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叔叔
2019-01-03张成新
张成新
一
每年我都会去外婆家过寒暑假。
外婆家在上海市郊一个叫刘行的地方,每次都是舅舅用自行车驮我去的。而舅舅的朋友们见了我总要围着我,其中有个叔叔是舅舅朋友里最好最好的朋友,用现在的话说,是铁哥们、兄弟、发小,而且还是个帅哥酷哥。可惜,他偏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而且耳聋,只会“哦得哦得”地叫。据说他父母双亡,虽然有个十几岁的弟弟,但不知为什么,也是个哑巴。
哑巴叔叔特别喜欢我,常常把我从舅舅肩膀上抢过去,让我骑在他的肩上,满村跑,满村兜。他跑得飞快,吓得我抱紧他的头,牢牢不放。他哈哈哈地笑,还哦得哦得地叫。
哑巴叔叔知道我最喜欢吃镇上西马桥上刚出笼的糖糕。西马桥是一座水泥拱桥,桥上摆满小摊子。卖糖糕的小贩大家叫他“癞皮阿狗”,顾名思义很“癞皮”,头上只有几根稀毛的瘌痢头,老是戴着一顶油腻腻的瓜皮帽。
哑巴叔叔要买三块糖糕,让我吃个饱吃个够,可是在口袋里掏了好久,还缺几分钱。癞皮阿狗嫌钱不够,就拿掉一块糖糕,只剩两块。哑巴叔叔急了,拦住他的手,哦得哦得地叫,意思说少的钱下次给你。癞皮阿狗说什么也不肯。哑巴叔叔转身向桥下走去。
西马桥下有一条河,叫佘浦。河边有几个捕鱼的,撒网的垂钓的,还有个叉鱼的半大孩子,拿了一杆鱼叉,在桥下走来走去,似乎在寻觅鱼的踪迹。哑巴叔叔几步跳到桥下,从那个叉鱼小孩手里夺过鱼叉,东瞧瞧西望望,走了几步,突然,手臂一挥,一杆长长的鱼叉如飞镖从手里飞出,直刺河里,只听河水啪啪一阵响,哑巴叔叔手一提,一条白鲢被叉在鱼叉上,扑棱棱被挑出水面。
他把鱼往癞皮阿狗面前一扔,又挖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然后拿起三块热烘烘的糖糕朝我手里一塞。
我看呆了看傻了。刹那间,在我眼睛里,哑巴叔叔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谁会知道,这条鱼会牵扯出后面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呢?
二
小年夜是农家最忙碌的时候,都在准备过年。不论贫穷还是富裕的家庭,过年的气氛都很浓,鸡鸭鱼肉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外婆说,要是哪一家连这点都没有,别人就会说这家人不是有灾有难,就是懒汉。
外婆照例要准备鱼圆。鱼圆就是把刚捉来的活蹦乱跳的乌青鱼,去骨剁碎成鱼酱搓成丸子。我在旁边看外婆做鱼圆,舅舅和哑巴叔叔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问外婆。外婆告诉我,琵琶浜里养的鱼越来越少,一定是偷鱼贼把鱼偷走了,他们准备去抓那个偷鱼的贼。琵琶浜离外婆的村庄不远,是个很大的养鱼塘,养着村里人投的鱼苗。
我听了直叫:“我也要去抓!”外婆瞪我一眼,说:“夜里浜里冰浇雪冻,冷得冻掉你的牙齿,小囡能去吗?”
