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灵魂的情感秩序
——雪迪诗歌评论
2018-12-29
诗歌早已不再仅仅是语言的产物,就像诗不仅要跨越文学的悬崖也要抛弃传统的束缚一样,诗与诗人要经受更为严苛的考验。而这一切,对于从始至终都以异乡的漂泊形象而展开诗歌道路的雪迪来说,显得尤为强烈。
因此,从一种更凝重的层面出发,雪迪的诗歌具备了容纳世界的气质。他的视线首先凝聚于如何去寻找一个现实外的人性和灵魂的存在。这种对自由世界的执意追寻,不仅通过具体的诗行得以表露,亦体现在他动荡灵魂的描述以及对情感谱系的刻画上。尽管,这一过程是痛苦的,要学会承受的不仅是孤寂和痛楚,甚至也包含了来自个体的不断质疑、反问和犹豫,以及数不胜数的艰难抉择。然而,值得庆幸的是,雪迪的每一行诗,都以明朗的口吻,阐述着作为痛苦情感守护者的个体声音。
雪迪的《家信》实际指向的是作为编年史的个人独立情感历史,并且令人意外的是,这同时也是关于诗歌近代史的折射,是使我们回到诗歌而不是语言的开始。这是因为在个人的时代和共享时代之间,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感知到了一种必须要被注意的力量,从而选择了对情感的切入,以便使诗歌成为生命本身的写照而不是缩影。这种选择明显地带有诗的景观成分,是时代本身形象的确切要求。因此,诗歌是一切情感纠葛的存在主体,是对虚无的关怀和体会,尤其是当这一切隐秘的、暴露中的和冲突的现实进行连接的时刻,雪迪的诗便具备了如颤音般柔密的清晰线索:
我的生命,你为了虔诚
朝向罪恶一无所知
看见它,肃静的石头
我的心开始出血
——《教堂》
相比于那些热衷于将情绪书写为真理的爱好不同,在雪迪的诗歌中,我们已经看到,他是如何将这些冲突而尖锐的影像以及雪片般的敌意充分调和的细致状态,这些风景、感受、现实的缝隙、阴影和流动的碎片,是以接近同质的构造呈现在雪迪诗歌中的。雪迪的诗歌在涉及到日常细碎生活的层面上,予以了这个并非属于特定时期、但却依然具有敏锐质感的年代一种提供心灵治愈的功能,诗已经从仅供欣赏变成了灵魂避难所的物理空间,它囊括了城市、原始的大地、北方以及身处他乡异国对地域风情的叙述。这所有的一切,不仅展示了文学存在的勇气和视野,也一样从独立世界的影像中反射出了来自日常情感流动而闪亮的光影。
痛苦的爱,爱中的痛苦
对于花费一生的时间
试图看见灵魂的人
只是当他穿过自己的
肉体时,艰难的感觉
如果停下,你就
永远沉陷进肉欲
——《停止》
这些极尽克制的细微诗行,无一不是在向我们传达来自个体内脏的负荷中那些将要或者已经被遗忘的事物的本质,为的不仅是向我们澄清作为存在者不确定的身份,同时也在文学局限性的领域内推动了诗歌在时代中的分量。这些分解与融合并存的情感,创造了一种新的人间语言,成为诗人在视觉体验之外新的构成体。但是,这一切仍然可以被理解为向虚无靠近的力量,因为诗人并非单纯地为了描述世界的外观而来,而是要从独立世界的非现实和超越性层次出发,以期既能验证诗歌的内在精神形态,又能将那些被我们遗忘和浪费的情感,再一次恢复为悲伤和带有思想的情感足迹。
尽管,人作为历史的产物,存在着难以回避的漂泊不定的液质特征,但诗歌凝结而成的作为现实而非文学意义上的临时家园,满足了我们对于温情的向往。“远处的城市,花圈/人流仍在寒冷中汇集。/记忆和恐怖,在残存的/铁架子中,冒着黄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弥满着强烈的硫磺味。”(《失去Nimbus 的房子》)正因为存在着对不对称现实的深刻理解与洞悉,诗歌也就达成了要在世俗世界的边缘进行颠覆的可能。这种气息蔓延在雪迪的诗歌中,作为社会学层面上的分层呈现,不仅象征情感之于意义的重要性,也在接近临界的状态,穿过了亚洲地貌而迈进了更为细腻的世界格局。
