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奶奶的背影森林

2019-01-03何晓宁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11期
关键词:山坳泥人白头

何晓宁

烛光清洗着老旧的墙壁,把它洗成一块干净的幕布。

狐狸青碗在昏黄的田野上飞快地奔跑,追逐着鸽子灰烟。灰烟忽扇着翅膀,歪歪扭扭地飞着,终于飞过了“奶奶的红腰带河”,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奶奶的背影森林”里。“奶奶的背影森林”突然被推到了左边,胆小的灰烟暴露在灯光下。就在青碗要一口吃掉灰烟的时候,鸽子灰烟立刻变成了梅花鹿蓝椅。蓝椅低着头,沿着“奶奶的红腰带河”悠閑地散步。狐狸青碗狡猾一笑,变成了饿狼箩筐。箩筐呜嗷嗷地嗥叫着,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向蓝椅扑过去。蓝椅嘤嘤地哭着喊着,一下子变成了小兔银顶针,钻进“奶奶的温暖城堡”里。凶恶的箩筐只好赶紧变成蠢头蠢脑的驴子窝窝头,在地上打滚、翻跟头,卖力地逗银顶针开心。银顶针咯咯地笑起来,窝窝头傻傻地笑起来。

“吱吱吱……”窗外蹦进来两只蟋蟀,为这场精彩的表演喝彩。

这是我和妹妹每天晚上都会玩的手影游戏。我们能用双手搭出几十种动物手影,还给每一只动物手影起了名字。虽然这些手影都瘪着肚子,有气无力,但它们是我和妹妹最珍贵的朋友。小屋里的墙壁是我们的舞台。墙上的每一处坑洼和斑点也都有它们的名字。那是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那里有田野,有高山,有大海,还有沙漠。

奶奶的红腰带河——那是从屋顶到地面的一道细细长长的裂缝,像奶奶腰上经常缠绕的红布条一样。我在裂缝处横着贴了一条细细的纸条,于是这条河上有了唯一的一座桥——午饭桥。我们家每天只有一顿午饭吃。奶奶说,早上晚点起,不需要吃早餐,晚上早点睡,肚子就不会觉得饿。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每天很早就会把我从梦里饿醒。每天睡觉,肚子都像空空的大麻袋,在狂风暴雨里到处乱飞,好难受。

奶奶的背影森林——奶奶靠在炕角的烛光下,一针一线地把小小的鞋帮缝成可爱的虎头。她的影子在墙上是一块圆乎乎的黑色,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像一片神秘的森林。每当妹妹的动物手影们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躲进“奶奶的背影森林”。这时,我就会用脑袋顶着奶奶的身体,使劲儿推,奶奶只好轻轻把屁股往旁边挪一挪,影子森林就会迅速从墙壁上撤下来,全都堆积在奶奶的屁股下面,妹妹便无处可逃了。

金色的麦子山——下雨时,屋顶和墙壁相接的地方,总会有雨水渗进来,形成大片大片黄色的污渍,像极了连绵不断的金色山脉。微风轻轻地吹,漫山遍野的麦穗沙沙作响。我和妹妹头挨着头,漂浮在波澜壮阔的麦浪中。麦芒在我们的皮肤上挠着痒痒,我们哈哈大笑,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麦香味儿……

大海的井口——老铁锅总是冰凉的,边缘有些生锈。锅里空空荡荡,有时候煮几个白薯,有时候是野菜的根茎和草籽磨的面粉拌成的苦粥。盖上锅盖,我和妹妹玩起了“拍拍手猜鱼儿”的游戏。

你拍一,我拍一,大胖鱼儿来锅里,掀开锅盖看一看,哇!真的一条大胖鱼!

你拍二,我拍二,两只乌龟来锅里,掀开锅盖看一看,哇!真的两只大乌龟!

你拍三,我拍三,三头鲸鱼来锅里,掀开锅盖看一看,哇!真的三头大鲸鱼!

