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态
2019-05-01张维芬
张维芬
一
正吃着饭,秀莲来了。秀莲瞥了一眼梅香的饭桌,一盘干蒸菜叶子,一碗蒜泥,她嘴巴一撇,很不屑的样子,说,就吃这个?梅香嘴巴里嚼着菜叶子,说,我就喜欢这一口。日子久了不吃,馋得慌。秀莲嘴巴又一撇,啧啧了两声,屁股一抬,上了炕,我呀,八辈子不吃也不馋。梅香吃的菜叶子是前几天大闺女回来时攒下的。两个闺女和她爹一个样,都喜大油水,鸡呀鱼呀,硬是吃不够。菜呢,最爱芹菜。芹菜炒肉丝,或把芹菜切成段,在开水里一焯,和虾仁一起凉拌,也不错。摘下来的芹菜叶子,梅香舍不得扔,放到冰柜里存着。今儿中午,突然就想吃这一口了,国栋中午也不回来,也不用将就他的胃口,就把冰柜里的菜叶子拿出来洗了洗,撒上面粉,放到锅里蒸了。这种饭,火不能太大,火太大就烂了,没有嚼头了。开锅后五六分钟便可以吃了。最好凉一凉,凉一凉吃起来筋道,蘸着蒜泥,那个味道,怎么说呢,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香甜。是日子的味道。
院子里的小狗汪汪汪叫着,梅香扭头去看,街门大开着,街门外三彪子家的那个憨子手里拿着木棍,正逗着它呢。梅香心里一笑,想起那句话,狗咬丑的,人敬有的。憨子几乎每天都会从这里过,狗看见他的次数比秀莲还要多。秀莲来时,竟没听到它哼唧一声。圈在院子东南角的鸡们,被这阵势吓得一个劲儿往栏杆上扑,扑一下,又扑一下,光影里,尽是碎屑。扑了几下,支棱起脖子,眼睛四下观望着,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不住地唤着,活像有人要它们的命。
赶紧去把街门关了。你听听,鸡飞狗叫的。梅香瞪了秀莲一眼说。这个秀莲,永远不知道顺手关门,生怕夹了尾巴。梅香提醒她多少次了,硬是不改。梅香和秀莲是亲家,干亲。这门亲,是秀莲主动的。那还是做媳妇的时候。那日,两个人抱着孩子在梅香家的门楼下风凉,秀莲说,梅香,咱两家做个亲家吧?你看,两个孩子又同年同月。梅香一嫁过来,婆婆就跟她说,对门那个媳妇,好吃懒做,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梅香知道,婆婆这是担心近墨者黑,她怕天长日久梅香也学成了秀莲的样子,那样的话,她儿子可就有罪遭了。秀莲早梅香一年嫁到于家坡,嫁过来时,肚子里就有了小人,两个人也不知道小心,由着性子作乐,直到把小人儿折腾了下来。后来的后来,秀莲就落下了一身的病,只要一做活,就这也疼那也疼,心都疼,什么活计也干不了。秀莲说,我这病,还不是那个时候落下的?个挨千刀的!秀莲嘴里的那个挨千刀的,指的是她男人于盛。年轻时,还没听她怎么说道于盛,上了点岁数后,这个挨千刀的就挂在了她的嘴上。于盛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任秀莲怎么个抱怨,总是笑嘻嘻地陪着。秀莲跟梅香提出做亲家时,两家的闺女才过了百日,那时两个小人儿正讨人喜着。扎进怀里吸一口奶,拔出嘴来,瞪着两只眼睛看看给她喂奶的人,你问她一句,小不点,看什么呢?她咧开小嘴就笑了,笑得灿灿的,然后又一头扎进怀里。那时的秀莲或许同梅香一样,都是初为人母,都被这小小的人儿逗得不行了,所以没听她提到这一身的病,一身的疼,更没听她抱怨過于盛半句。那时的她,是笑容满面的,是开朗健谈的。才不是婆婆嘴里说的那样,好吃懒做。所以她一提出来做个亲家,梅香没多思考就答应了。俗话不是说吗,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他们两家,可不就是隔着一条巷子门对着门嘛。
是什么时候开始,秀莲变了呢?细想起来,是生下了她那个小子以后。她为于家生了一个带把的,功臣呢!于盛兄弟三人,就秀莲肚子争气,会生女,又会生男。其余两个媳妇,商量好了似的,头胎闺女,二胎又闺女。心里也盼着个带把的,可计划生育的条条框框摆在那里,老于家老辈就是安分守己的人家,不可能学着他人跑东北,只能听天由命。梅香凸着个肚子去秀莲家看月子时,秀莲的婆婆正在灶上忙着。屋子里,烟气腾腾的,烟气里裹着浓香,是鸡汤的味道,里面还夹杂着一股子腥气。梅香也不好多问,礼貌地唤了一声婶子,就朝秀莲屋里去了。那个时候正是初秋,屋前屋后的树正盛着,知了在深树里高一声低一声叫着,叫声铺天盖地。秋阳打在窗外的那棵香椿树上,光线被叶子扑棱了几下,再透过玻璃窗洒到炕上,那光就碎了,满炕都是,颤颤巍巍的,散金碎银般。秀莲穿着一件碎花人造棉孕妇裙,慵懒地躺在那里,简直分不清那些是花,那些是光亮。梅香拿眼去看秀莲身边卧着的小人儿。小人儿被裹在毛巾被里,只露出胖乎乎的小脸。此刻小人儿睡得正香。一片光影在他的脸上跳来跳去,光影处,飘浮着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似雾,又似烟。梅香一踏进来,秀莲就笑着拍拍炕沿,示意她坐下。眼睛盯着她的肚子问,快到日子了吧?