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书与明代嘉万年间的书画消费
2018-12-30
举凡书画消费的繁荣期,鉴赏类书籍就会比较流行。如宋代就有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陈槱的《负暄野录》和周密的《云烟过眼录》。明代嘉万年间,鉴赏类书籍更是层出不穷。
杭世骏在为《书画跋跋》作序时写道:“有明中叶,吴中士夫争以清赏相贵。都穆玄敬,朱存理性甫,王世贞元美号为巨魁。玄敬、性甫辑有成书,元美书画跋尾附《四部稿》而传。流俗不能登其堂。”“以清赏相贵”的方式是“辑有成书”,即编撰鉴赏类书籍。编撰鉴赏书的目的是自我标榜,使“流俗不能登其堂”。
鉴赏类书籍是书画消费行为的一种重要衍生品。士阶层用编撰鉴赏书来标榜自我,而跻身有闲阶层的商贾则通过购买阅读鉴赏书来增强鉴赏力,进而提升品位。卜正民发现鉴赏书《格古要论》“具有重新界定士绅身份地位的作用,将之从生来就是士绅的人们那里重新转移到了那些有钱购买但尚需学习应当买些什么的人当中。一旦通过刻印出版使这种知识以昂贵书籍的价格在市场上流通,所有渴望获取士绅身份的人都可以找到攀登的门径”。1王佐增补的《新增格古要论》十三卷在嘉万年间就流布较广,据傅增湘说,文徵明就有这本书,并在上面钤有印记。2
自我标榜与品位提升这两大功用与书画消费行为息息相关,从功用的视角来解读嘉万年间的书画鉴赏书也是精彩迭出。
在《中麓画品》的自序中,李开先说:“国朝名画,比之宋元,极少赏识,立论者亦难其人。岂非理妙义殊,未可以一言蔽之耶?予于斯艺,究心致力,为日已久,非敢谓充然有得也。常山叶子则云,流观当代,未见上于予者,且请撰次品格,为艺林补缺焉。”先自谦对鉴赏名画“非敢谓充然有得”,然后借旁人之口,说“流观当代,未见上于予者,且请撰次品格,为艺林补缺焉”以高自位置,大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自负。
在《清河书画舫》的自序中,张丑说:“今世好古成风,真鉴益少,其于琴研铜玉窑器等项,识者百或二三;至于书画卷轴之事,解者亿不得一耳。丑受性庸陋,生平绝无琴研铜玉窑器等项之癖,第于书画卷轴,粗能上窥前贤心画之秘。”先强调“书画卷轴之事,解者亿不得一”,然后说自己“粗能上窥前贤心画之秘”,这种自我标榜的手法的确高明。在书中,他还念念不忘地标榜家世:“吾家自高曾以来,世有画癖,又曾伯祖维庆,曾祖子和,往来启南先生之门,祖约之,叔祖诚之,出入衡山先生之户,先子茂实与寿承、休承称莫逆交,故评定国朝名公书画,万不失一。伯兄以绳尤为好事,所收谬书恶画卷轴不下数千,其真者百不得一。丑也外乏师资,内隔祖训,思而得之,自谓于书画颇得一斑。直欲上窥晋唐阃奥,宋元而下无论矣。敢以就正真赏者。”
沈春泽为文震亨的《长物志》作序,先对附庸风雅的“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大肆挞伐,说他们“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然后高标“家声香远”的文震亨,“岂唯庸奴、钝汉不能窥其崖略,即世有真韵致,真才情之士,角异猎奇,自不得不降心以奉启美(文震亨)为金汤”。
文震亨也不负众望,在著述中鄙薄“心无真赏,以耳为目”的好事者,说他们是“俗子”、是“贾胡”、是“伧父”。他们蓄聚虽多,但“妍媸混杂,甲乙次第毫不可讹”,“真赝并陈,新旧错出”。并痛心疾首,说“名人艺士”的墨迹“一入俗子之手,动见劳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真书画之厄也”。3他的言辞中既有高榜清雅的取向,又有对雅俗不辨的焦虑。按柯律格的话说:文震亨有“区辨的血统”(distinguished lineaga)以及“贵族的义务”(nobles oblige)。按王正华的话说:“《长物志》中的知识在于标榜文士高雅的生活品味,藉以区隔徒有财富而无文化水准的新富人士,晚明多种书籍所称的鉴赏家与好事家之别,即在于此。”4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士大夫阶层所标榜的重点不在于自家收藏的宏富,而在于他们超乎常人的鉴赏力。因为只要有经济实力,获取宏富的收藏并非难事,但是鉴赏力却不能在短期内速成。收藏仅能体现财富,而鉴赏力更利于区分身份。正如布尔迪厄所言:“鉴赏力使对象分类,也使分类者分类。经各自的级别分类的社会主体以其在美与丑,杰出与庸俗之间作出的区分来区别自身。通过这些区分,他们在客观等级类别中的地位便被表达或泄露出来了。”5
