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怪圈
2018-12-29
黄昏抬起它汗毛粗糙的手腕,看了看表,然后顺手戴上了一幅天色逐渐暗淡的口罩,同时在各个预约的地点出现了。
这也是幽灵和演员们从腰间挂钥匙的部位取出笔,来到纸上寻一些见不得人的自由乐趣的时间到了。他们或单独一人或三五成群从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被隆隆机器声吞吃掉只剩下一些零部件的工厂、锄头下呻吟的农村、患绝症的火焰山、滴着油的口腔、睁着独眼龙的办工间或虚无的空气裸体——反正是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叽叽喳喳模拟着稀奇古怪的混乱音质逃了出来。
“但是,今天该写些什么呢?”幽灵们各自埋下头,隐入了苦恼的回忆和各种黏乎乎的凌乱想象,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一只大型的手的形象出现了,这只手的力量很大。因为它的出现使幽灵们的骚乱安静下来而中断了刚才的苦恼,纷纷抬起头跟随这只手伸出的笔直食指的指引:“你看,月亮坐在碧空为她架起的天榻上晃荡着她雪白的大腿。噢,她在梳理她清秀的美发,噢,我必须承诺我儿童时代幼小心灵的无辜情欲与她展开在这一系列令人心碎的动作中所散发的魅力是有多么深奥的联系。”一个最先发现的幽灵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发出感叹和啧啧声。“不对,你看,她的脸庞由一层轻纱就能遮盖,肯定静若处子,她根本不用化妆的眼神昭示着平静的恋爱时光那和谐、甜美的韵律与神圣。”另一个幽灵跳出来反驳道。于是更多的幽灵开始了喋喋不休的争论,并让其争论渐渐划分和澄清出各自属于自己能够胜任的那部分兴奋,而开始了一篇月亮诗篇的构述,同时也顺便把公共的感伤和大地上纠缠不清的不幸遭遇与苦水注入了傻呆呆的月亮,这只手不断指引着,幽灵们也不知不觉由注视变成连头也不屑一动的观赏而开始痛苦地赏花、赏鸟、赏麦子、赏天堂、赏雨水、赏刀、赏古瓶、赏瓷器、赏火、赏道路、赏血、赏雷等各种不同形状的流浪生涯。
有一阵,这只手感到自己累了,就躺在自己疲倦的骨骼里抱病不出,感到情况不妙的幽灵们非常着急,他们抓耳挠腮,由于克制不住的饥饿不得不开始赏自己,谁都知道观赏自己的危险是赢得暴力倾向的开端。幽灵们蹑手蹑脚地瞅着躺在身旁而不吱声的一大堆模模糊糊的自己发呆,慢慢开始动手动脚、动牙动嘴,几乎一瞬间,发现了自己所面对的无反抗物而滋出生的力量和兴奋简直可以与太阳争辉,这个秘密使幽灵干脆肆无忌惮地提出自己的血管、眦目欲裂的眼球、如日中天的脚……跪自己拜自己讨好自己最后把自己生吞活剥交给黑暗无边的胃口和遗忘。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寂静中,一阵嘟哝声吓人地传来,似乎在因拒绝而呕吐出什么东西,我把眼睛移过去,看见胃口和遗忘也暴跳如雷,根本不屑于消化这些非人非兽非植物形式的陌生的遗体,还有些幽灵觉得用最先的方法赏自己比较安全,整天对着镜子,这面镜子并非日常生活的普通镜子,也非心灵之镜,而是更接近莫须有的虚构中类似一个侧面的人为臆想的面貌,其程度基本上达到了上瘾,有时镜中出现一个世俗之爱得不到满足的传统怨妇人形象,有时出现一滴鸟叫或大自然作为废物排出的一片秋天的枯叶,有时是天空作为喷嚏打出的一排雷声……总之,对镜外的赏者毫无利益影响,甚至连皮毛都不会触动,还有一些幽灵厌倦了,这时演员们的面孔又在头脑正面长了出来。他们悄悄靠近老庄、八卦、玄学、存在与虚无、意志与表象、弗洛伊德不死的后期顽症、佛禅、坐定……突然扯了些现存的领条、皮带、袜子、胶鞋、胸花……
