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列女传》晋圉怀嬴故事考论
2019-01-02冯利华
摘要:《左传》《国语》《史记》等历史文献中记载的怀嬴,先嫁晋太子圉,再嫁晋文公重耳,不符合礼教的妇道要求。在《列女传》中,怀嬴对父亲忠孝,对丈夫贞义,是典型的义妇形象。刘向出于“教化”的目的编撰《列女传》,有着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和强烈的主观目的,他将怀嬴归入《节义传》,選取利于表现其“节义”主题的事迹,隐去怀嬴“不贞”的史实,重构故事情节,刻意将她塑造为符合儒家礼教标准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怀嬴;《列女传》;重构;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19)17-0063-03
刘向编撰的《列女传》,以女性的品德为叙述重心,从德行的角度将女子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和“孽嬖”七种类型,每一种类型合编为一卷,叙述了百余名女子的故事,展示出上古尧舜时期至西汉社会中期各阶层女子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风貌。《列女传》卷五《节义传》中的怀嬴,忠于国君、孝顺父亲、对丈夫贞义,是典型的义妇形象。怀嬴故事来源于《左传》《国语》《史记》中的相关记载。本文结合作品内容和社会文化,探析刘向《列女传》对怀嬴故事的重构。
一、《左传》《国语》《史记》记载的怀嬴
《列女传》卷五中的《晋圉怀嬴》,叙述怀嬴对国君忠诚、对父亲孝顺和对丈夫晋太子圉忠贞的故事,刻画出怀嬴忠义、孝义、贞义的形象。怀嬴故事是刘向根据前代典籍《左传》《国语》《史记》中的相关记载改编而来。刘向按照《列女传》的编撰目的对材料进行取舍,重构其故事。
历史上,怀嬴是春秋时期秦穆公的小女儿。秦晋之战中,晋国战败。迫于形势,晋惠公姬夷吾将其太子姬圉送到秦国当人质。为了政治大局,秦穆公把怀嬴嫁给圉。晋惠公去世,圉即位为怀公,所以她被称为“怀嬴”。怀公的叔父重耳流落到秦国,因怀公忘恩负义,秦穆公从政治利益考虑,将怀嬴嫁给重耳为妻,并出兵帮助重耳夺得晋国国君之位。因重耳是晋文公,怀嬴又被称为“文嬴”。可见,怀嬴本身是个毫无婚姻自主权的弱女子,她的两次婚姻都不过是国家之间为了政治利益而联姻的牺牲品。关于怀嬴的故事,《左传》《国语》《史记》中皆有记载。
(一)怀嬴与太子圉
关于怀嬴与太子圉的事迹,《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为:“晋大子圉为质于秦,将逃归,谓嬴氏曰:‘与子归乎?对曰:‘子,晋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1]150大子,即太子。太子圉在秦国做人质,打算逃回晋国,问妻子嬴氏是否愿意一起出逃。怀嬴本是忠于国君的安排,嫁给圉,以稳固其心。她为了忠君、孝父,不愿与丈夫一起逃走,但也打算不揭发他。《左传》作为解《春秋》经而作的史传,并非注重故事情节描述与人物形象刻画的“小说”,对此事的叙述比较简略,没有刻意构建曲折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描写也比较简单。
《国语》之《晋语》仅记载晋惠公因在秦晋之战中被打败,派儿子圉到秦国做人质之事,对怀嬴则只字未提。
《史记·晋世家》的记述为:“晋惠公病,内有数子。太子圉曰:‘吾母家在梁,梁今秦灭之,我外轻于秦而内无援于国。君即不起,病大夫轻,更立他公子。乃谋与其妻俱亡归。秦女曰:‘子一国太子,辱在此。秦使婢子侍,以固子之心。子亡矣,我不从子,亦不敢言。子圉遂亡归晋。十四年九月,惠公卒,太子圉立,是为怀公。”[2]246晋惠公病危,太子圉担心其他公子被立为国君。为了争得国君之位,他与妻子密谋逃回晋国。其妻子则认为,圉是一国太子,屈身于秦国,她不跟他一起逃走,但也不会揭发此事。可见,《史记》的记载,增加了太子圉的出逃原因及对话的语言长度,但对怀嬴的描写,则与《左传》大致相同。