看模样今晚他们就要去抓。马上要过年了,偷鱼贼为了年夜饭估计就这一两天动手。一等天黑透了,舅舅和哑巴叔叔就拿了棍棒绳索出了门。
天真是好冷好冷,窗外刮着呼呼的风,刺骨的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外婆在我的脚跟放了个脚炉,可我仍旧冻缩成了一只虾。我躺在外婆身边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正在抓偷鱼贼的舅舅和哑巴叔叔……
迷迷糊糊中,我突然被窗外吓人的嘈杂声惊醒。“捉牢了捉牢了!”一阵阵叫喊声传到我耳边。外面一盏汽油灯把窗户照得通明。我吵着要出去看,外婆无奈,拿起一条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抱着我走了出去。
雪亮的汽油灯下,高大的白果树上绑着刚抓到的偷鱼贼。他脚边放着一篓偷来的白花花的鱼。这叫人赃并获。我一看,偷鱼贼竟然就是西马桥上卖糖糕的癞皮阿狗!他身上水淋淋的,浑身发抖,那顶瓜皮帽掉在地上,露出了癞皮阿狗头顶稀稀拉拉的几根毛。
舅舅拿根鞭子使劲地抽,边抽便骂:“还……还偷吗?叫你再……再偷……”哑巴叔叔没有动手,只是站在一旁看。凑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群,都在叫:“打!打!打!”大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鱼,都被他莫名其妙地偷走了,都恨透了这个偷鱼贼!
癞皮阿狗一声不响,也不讨饶。就在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骚动起来。原来从村外奔来大大小小一群人,一字儿跪在舅舅面前,大哭小喊地磕头求饶。看热闹的人让出一个缺口。原来这是癞皮阿狗的家人。我看了大吃一惊,数一数,大大小小男孩女孩八九个,最小一个跌跌撞撞好像刚会走路。领头的是一个女孩,大概比我大一两岁,梳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个劲地朝舅舅磕头,哭着喊:“伲阿爸错啦!伲阿爸错啦,以后再也不偷了,再也不偷了!”她的哭声听起来好悲惨,我都心软了。
舅舅好像还未消气,没想到哑巴叔叔身高马大,心肠却最软。他马上松开绑着的癞皮阿狗,把瓜皮帽往他头上一戴,哦得哦得地叫,大概在说,以后别再偷了。看热闹的人有的还不罢休,继续喊着叫着,别放他,打!打!打!
哑巴叔叔没管那些看热闹的人,他在鱼篓里掏出两三条鱼,用草绳一串,送到癞皮阿狗家的老人手里。
癞皮阿狗一家走了,大的低着头,小的还在哭。风刮得越来越猛,居然飘起了几朵雪花,落在脸上冰冷冰冷。外婆抱着我准备回家,人们也纷纷散去。我看着雪花中渐渐远去的他们一家,听外婆嘴里在嘟囔:“作孽啊作孽,养了这么多!唉,过年过年,年还是要过的呀……”
这时候,我发现哑巴叔叔趁众人不注意追了上去,手里提着那只还剩下几条鱼的鱼篓,送到那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手里,顺手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破棉袄披在浑身湿透的癞皮阿狗身上。
三
琵琶浜不大,形状像个琵琶,一头大一头小,水很清,草很绿。我的眼光在四处搜索,猜测小年夜那晚舅舅和哑巴叔叔是在哪里捉拿癞皮阿狗的。
这是第二年夏天,我又來外婆家过暑假了。一个烈日当空的晌午,我和村里几个小伙伴来到了琵琶浜边玩耍。出门时外婆千叮万嘱,别玩水小心掉在水里,还吓唬我,琵琶浜里有个落水鬼,要抓人当替身的,特别是小孩。我可不相信鬼不鬼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
琵琶浜里的水草特别茂盛,长长短短,在微风里摇摇摆摆。有一种长在水里的水草叫茅针,外面有一层薄薄的嫩绿的壳,剥开可以吃里面白白的肉,又嫩又甜,嘴馋的连壳也不剥就往嘴里塞。一到河边,大家就争先恐后采摘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枚枚茅针。
那个梳着两根粗粗麻花辫的小姑娘,就是去年朝着舅舅一个劲儿磕头的癞皮阿狗的大女儿,大家叫她梅香,也在一起采摘茅针。她长得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穿着一件花布衫,赤着脚,皮肤很白。她身子特灵活,一转眼就从水里摘下一枚茅针,放在嘴里吃起来。
突然有个小孩朝她叫起来:“梅香,侬阿爸就在这里偷鱼的!依阿爸是癞皮阿狗!”