奶奶坐在门槛上,听着我们游戏的声音,一边纳鞋,一边笑。

这是一间土坯堆成的小屋,已经很破旧了,屋顶的瓦片和屋檐被风雨侵蚀,残缺不全,像是妹妹随意撕下的纸张的边缘。谁也不知道小屋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会把小屋建在这种地方。我们只知道小屋已经荒废很多年了。所以,我们住在这里,没人会管。

小小的屋子里,一张炕,一台土灶,一张老桌子,两把蓝色的小木椅,一只木箱子,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除此之外,全都是我和妹妹的声音。我们能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找出无穷的乐趣。

屋外就是被群山环抱的原野。说是原野,大部分土地被灌木和树林占据。那都是些自然生长的野树,歪歪扭扭,肆意地侵占土地,然而却不舍得结出一个能吃的果子给我们吃。

这个僻静的山坳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奶奶把生存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看似丰茂的山野。她兴致勃勃地跑遍了整个山坳的犄角旮旯,甚至爬上了每一棵树,最后却失望而归,几乎连一只爬行动物都难以见到。

奶奶在屋前开垦了一小块地,撒了些种子。可是这些微微发蓝的泥土好像故意和人作对似的,什么也不肯生长,倒是很适合我和妹妹玩泥巴。

妹妹的身体很瘦小,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常常引得很多鸟雀停在我们的屋顶上,落进我们的院子里。一双双露珠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妹妹看。妹妹喜欢用柔软的草茎和藤条扎头发,辫子根上总是插着不同颜色的小野花,一天能换上十几种。蝴蝶和蜜蜂们误以为那是个小小的花丛,经常毫无顾忌地绕着她的头顶飞,然后轻轻地落在她的头花上。

我和妹妹老想往田野上跑,往树林里钻。奶奶说,这样疯跑肚子很快就会饿,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屋子里,或者坐在屋外的树下听鸟叫,看天空,玩泥巴,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的篮子里有很多做鞋子用的彩色的布块、纸样和针线,也有数不清的故事。

当奶奶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奶奶手里的针线活丝毫不会减慢;当奶奶给我们讲故事时,我们手里总是不忘揉一块蓝泥巴。

天实在黑得看不见了,奶奶才舍得点上蜡烛,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针一线,直到深夜。我和妹妹的手影游戏也能玩个尽兴。第二天天才微亮,太阳还要过很久才会出现,奶奶就已经坐在门槛上,顶着天边幽暗的紫光,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即便如此,奶奶做一双婴儿满月穿的虎头鞋,也要两三天,而一双鞋子,拿到集市上只能卖五块钱,有时候人家还价,奶奶四块钱也肯卖。

镇上的集市每个月只有一次。我们都很期待这一天。

天还没亮,奶奶就开始清点收拾自己做的鞋子、鞋垫和肚兜,我和妹妹也收拾清点我们用蓝泥捏的小泥人。晨光微亮时,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挎着一个包袱,离开山坳,赶往二十里外的西社镇。去西社镇有两条路,穿过白头村的那条路比较近,但奶奶从来都不肯走那条路。自从爸爸承包的工地出事后,奶奶就害怕见到那些村民。

很多村民都在爸爸的工地上干活。我两岁那年,工地的龙门架倒了,压死了很多村民,其中包括爸爸。可是所有的钱都要爸爸来赔。当时妈妈的肚子里还怀着妹妹,可是妈妈谁也没说,一个人先是卖了城里的房子,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很多钱,最后不够赔。妈妈实在撑不住了,才回到乡下的奶奶家,把事情都告诉了奶奶。妈妈在奶奶家生下妹妹后,就去世了。奶奶對村民们说,钱她会接着还,还到她死如果还还不上,就让我和妹妹接着还。紧接着,奶奶就带着我和妹妹搬到了远离村子的山坳里。

奶奶的摊摆在一家诊所的门口。奶奶摊位的旁边,是我和妹妹的摊位。我们把这一个月来用蓝泥捏的泥人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好,背着钉耙的猪八戒、唱戏的旦角、钓鱼的老翁、做针线活的奶奶,还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昆虫和植物等等。总是有人蹲在我们的摊子前看得津津有味。我会招揽:“叔叔,买一个吧,五毛钱一个!”可是很少有人买。

很多孩子挤在我们的摊子旁边,对我们捏的泥人很感兴趣,他们没钱买,但他们会帮我们叫卖。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在集市上乱逛,时而头挨着头,商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计划;时而玩着什么游戏轰然大笑。他们说的很多东西我都听不懂。我想加入他们的队伍,可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说话。每次散集的时候,看着他们在远处追逐打闹的身影,我都舍不得离开。虽然我没有勇气加入他们,可看着他们玩,我也觉得很幸福。