(二)怀嬴再嫁重耳的事迹
怀嬴嫁给晋太子圉,丈夫逃归晋国,被立为晋君,是为怀公。仅分别一年,其夫尚在,她又被秦伯送给太子圉的叔叔——晋公子重耳。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重耳从楚国流亡到秦国:“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秦匾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1]156在中国古代父权社会,女子缺乏独立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属品。尽管怀嬴身为秦穆公之女,是身份地位高贵的国君之女,但是按照的当时的礼教规定,婚姻须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不管是嫁给谁,嫁或不嫁,怀嬴都不能自主选择,而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因此,秦穆公出于维护秦晋结盟的政治关系,将怀嬴作为政治交易工具,先是为了太子圉安心当人质,留在秦国,将其嫁之;现在又为了对付忘恩负义的晋怀公,将她送给流亡落魄的晋公子重耳。重耳鄙视她再嫁、不贞,洗漱时,故意把手上的水甩溅在她身上,以示轻视之意。怀嬴没有因为“再事二夫”而忍气吞声、自轻自贱,而是为了尊严勃然大怒,以严正的态度和秦晋两国势力相当的现实情况,质问重耳,秦晋是势均力敌的大国,凭什么要如此鄙视她?自己义正辞严,不卑不亢,既从女性个体的角度,维护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又从国君之女的角度,保全了秦国的国格。傲慢无礼的重耳被她的自尊折服,不得不惧,脱去上衣,囚禁自己,以示谢罪。此处虽着墨不多,但却简洁地勾勒出怀嬴自尊的形象。
《国语·晋语》中的情节与《左传》大致相同:“秦伯归女五人,怀嬴与焉。公子使秦匾沃盥,既而挥之。嬴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囚命。”[3]214怀嬴被秦穆公送给重耳,训斥重耳不应该轻视她,使重耳认错。显然,《国语》只修改了不影响文意和情节发展的少数几个字,与《左传》的叙述几乎完全相同。
《史记·晋世家》的记载为:“重耳至秦,缪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与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曰:‘其国且伐,况其故妻乎!且受以结秦亲而求入,子乃拘小礼,忘大丑乎!遂受。缪公大欢,与重耳饮。”[2]247此处的“缪公”指秦穆公。秦伯将太子圉之妻怀嬴送与重耳为妻。从辈分与亲缘关系上看,重耳是圉的叔父。按照礼教,丈夫尚在,怀嬴无再嫁之理。因此,重耳对她有嫌弃之意。司空季子从政治利益出发,劝他要为了大局考虑而不拘泥于小礼。重耳接受了怀嬴,令秦穆公十分开心。至于怀嬴对“再嫁”的态度,重耳是否有直接轻视她的行为,司马迁则没有提及。
(三)社会对怀嬴的评价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社会道德以儒学为主流,儒家伦理思想是专制社会的道德价值体系的核心。先秦儒家宣扬忠孝节义,提倡“礼治”,有其严格的礼教及妇德标准。“贞”是儒家对女性的妇道要求。《易·恒》曰:“妇人贞洁,从一而终也。”[4]145《礼记·郊特性》明确规定:“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5]814。显然,社会礼教要求女子的贞洁是“只从一夫”,而且,即使丈夫去世,妇人也不得再嫁。因此,丈夫尚在人世,懷嬴就再嫁重耳,明显与当时社会礼教要求的妇道背道而驰,被认为是不贞不义、淫荡、卑贱。