梅香大叫:“我阿爸不是癞皮阿狗!我阿爸叫梅寒!”大家开心得拍手拍脚地笑,唯独我没有笑。我觉得,她阿爸再也不偷了,挖人家伤疤不道德。而且我第一次知道梅香爸爸叫梅寒,是因为“梅花香自苦寒来”吗?还蛮好听的。
梅香大概发现我没有笑,又摘了一枚茅针送到我手里,说:“吃,很好吃的。”我有点难为情,推了推,她又说,“真的很好吃的。”一边说一边朝我嘴里送。我红着脸,放到嘴里嚼了嚼,果真又嫩又甜。
可这根茅针却好像点燃了一只炮仗,大家又拍手拍脚地笑,还哦哦哦地直叫。梅香倒没什么,追着这群小孩一阵猛打,我的脸却越来越红。
哑巴叔叔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一个鱼篓,正在对岸挑水。这里的人喝水不容易,都要辛辛苦苦走很远的路来这个琵琶浜里挑,别的河浜里的水不干净,不能喝,又没有井。
他看见了我,从鱼篓里掏出一把红红的嫩菱,朝我扔来。旁边一群孩子看到了又是一阵疯抢,看见有些掉进水里,还哦哦地叫。
我不去抢嫩菱,也不想白吃小姑娘的,想亲手摘一枚茅针还给梅香。我躺下身子伏在河边,看准一枚最大的茅针,伸手去摘。那枚茅针确实肥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好像有灵性似的,一会儿向我漂来,一会儿又离我而去。我的手刚要碰到,它像个小精灵似的又向外漂去。我不甘心,手再一伸,只听扑通一声,一头栽到水里,耳边全是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躺在一个人的怀里,火辣辣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睁不开,热辣辣地疼。耳朵边有人喊,没死没死,活了活了!我拼命睁开眼睛。抱着我的是一双粗壮的手臂——哑巴叔叔,一顶破草帽歪戴着,脸上都是水,不知道是焦急的汗水,还是刚才琵琶浜的河水。看见我张开了眼睛,他才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了。
这件事惊动了全村。哑巴叔叔把我背回外婆家。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喝了一碗姜汤,大家见我没事,都慢慢散了。
梅香没有走,在我身边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拿来好几块糖糕,还热乎乎的。别看她追人打人蛮凶狠的,说话倒伶牙俐齿,声音也好听。她一边给我吃我最爱吃的糖糕,一边为我描述我落水时发生的一切——
我掉下水的一刹那,她第一个看见,吓得尖着喉咙大喊大叫,虽然哑巴叔叔就在很近的对岸,可他哑巴耳聋,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聪明的梅香立刻跳起来蹦起来,手舞足蹈,哑巴叔叔这才明白过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一会儿才把我救了上来。
梅香又说,哑巴叔叔把我救上来后,不慌不忙,倒拎着我的脚,头朝下,让我把肚皮里的水啊泥啊都吐出来。大家的脸都吓得发白了。“要不是哑巴叔叔,”梅香提高嗓门说,“你早没命啦!”