沈徳符记下了王稺登的一次“打眼”经历。“时娄江曹孝廉家一仆范姓,居苏城,变好骨董,曾购一阎立本醉道士图,真绝笔也。王(稺登)以廉值胁得之,索价千金,损之亦须数百,好事者日往商评。不知范素狡黠,已先令吴人张元举临摹一本,形模仿佛,几如桓元子之于刘越石,酬之十金,王所收者是也,真本别得善价售矣。元举眇一目,偶为王所侮,因宣言于外,谓若双目盲于鉴古,而诮我偏明耶?此语传播合城,引为笑端,王遂匿不敢出。”6王稺登“打眼” (一不小心卖到赝品)之后,不仅被讥为“盲于鉴古”的睁眼瞎,而且被“引为笑端”。连王世贞也不忘嘲笑他,说:“老年鉴赏破败若此,而王百榖尤甚。”7
嘲笑别人王世贞当然想不到,他的弟弟王世懋也成为别人讥笑的对象。据范大澈《碑帖纪证》所说:“闽人陈姓者,将近日泉州新刻用梨板翻于燕台,加以银锭纹,用好墨佳楮,精拓精装求售于王麟洲(世懋),获值百二十金。后王讼之锦衣,众奸受刑,值则乌有,人皆嗤王之不鉴。”王世懋“打眼”之后,众议不是指责作伪者,而是“嗤王之不鉴”。
在《画史》中,米芾根据鉴赏力的高下将消费者分为赏鉴家与好事者两类。“好事者与赏鉴之家为二等。赏鉴家谓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资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此谓之好事者。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或笑倒,余辄抚案大叫曰:惭惶杀人。”到了明代,鉴赏家与好事者的区分更是被士阶层一再强调。
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米元章云,好事家与鉴赏家,自是两等家。多资蓄,贪名好胜,遇物收置,不过听声,此谓好事。若鉴赏家,天资高明,多阅传录,或自能画,或深知画意,每得一图,终日宝玩,如对古人,声色之奉不能夺也,名曰真赏。”
谢肇淛在《五杂组》亦云:“米氏《画史》所言赏鉴、好事二家,可谓切中世人之病。其为赏鉴家者,必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或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令人笑倒,此之谓好事家。今之纨绔子弟求好事亦不可得,彼其金银堆积,无复用处,闻世间有一种书画,亦蛮收买,列之架上,挂之壁间,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橱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锦囊玉轴又安可得?余行天下,见富贵名家子弟,烨有声称者,亦止仅足当好事而已,未敢遽以赏鉴许之也。”
周晖在《金陵琐事》中也说过:“世之收藏书画古玩者,品为好事、赏鉴两家,其论甚当。吾乡静虚金太守、蕴真黄锦衣、鹤丘严秀才、石川田千户、秋涧姚鸿胪、云浦盛贡士、秋宇胡翰林、太吴何御史,皆精于赏鉴者。若印岗罗太守、西虹马太守、凤麓姚太守,尚是好事家。何也?观其所收藏者便见矣。”
诸如此类的议论不胜枚举,可见,士大夫可以不工书善画,但必须精于鉴赏。如王世贞就明白地宣称自己“眼中有神,腕中有鬼”。盖鉴赏力即眼力也。
石守谦的一段话对我们深入了解士大夫阶层的自我标榜不无裨益。他说:“对于中国社会精英阶层的成员而言,大众文化虽然存在,却不值得认同;不仅不能认同,而且经常是抨击的对象。在那个抨击的过程中,精英分子一方面是在积极地创造他们的精英性,刻意拉大他们与大众间的距离;但是,另一方面则是在进行一种面对大众文化包围的被动防御,在他们激越的批评语言中,还透露着他们无法完全抗拒大众文化的焦虑,担心他们会耽溺于生活周遭的需求与诱惑中,与大众的区别,日益难以维持。”8
可以说,对士阶层而言,编撰鉴赏书既是“在积极地创造他们的精英性,刻意拉大他们与大众间的距离”,又是“面对大众文化包围的被动防御”。
对于那些有经济实力,却缺乏鉴赏力的消费者(商贾)而言,为了避免被看成“沾沾以好事自命”的“庸奴”“钝汉”,在附庸风雅的同时,也必须培育自身的鉴赏力。因为,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大环境里,文化地位要远高于经济地位。有经济实力的消费者需要通过提高鉴赏力提升文化品位,进而将经济地位转化为文化地位。正如索尔斯坦·维布伦所说:“一个人如果不想变成愚蠢可笑的粗汉,他就必须在趣味培养上下功夫,因为精确地鉴别出消费品的优劣已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9
商贾怎样才能提高自身的鉴赏力,进而提升个人品味呢?无外乎两条途径。其一是“从贤豪长者游”,即结纳有文化素养的文人士大夫,亦步亦趋,模仿他们的行为举止,学习他们的知识能力。其二是购买鉴赏书,通过阅读来增强鉴赏力,从而达到品味提升的目的。由于并非每一个商贾都具备“从贤豪长者游”的文化素质,加之还有不少“贤豪长者”不屑与他们往来,这样后一条途径就显得格外重要。而且,在出版业发达,知识高度商品化的嘉万时期,后一条途径也更为可行。
