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2019-01-02李郁葱
李郁葱
分香帕子揉蓝腻。欲去殷勤惠。重来直待牡丹时。只恐花知、知后故开迟。
别来看尽间桃李。日日阑干倚。催花无计问东风。梦作一双蝴蝶、绕芳丛。
——何栗《虞美人》
1
如果一个读书人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如果一个人不仅书读得好,还生得仪表堂堂……这个人注定了是世人仰慕的对象,也是时人仰之弥高的偶像,但如果我告诉你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结束生命之际也才39岁,而且是绝食而死,你还会认为他是人生赢家吗?
这个人叫做何栗,字文缜,宋仙井监(即今四川仁寿县)人(也有其为浙江人的说法,本文忽略这种考证),北宋最后一任宰相。
民间对何栗的想象中颇多传奇色彩,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恍惚之梦,甚至只是一只蝴蝶梦见了他,据说何栗在太学读书时,东京(开封)著名的看相先生孙黯给他算过命,说在命理上何栗的命极贵,将大魁天下。
这个故事载于宋人洪迈所撰的《夷坚志》,书中后面还有更加有趣的描写。
一个术士能够在当时的人所写的书中留下名字,可想他在当时是何等的声望,对于人类而言,我们总喜欢凝视镜子以确定自己的形象,就像在虚空中试图摸到真理的裙角,而孙黯,在当年,无疑担当了导师的角色。孙黯这个人,也就在何栗的故事中神龙一现,描述中的面目是“袒衣踞坐”,符合我们对于世外高人的所有期待。
而大魁天下,在北宋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唱名东华门外方为好汉。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宿命,后人去看时,当然是漏洞百出,但在当时,很难说赵匡胤他们的想法一定是错的,只是在后来的实践中,由于家天下重力的牵引而坠向深渊,但人和深渊的对视是相互的,就像宋之后的元朝是武夫当国,但依然逃不过王朝的宿命。
何栗听到孙黯对他命数中将大魁天下的判断后,估计是打了一个哆嗦,他和一起去算命的同学黄君对视一眼,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开口说:“大师啊,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何必侮辱我呢!”在何栗的内心,对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自信,帝国有才华的人如过江之鲫,连苏轼当年也没有状元及第。
孙黯是一个有自信的术士,两人的神态看在眼里便有些恼怒,说:“我已经垂垂老矣,虽然日子过得粗陋,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而你不过是区区求学中的秀才,我要来奉承你又能得到什么!”孙黯感慨:“你的命里有啊,我也没办法不说。”
何栗将信将疑,我揣摩他估计是信了的,问:“那么敢问大师,我何时得中状元?”答:“乙未岁。”又问:“何年为相?”答:“不会超过12年。”
然后孙黯长叹,黯然之色溢于言表,何栗问,孙黯说:“你的命里有着常理难以理解的地方:你身为帝国宰执,却死于异国他乡。我看不懂啊,按照道理,出使他国的,应该是外交官,为什么要一国之相去他国?真不可思议!”
这里我们可以抛开何栗本身的故事,转而去看看当时社会的大势,写书的洪迈是南宋孝宗年间的人,他的经历和何栗似曾相识,我们放到后面再说。在这里写孙黯所说的“不可思议”,实际上也是当时国民思想中的“不可思议”:锦绣山河、万邦来朝的大好帝国,《清明上河图》中展开着的繁华盛世,怎么就突然会被一阵野蛮的风所吹走?
而何栗的梦中人生还在继续。
2
到了考试那一年,何栗从老家前往东京,路过桐柏时,听说当地的庙里可求梦,非常的灵验,他就去祈祷了一番。这天晚上入睡后,突然有下人来说霍侍郎要见何状元(这就已经在梦中被暗箱操作成状元了),何栗出门相见,霍侍郎告诉何栗说,殿试将是道家方面的内容。
醒来,梦中的一切似幻似真,但何栗有些不以为然,尽管当时的皇帝宋徽宗崇道,但就何栗的认知而言,国家科考岂能以问道论英雄。
到了京城以后,何栗又求梦于二相公庙,当晚梦见有人告知一如霍侍郎所言。
接连两次做了同一个梦,何栗不由得有点相信了,他醒来后,写了几百字的策论给好友黄君看,黄君认为没有体现出何栗策论的实力,写得不太好。
于是第三梦接踵而至,这回是何栗在朝廷大员枢相邓洵武家里做客时梦见的,又有从人说霍侍郎来了,这回何栗在梦中恭敬了许多,邀请霍侍郎落座,而霍侍郎告诉何栗说,你昨天所写的策论太荒谬了,不知所谓,徽宗对《道德经》有自己的评注,这两天就会给二府大臣,你可以熟读后融会贯通。果然没几天后,邓洵武得到了一本徽宗校注的“道德经”,何栗求得邓洵武同意后,手录一份日夜研习。