到了天黑,梅香才回家,临走对我说:“要吃糖糕告诉我,我给你拿。”外婆羞我说:“这样的姑娘可以娶来当新娘子的。”我一下子臊得满脸通红。
外婆让我送香梅回家。夜色朦胧,明净的月光下,一条白白的田埂小路,蜿蜒着通向琵琶浜。我们在村口遇见了哑巴叔叔。他从小路走来,衣服上滴着水,浑身泥浆,湿漉漉的,脸上身上沾满污泥,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镰刀,看见我,蹲下身来,把手里一大把茅针塞到我手里,又摸了摸我的脸蛋,哦得哦得几声,转身走了。
舅舅回来我才知道,哑巴叔叔一怒之下,把琵琶浜里的水草,不管什么茅针不茅针的,一股脑儿统统割了,割得一干二净,一大把一大把地抱进牛棚,喂牛去了。
四
自从该死的茅针让我落水后,连续两年妈妈不让我去外婆家过寒暑假。哑巴叔叔的情况,只能靠舅舅来上海的时候告诉我。我手边放着梅香爸爸送来的糖糕和哑巴叔叔叉的鱼,听舅舅讲哑巴叔叔的故事。
原来为了我割掉琵琶浜里的水草的这件事,引起村里人的不满,因为水草少了,鱼就养不大养不好。最后还是外婆和舅舅领着他一家一家地去赔礼道歉。据说他赔礼的形式非常特别,光着膀子,肩上斜背一个布袋,里面装满自家种的花生,还捧着一个土制的暖壶,里面泡着香喷喷的大麦茶,赔礼一家,倒一杯茶,抓一把花生,送到主人面前,点头哈腰,哦得哦得一番。大家可怜他从小父母双亡,平时勤勤恳恳,老实厚道,也就原谅他了。
刚升人中学的那个暑假,没有功课,我跟妈妈许诺再也不会去琵琶浜摘茅针了。妈妈终于同意我去外婆家了。
那是初秋的季节,过几天就要开学,绿油油的稻田开始变黄,金黄的稻穗渐渐饱满,在微风中摇头摆尾,煞是好看。琵琶浜依旧那么美丽,被哑巴叔叔割掉的水草早长出来了,一枚枚肥硕的茅针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像一群群小仙女在舞蹈。
琵琶浜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稻田,稻谷就要成熟。田野里立着一个个歪头歪脑的稻草人,东一个西一个,手里吊着一把把破蒲扇,吓唬一群群饥肠辘辘大大小小的麻雀。一群小孩隐隐约约在田间捉蚂蚱逮小虫捕蚯蚓,奔来跑去。
哑巴叔叔还是老样子,只是这次手里多了一把散弹猎枪。猎枪可不多见,我听舅舅说,这把猎枪是一个外地人送给他的。因为那段时间麻雀泛滥成灾,成群结队的麻雀像蝗虫一样在稻田里肆虐,把稻谷都吃光了。啞巴叔叔没猎枪的时候,只能哦哦哦地在稻田里前奔后跑地驱赶。那个外地人看见他这般模样,就把这把猎枪送给了他。
有了猎枪还真省力,哑巴叔叔只消瞄准麻雀嘣地这儿一枪,那儿一枪,偷粮食的麻雀就被打到地上。小孩子们蜂拥着前去抢地上的麻雀,你抢我夺,好不热闹。
梅香带着最小的弟弟也在抢打下的麻雀。我隐隐约约看见梅香穿了一件花衣服、一条花短裤,两根麻花辫又粗又黑。在金色的稻浪里,她带着弟弟在奔在跑,时隐时现,步履轻盈。
我很想叫她,但没有,我已经到了故作风雅的年龄。她也看见了我,故意不搭理,她也懂得了大姑娘的矜持。我躺在牛棚的大转盘上,装模作样地享受着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眼睛却时不时地瞥一眼远处的梅香,我分明听到了她咯咯咯清脆的笑声。
嘣,突然响起一声枪响,哑巴叔叔又打了一枪,一发铅制散弹向四处散去,又一群麻雀落地,藏在稻田田埂边的孩子飞奔着去抢夺,梅香的小弟弟跑在最前面。又有一群麻雀飞来,又是一声枪响。我看到梅香的小弟弟一头栽倒地上。其他小孩歇斯底里大叫起来:“打到人啦!打到人啦!”
