瞑目空山—— 李瑞清《红衣罗汉图》赏析

王雪峰

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梅痴、阿梅，玉梅花庵主，戏号李百蟹，江西抚州人。在大厦将倾的清王朝末期，李瑞清被任命为江宁提学使，兼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为中国近现代高等师范教育和现代高等美术教育的开拓者。民国之后，自号清道人，隐沪卖画为生。《红衣罗汉图》是李瑞清寓沪期间所作，反映其晚年心境。

红衣罗汉是传统人物画中较为常见的题材，它源自于禅画，多表现证悟罗汉的禅修、说法等相关内容，在这幅作品中，画家描绘了一个在洞窟之中进行静坐禅修的红衣罗汉形象，这种洞窟禅修的题材出自禅宗初祖“达摩面壁”的典故，故而红衣罗汉的形象多为须发鬈如的番僧形状。从画法上而言，整幅作品以篆籀笔法入画，采用勾线敷色的手法，画面言简意赅，古雅朴拙。在构图上，以红衣罗汉为中心，前后重叠的树石、云气形成前后几个层次，增强了画面的纵深感与层递性。在色彩上，画家运用了对比性的装饰色彩，主体红色与周围树石的青绿冷色产生强烈对比，使罗汉形象更加突出、显著。如果画家仅是表达一个坐禅的罗汉形象，那这幅作品只是一般意义上的道释人物画而已。但是李瑞清在这幅作品中赋予了更多的内涵，他笔下的罗汉是闭目的，这闭目并非冥想，而是对娑婆世界的决绝。他在画面的落款中用隶书写下了他的心迹：

“吾闻佛法无边，普渡一切众生，今四海波荡，一切众生永堕苦趣，乃瞑目空山何耶？

戊午七月既望清道人敬造。”

从款识可以知道这幅画作于公元1918年农历七月十六，此时离推翻清王朝统治的辛亥革命已经七年，李瑞清以“清道人”自称，可见他在精神上是以一个遗民的心态对前朝充满了留念。

作为清朝官员的李瑞清，在他的身上有着传统文人士大夫的风骨，他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首开图画手工课，聘请萧俊贤等书画名家以及日本教师教授绘画，为我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吕凤子、姜丹书、汪采白等人皆求学于此。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南京城岌岌可危，官吏潜遁，唯李瑞清仍照常带领学生上课，在南京布政使樊增祥弃职而走之时，李瑞清代布政使之职，助守南京城，并买米三十万斛犒赏官军，开设平粜局，赈济难民。然而李瑞清并不能以他一己之力力挽清王朝的覆灭。在南京城陷时，李瑞清衣冠堂皇，欲以死殉忠，但革命军敬重李瑞清的人品，不忍加害，任他行事，李瑞清最后将数十万积金的钱库封存，并将钥匙交于士绅。着道士装，隐遁上海 。李瑞清自持清朝命臣的忠节，看似文人节气的表现，但在当时民族矛盾与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他的行为则是政治保守主义的愚忠行为。然而，作为传统士大夫的李瑞清，并不能跳出自身的局限，他严格按照文人道统而行事，在出世中他秉承士大夫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在两江师范学堂的开创中励精图治，改革创新，为朝廷培养人才。在城破之时，他要与他效忠的朝廷共存亡。当清朝覆灭，他身虽未死，但心已随大清而去，在沪上沉于佛道，以“清道人”自居，实际上就是一种避世心态下遗民的身份符号。在寓居沪上的晚年，他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他看到他所处的时代王朝更替、军阀割据，国际社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所有这一切背后受苦的皆是众生，故而他说“今四海波荡，一切众生永堕苦趣”，故而，他笔下的红衣罗汉“乃瞑目空山”，因为实在是不忍看到众生受苦，山河破碎。闭目的红衣罗汉正是李瑞清内心世界的写照，红衣罗汉乃是李瑞清的化身。

在这幅作品装裱的左侧绫边之上有李健的题跋：“先文洁公晚年画佛每作瞑目或不点睛，寓不忍见娑婆末劫之苦境意也，此幅全以钟鼎篆籀至笔为之，公常谓画佛勾勒汉砖，设色效唐壁，如此幅是也，乙青先生以视命题，李健敬识。”

李健（1882-1956），为李瑞清侄子，亦是其得意弟子，早年就学于两江师范学堂图画手工课，他对李瑞清的人生经历和艺术思想是非常了解的。这段题跋揭示了李瑞清晚年作为一个遗民画家内心的苦楚。同时也从艺术的角度揭示了李瑞清绘画的渊源。李瑞清的绘画以钟鼎篆籀为笔墨基础，这是清代中叶金石学兴起对书画的影响，他对汉砖的造型与唐代壁画中色彩地汲取，都反映出李瑞清在艺术上对古意的追求。李健作为李瑞清的亲人和门生，和他一起经历了朝代更替，是能够理解他作为清朝遗老的心态，因而他指出李瑞清晚年画佛不点睛，是不忍看娑婆世界众生之苦境。世相是人内心的关照，正是李瑞清对于清王朝的愚忠，而使他只感受到时代更替时众生苦，而无视历史前进的步伐。李健的题跋进一步阐明了李瑞清的历史处境。这幅作品的画签上写道：“清道人先生佛像精品，丁卯春仲重装，隐庵主人题”。从这个画签可知这幅作品在1927年重新装裱，这幅作品的收藏者可能就是这个隐庵主人，也就是装裱之后题跋中的“乙青先生”，他在作品重装之后特地请李瑞清的侄子李健在作品的绫边之上题跋，增加作品的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