据《左传·文公六年》载,晋国欲立国君,赵盾主张立好善而长的怀嬴之子公子雍,但“贾季曰:‘不如立公子乐。辰嬴嬖于二君,立其子,民必安之。赵孟曰:‘辰嬴贱,班在九人,其子何震之有?且为二嬖,淫也。”[1]205辰嬴,即怀嬴,“嬖于二君”指怀嬴先后嫁给晋怀公、晋文公。贾季和赵孟在谈论怀嬴时,认为怀嬴先后嫁给晋国二君,是卑贱、淫荡之人,其儿子因母亲淫贱而没有威望,不配当国君。《史记·晋世家》亦记载,晋襄公去世,晋人需要再立国君,赵盾本来主张好善孝顺的公子雍,但遭到贾季等人的反对,理由是“辰嬴嬖於二君”“辰嬴贱,班在九人下,其子何震之有!且为二君嬖,淫也”[2]251。其对怀嬴的评价,明显与《左传》完全相同。
可见,根据社会伦理道德的要求,妇人须从一而终,为丈夫坚守贞节,不另嫁他人。怀嬴既嫁晋怀公,又嫁怀公叔父,不仅不符合礼教要求的妇道标准,且“淫贱”“乱伦”。
二、刘向《列女传》对怀嬴故事的取舍与形象重构
在《列女传》的写作过程中,刘向运用创作技巧,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来选择、取舍、增饰传主的事迹与言行,重构连贯、完整的故事情节。
(一)刘向《列女传》中的怀嬴
《左传》《国语》和《史记》中的怀嬴故事,是刘向编撰《晋圉怀嬴》故事的创作材料。刘向有自己的编撰原则和取舍标准,他搜集怀嬴的相关事迹,将其归入《节义传》。
其《晋圉怀嬴》篇云:“怀嬴者,秦穆之女,晋惠公太子之妃也。圉质于秦,穆公以嬴妻之。六年,圉将逃归,谓嬴氏曰:‘吾去国数年,子父之接忘而秦晋之友不加亲也。夫鸟飞反乡,狐死首邱,我其首晋而死,子其与我行乎?嬴氏对曰:‘子,晋太子也,辱于秦。子之欲去,不亦宜乎?虽然,寡君使婢子执巾栉,以固子也。今吾不足以结子,是吾不肖;从子而归,是弃君也;言子之谋,是负妻之义也。三者无一可行。虽吾不从子也,子行矣。吾不敢泄言,亦不敢从也。子圉遂逃归。”[6]170基本故事情节为怀嬴是秦穆公的女儿,晋惠公的太子圉到秦国当人质,秦穆公将怀嬴嫁给他为妻。六年之后,圉有机会逃归晋国,表示愿意带着怀嬴一起逃走。怀嬴则表示,为了忠义,不跟他出逃,为了夫妻之义,不向秦国统治者揭发他。于是,圉得以顺利逃回晋国。
《晋圉怀嬴》是刘向对《左传》《国语》和《史记》中的怀嬴故事进行删改而成的。《左传》《国语》《史记》的相关记述情节简略,人物语言相对简洁。刘向出于塑造人物的鲜明形象的需要,补充了故事情节,虚构了人物语言。他将夫妻二人的对话具体化,突出怀嬴的直率、坦诚,言明自己在面对维护国家、父亲、丈夫的选择上,保持中立态度,既不能背叛国家和父亲,又不会揭发太子圉的出逃计划,兼顾对国家的忠义、对父亲的孝义和对丈夫的贞义。刘向通过君子谓赞扬“怀嬴善处夫妇之间”,且为怀嬴作“颂”曰“晋圉质秦,配以怀嬴。圉将与逃,嬴不肯听。亦不泄言,操心甚平。不告所从,无所阿倾”。显然,刘向通过故事情节的设置,有意塑造怀嬴的贞义形象,表达“忠孝贞义”的主题。在刘向笔下,怀嬴符合社会礼教的道德要求,能按照忠义原则来处理国家利益与夫妻关系,是义妇的典范。可见,刘向特意选择《左传》《史记》记载的怀嬴对国君即父亲忠孝,对丈夫太子圉贞义的事迹,舍弃史书中怀嬴再嫁重耳的事实,重构了故事情节,刻意将怀嬴塑造为义妇。
(二)刘向重构怀嬴故事的原因
史家修史本着“求实”的精神,编写 《左传》《国语》《史记》,力求真实、客观地再现历史事件的风云壮阔与人物的精神风貌。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称赞史家笔法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即能直书其事、详尽准确,既不过分夸奖善行,亦不刻意隐瞒缺点。虽然《列女传》在形式上模仿《史记》之“列传”,以人物为中心展开叙事,但是,与史家编订正史不同,刘向不是为了如实记载历史事件,客观反映历史进程,而是有着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和强烈的主观目的性。
