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昌运用银翘散加减治疗早期干燥综合征经验
2019-01-03王晓鹏孙卓昕
王晓鹏 孙卓昕
1.浙江中医药大学 杭州 310053 2.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干燥综合征(Sjogren’s syndrome,SS)是一种主要侵犯泪腺、唾液腺等外分泌腺的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临床除口眼干燥外,还会累及其它脏器造成多系统损害。我国人群的患病率为0.29%~0.77%,女性较男性多见,男女比例为 1:9~1:20[1]。本病起病隐匿,早期以低热、疲乏等非特异性症状为表现,易被忽视而延误诊断,待到炎症细胞逐渐侵润至实质使得腺泡萎缩退化、脂肪组织侵润、腺体结构破坏出现严重的口眼干燥症状,此时病变已不可逆,影响疗效及预后[2]。现代医学目前对该病尚无可以根治的方法,早期诊治对于阻止疾病的发展和延长患者的生存期具有重要意义。王新昌教授是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风湿科主任、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风湿病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兼秘书,从事风湿病临床、科研、教学数10年余,对干燥综合征的治疗见解独到、疗效显著。现将王教授运用银翘散加减治疗早期干燥综合征的经验整理如下,以飨同道。
1 病因病机
SS在中医古籍中并无相对应的病名,20世纪90年代,路志正[3]教授首创“燥痹”一词,并将干燥综合征纳入其范畴。路老[4]认为本病外因感受燥邪或过投辛热之剂,内因素体阴虚,致使阴血亏虚,津枯液涸,脏腑诸窍失于濡养而发为此病,治疗上以益气养阴、润燥生津为基本大法。其后医家多在此基础上进行辨证治疗。以往中医对SS的认识多处于疾病表现典型的中晚期,随着诊疗经验的积累和血清学、影像学技术的不断研究发展,越来越多的患者在临床早期就能被及时诊断,王教授认为早期SS病因病机具有其独特性。
1.1 燥邪郁肺,气不布津 清窍、四肢百骸失于濡养无外二因:一者津液亏虚,不荣则燥;一者津液失布,不通则燥。临床上早期患者或诊断及时而病程未久,或年龄尚轻而肝肾阴虚不甚,细察舌脉则多见舌质红苔薄白或薄黄苔质偏燥,脉多浮数或弦数尚有力,而少见裂纹或剥落苔,沉细脉。王教授据此认为此时干燥之感并非阴液总量的不足,而是由于外感燥邪郁于肺卫,阻遏气机,津液失布而成。《黄帝内经灵枢集注·邪气脏腑病形第四》言:“津液随气上行,熏肤泽毛而注于空窍也。”肯定了气的推动与津液输布的关系,气机条达则载津液上输脏腑诸窍。肺脏居于上焦,为水之上源,主一身之气。《医原》载:“燥从天降,首伤肺金,肺主一身气化,气为燥郁。清肃不行,机关不利。”[5]指出燥邪由口鼻呼吸而入,最先侵袭肺卫,影响其正常功能。肺主宣发而布散津液,司肃降而通调水道,若肺之气机阻滞不通,则津液不能外达,脏腑诸窍、皮毛四肢无以濡养,临床可见眼干涩痒、鼻干烘热、口干舌痛、咽干喑哑、干咳少痰、便干难解等症。
1.2 燥毒内蕴,变证丛生 王教授认为SS之外感燥邪不似一般六淫燥邪,此燥邪郁于肺卫,易内蕴而化为燥毒。《素问·五常政大论》云:“燥盛不已,酝酿成毒,煎灼津液,阴损益燥。”早期SS的症状轻浅,但随着疾病的发展,酿生的燥毒不但可销铄津液,致肤干脱屑、发枯毛槁、形体败坏、干燥之感加重,且邪毒久居,郁而化火,燥毒随火热上炎头面,出现目赤涩痛、龋齿猖獗、口疮破溃、腮腺肿痛等。若燥毒痹阻关节经络,则出现关节肿痛、皮肤紫癜等变证。由此可见,燥毒亦可作为SS的继发病因,加剧疾病的发展,致使本病病机更加复杂多变。现代医学研究发现SS的发病与EB病毒有关,多数患者感染后长期的无临床表现状态易被忽视,然而感染早期患者的正常免疫耐受机制已被打破,不仅产生高滴度的自身抗体攻击自身组织,而且其后多年患者可因免疫功能的异常而常常患其它感染性疾病,可诱发或加重本病[7]。