梅香闻声飞奔过去,一下子扑倒在稻浪里,像一只突然坠落的蝴蝶,我坐直了身子,呆呆地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嘈杂的人声。
五
梅香的小弟弟倒在地上,满脸满身是鲜红的血,一动不动。梅香抱着弟弟,四下张望着,又无助地低头大哭。哑巴叔叔提着猎枪飞奔过去,从梅香手里抱过弟弟,哦得哦得地狂叫,脸吓得发白,眼睛朝四处胡乱地盲目张望,慌慌张张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我反倒显得冷静,我用手背试试小弟弟的鼻息,还好,有气,还活着!我拉了拉哑巴叔叔的衣袖,指指不远的刘行镇,我知道镇上有个卫生所,拔腿就跑。
哑巴叔叔立刻领会我的意思,他力气可真大,抱着满身鲜血的小弟弟,跑得飞快,一会儿就冲到我前面。梅香抹着眼泪跟在后面。
农村传递消息的速度比城里快一百倍,我们一行刚到镇上卫生所,舅舅和村里的一群人,还有梅香的一家子人,包括小弟弟的爸爸梅寒全都来了,满满挤了一屋子的人,紧张的、担心的、责怪的、叹气的、啼哭的,还有看热闹的都有。小弟弟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抱进治疗室治疗。梅香靠在她妈妈身边哭,手里拿着我给她的手帕。梅寒在屋里转来转去,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油腻腻的瓜皮帽,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
肇事者哑巴叔叔躲在墙角里,平时威风凛凛的模样荡然无存,胆怯得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他似乎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在不停地哆嗦。那把散弹猎枪横倒在地上,像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
人们守在治疗室的门口,连苍蝇也来凑热闹。哑巴叔叔焦躁不安,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抓自己的头皮,一会儿扇自己的耳光,他好像疯了,像个十足的疯子。蓦地,他闪电般地一转身,朝着小弟弟的一家子人,双膝跪地,额头撞着硬硬的冰冷的水泥地,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咚咚咚,我分明听到他磕头的声响,清晰看见他宽大的额头上,磕出了红红的血痕。
他的举动惊呆了卫生所里所有的人,连梅寒也不好意思地上前要扶他起来。他没有起来,继续跪着,继续不停地磕头,似乎只有磕头才能弥补他的罪过。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手里拿来一只碗,碗里放着清水,问一个小医生要了药水棉花,替他擦去额头上的血痕。他这才不磕头了,但依然跪伏在地上,没有站起来。
这时医生出来了,拿着盘子里四五颗从小弟弟皮肤里挖出来的铅弹,告诉大家小朋友基本没事,身上脸上可能会留下几个疤。小弟弟的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医生说这只眼睛有点危险,一颗铅弹擦在眼皮上,伤了眼睛,在家观察几天,如果有什么不好,只能送市里的大医院了。
人们终于慢慢散去。落日的余晖将田野染成一片金黄,晚风吹来,即将成熟的稻谷卷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我们沿着田间小路回村去了,受伤的小弟弟被他妈妈抱着,外婆在旁边不知劝说着什么。梅香跟在后面,仍在不停地用我给她的手帕擦眼泪。舅舅陪着癞皮阿狗回西马桥卖糖糕去了。我一言不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郁闷和苦涩,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好心的哑巴叔叔身上?我的脚步从来没有这样沉重,一脚把一块土疙瘩踢到老远的水沟里。
夜幕渐渐降临,天开始灰暗,一堆堆黛色的云块积聚起来,骤然使大地增添了几分压抑和沉重。哑巴叔叔拖着那把猎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莫名地担心,不禁回头一看,哑巴叔叔突然停下脚步,从田野里捡起一块大石头,手一扬,啪一声,把那把该死的猎枪一砸两段,接着一挥手,扔到黑暗的野地里,像要把身上所有的罪恶全部扔掉。
天黑了,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故意停下脚步,慢慢靠近他。我骤然发现哑巴叔叔缩小了,月光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驼背的老人……
六
晚上,外婆家来了不少人,村里几个伯伯婶婶,还有梅寒和梅香都到了。
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发生什么事,乡里乡亲都要聚聚,推举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牵头,商讨一个解决的办法。小弟弟被哑巴叔叔的猎枪打伤,可不是一件小事。外婆就是这样一个牵头的长者。可是,肇事的主角哑巴叔叔却迟迟未到。