“叔叔,五毛钱两个!”快到中午的时候,泥人还没有卖出去,我们着急了,就会学奶奶降价。妹妹甚至会拿着泥人,走到附近的人群中去卖。最多的一次,我们的泥人卖出去十几个,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个也没卖出去的。当卖不出去时候,我和妹妹不愿再把泥人背回去,就送给那些孩子,剩下的随便摆在诊所门口的台子上,谁喜欢都可以拿去。

我们真希望太阳永远都不要掉下去,可天还是渐渐黑了,集市散了。奶奶点了点钱,收拾好东西,带我们到附近的粮油副食店去买下一个月的粮食。粮油店的老板每次都会把卖剩的坏甘薯全部送给奶奶,多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背不回去,只好从里面挑拣一些好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会走经过白头村的近路,奶奶就把今天赚的钱还到固定的人家,接着在月光下打开账本,趴在那家人门前的石礅上,记上一笔,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对我来说,白头村很陌生,我从两岁半开始,就生活在那个荒僻的山坳里了,当时妹妹还是奶奶怀里的一个没有奶吃的婴儿,而我则是奶奶背上的一个不懂事的爱哭鬼。但奶奶却在白头村生活了一辈子。每次我们趁夜走在白头村的巷子里,她都会左看看又看看,走得很慢很慢,还会停在过去的家门口看一眼。我知道,她想着有一天还能搬回来住。

妹妹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奶奶学习针线活了,而我的泥人捏得越来越好,每次集会上,都能卖出去几十个,甚至有一次,我卖泥人的钱和奶奶卖针线品的钱一样多。

那天晚上,奶奶点上蜡烛,在烛光下摊开账本,给我和妹妹看。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读着,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奶奶不识字,不同的人家她就画“〇”“△”“口”“☆”来代替。

从第一页翻读到最后一页,奶奶看着我们严肃地说:“看清楚了吗?”

我和妹妹点点头。我们的脑子全都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占据,一点也没有心思玩手影游戏了。

第二天,窗外被染上淡红色晨光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她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我几乎没有见过奶奶睡着时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在我面前睡着,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突然觉得好害怕。我讨厌奶奶睡着的样子。我推了推她。她的身体像一截干枯的朽木,僵硬,没有温度。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罩褂,上面绣着精致的盘扣。我和妹妹从来没见过这身衣服。

奶奶去世了。

我和妹妹坐在奶奶的左右两侧,不断地掉眼泪。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可是一看到妹妹那么伤心,一听到妹妹沙哑的哭声,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汹涌地滚落。

“不要哭了……”我抱着妹妹,一边擦着我们的眼泪,一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那时我们刚搬来山坳不久,我天天哭喊着“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我害怕山坳里的乌鸦叫,害怕夜晚刮大风,害怕到处黑漆漆的,连一盏灯也没有。奶奶说:“大丫,这个家就剩咱们三个了,咱们要好好活下去,还要把小丫养大,你不要哭,以后也不要哭,咱们好好活。等钱还清了,咱们就离开这里。”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奶奶的话,点了点头。后来,我再也没哭过。我只记得奶奶说那句话时坚定的眼神——大丫,要好好活;大丫,不要哭。

我和妹妹跑到白头村,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看看我,又看看妹妹,他们蹲下来,把我们拉到身边,他们带着伤感的语气说:“远鹏的闺女吗,都长这么大了……”他们带我和妹妹去吃饭,他们打开那间屋子的门,收拾好,让我和妹妹住进去。他们说:“大丫小丫,以后白头村就是你们家,你们就住这里。”然后他们把奶奶装进一个大大的木盒子,抬着奶奶走远了。

我和妹妹趴在窗户上,望着白雾笼罩的天空,那里有一缕薄薄的阳光一点一点地透出来。奶奶的背影远远地走着,走着,在阳光下散成一堆亮亮的星星,洒在白头村外的森林里。

太阳把一切都照亮了。

图·沈骋宇

猜你喜欢

山坳泥人白头
胆大镇的泥人
忆秦娥·打酸枣
白头
糖尿病杂感
胆大镇的泥人
山海经
面馆惊魂
泥人章轶事
白头海雕,天空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