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与文学之争”的再讨论
2019-01-03王早娟
王早娟
(西北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127)
汪籛先生在其论著《隋唐史论稿》中《唐玄宗朝吏治与文学之争——玄宗朝政治史发微之二》一文的研究中提出了“吏治与文学之争”的观点,在论述唐玄宗开元前期姚崇贬斥张说时提到:“姚崇和这些功臣中间的互不相容,似乎还隐含着用吏治与用文学的政见不同。”[1]196汪先生这一观点为学界提供了一个可资讨论的热点,围绕此观点,产生了一系列相关讨论文章。本文在对这些观点进行讨论总结的基础上,试图拓展这一论点的内涵与意义。
1 围绕“吏治与文学之争”形成的三种论点
总览学界以“吏治与文学之争”为基础进行研究的著述,其论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肯定这一论点,并在这一基础上提出新的见解,将这一论点讨论得更加深入。杜晓勤《“吏治与文学之争”对盛唐前期诗坛的影响》[2]一文认为,“吏治与文学之争”始于武则天时期,至玄宗时期两派势力相互交替,在盛唐前期的文学创作及诗风发展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狄仁杰、姚崇、宋璟为“吏治”代表,上官昭容、张说、刘幽求、张九龄为“文学”代表。韩晖《文学与吏治之争辩说》[3]一文在肯定“吏治与文学之争”现象的基础上,提出了从武则天至睿宗时,吏治与文学表现出合、分、合的趋势。林继中《栖息在诗意中——王维小传》[4]一书在探讨王维生平时也援引了“吏治与文学之争”的论点,只是对这个问题提出了新的思考。亦有学术论文以这一论点为基础进行阐发的,如王杨《张说与文士集团的交往与政治关系》[5],文章在分析了张说与苏颋、宋璟的交往情况后同样肯定了“吏治与文学之争”情况的客观性。
其二,肯定“吏治与文学之争”的现象,但同时又指出这种认识的偏颇。研究文章以李中华等《评唐玄宗朝“吏治与文学之争”——兼论盛唐气象的形成及其历史意蕴》[6]为代表,该文在肯定“吏治与文学之争”作为当时朋党之争的表现形态的同时,亦指出封建君主的主宰地位在其中发挥的主宰作用。
其三,对“吏治与文学之争”的否定。丁放《开元前期的吏治与文学之争》[7]一文提出六个可资讨论的方面:①姚、宋都不是吏道出身;②姚、宋不以长于吏道著称;③姚崇贬抑张说与吏治与文学之争并无直接关系;④姚、宋主政期间不但没有反对文治,甚至进行了重要的文化建设;⑤开元前期文人狂态得以展示并被社会宽容;⑥宋璟也曾参与张说的文人唱和。王志东《开元时期宰相政治发展的三个阶段——兼评文学与吏治之争》[8]一文提出“吏治与文学之争”根本不存在,社会发展变化的事实推动力是由统治者在不同时期的经济发展、文化建设、制度实践策略所决定的。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9],一书第七章“好大喜功”第四节“人君德消政易”中有“如何看待吏治与文学之争”部分,作者在这部分也指出统治者决策的重要性,完全否定“吏治与文学之争”的存在。
2 唐代形成“吏治与文学”之争的社会原因
“吏治与文学”观点的提出,对于学术界研究唐代历史与文学提出了非常有益的讨论话题,在这一话题的继续探讨中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吏治与文学”是唐代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其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
2.1 统治者的用人心理
人各有所长,统治者用人,需要各种不同能力的人。长于“文学”者有长于“文学”者的能力,而长于“吏治”者有善长于“吏治”者的能力,对于治理国家而言,绝非简单地长于一个方面即可做好。
武则天用张柬之就是出于寻求精通“吏治”官员的心态。《旧唐书》卷六十九《狄仁杰传》载:“初,则天尝问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曰:‘陛下作何任使?’则天曰:‘朕欲待以将相。’对曰:‘臣料陛下若求文章资历,则今之宰臣李峤、苏味道亦足为文吏矣。岂非文士龌龊,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务者乎?’则天悦曰:‘此朕心也。’”[10]2894