刘向生活在西汉王朝由盛转衰的汉成帝时期,后妃逾礼、外戚弄权、宦官乱政,政治局面日益混乱,社会矛盾逐渐激化。他一生忠于刘汉王室,敢于正言直谏,与宦官、外戚集团进行坚持不懈的斗争,但却仕途不顺,遭受外戚与宦官集团的打击,两度陷于牢狱之灾,最终被安排领校王朝中室秘籍和收集民间图书。刘向认同儒家的礼教道德观念,提出“夫为阳而妇为阴”[7]530,是儒家礼教和贞节观念的支持者。按照儒家的妇德标准,怀嬴似乎不应该被刘向编入《列女传·节义传》,但是就刘向编撰《列女传》的目的而言,《汉书·楚元王传》载:“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8]1957显然,刘向出于“教化”的目的,针对汉成帝后妃奢靡淫乱、扰乱朝纲,收集典籍中的贤妃贞妇故事,编撰为《列女传》,以教育女子恪守妇道。因此,他按照预先设置的主题,对材料与“原型”进行加工,选取利于主题表达的部分,删除与主题无关或背离的成分,重新建构故事情节,使其连贯、完整,有明确的主题和特点鲜明的人物形象。这就决定了刘向在编撰怀嬴故事时,不会如实抄录史料。
对于刘向而言,创作材料提供的不过是“原型”,不是“定型”。故事情节的展开与发展,必须服务于他的创作主题需要。刘向在《列女传·节义传》的小序中明确提出本卷节义女子故事的编撰主旨,云“惟若节义,必死无避。好善慕节,终不背义。诚信勇敢,何有险波?义之所在,赴之不疑。姜姒法斯,以为世基”[6]2,把贞顺节义的女子作为“姜姒”效法的楷模。那么,刘向在构建《节义传》女性故事的情节时,必然会以服从主题需要为前提,对材料进行整合、加工。因此,刘向在构建《晋圉怀嬴》故事的情节时,按照儒家的妇道标准,根据《节义传》的主旨需要,对史料进行取舍、创作,选取其中利于节义主题的情节,做必要的虚构和删减,将怀嬴“原型”中“不贞节”的事迹略去,重新构建脉络清晰的故事情节,增加怀嬴与太子圉的对话中的语言长度,突出怀嬴既对秦君忠孝又对丈夫贞义的品格,将其塑造成符合儒家道德的义妇。
三、结语
毋庸置疑,刘向按照“节义”的标准,对《左传》《国语》和《史记》中的怀嬴事迹材料进行加工,重构故事情节,塑造出符合儒家礼教标准的怀嬴形象,将其树立为女性学习的义妇榜样,赋予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因此,我们应科学地审视其文化意蕴。
参考文献:
[1](春秋)左丘明.左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1.
[2](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春秋)左秋明国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周易正义[M]//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礼记正义[M]//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张涛.列女传译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
[7](西汉)刘向撰.赵善诒疏证.说苑疏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
[8](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作者简介:冯利华(1976—),女,汉族,四川内江人,文学博士,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