梅香拿手摸摸小人儿的脸,软软嫩嫩的,说,这个月月末。秀莲的婆婆正好端着一大汤碗肉呀汤呀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样子,汤碗上边飘着一层黄色的油花,颤颤悠悠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秀莲婆婆说,梅香呀,一起吃吧。你叔呀,去医院看亲戚,看见了个卖鳖的,顺手就买了一只。这不,我给秀莲炖了。梅香心里好一个羡慕,秀莲真是好福气,不光公鸡母鸡吃着,连鳖都吃上了。这在于家坡可是独一无二的。秀莲吃了一个月子的好东西,人见胖了,病也跟着出来了。见天地喊着这疼那疼,不要说地里的活计了,照看个孩子都说累死了。
街门被秀莲咣当一声关上了,憨子被关在了门外,看不见狗狗了,学了两声狗叫,再没动静。秀莲扭着她滚圆的屁股去了梅香家的厕所,狗儿跟在她的屁股后,又是摇头又是摆尾,活脱脱一个李莲英。
二
囡囡谈的那个对象咋样了?秀莲从厕所回来,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过来了。梅香心里恨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却道,还谈着呢。梅香的心情本来挺好的,被秀莲这么一搅,吃在嘴里的菜叶子再也嚼不出味儿来了。这个囡囡,二十六七了,谈一个崩一个,也不知道想挑个啥样的。每次回家来,梅香跟她说,差不多就行了,到哪里找十全十美的。现在这个岁数,你还有本钱挑人家,等过了三十,就是人家挑你了。闺女却不紧不慢地说,什么事都可以将就,这事却不可以。我周边那些个离婚的,多得是。我可不想像他们。哪怕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将就。梅香被这孩子气得一噎一噎的,又不能骂,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张着耳朵听着呢,都等着看笑话呢。
这年头,日子过不好,人笑话。梅香是个会抓家的女人,每年春天,等些个果树的花们开了,她呀,也就跟着花们忙起来了。蜜蜂一样,今天给梨花授粉,明天给苹果花授粉。东村西村,南乡北乡。一天一百元。外乡的,人家还管吃管住。西南面的那个麓谷乡,比这里的气候早一些,花们开的也早,四月份就有车开进村子,来招授粉的人。于家坡女人们的营生,在周边那些个乡,那些个村庄,可是出了名的能干。干过一年,人家就把她们记住了。走时要了其中一个的手机,说以后方便联系。梅香的手机号就在他们那里存着呢。这里的花们零零星星才开了几朵,麓谷乡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梅香,召集召集人,花们开了。梅香看看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才开了半树,心里道,这温差,也恁大了。再看看那棵梨树,还没多少意思呢。春天的光景,说快也快。这些女人们,不等把四邻八乡的花们忙完,村里那些个花们也开了。亲不亲,一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比起外村外乡的,总还是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她们就急匆匆赶回来,那些个花们,可都笑灿灿地等着她们呢。这个时候,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没有记恨,没有嫉妒,嘻嘻哈哈的,无心无肺的。天暖融融的,蜜蜂们在花间嗡嗡着,碰一碰那朵,亲一亲这朵,忙得不可开交。女人们更是,手也忙,嘴也忙。男人们这时最好远着些,耍嘴皮子,他们可不是女人们的对手。可他们偏偏又喜欢黏过去,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等十句下来,自觉就溜到了一边,可耳朵依然留在女人们这边。山村的女人,个个高嗓门,个个都是段子家,生的熟的,荤的素的,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没个完。她们在哪里,哪里就笑声一片,把花们逗得一颤一颤的。忙起来真好!这边的花们刚授完了粉,麓谷乡的车又来了。女人们又开始忙了,她们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疏果作业。这时的太阳已经有些烈了,是五月份的光景。女人们头上蒙着五颜六色的丝巾,手拿着剪刀,咔嚓一下,咔嚓一下,不一会儿,树下就铺了一层青绿的幼果。
