尼索斯的狂热。别尔嘉耶夫在这里发现,好战的象征主义和极端主义的痕迹已荡然无存,表现出针对青年、针对新的危险——未来主义的预防措施。所有旧的文学学派的“沉默的真理”得到承认。伊万诺夫充当起导师,他首先是艺术导师、新型院士和古典主义者。他变得越来越循规蹈矩,不再号召敢作敢为的爱和诉诸狄奥尼索斯式的癫狂。他探寻和解的依据。他害怕过于灾难性的新事物,希望人们留在某个出类拔萃的文化中心,遵循古典规范;渴望语文学的第二性存在的古典主义,并显然始终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然而,热血激荡的岁月,总是拒绝似乎温吞的文雅。别尔嘉耶夫在这里坚决指出,正是由于俄罗斯的无知、俄罗斯的粗俗和落后,才不能彻底承认伊万诺夫,不能将其当作不容争辩地丰富文化价值、美化俄罗斯的文化生活的途径而纳入俄罗斯文化的怀抱。别尔嘉耶夫发觉,一如19世纪的激进知识分子,当今广大的俄罗斯知识阶层同样不能接受与过去文明时代紧密相关的美轮美奂、精巧玲珑的形式,因而无法辨认伊万诺夫丰富的面孔,却把他当作颓废派、文学革命派、某个好斗的文学派别的代表。实质上,他是包含近十年一切价值的新型的古典派和学院派。他同新一代革命文学流派进行斗争,但斗争是温和的,并把某种新东西纳入他的古典主义怀抱。伊万诺夫有一个建立其艺术理论的宽容学说,他祈求宽容,宽容这个世界和它的各种各样的美。他的这一敏锐的学说,是他的古典主义的根据。而这种特征也不是俄罗斯精神的,同样是个意外。
五、维·伊万诺夫的艺术理论、混合性与女性因素
伊万诺夫在文集《垄沟和地界》中收录有一篇《关于艺术的界线》。别尔嘉耶夫对其加以专门论述,阐释其艺术理论。别尔嘉耶夫认为,在文中伊万诺夫发展了一系列艺术理论,但有一个主要观点,即人是向上走,而艺术家永远是向下走;艺术形式总是下降的结果。上升本身不能创造艺术。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的理论有很多正确的东西,这是艺术创作的最好的现象学。伊万诺夫的艺术原理甚至可以扩展和推广到整个文化,一切文化创造。一切文化都是下降。文化创造的背后暗含着人的上升,但是在各个文化领域都存在这种创造性上升的阻力,都是向下的,倾向于此世。无论科学、国家、经济、家庭,人类文明的一切都是下降,都是通过适应此世而形成有限的形式。科学是认识的下降,家庭是爱的下降,国家是人类沟通的下降,等等。别尔嘉耶夫认为,伊万诺夫关于下降的全部学说不是别的,而是永远巩固此世的文化,赞美它的美好形式。一切客体化都是下降,是学者、艺术家、国务活动家的下降。持续的升华就是突破此世的界限,走出文化、艺术和科学、国家和家庭等的界限。这是英雄的道路,是神圣和天才的大胆志向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没有任何“经典”,没有一种经典的形式。突破到这条道路上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尼采和易卜生以及所有那些造成世界文化危机的人,所有那些渴望创造新生活、新存在而不仅是新的“科学和艺术”的人。这些人预感到旧的一切的结束,新事物正在诞生。他们敏锐又病态地感觉到创造的悲剧:向上的创造的激情总是向创造新生活、新世界突破,但是这种突破受到阻力而坠向旧世界,只能创造“科学和艺术”,国家机构和家庭形态,诗歌、哲学著作、法律改革。别尔嘉耶夫认为,坚持文化的古典形式魅力的伊万诺夫,不了解这种人和艺术家、生活和创造完全合一的令人神往的热烈渴望。这是一种非常俄罗斯的渴望。伊万诺夫想要的宗教文化、宗教艺术,是一种仿古的向往,面向的是倒退而不是前进。他的这种对聚合性和希腊圣礼的渴望,借助的是文化反映,是第二性的哲学的存在。他希望当代艺术也能发挥古希腊时代的作用,而为此他又不愿作出任何牺牲——一切都应该通过古典美的形式。他没有彻底理解,具有精神聚合性的人要经过个人主义的分裂。古代的希腊和中世纪的聚合性只有在反映中、哲学中是可能的,而不是在原生活、原存在中。
