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被救赎
2018-12-29
写诗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出版了六七本诗集,发表了上千首诗作,获过了大大小小的一些奖项,多多少少也挣了些稿费,去鲁院上了半年学,还成功地加入了中国作协,参加了许多采风活动,听过了许多诗歌朗诵,见识了南来北往的专家、教授、名人,端起酒碗,喝过了无数酒局,结识了很多自认为是朋友的朋友,于是,我好像得到了整个世界,而且就站在世界的中央。于是,诗歌好像成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好像只是诗歌的一部分。它们,谁也离不开我。我,更是离不开它们。于是,这些年,我咬着牙鼓着腮帮,抡着拳头,搏击生活。卖房子,贷款,借债,给孩子治病,然后又贷款,借债,还债,买房子。就这样拆了补,补了拆,从东墙到西墙,从一个地狱向另一个地狱。有时头破血流,有时遍体鳞伤。还好。有诗歌陪着,有为人母的信念撑着,我走得不算狼狈。
面对这样的生活,我把诗歌当作自己的拐杖,十年一晃,就过来了。孩子们也大点了,一个大四,两个高中,我们一起在生活中寻找,寻找那些可以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一点点光亮,一点点温暖,一点点花香,一点点诗意,一点点信赖和荣耀。我们把彼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以彼此一点点小小的进步和成绩欢欣鼓舞,以彼此对对方的认可感到由衷的感动。是的,在生活落在最低谷的时候,我活着的勇气和诗歌创作的源泉,真的就是我的孩子们,我的家人。我爱着他们,就犹如我爱着这整个人间。尽管这个世界有些冰冷,有时甚至残酷。
有人说诗歌是药,可以治病。也有人说诗歌有毒,染上了的人可能不得好死。而我好像没想过那么多。我觉得诗歌就是我深深爱着的一个人。在我生活中,和我的亲人一起,和我的孩子们一起,和我的朋友一起。她平凡而神秘。她朴实又高雅。她善良,充满了正义。她疼痛,饱含忧伤。但却让我迷恋,让我深沉,让我狂乱,甚至让我深深地沦陷。如果生活给予我的一切,迫使我心无旁骛地往前奔跑的话,那诗歌赐予我的绝不仅仅只是快感。她简单的时候很简单,你只需要喜欢她就可以了。她复杂的时候很复杂,你只喜欢还不够。你还得学会甄别,学会挑选,学会认知,学会思考,学会坚守。
从孩子生病开始。从一个绝望的母亲开始。从一个绝望的母亲想说话开始。我开始了我的诗歌写作。从很长很长的一篇篇日记到一行行短短的分行,从笔记本到论坛到博客再到杂志报刊的发表,从一本书一本书的出版发行到变成纸币,从一次次获奖中得到的荣誉,从很多很多朋友和粉丝中获得的热爱和赞赏,让我变成了花儿,变成了鸟儿,可以盛开,可以飞翔。仿佛我觉得自己没那么苦难,没那么卑微,没那么贫穷了。仿佛生活变得容易起来了。
可生活就是生活。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让我的花儿和鸟儿有了无限的可能。她们开了,又谢了。她们飞了,又累了。凋谢和倦怠时常袭击着我,让我和我的诗歌渐渐变得苦涩,变得苍凉,变得坚硬,变得无力,甚至变得虚无。那些关于诗歌的江湖,山头,大旗,泥沙,交易,苟且,垃圾,也不断地充斥在生活的夹缝中。我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生气。不平。焦躁。郁郁寡欢。泄气。麻木。我慢慢变得懒惰起来。我开始看很多电影,看很多韩剧,放纵自己熬夜喝酒睡懒觉,任凭自己抱怨自己,轻视自己。我开始一个月不写一首诗,几个月不写一个字,半年,甚至一年都没动笔。
我找不到可以行走的路。我的时间开始荒芜起来。
我不再对诗歌发表、诗集出版、文学活动、诗歌朗诵和研讨会有激情了。我有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困顿,以及从未有过的厌世情绪。我开始一次一次住进了医院,因心脏,或腰椎,或颈椎……仿佛自己就要死去。仿佛自己正在死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样的状况特别是在小儿子经历几次大手术之后,大儿子休学那一年更甚。
我行尸走肉般上班下班,回家吃饭,卧室的窗户从未打开,紫色的窗帘总是一动不动。不上班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孩子们都在各自的学校,先生在家呆不住,喜欢在外面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我是一个人在家。我好像变成了没有波澜的水,长满了霉菌,开始腐朽。又像一条鱼游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上。
难道我真的要这样死去吗?我陷入了无尽的忧郁中。
这时,女儿出现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和大多数中国农村的困境儿童一样,没有母亲,没有爷爷奶奶,父亲癌症死了。她孤零零一个人,靠学校的公益助学基金维持生活。这个孩子因为无法确定她母亲是生是死,所以不能算孤儿。也因为她没有房子,户口也是父亲死后才挂靠在她的叔父的户口本上,所以她连低保都领不了。这样的一个孩子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声音清脆,目光澄澈,很活泼,我和摄像师偷偷给她钱她死活不要。我给她留下了我的电话,让她有事就找我。后来,我和我的朋友们凑了些钱,买了些衣服和书籍偷偷地看过她,她开始一直拒绝。我好好跟她说了很多话,她最后收下了。再后来有一天我正在医院住院,那孩子打电话来说周五要来大足找我和我说点事。到了那天,我正好出院了,我和先生赶到车站接到她,然后她告诉我,她叔叔不让她上学了,想让她回乡下去帮他守茶馆,然后找个人家嫁了。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咬了似的疼。