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组合,以至于眼泪从眼窝里溅出了几米远的地方。演员们各显身手,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就在你死我活的剧烈斗争中,斗争场景要求献出血的高度结晶体与身躯的完整与庄严。刹那间,演员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真正的天神——生命就是大的游戏场,为什么不顺便捞点资本?说不定还有一个机会抛头、抛脑、抛耳朵、露眉毛、露牙齿……(对这句话中恶心的念头我推选万魔之首撒旦来实施他最邪恶和反动的耳光)。我说的这些演员们和幽灵就居住在我们身旁司空见惯的大街小巷和我们肩头、背部及一些遗忘了的肢体和器官上,领域就是现在的中国诗坛,同聂鲁达创作时期描述的拉美状况一样:显然,诗人的工作被滥用了,出现了那么多男性及女性诗人,我们很快觉得大家都成了诗人,读者却不见了。我们必须骑着骆驼穿过沙漠或乘着宇宙飞船飞遍天宇去寻找他们。
显然,在中国的情况还要复杂和难以想象得多。更多的时刻,从内在方面来讲,是诗者的工作和地位从心灵的角度上根本未被诗者本人重视,诗者被取消了拓展心灵领域的立法权,人格(就是超出了一切外来的社会谱系、道德谱系、知识谱系而从人头脑自身的血肉之躯滋生出来的首次为人的意愿)的不健全,无法升华至“爱”之高度的残废情感,这意味着诗者在大地上的无立锥之地更被彻底地抹杀,而写诗这项积极救护生命本质,促进作为千百年来一个正常人的精神状态与尊严、恢复本来面目的勇气与大自然做深深交谈的崇高工作,却变成了偷偷摸摸的不良嗜好和抗击现实生活的癫狂、发疯与游戏。从外在方面,来自国家政体和官方的影响,我认为对于一有深深信仰的严肃诗者是无效的。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位名符其实在心灵的崇山峻岭中跋涉的无畏战士,他寻找着真理。
下面是我对前面提到的那双手的认识及分析。
一、集体模式
是天然无意识的基础象征。因此那双手不在我们身上,也不是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那只是一种对现存物的欺骗性假知所产生的依赖。比如来自书本知识的塑造,被事与物抛射而出的现象流塑造,来自妄念(想象力的低级形式)的塑造等等。这些塑造盘踞于物用范畴对我们大脑的认识产生作用,我在第四节本质地盲目表露过物用本身作为更深的必然理念是精神冲动的最终结果和形成。
精神即直觉的甄别与企图不断回到事物本来面目的单纯从属于宇宙节奏的力冲动。由于直觉的不可分析性与解释性,爱尔兰诗人叶芝在其篇名为《魔幻》的文章中谈到了幻术的几个重要原则,这些原则也是从古老的民众生活里流传下来的,因此它是活的继续生效的真理,这三条原则是:
1、我们头脑的边缘永远移动着,许多头脑能够互相融合(这里的头脑也包括物),创造或揭示一个单独的头脑,一种个人的活力。
2、我们回忆的边缘也移动着,我们的回忆是一伟大回忆的部分,那是自然的回忆。
3、象征能够召唤这个伟大的头脑和这个伟大的回忆。
至高无上的精神冲动降落下一个又一个时代,此时代的精神特征必然有其任务创造出一批又一批心灵模式。从此意义上讲,这里谈到的集体模式,就是指一个单独的头脑,一种个人的活力或一个伟大的自然回忆。但是目前依据前面我所提到的那只作为盲目、无意识指引出现的手的形状判定,目前我们心灵所坠入的必然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时代,在此它所揭示的也必然是一个糟糕的头脑,一种个人的糟糕活力和伟大自然的糟糕回忆。尽管以暴力革命实现了时代转换的马克思主义头脑、实现了堆砌如山的物用、奇迹替代了人的原始躯体的广延,而把人的作为自身显现为根本奇迹的头脑挤出了门外。
在此,我们提到的诸如马尔库塞、伽达默尔、海德格尔的呼唤作为另一面势力的拯救者所拯救的人的心灵:但是人必得诗意地栖居,诗者必须出场,个人必须建立天地间心灵的尺度,好让诗的神性光辉再次照亮被数个世纪以来冠之以进步之名被万恶的黑暗吞吃下的人的命运——从而与那充满活力的头脑、伟大的自然回忆再次接轨。
历史空间精神繁荣的诸多——譬如圣经时代、古希腊神话时代、孔丘时代、以浮士德精神贯注的原型欧洲,就是这种接轨的标志。其力量至今以看不见的方式渗透在世界人类的血管意识中,起着深远的作用。如果我们深信每个时代按其精神周期的循环也必有其善和恶标志的肢体、头脑(当然也有怪胎)。有时我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么多大大小小有着各自作用魔力的象征物到了新的一代生命手中已被更深的时间遗忘毁掉了,或消失了其原有的美和动人心弦的力量及广阔的带有神职守护属性的意义,这不仅意味着生命活力的逐渐干枯,也意味着要找回它们固有的形状和意义仍然是件刚刚才开始的艰辛工作,这项工作,只有交给作为梦幻、预言及精神超前指引的导师和宇宙见证人的诗者,来完成和重新命名。