外婆在一张八仙桌上放满了自己炒的葵花子和花生米,还有一大堆山芋条来招待大家。舅舅搬来长凳矮椅,泡了一壶大麦茶,端来几只大大小小的青瓷碗。梁上挂一盏不大的电灯泡,发出一圈圈昏黄的光。几只蚊子嗡嗡地叫着,人们等得心浮气躁。
天黑透了,哑巴叔叔才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他出乎意料地挑了两只水桶,晃悠晃悠地跨进门槛。众人不知他想干什么,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注视着他。
哑巴叔叔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大家这才看清,一只水桶里装着一袋去年轧的没有吃完的陈米,还有一只水桶里装着几只红薯几张面饼,红薯上面是今早摘的两只南瓜,看来这是把家里能吃的都搬来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平时积攒的零零碎碎的钞票,朝桌子上一放,哦得哦得朝着舅舅比划了好一阵。他的哑语只有舅舅能懂,其实,不用舅舅翻译解释,他的意思大家已经明白,这些用来赔偿的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这是大家所料未及的。大家面面相觑。梅香第一个摇着手说:“伲不要伲不要!”梅寒沉默不语,但不再东走西走,坐在长凳上一口一口闷头喝茶。伯伯婶婶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说什么好,把目光都投向外婆。
外婆一向受大家敬重,做事干脆利索。她也不說话,把桌上一堆零零碎碎的钞票,一张张理了理,整整齐齐放回哑巴叔叔的口袋里。她又几步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卷着的蓝布包包,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钱,取出几张,送到梅寒手里。舅舅也搬来了两袋米。聪明的哑巴叔叔见状急得哦得哦得乱叫,打架似的拉住外婆和舅舅的手。他的力气过大,差一点把外婆拽到地上。他走到舅舅面前,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几乎要和舅舅打架。他不会说话,急了,只能这样,他不愿意别人替他赔偿!
屋里正乱得一团糟时,梅寒居然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没拿,闷着头,拉着梅香往外就走,那顶因为屋里热脱下来放在桌子上的瓜皮帽也忘记了拿。外婆怎么叫他,他也不应,一转眼父女俩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事情好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伯伯婶婶们陆续走了,哑巴叔叔说什么也不肯走,还是舅舅比划着,帮他挑着那两只水桶原封不动送他回了家。
当天晚上,一直很好睡的我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夜空。空中布满璀璨的星星。过两天我要回上海了,此刻,我真不想离开,担心小弟弟的眼睛,又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不会这样轻易地结束……
两天以后,我不得不回去了。我吵着要去看看小弟弟,外婆最听我的,就领我去了一趟赵家宅。不料还没有进村,在村口遇见了哑巴叔叔。他正挑着满满两桶水,稳稳地朝村里走。
哑巴叔叔看见我们,咧嘴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自从他打伤了小弟弟,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没停下脚步一直向前走,脚步很轻盈,桶里没有晃出一滴水。
我跟着他一直走,终于来到了梅香家。哑巴叔叔已经为她家的一只大水缸挑了半缸的水。哑巴叔叔没有卸下扁担,左一侧身,右一侧身,哗哗两声,两桶清澈的水利索地倒人缸里。快进入初秋,天有些凉意,他却光着膀子,浑身是劲,回头又噔噔噔地去挑水了。
小弟弟的眼睛用纱布包着。他妈妈说,哑巴叔叔第二天就为他们家挑水,他们不让,几次阻拦,但他就是要挑,天天来天天挑。
当我离开的时候,那一只大水缸已经溢满了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哑巴叔叔收好水桶,转身又拾起一把大苕帚,开始哗啦哗啦地打扫场院。梅香递了一碗大麦茶,送到他的手里。虽然这个院子里没一点人声,但却显得生气勃勃。
七
再后来的故事,是一点一点从家乡人嘴里拼凑出来的。哑巴叔叔后来一直为小弟弟家挑水,挑了一辈子,一年四季,春去秋来,一天不落,直到自己年纪大到躺倒在床上不能动弹,才终于放下了扁担。
舅舅去世那年,我又见到了哑巴叔叔。他老得不能起身,只能躺在床上,床边还放着那两只陪了他半辈子的水桶。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就算是脑后的两根大辫子绾成了一团雪白的发髻,我也一下子认出了她。她笑了笑,指著正在打扫院子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孙子。”她让我站着别动,转身从厨房里拿出来三块糖糕放在我的手上,热腾腾的,依旧是西马桥上的那个味道。
图·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