为了满足商贾提升品位的需求,鉴赏类书籍的种类与数量都大大增加。但是书坊急于射利,文人贪图省事,鉴赏书在内容上因袭严重。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槃余事》、项元汴(伪托)的《蕉窗九录》、文震亨的《长物志》这几本在有闲阶层流传较广的鉴赏书竟然有大段基本雷同的文字。
鉴赏书的因袭也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社会现象。一方面,因袭在很大程度上传播了士大夫阶层的消费观念;另一方面,因袭表明士阶层所标榜的趣味具有较为广泛的社会认可度。
通过广为流传的鉴赏书,商贾逐渐接受了士大夫阶层所标榜的品味,身份的区分也因此变得模糊。这个时候,士大夫阶层又会努力去寻求新的区分方法。正如齐美尔所言:“当较底阶层开始模仿较高阶层的时尚时,较高阶层就会抛弃这种时尚,重新制造另外的时尚。”10杨念群说:“江南的文化最奢侈,最学究气,也最讲究艺术品位。”11其实这三个“最”字的成因就在于有闲阶层的标榜自我与提升品位。因为有闲阶层中的士人致力于标榜自我,强化身份区分;商贾则致力于提升品位,模糊身份区分。两种努力形成合力,推动着奢侈消费和文化消费,促成了江南文化最奢侈,最学究气,最讲究艺术品位。正如布尔迪厄所说:“对低级、租鄙、庸俗、腐败、奴性的——一句话,自然享乐活动的拒斥(这构成了文化的神圣领域),意味着对那些人——他们欣赏崇高的、高雅的、非功利的、天然的、气度超凡的、永远隔绝于俗众(the profane)的愉悦——的优势地位的肯定。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和文化消费天生就倾向于,有意或无意地,实现使社会差别合法化的社会功能的原因。”12
注释
1.[加拿大]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方骏、王秀丽、罗天佑译,方骏校),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79页。
2.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七七三页。
3.文震亨著,陈植校注:《长物志校注》,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一三五页。
4.王正华:《生活、知识与文化商品:晚明福建版“日用类书”与其书画门》,蒲慕洲主编《生活与文化》,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5.[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鉴赏判断的社会批判》(黄伟、郭于华译、张意校),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6.沈德符著,谢与尧点校:《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六五五页。
7.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一百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石守谦:《雅俗的焦虑:文徵明、钟馗与大众文化》,颜娟英主编《美术与考古》,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页。
9.[美]凡勃伦:《夸示性消费》(萧莎译),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10.[德]齐奥尔格·齐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译),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3页。
11.杨念群:《文字何以成狱?——清初士人逃隐风格与“江南”话题》,杨念群主编《新史学》(第一卷),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页。
12.[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鉴赏判断的社会批判》(黄伟、郭于华译、张意校),前揭书,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