从武则天与狄仁杰的这段对话可见,武则天没有用李峤、苏味道等“文学”之士,主要原因在于这些文士不能称得上是“好汉”,更称不上是“奇才”,她需要更有魄力的政治人才来管理国家。在武则天这种用人思想的影响下,狄仁杰为武则天提拔了为数不少的精于“吏治”的人才,如姚崇等。
武则天时期,她同样注重“文学”之士对于统治的作用。国不可无文,武则天对上官婉儿等的重用即是如此,长于文学者自然可以形成朝廷中的文学圈,一者可以彰显国之气度,《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五《唐故昭容上官氏文集序》载:“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闢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11]1004再者可以形成朝廷大臣间的雅集,《旧唐书》卷五十一《上官昭容传》载:“婉儿常劝广置昭文学士,盛引当朝词学之臣,数赐游宴,赋诗唱和。”[10]2175文学者最主要的是可以在文化建设上做出一定贡献。
唐玄宗用人也是如此。玄宗重用姚崇,主要在于看重姚崇的“吏治”之能。《旧唐书》卷九十六《姚崇传》载:“是时,上初即位,务修德政,军国庶务,多访于崇,同时宰相卢怀慎、源乾曜等,但唯诺而已。崇独当重任,明于吏道,断割不滞。”[10]3025姚崇也的确具备非常的“吏治”才能,其历三朝为相即是最好的佐证。其吏治之才从排挤张说等文学之士上可见一斑。《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载:“姚崇既为相,紫薇令张说惧,乃潜诣岐王申款。他日崇对于便殿,行微蹇。上问有足疾乎?对曰,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上问其故,对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为辅臣,而密秉车入王家,恐为所误,故忧之。癸丑,说左迁相州刺史。”[12]6692姚崇以足疾为引,上奏张说与歧王之间的联系,以此排挤张说,不能不说是其高明之处。
统治者虽然出于用人方面的考虑,但事情一旦到了实际操作层面,则牵连着吏治与文学两个大的团体利益,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就在所难免了。张说在预先得知唐玄宗要任命姚崇为相时就曾尽力阻挠,姚崇为相后又多次排挤张说等文学之士,这种派系之间的相争不可忽视。
2.2 唐代遴选人才的方式
唐代自武则天起,“选官制度混乱”[13]154,官员大多并非出自进士,科举之外又有多种选用方式,有些官员完全是统治者随意提拔的,武则天时朱前疑“容貌丑陋,粗浅无识”,仅仅凭借几句溢美之词,即可取得高官厚禄。官员们选人时“惟视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迁,或老于下位。有出身二十余年不得禄者;又,州县亦无等级,或自大入小,或初久后远。皆无定制。”[12]6789唐中宗时,“官属尤滥,皆出屠贩,纳訾售官,降墨敕斜封授之,故号‘斜封官’”[14]3654。
未自科举而出的为官者,往往内心深处以未获进士而为耻。“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及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15]4又,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中,记薛中书元超言:“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王姓女,不得修国史。”[16]28因而,这些官员相互之间便多了一些惺惺相惜。相反的,以进士入朝廷者由于有共同的经历,也更容易结为朋党。加之,“寒族士人应进士者,为数甚多。”[13]123这些士人进入官场后,由于政治上没有大家族中人的互相协力,自然会选择同僚之间的互助。