二、对另一只手的生活的建立
这里的另一只手的生活建立显然是诗者用以谋生的手。有一段时间我专门查阅过有史以来大量诗者这只手的生活建立情况,但遗憾的是,资料上的表明很少谈到这方面详实、具体的情况,有的只是浮光掠影的大致述说。猜测其原因,可能是大多数诗者的这支手的生活都是不幸的。正如土地上生灵的命运在残酷的生存斗争中蒙上了一层层难以刺破的阴郁之影而难以尽述。一个在田野里劳动的农夫所倾洒的汗水,肯定比各类证券交易所寄居的丧失了根源联系的,对宇宙事物无呼应的,不可变更委身于石料和智性精神的城市躯体所流出的恐惧和狂喜狂跌的汗水更为珍贵,也肯定比紧张幻觉中压迫出的贪婪欲望激出的冷汗更值得投去深深注视的一瞥。
一严肃诗者不应成为肉体蔑视者,而应成为肉身珍视者。一个身言不合的人,他的思想应受到怀疑,对自我双手和大脑生活的建立就是对外在依赖性的相对排除。我多次遭受过同一问题的袭击,这个问题的致命力量成为各个国家阻止自我发展的通用武器:“你不吃饭了吗?”正是因为其简单性构成了人的致命选择,并威胁到人的整个存在。因为这个问题毁了许多人,也同时造就了许多人。诗者的类型就这样被确定了,至少在中国被因此实在而荒谬地被确定了。第一类“诗人”是“宫廷诗人”。靠国家、政府或其他权势机构豢养,并定期、准时奉献出大型颂歌与献辞并充满霸气,这显然是“宫廷诗人”求生的祖传本领,但如果他们内在的思想血质及感情从天然的基因上尚未达到国家感情高度这一步,而仅仅作为演员面具的暂时借用,那就是无耻了。
第二类诗人是“民间诗人”。我愿意冠之以诗人的称号,而不是诗者的称号,这是一支生机勃勃的大军,其疾病和盲目也是生机勃勃的:包括患有严重异乡狂情绪的流浪汉,包括在大白天也骑着臆想中的白马四处游弋的梦游患者,包括自言自语动不动就把自己投入滔滔不绝的口腔和酒精中进行自我蒸馏的狂人,包括家庭富裕整天伏在案桌上梦想升天的语言炼金术士,也包括一方面把自己割成小块交填入那些冰凉的计算性表格、由行政指令点化出的座座瀚如烟云的文件山海,一方面又把骨头带回家熬煮诗歌汤苦涩啜饮的各大小政府机构里备受多重折磨的公职人员,他们的处境及受到的损害是巨大的,但他们活着,他们自己办刊物,这很好。将自我心灵世界摄取到的映象和奥妙表达交给他人或那些“高贵”的已渐渐习惯于品味的编辑老爷评判而不是阅读是无辜的。只要作品充满生机,时间自会回答。作品自身就是时间的裁判和竞走者。当然,夹杂在这些作品中的幽灵和演员数量也大得惊人,更多是未摆脱心理上和意识上童年的断奶期。他们应该正视他们的心灵处境在现实生活空间上的位置并与之积极斗争。继续逃避只有死路一条。
第三类诗人就是借助自身的才能与被读者养活的诗人。他们时刻关心的是自身作品不断创新而导致诗的风格变幻是否会赢得读者。这时,波德莱尔的棍子是有效的:“你,虚伪的读者!狗的同类!”他们可以讲学、授课、翻译,这几乎是全世界有作为的诗者公共的谋生技艺。
上面我谈的这几种类型的诗者处境,即另一只手的生活建立对外界太多的依赖阻碍了人格的自我发展,寄人篱下使人口短,真实的话语被扼杀了,不得不化妆,涂上一层又一层油膏。我们的真理不但应建立在双手上,也应建立在大脑中的时刻到了。比如,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也不过活了四十多岁)大部分时间靠磨镜片为主,他确实太喜欢这项工作(在当时的光学领域操作上还是个先进工艺)。自我生活的确立使一个庄严的个体创作时代来临以及世代以来的光辉美德回归个体成为可能。这时,那只手作为真正的象征来到我们自己的胳膊上变成自觉,非再次被安排与被引导,而是由我们觉醒了的心灵去安排与指引它。此句中所包含的呼唤本质意味着第四种诗者的出场——诗者以充分自由的接纳状态隐匿在心灵接触到的类似本源的喜悦中,一次次通过企图的言说界定出投射在无我躯体上与现存世界关系中的简单依存,而从在更大程度与意义上占有自己。因此,第四种类型的诗者,作为真正诗者,也就是行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