政和五年,殿试在三月举行,策题果然围绕着“道”展开,有备而来的何栗当然是回答得花团锦簇,每每会搔到徽宗的心窝里,让其心有戚戚,而何栗的相貌也是非常的出色,估计符合徽宗对仪容的审美,好看的人总是在生活中拥有特别的通行证。大悦之下徽宗便点其做了状元,时年何栗27岁。
这个故事读下来,分明就是政和五年的一起科考舞弊案,鄧洵武和何栗同为四川人,何栗到了京师就住在他家里,连瓜田李下都不回避,给予关照那是一定的,而邓洵武是何栗之前的北宋宰相,他能够给予的提携非同小可。
关键是,何栗也能扶得起来。
何栗的这三梦应该是故意传播出来的,以至于几十年之后的洪迈信以为真把它记录了下来,何栗当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但是否能成为状元得两说,加上徽宗深信道家的法术,在以后金军围城时,居然迷信方士郭京能以“六甲法”生擒金兵二帅,此时何栗以梦助攻,只会让他以为是天降祥瑞。
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我们习惯于脸谱化非彼即此去分析忠奸,但现实远比想象精彩和复杂,遥想当年,徽宗的道家之信没有下面臣僚的投其所好和推波助澜吗?何栗是否也是其中的一个呢?从这一点上去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日后的颠沛流离都是咎由自取。
在何栗踏上青云之路后,受到的仰慕和关注自不待言,据《乐府纪闻》记载,何栗初入官场时一次应邀参加私宴。席间,一位漂亮聪慧的侍女惠柔,因仰慕新科状元何栗,暗中送给何栗一方蓝丝手帕,手帕上题字,约牡丹花开时再相会。何栗对惠柔也有所好感,回家后提笔写下一首《虞美人》表达相思之情,也就是我放在本文开头作为题记的那阕词,何栗表达了自己等不到牡丹花开就盼着与意中人相见的急切心情,但就宋词而言,这并不见得有多高明,大抵就是熟能生巧的文字游戏罢了。
就像何栗另外一首存世的《采桑子》,词曰:“百花丛里花君子,取信东君。取信东君。名策花中第一勋。结成宝鼎和羹味,多谢东君。多谢东君。香遍还应号令春。”这当然可以一读,但总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中了状元后的何栗,依然是一个待完成品,他的性格和品质还没有显山露水,有待于时间去完成他。
3
徽宗赏识何栗却显而易见,坊间的传闻是何栗中状元后衣锦还乡,徽宗用他好看的瘦金体题写“何郎面馆”四个大字,赐予何家开的面馆。
御笔的广告效应是明显的,据说全城百姓听说后,潮水般涌向“何郎面馆”观瞻状元丰采。
这个故事的真假现在难以考辨,总觉得演义的成分比较多,而何栗的两位弟弟此后也中了进士,三兄弟被誉为何家“三凤”,出生地的荣耀带给何家人的虚荣是真实的。
何栗很快展现出了才干。他历任秘书省校书郎,京畿学事,主簿员外郎,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兼侍讲。有趣的是,徽宗是个艺术家,处理政事属于低能儿,但对博学敢言,正值不阿的何栗却很青睐,这也许就是眼缘。
最低能的帝王的内心也不乏手段。
在徽宗准备升何栗为谏官时,一些眼红何栗的朝臣上书说他与苏轼有乡党之嫌,徽宗似乎也没有办法,何栗被放遂宁知府,在那里干得不错,不久复调回京,任御史中丞。此后何栗的一次弹劾让他声名大噪,他弹劾的是把持朝政的“六贼”之一王黼,王黼善佞,骄奢淫逸,贪得无厌。何栗上章弹劾王黼的15宗大罪。
王黼颇有自知之明,心虚了,提出辞职,想躲过此劫。但徽宗犹豫不决,而王黼并未交出宰相官印,何栗又连上七道奏章弹劾他,徽宗迫于压力罢免了王黼等同党。
读何栗的故事时我们会发现,他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仿佛他的人生有着一种既定的假设,此后,由于他得罪的人太多,徽宗尽管喜欢他,但架不住众人推墙,何栗被罢黜,流放江苏泰州。
孙黯当年判定他12年内宰执天下的预言还能实现吗?此时已经10年过去了。
何栗的宰相之门是被战争所打开的:1125年12月,金兵南下,宋徽宗颁“罪己诏”,禅位太子赵桓,是为钦宗,改元靖康。1126年的某一天里,抑郁寡欢的钦宗想起了这个敢于和庞大的权贵作斗争的何栗,也可能是想有一番作为,何栗被召回,任御史中丞,接着加升为翰林学士,进尚书右丞兼中书侍郎,参知政事,为相辅政。
此时,离何栗状元及第刚好不满12年。
4
世人对何栗的好感恐怕是缘于他的主战,虽为一介书生,他有少有的决绝。
金军如蝗虫一般席卷而来,朝廷赔送金人大量财物后,金人并不满意,贪婪之心要求北宋割让中山(今河北定州)、河间(今河北)、太原三镇,并下了最后通牒:十天后北宋谈和使者不到,就挥兵开封。
当时在朝中的大臣唐恪等都主张将三镇割让求和,但何栗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金人狡诈,出尔反尔,割三镇,金军亦来;不割三镇,金军亦来。三镇乃重地,不可放弃!”