科举制度自隋炀帝开始,至唐时已经成为稳定的取仕途径,然而科举制度依然存在弊端,主要以考察文学为主,对吏治方面的考察有所欠缺。
这种情况的结果是,一方面,以科举考试而得到仕进者虽长于文学,然于吏治欠缺。科考取士的弊端在唐人赵匡《选举议》中已痛陈之:
国朝举选,用隋氏之制,岁月既久,其法益讹。夫才智因习就,固然之理。进士者时共贵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不唯无益於用,实亦妨其正习;不唯挠其淳和,实又长其佻思。自非识度超然,时或孤秀,其馀溺於所习,悉昧本源。欲以启导性灵,奖成后进,斯亦难矣!故士林鲜体国之论,其弊一也。又人之心智,盖有涯分,而九流七略,书籍无穷。主司徵问,不立程限,故修习之时,但务钞略,比及就试,偶中是期。业无所成,固由於此。故当代寡人师之学,其弊二也。疏以释经,盖筌蹄耳。明经读书,勤苦已甚,其口问义,又诵疏文,徒竭其精华,习不急之业。而当代礼法,无不面墙,及临人决事,取办胥吏之口而已。[17]272
赵匡的论述批驳了唐代进士考试看重文学造诣的弊端,通过科举考试选取的人才很多在实际办事能力方面非常欠缺,赵匡的批驳不无道理,武则天对李峤、苏味道以及唐玄宗初年对张说的态度亦可说明这一点。
武则天、唐玄宗朝时官员也基本可分为文学与吏治两派。玄宗开元十七年(729年)杨玚上书:“臣窃见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尚二千馀人,方於明经、进士多十馀倍,则是服勤道业之士不如胥吏之得仕也。”[17]272
取士制度对政坛的影响由以上所述可见一斑。故此,“所谓‘吏治’与‘文学’之争,事实上是进士科举全面取代汉以来的选举、六朝以来门阀承袭的用人制过程中发生的斗争。”[4]125
3 唐代官员归于“吏治”或“文学”的两个标准
在讨论朋党问题时,有些官员难以明确地被归入“吏治”或“文学”,他们兼有两个方面的优长。我们在判断官员应归于文学还是吏治时,应该采用两个标准:首先,观其在哪个方面表现更为出色;其次,观其与哪些人往来更为密切。这两个标准缺一不可。
“吏治”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并非与“文学”截然对立,这一说法只是指出了其身上表现较为突出的特征。“有唐一代‘士’即文化知识阶层的构成,大约分为四大类别,儒学之士、文学之士、方伎之士和隐逸之士……在古代史家们的眼里,就没有单独吏士一类。”由此,“‘吏治’与‘文学’绝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有时甚至可以集两者于一人之身。”[9]176-177
对官员们来说,有时“文学”与“吏治”并非截然对立的双方,被归于文学一方的重要人物如张说、张九龄同样精于吏治。张说可谓文学领军,但他“前后三秉大政,三次为宰相,也是吏道精明的重臣”[9]177。张说身为官员,他的“吏治”能力连唐玄宗都为之赋诗赞叹。唐玄宗于开元十年(722年)四月,敕命张说为朔方节度大使,前往治所灵州(今宁夏吴忠)时,玄宗有送别诗《送张说巡边》:
“端拱复垂裳,长怀御远方。股肱申教义,戈剑静要荒。
命将绥边服,雄图出庙堂。三台入武帐,八座起文昌。
宝胄匡韩主,华宗辅汉王。茂先惭博物,平子谢文章……”[18]39
此诗体现出玄宗对张说在文学及武功两个方面的赞叹,同时也表现出对作为臣子的张说能够体察君意,为国不辞辛劳,前往边陲驻扎的褒扬。“文学”也是“吏治”的一个方面,但汪先生把这两者对立而言,其意不言自明,决非认为文学者全无吏治才华。
被归于“吏治”一方的重要人物如姚崇、宋璟同样在文学上有一定造诣。姚崇亦经由考试而授官,他也曾与张九龄有过唱和作品。宋璟也是进士出身,且“博学,工于文瀚”[10]3029。但需要注意的是,之所以把张说、张九龄划归文学一派,首先他们在文学上的作为显然是突出的。“苏颋自景龙后,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14]4402张说任职期间又多提拔文人,形成了良好的文学大局面。《大唐新语》载:“(其)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思精,老而益壮,尤工大手笔,善用所长,引文儒之士以佐王化。”[19]10