于是,她就成了我家的女儿。她每周回家就跟我睡一个被窝,因为我知道,她不光缺钱,更缺的是爱和温暖。如今她已经上高一了,在我家住了三年多。虽然我家的状况一直没好,自己已经有两个儿子要养,现在又多了一个。但我深信,她会一直是我的女儿,只要有我一口饭,就一定少不了她的。这是个单纯的孩子,不会使用电话,不会使用电器,几乎没看过电视,穿的衣服几乎都是别人送的。但她依然那么善良,那么鲜活,那么纯粹。她深深地感染着我,击打着我必须向善必须乐观的心。
我开始活过来了。我又想起璧山的两个孤儿景露和景强,还有一个盲人曾哥和他的弃婴女儿曾露,这几年我断断续续去看过他们,也发动朋友私下去帮助他们。女儿的到来,让我更加坚信,这条路一直得走下去。尽管我身边的人会质疑我,会白眼我,觉得我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去吹别人的包子。我无法去取舍稀饭和包子,我只是遇见了这些人,而我恰恰比这些人过得好点点,我恰恰有伸出手去扶他们的力气。我想起来了,我根本就没死。我只是被现实的阴暗和戾气吓住了。我想,我还是可以坚持的。
然后,丹丹又出现了。这个尿毒症晚期患者,这个只有二十岁比我大儿子还小三个月的姑娘,这个亲生母亲长年住在精神病医院,父亲再娶之后不再管她的孩子,因为再次发病没钱进重症监护室然后昏死过去被继母和父亲送到乡下停在门板上等死,她的同学又凑钱把她送到监护室抢救之后活了过来。这个可怜的孩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浮肿,脸更是肿得透亮。那时重庆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她,想通过媒体呼吁来帮助她。可我了解到的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资助,许许多多的媒体来了又走了,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之后,她还是那样躺在病床上,等待救援。
我和我家的三个孩子说了丹丹的事。我们商量了想给她成立一个爱心联盟。由大足的两个微信公众平台监督,以我的名义给丹丹募捐(那时国家没有禁止以个人名义募捐的事)。孩子们都赞同。大儿子还鼓励我说,妈,只要是正确的事,而且还可以帮人,你就去做!不要怕别人说。孩子们说得对。我要做那样的妈妈才配得上他们!于是,我们建了爱心群,我执笔写帖子,开始在网络里募捐。每天公布募捐所得。一个月下来,就募得了15万。现在丹丹每周三次透析,除了大病医疗和农村医保低保报销的一些费用,这15万可以延长她好几年的生命了。
我知道这不是真正挽救她的办法。我不想去抨击这个国家的民生政策,我也不想去怨恨她的父亲。我更不想去记住在募捐过程中我收到的质疑和奚落。我能做到的这样的事,我真的做到了。我感觉我和丹丹一起在活着。我们经常电话或者微信联络,我也会说一些鼓励她的话。但我清楚地知道,我说给她的那些话,其实就是说给我自己的。我感觉我一直在寻找的那条路,就在眼前了。
写诗十年,因为诗歌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好。在苦难的生活里,我无限地放大了这些好。那些关于花儿和鸟儿的梦想,有时也会坍塌。我又想起微信出现的那段日子。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躲在微信的背后,看满屏的歌舞升平,溜须拍马,尖叫谩骂,谈情说爱……微信群像蚂蚁一样堆满了世界,更多的蚂蚁长出了翅膀,从一个群飞到另一个,从北京飞到上海再到重庆。微信公众号更如雨后春笋,齐刷刷地冒出来。它们长着各种各样的脸、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它们发出众多的声音。或批判,或煽情,或叫嚣,或说教,或抒情,或描写,它们的声音有时温情,有时喧嚣,有时智慧,有时幽默,有时无聊……
我没有被这些声音淹没。
我开始了大量的阅读。我收藏了上百个公众号。里面有很多我喜欢的文字。我把看韩剧的时间,发呆的时间,独自荒凉的时间都用在了这里。我把喜欢的文字存起来转发朋友圈,久而久之,我的朋友圈里也有了一批气息相投的朋友。离开生活这个大染缸,只为了喜欢而喜欢,绝不被那些乌烟瘴气而乌烟瘴气了。于是,我似乎又变得心无旁骛起来,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时空,慢慢地,我又安静了。我想起了一匹掉进深井里的老马。主人嫌它太老了,又掉进深井里了,懒得花时间和精力去救它出来,就叫人直接往井里填泥沙把它埋了。泥沙飞进来落在老马身上,起初老马异常慌张,引颈嘶鸣,愤怒,哀伤,抱怨,甚至控诉,可毫无用处。泥沙越来越多,老马开始挣扎,开始扬蹄,开始乱撞,很快就抖落了身上的沙子。后来,它不叫了,它发现它每抖落一身泥沙,脚底下的沙子就升高了一些,外面的泥沙不断进来,它一刻也不停地抖落。泥沙越升越高,快到井口的时候,老马用尽力气一蹦,就跳出来了。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一口深井。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每个时段有每个时段的瓶颈,而我们选择怎样的方式跨过去,就得看各自的本事了。这饱含一个人的学识,修养,本性,眼界和初心。
我不应该荒芜。我要继续热爱。无论是生活,还是诗歌,无论人间还有多少不公,多少不足,多少痛症,只要坚守自己,学会更辽阔地去爱,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我不需要原路返回,我也可以选择不一样的交通工具。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违规。更不要放弃。即使是纸做的码头,我也可以抵达,更会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