左边耳朵听到的是这样,右边耳朵听到的是那样,钦宗本来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更加不知道如何选择了。
何栗扼腕疾呼:“河北百姓是我炎黄子孙,弃三镇则如弃赤子,难道身为父母,就如此不怜惜天下百姓的吗?”
这个是站在道义至高点上的,让钦宗无话可说,作为朝廷的最高元首,他站在了何栗的一边,拒不割让,并按照何栗的建议,以康王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并在京师周围设东、南、西、北四道总管,统兵抗敌。
后人对这个拒不割让颇多争议,从战术上而言,一时的割让也许能够赢得时间,但要命的是,宋立国后,与士大夫共天下,自废武功已久,很难短时间内组织起像样的反攻。或许,何栗他们清楚已经退无可退,何况在此期间,何栗还被调职当了十日府尹,可想见当时朝政的混乱。
一开始还有谈判,作为帝国的操盘手之一,出使敌营是何栗不可推却的使命,也让他恍然如梦魇。和所有书生一样,他开始时是胆怯的,但太学博士、吏部侍郎李若水在大殿中怒喝:“国家社稷将倾,我等可得以幸免吗?”
何栗毕竟是有勇气之人,慷慨赴命。据说侍从将他扶上马背时,他的手仍不自觉地发抖,马鞭掉了三次。但经历了几次谈判后,何栗的状态越来越好,每每与金人谈判时,都能谈笑风生,还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后来在金人中留下这样一种说法:若要谈判,千万不要和何栗和李若水这两个人谈。
这个说法,我们大可以当故事来看,修史者多少会有溢美之词,在这种种族与种族的战争中,其实是拳头大的说话,个人英雄主义并不靠谱。
书生的道理和伶牙俐齿并不能帮助战局的转变,但历史没有留下这样的记录:当时的金国有没有想过灭国之外别的选择?他们同意谈判的初衷是什么?反正到了这一年的11月底,经过两个多月的协商不成后,金兵渡过黄河,攻陷开封,俘虏了徽、钦二帝。
又过半年,公元1127年四月初一,金兵掳徽、钦二帝后班师北撤,后宫、官吏、工匠等3000余人一并北去,何栗也是被掳一员。
历史上称该事件为“靖康之耻”,一个看起来花团锦簇的盛世,就这么突然间轰然倒塌,犹如美梦的惊醒。在逶迤向北的囚犯队伍中,何栗望着囚车上的两帝,这个时候,孙黯的预言或如泡沫破裂在何栗的耳边发出清脆的微声,这波澜只有他才能听见。而车辙,在泥地里如蝴蝶翅膀上的斑痕。
5
“念念通前劫,依依返归魂。人生会有死,遗恨满乾坤。”据说这是何栗在北庭所写,国破君虏,生灵涂炭,无力回天的他,做了一个士人能够做的壮烈之举:绝食而亡。何栗死意已决时,还交待金兵不要把他的死讯告知年迈的父母,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赵构在临安登基后,并不知道何栗已殉国,即下诏任命何栗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玉局观使。后得知何栗的死讯,乃赠其开府仪同三司的荣典。
在《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列传第一百一十二”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描述,说当时就有人提出了对这种恩宠的反对意见,认为何栗的主战误国,高宗给予何栗的荣典就被耽搁了。
但这时从北边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遗臭万年的秦桧。秦桧是何栗状元及第那年考中的进士,也是在3000人的被掳之列,此时秦桧及其家人徒步2800公里独自回到了朝廷。当时有人怀疑,秦桧一定是做了金人的内奸才得以放回。
秦桧却把何栗绝食而死的故事讲给了高宗听,高宗下诏说:“栗何忠义!”建炎四年,改赠何栗以大学士,而朝堂上的诸人也无话可说。
这里值得玩味的是,这里秦桧为什么要把何栗的壮举说出来?他这样的坦白是出于什么心态?在以后秦桧所秉政的许多年里,午夜梦回,他可曾想到过何栗之死?
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我们也许会得到秦桧以后一系列行为的出发点,这其中一定包括何栗之死。
那个记录了何栗之梦的洪迈,其最重要的著作就是《容斋随笔》,他的父亲洪皓官至礼部尚书,1129年奉命出使金国,由于拒绝接受金人所授的官职被扣留十余年。1143年洪皓才回到临安。正是父辈的这种经历,从情感上来说,让洪迈有着对何栗天然的親近感,但以梦来诠释这末世的宰相之路,尽管掩藏了一些暗中的东西,却也是大梦初醒,让何栗从同谋中解脱了出来。
在数日的绝食之后,何栗已极端虚弱,肉体在恍惚中变得轻盈,仿佛能够浮动在空气之中,浮动在北地的草木气息里,何栗恍惚看见一只翩跹之蝶,在舞动中突然折翅坠地,与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
他阖上了眼。再也看不到那个帝国的繁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