在厌烦的十二点
我穿过这座昏暗的城市
北美的城市。异乡人
跨过一条条街道
牙医用一根打蜡的线
清理访问者的牙缝。一天中三次
我死劲儿记一条街的名字
生怕错过该转弯的地方
嘴里是被彻底清洗的感觉
一个月,三十次。一次,三个月
——《反光的事物》
和我们正在经历并沉浸其中的时代相比,雪迪的诗因其对形式的形态偏离,从而在文学的进程中体现了“诗如何成为诗”的当代边界,也在非匿名的状态下,论证了文学、诗歌和现实世界之间不相称的普遍性。这种对封闭世界批判的动力,源自诗歌作用于个体时所要遵循的对情感本质解读,是留给正常社会中可见分裂的温情。当诗如何成为诗已经成为某种技术难题时,惟有从颠沛流离的身躯中抽离出对情感及灵魂动荡的深刻姿态,才有可能在社会中产生进行对话的契机,也能由此延展反衬并映射对痛苦及忧郁情感的探寻,进而,又意味着诗的传统已经走向对现实的改变,甚至也涉及着对肉体生命的真实回应。
那些我们在陆地上失去的
在火中结束的,被孤独的鹿群
一代一代传下去。
——《湖中的湖》
清晰的陈述带来的是对生命形态沉思之后的敞开,也就是通过对社会外在景观的剥离,以期抵达无价值的存在,获取继续生长的营养。由此,独立世界中有关个人情感及欲望的状态也才能得以恢复其必要的高度。《家信》通过对依附于文学和诗歌之上意识形态的跨越,成就了一种具有期待感的现实,无论是情感现实或日常现实:“黑暗是最后一个,是锁门人/那些带着性欲的人/总被锁在某地的里面” (《连接》)。当这些诗行逐渐透过阴郁世界进入心灵的视野时,它们也就充满了整个家园。不但如此,还以自身坚韧的力量,跃动成为一个发光的、凝结着自我、悲伤和情欲,以及不协调的、处于分歧立场的星体。这就是一切期待感的来源,是雪迪诗歌中令人难忘的既冲突又平行的质地。
我听见那种饥饿的声音
日夜嗥叫在我的面孔里
我的手在喉咙里挣扎
在吐出的日子上布下爪印
——《饥饿》
对人类存在的情感困惑始终贯穿于雪迪的诗歌之中,这使我们想到,在被遮蔽的某个空间或意识内,也许存在着需要被引起注视的世界。但同时我们也确知到了时代本身是不平等的,它必定要以与文学绝缘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存在,或者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它试图用最真挚的力量来唤醒那些生活着以及渴望继续生活下去的灵魂,而无论动荡或行将崩溃。这正如同雪迪所写的那样:
当人有能力成为一片风景
他的念头,是一个个
充满阳光的日子
我们在过的这一时刻
就充满了惊喜
——《祝》
家信不仅是作为对诗歌本质的揭示,不仅是来自一个古老民族在此时代的低声细语,它也以此种不可忽视的颠覆力量,成为世界本身在失序和分歧年代的心灵镜像,以映照并暗示来自人类的在社会现实边缘所要聆听的气息。这种极具个人情感的书写,在某种意义上,是未来主义的一种呈现,区别于在存在之外的感受。而雪迪的诗歌之所以珍贵,正是在于,他以承担的方式,向我们袒露了对现实具有温度的情感。它流动着,一直到世界尽头,在生与死之间延续人间的一切。
思想被提炼成形,是球状的
我们经过做人,还有别的
就是为了把思想从无数世中
提取出来。用具体的肉身感觉
经历转换的过程。
——《合》
雪迪的诗歌,是当代诗歌历程中有关情感的独立再造,他以一种与现实交错的谦卑姿态,塑造了语言作为灵魂的底色,以克制的柔情面对冷酷世界中残存不息的光芒。这不仅是他个人形象的体现,也与我们的存在息息相关。而诗歌终将以其静穆的声调,糅合大地之上呼吸的生命,传达现代诗歌中涉及人类灵魂的闪烁火焰,一如在这其中,在诗人本质性的漫长生涯里,以及诗与人类的情感揭示,而精心造就的我们时代中丰富而自由的文学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