总体来说,患者阴虚体质是本病发病的内在基础,温燥之邪外侵,或过投辛燥之品是引发本病的外在条件,燥蕴成毒是重要的继发病理因素。本病早期以邪实为主,病位表浅,多在肺卫、口鼻等上焦清窍。若病情进展,则病位渐深,内舍他脏。
2 辨证论治
2.1 循病之理,名方活用 《医原·燥气论》云:“外感之燥,津液结于上而为患者,结者必使之开解,非辛润流利气机不可。”[5]喻嘉言认为对于外感之燥,治疗可辛散郁结,凉解热毒,令外邪疏散,则津液自布。王教授师从此法,临床上常以银翘散加减治疗。银翘散出自吴鞠通[6]《温病条辨·上焦篇》:“太阴风温、温热、温疫、冬温,但热不恶寒而渴者,辛凉平剂银翘散主之。”原方以银花、连翘为君药,取其凉而能透,芳香辟秽;臣以薄荷、牛蒡子辛凉解表,解毒利咽,淡豆豉、荆芥穗辛温解郁,开皮毛以透邪;佐以桔梗开宣肺气,畅气机而布津,芦根、竹叶生津止渴,清热除烦;炙甘草调和诸药为使。主治风温初起,邪郁肺卫之风热表证。早期SS病机亦为燥毒郁于肺卫,故可异病同治,参其思路。王教授对本方运用独具匠心,认为银翘散同时囊括了辛凉、解毒、润燥三大治法,以杏仁、桔梗之类开肺行水之上源,以银花、连翘之类清解久蕴燥毒,以芦根之类清热生津润燥,从而标本兼治此病。治疗时应抓住以患者自觉干燥不适且既往反复伴发感染病史,舌脉提示肝肾阴液未虚为主症,强调在宣郁布津的同时,勿忘清解燥毒来阻断疾病进展。
2.2 谨守病机,随证加减 SS早期表现多样,轻重不一,临床仍需根据患者实际情况加减药物:患者若诉发热心烦,可从郁热论治,加大豆豉、竹叶用量,另加栀子、郁金之类清心宣郁;若为低热乏力可参补中益气之法,少佐柴胡、党参之类升提阳气,甘温除热;若兼腮腺肿大,痛不可触,可加黄芩、土茯苓、大青叶等之类凉血消肿散结;若见目涩疼痛,可加谷精草、枸杞之类清热养肝明目;若反复口舌破溃疼痛,可改用生甘草,加黄芩、白及之类解毒敛疮生肌;若频频干咳不能自止者,可加瓜蒌、贝母、天花粉之类宽胸润肺止咳;若累及关节,可加桑枝、桂枝、豨莶草之类通络止痛;部分早期患者亦多见白细胞或血小板明显降低,考虑与免疫反应过亢有关,可加赤小豆、天葵子、紫花地丁之类凉血解毒。
3 验案举隅
3.1 案一 廖某某,女性,37岁,2017年11月9日初诊。主诉:口干伴反复腮腺肿大4月余。患者3月余前无明显诱因下出现口干,饮水不解渴,眼干不明显,伴腮腺反复肿大,遂就诊于当地医院,查抗核抗体(antinuclear antibody,ANA)1:320,抗 SSA+,抗 SSB+,诊断为干燥综合征,曾口服白芍总苷治疗,症状改善不明显。现症:近日双侧腮腺肿大复发,皮温增高,触之疼痛,自觉口干明显,胸中烦闷,便质干结,两到三日一行,纳一般,寐差,舌红苔黄燥,脉弦数有力。西医诊断:干燥综合征;中医诊断:燥痹(燥毒郁肺证)。治以辛凉解毒,清热散结,方用银翘散合升降散加减。处方:金银花12g,连翘12g,苦杏仁6g,桔梗9g,淡豆豉 9g,栀子 12g,蝉衣 5g,僵蚕 6g,片姜黄 15g,制大黄(后下)5g,炒柴胡 9g,生黄芩 5g,川朴花 15g,生米仁30g,芦根12g,炙甘草6g。7剂,每日1剂,水煎服。
2017年11月16日二诊。患者感腮腺肿痛明显减轻,口干有缓解,大便每日一行,便质偏稀,夜寐仍不佳,舌质红苔薄黄,脉弦微数。拟辛凉宣肺,解毒润燥。上方去炒柴胡、生黄芩、制大黄,加五味子6g、夜交藤30g,生米仁30g调整为45g,续进7剂。
2017年11月23日三诊。患者口干已明显好转,现大便成形,1~2天一行,夜寐转安,自诉近日因用眼过多,偶有眼涩眼痒,舌质红苔薄,脉弦微数。治宗前法,在前方基础上去僵蚕、片姜黄、蝉衣,加枸杞子9g、杭白菊 9g、麦冬 12g,续进 14 剂。