姚崇、宋璟虽有文才,但其用力之处并不在此,与其相往来者,大半无文学才华。后来之李林甫则只是精于吏道,“自无学术”(《旧唐书·张九龄传》),由他延引的户部侍郎萧旻亦不长于此道,将《礼记》中的“伏腊”误读为“伏猎”[10]3105姚崇、宋璟、李林甫在位时对科举取士颇不以为意,“从玄宗开元二年(714年)至开元七年(719年),姚崇、宋璟为相期间,平均每年仅取进士22人,连中宗、睿宗朝的一半都不到”[2]。李林甫为相时更是出现科举考试一人不取的“野无遗贤”现象。宋璟亦有文才,但其则与姚崇交好。《大唐新语》载:“崇善应变,故能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故能持天下之政。二人执性不同,同归于道。”[19]9
唐玄宗朝以及之前的政坛,“文学与吏治之士之间存在着某种对立的情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6]。因而,以“文学与吏治”作一个大概的划分,是具有可行性的。
4 讨论“吏治与文学之争”应当从三个层面考虑
“吏治与文学之争”这一问题可以分为三个层面讨论。
第一,君主层面。在这个层面上,统治者个人对待“文学与吏治”的不同态度相互消长,或者两者同时受到重视,形成不同时期的文学及吏治发展表现。
反对者多以为,“用吏治与用文学的轻重,与其说是由于朝臣政见的不同,不如说是体现着独裁者个人意志的转移”[6]。“这一时期宰相班子内外矛盾和斗争总体说来都是玄宗治国理念转变的结果,是围绕着是否适应新时期社会发展变化而产生的。”[8]“开元中期,朋党之争是加强皇权而产生的恶果之一。”[9]反对玄宗朝存在“吏治与文学之争”者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统治者对国家前途的决定性作用,并以此为立意,展开各自论述,然而统治者又何尝不是“文学与吏治”中人?或者说,统治者是一个时期最大的“吏治”代表或“文学”代表。
中国古代的统治者往往是一个时代最大的权力操控者,当他更注重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农业等各个方面的治理时,他就是一位偏于“吏治”的君主,而当其更注重甚至喜爱“文学”时,他就是一位偏于“文学”的君主。当然亦有“吏治”与“文学”兼重的君主。偏于“文学”的君主能够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提供优质的发展环境。唐代的武则天和李隆基都喜爱“文学”,同时他们又都是励精图治的君主,因此,他们的治国思想也在“吏治与文学”之间选择摇摆策略、产生矛盾斗争。而正是这样的思想,提供给唐代宰相政治在偏于“吏治与文学”两者之间摇摆的一种状况,也提供给“文学”之士在上层统治者中发展壮大以一定的机遇。
第二,宰相层面,宰相们虽无法自己控制自己的权力地位,但他们确实有各自的圈子,他们有自己的主张和态度,他们有为自我主张进行抗争及保护的意识。宰辅们对自己的地位是非常明了的,他们虽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地位,但他们会采取一些言论或行为保护自己的派系,武则天时狄仁杰举荐张柬之如此,李隆基时张说得知君主要立姚崇为相时派人暗中阻挠亦是如此。
第三,不同地区社会文化表现层面。中国古代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内的社会文化尤其是文学方面的表现,总是深深依靠前两个层面的变化,呼应前两个层面的变化。长于“文学”的君主在位总是能推动“文学”的创作和发展,同样,长于“文学”的官员在位,也总是能够为一个地区的“文学”活动注入新的活力,留下更多好的文学作品。
概而言之,在一个时代的社会发展中,“文学”者的政治地位直接影响其个人创作甚至整个文坛文体、文风的发展及变化,因此,对“文学”创作者的影响分析应该具有社会群体的区别意识,不同的“文学”创作者在不同的群体中必然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君主是最大的吏治者,君主的“文学”态度对“文学”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朝堂上及地方上掌握权力的“文学”创作者也必然会对其他文人形成一定的凝聚力和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