秀莲是不参加这些活动的,她是于家坡的福人儿,整日里东阴凉倒西阴凉,不骂人,就是于盛的福气了。秀莲可不就是个有福之人呢。人家那闺女,初中毕业就进了城,刚开始,在一家合资企业打工,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去了南方。在南方可是赚了大钱。第一年回家过年,就给秀莲买了一件貂,秀莲穿着它来到梅香家,脸上那个笑,跟梅香窗台上的那盆四季海棠差不多。外边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着,院子里的那些个树们的枝枝杈杈都白了,有一对不知道什么鸟儿,不怕人似的,大雪纷飞里,唧唧,唧唧,从这块儿树枝上,跳到了那块儿树枝上,那个欢喜劲儿,把树枝上的雪都给抖了下来。梅香家两年前装了一个土暖气,他们夫妻和两个闺女的卧室里都有暖气片子,炉子安在二房,二房有一铺炕,还有一张麻将桌。国栋这人,没有啥爱好,就喜欢个麻将呀扑克呀,这一年到头,光忙着挣钱了,也没个闲时候。到了腊月,难得闲,几个汉子就聚在一起,摸摸麻将,打打牌。局也不大,甭管谁赢谁输,也不恼,不就个娱乐吗?此刻,他们正打得热火朝天。这个喊,和了。那个道,你个小子,今天运气不错。秀莲扑打着身上的雪,问,这些个人,又开始了?梅香说,可不,一大早就来了,生怕挨不上号。说着,用手摸摸秀莲的衣服,那毛滑溜溜的,真是个好东西。梅香就道,这衣服,感觉比大春妈那件还好,肯定不便宜。秀莲就笑,道,大春他妈那件,那也叫貂?那是兔子毛。姗姗说几百块钱一件。我这件,一万六呢。这孩子,就是烧包。前几天电话里说要给我买,我不要,那么贵的东西。你看看,她还是买了。梅香知道秀莲这是来她面前显摆的。秀莲家的闺女都赚钱了,她家囡囡倒好,还在读书,还在花钱呢。姗姗呀,就是懂事。你呀,就是个福人。梅香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梅香又想起了这俩孩子小时候,那时姐俩好得呀形影不离,恨不能吃住都在一起。大了后,不知道怎么就生分了。姗姗也很少过来了,从南方回来一趟,门东门西的,就过来了一回。给梅香带了一条丝巾,给国栋拎了两瓶酒。周末,囡囡回来了,梅香做了几个菜,把秀莲一家喊了过来。平儿不在家。平儿是秀莲的儿子,也在外边打工。秀莲这两个孩子虽然学习不好,可都知道抓钱。儿子才十八,也在邻市的一个厂子上班了,按说还该读高中哩。秀莲说,是小女孩的爸爸给安排的。平儿在网上聊了一个女孩,邻市的,女孩说,要么你来,要么咱俩就散。十八岁的平儿,就这么奔着他的爱情去了。
看看秀莲的两个孩子,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孩子,梅香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子酸酸涩涩的味道。之前,她挺骄傲的。于家坡,还有谁敢和她比?国栋没有大本事,但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平日里,和三彪子两个人起早贪黑往城里跑,城里的人家要装修,他们两个就去给人家上料。他们两个是专门上料的,主要供应水泥和黄沙,有时候也帮人家搬弄一些钢筋、瓷砖、木料什么的。当然,这些都是按件计费。一开始,两个人用肩扛,后来,就上了一台机器,高层的,他们就用机器输送,一二层的,他们依然肩扛。不知道底细的,说他们也就挣个饭钱。只有梅香清楚,这钱不少,比闺女那事业编少不了几个,就是辛苦些。梅香呢,更不消说,大春他妈的话,你呀,简直就是个捞钱的耙子。还有,她的两个闺女,囡囡和好好,于家坡,谁家的孩子这么会学习?囡囡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市里的财政局,好好呢,比她姐姐更会学习,让科技大直接挑去了。梅香就是愁在了囡囡身上。这个囡囡,也不知道随了谁,越大越喜欢闷,周末回家来,也不出门,也不听见打电话,静悄悄地躲在自己的屋里。梅香有时沉不住气,轻轻推开房门望一眼,看见女儿半倚在床,拿着个手机,嘀嘀嘀嘀,嘀嘀嘀嘀,也不知道在干嘛。梅香索性就直了身子走過去,囡囡,聊天呢?囡囡一听,脑门一紧,长长舒出一口气,老妈,干吗呢?吓人一跳。梅香就问,前几天听你俊卿大姨说,给你介绍了一个,你们还聊着不?囡囡道,聊着呢。梅香一听,心里踏实了些许。叮嘱句,慢慢聊,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脾气好就行。囡囡懒懒地说,知道了。可不到半月,俊卿来电话说,囡囡和那个男孩吹了。梅香赶紧问原因。俊卿说,囡囡跟人家提出说,咱俩不合适。俊卿是梅香的表姐,在城里给儿子看孩子。这样的事,也不好托付他人,让他人知道了,还以为咱闺女身上有毛病,找不到婆家了,所以当家长的这么火急火燎,见了人就拜托。亲戚就不一样了,亲戚再不好,也比他人近。所以梅香就托了她表姐,让她表姐留意着,有好小伙,帮囡囡物色着。可不想,这孩子,谈了不到两个月,就给否了。这不,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再过三个月,就是囡囡的生日了,过了生日,可就是实打实的二十八了。当妈的能不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