2017年12月21日四诊。患者药后连续1月余无腮腺肿胀复发,口干等症状好转,纳寐可,舌脉均有改善。治宗前法,加强滋阴,在上方基础上去杭白菊,加炒白芍15g,续进14剂。
患者依从治疗、随症加减约半年,腮腺肿胀未复发,口干明显减轻,病情渐趋稳定,门诊定期随诊。
按语:《内经》云,“诸气愤郁,皆属于肺”。此案患者由于外感燥毒之邪,郁于肺卫,阻滞气机,津液不布而致口眼干燥;加之邪气久郁,腑气不通,气机不畅则大便难下;燥毒侵袭腮腺,则肿大不适;舌质红苔黄燥,脉弦数皆为燥毒郁而化热之像。治疗上应宣肺通腑以畅气机,清热解毒以祛燥毒,佐以养阴生津,使津液得布,脏腑得养,标本兼治,其病自愈。因觉患者气机阻滞较重,加升降散原方宣畅三焦气机,上辅桔梗、杏仁以助开肺止咳,运气布津,下助燥屎外排;又以银花、连翘之类清解燥毒,以治其本,柴胡、黄芩作为引经药,上达少阳经循行腮腺处;米仁之类健脾益气,芦根之类滋阴生津,扶正以助驱邪。诸药合用,切中病机,共奏辛凉解毒、益气润燥之效。后期在此治法上加减药物、调整剂量,患者口干、腮腺肿痛明显好转。
3.2 案二 童某某,女性,39岁,2018年10月11日初诊。主诉:口眼干燥2月余。患者自觉有轻微口眼干燥2月余,1周前于我院体检,查ANA1:100,抗SSA+,类风湿因子(rheumatoid factor,RF)54,免疫球蛋白(immunoglobulin G,IgG)21,自诉平素工作精神压力较大,纳一般,眠不佳,大便时干时溏,舌质暗红苔薄腻,脉弦微数。西医诊断:干燥综合征可能;中医诊断:燥痹(燥毒郁肺证)。治以宣肺解毒,疏肝理脾,方用银翘散合四逆散加减。处方:金银花12g,连翘12g,苦杏仁 6g,桔梗 9g,炒柴胡 9g,炒白芍 15g,炒枳实 9g,炙甘草 6g,麦冬 15g,制玉竹 18g,枸杞子 15g,菊花9g,焦六曲15g,炒白术15g。14剂,每日1剂,水煎服。
2018年10月25日二诊。患者口眼症状稍有缓解,自觉情绪转佳,但入睡仍有困难,舌红苔薄,脉弦微数。守上方加合欢皮9g、制香附9g以解郁安眠,续进14剂。
2018年11月8日三诊。患者诸症平稳,纳寐可,二便正常,舌质红苔薄,脉象趋于和缓。效不更方,续进14剂。随访半年,患者病情稳定。
按语:本例为疑似患者,目前临床表现尚不明显,辅检指标提示有SS可能,如不尽早进行药物干预,极有可能最终转变为SS。查患者舌脉未虚,知此非阴津亏耗,乃肺气不运、津液布散受阻所致。患者平素情绪不佳,胃纳一般,大便溏结无律,可见肝郁犯脾之像。若单纯开宣肺气,恐药力不够,乃复畅肝气,补益脾气,使肝脾调和,共助肺脏输布津液,治用银翘散合四逆散加减。以银花、连翘清解燥毒,而防邪毒入里;苦杏仁、桔梗提壶揭盖而开水之上源,复津行之路;柴胡、白芍疏利肝气,柔肝养阴;又以枳实配柴胡,一升一降,舒畅气机;焦六曲、炒白术健脾消食;辅以麦冬、玉竹、枸杞等清养之品,润口眼诸窍之燥。二诊患者睡眠仍欠佳,加合欢皮、制香附安神解郁助眠。其后守此方加减,患者自觉诸病若失,各项检查指标皆稳定。
4 结语
SS从阴虚论治为多数医家所认可,然若过早一味使用滋阴药,不但容易使邪毒留恋,且易阻碍脾胃运化。早期SS因肺卫被郁,气不布津,导致各种干燥不适之感;而燥毒既是病理产物,又作为继发病因,贯穿疾病始终。王新昌教授结合现代医学理论和自身临证体会,提出宣肺解毒才是该病早期的治疗关键,选方常以银翘散加减为主,意在使气机调和、燥毒清解为先,而后再予益气滋阴随证加减。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银翘散具有良好的抗病毒、抗炎作用,对于EB病毒感染的患者,能显著调节其免疫力[8]。尤适于内脏未受到明显损害的年轻SS患者,既可明显改善症状,又可达到阻止甚至终止病情进展的目标,值得临床推广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