伊万诺夫与同代人完全不同的是,他没有新的全球化时代来临的恐惧感、灾难感。他把所有事物都纳入自己语文学的第二性存在中,兼收并蓄、比较一切。别尔嘉耶夫认为他精神上是混合性的,然而却非常不幸地停留在外表,没有深入到实质。一切表现为他,他又表现为一切。他的表现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美轮美奂,充满魅力。对于俄罗斯,拥有伊万诺夫简直是一种奢侈,比起他来,俄罗斯人就是一群乡巴佬。
但伊万诺夫身上有某种隐秘的、暗示他个人的原生活的、最真实的东西。在别尔嘉耶夫看来,这就是他个人、他的全部创作对女神宗教的向往。伊万诺夫的整个创作面貌使人有理由认为,他的生命之根深深扎在这种女性神秘主义的自发性中,他只能通过女性因素,通过引入女性天赋进行创作。别尔嘉耶夫认为,其引人入胜的《悲剧的实质》就是证明。“他对待女性的亲密态度不是男人的态度,更多是感觉到自身的女性基底——作为自己固有的松散的却是存在的基底。他身上缺少男性的人类学的因素,人的精神。他本能地反感人的问题、人的主动性、人的男性创造的问题,这对于他是过于严峻、过于承担责任的问题。”[5]273
伊万诺夫曾创作长诗《人》,按照其构思,《人》要写成但丁《神曲》那样。此诗缘于他对人在全人类历史中的地位和在艺术以及宗教中的体现的思考。其中的核心形象“一统的亚当”体现了全人类一统的宗教思想,似乎类似于弗·索洛维约夫的“全宇宙人类”思想。我们的这一推测也许可以在别尔嘉耶夫那里得到支撑,他在提到对伊万诺夫产生影响的人中,认为除了叔本华、瓦格纳、尼采外,俄罗斯的就是“与他有直接交往的弗·索洛维约夫”[1]202。另有研究者也指出,他的处女诗集的面世也是得到索洛维约夫的提携和赞赏,并且索洛维约夫成为他的“缪斯的庇护者”和“心灵的牧师”。 他自己也称自己是受了神圣的“索洛维约夫的洗礼”[3]201。因而他的长诗中的宗教思考也有着自己“牧师”的影子。伊万诺夫的长诗写得气势恢宏,也深得别尔嘉耶夫的肯定。但即便如此,别尔嘉耶夫依然认为,他的这一优秀诗篇也仅仅标志着他的混合性,他的兼收并蓄,他的撼动一切的女性的非凡能力。实际上,别尔嘉耶夫不止在伊万诺夫身上发现了这种女性因素,还在罗赞诺夫身上发现了“村妇性”,甚至俄罗斯民族精神也具有阴性特征:其圣母宗教,大地母亲宗教,都是女性的宗教信仰。[6]9
伊万诺夫的时代是宗教运动如火如荼的时代,但是他更多的是在多神教本能和多神教文化中操心人的基督教问题;因而他在俄罗斯文化和艺术中占有显著而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俄罗斯宗教运动中却未能占一席之地。不过他是一个多成分混合、多层次、综合的人,精致而优雅,充满魅力——俄罗斯文化的一个独特现象,俄罗斯文化的一个意外。
(更正:笔者在本刊2019年第3期发表的《俄国文学的几场争论》中,第2页“凡此种种都意味着1947—1948年间”,由于笔误,“1947—1948”应为“1847—1848”,特此更正,文责自负,与刊物和编辑无关,并特向读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