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一世界
2018-12-25段晓音
段晓音
哈桑二世清真寺外的一处喷泉
摩洛哥是马赛克之国,万花筒之境。那眼花缭乱的色彩由五花八门的染料和香料拼凑而成,偶尔,你能在色彩的缝隙里看到戴着黑头巾的伊斯兰美女和形态各异的流浪猫。
我们到达的5月正值斋月,在游客们排队钻进卡萨布兰卡网红咖啡馆ricks大快朵颐的时候,当地人正忍受着肚里那只青蛙不断地发出“呱呱”的抗议。每隔几小时,环绕在城市上空的巨大诵经广播就会好似久违了的防空警报般响起,此时异乡客往往茫然地抬起头来张望,本地人则虔诚地垂下浓密的睫毛祈祷。
卡萨布兰卡像是刚遭受过大刀阔斧的变革,我们所在的新城有美丽的伊斯兰庙宇,也有大片废墟工地袒露在显眼的马路旁,类似白鹭鸶一样的水鸟将粪便厚厚铺满有着遮天绿植的大道。峰回路转,能看到普通人家亮着灯的后窗;柳暗花明,也能在洒过水的石砖小巷中撞见一群踢球的少年。
总觉得卡萨布兰卡并不能代表摩洛哥,至少在到达马拉喀什以后,我更是这样认为了。橄榄油沙拉、塔吉锅闷蔬菜小米饭和棕色糊糊汤,全都有着少油盐的寡淡与奇异的香料味,构成最典型的摩洛哥“三道菜”。當我质疑一个地貌与物产同样丰富的国家饮食却为何如此粗糙时,同行的人解释这也许是宗教力量对于信众欲望的一种刻意约束,然而这对于一个挑剔的中国胃来说没有任何安抚作用。从此味觉与视觉分化成两路,各怀心事地共同深入到摩洛哥腹地跋涉。
在被誉为“红城”的马拉喀什,临街栽种的盛开蓝紫色花朵的树木,配合着流行色“玫瑰木”红土的城墙,给了这座城市古铜色戴花少女的香艳之感。载着游客的马车缀满金色流苏,绕着连绵不绝的大小街心花坛扬起橘色尘土,远近的马蹄声犹如赌徒在熟练地洗着扑克牌。据说在马拉喀什,大大小小的清真寺与古代皇宫别院成百上千,这里留下了无数口耳相传的充满伊斯兰式浪漫却克制的皇家爱情传奇。而许多欧洲中产浪子也在蓝色树木与大叶植物掩映的安静角落里开起了私人别墅旅社,吸引全球各地的网红叼着水烟、喝着薄荷茶潮爆脸书。
马约尔花园,伊夫圣罗兰纪念馆门口
堪称杰作的“马约尔花园”是马拉喀什最热的打卡圣地,这里更因曾为著名设计师伊夫圣洛朗的宅邸而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建筑基本采用青金石靛蓝、明黄和琉璃瓦翠绿以及金黄的四色外观,依附其上的垂挂花朵,也均是饱和度极高的玫瑰粉和橘红色。而花园内红土之上的各式“高级灰”仙人掌群,矮株的活脱是醉酒的长袖舞姬,高耸的有如参天水泥建筑,加之翻墙而来的新鲜马尿味和三两蜜蜂嗡嗡逡巡,顿觉灵感之于艺术家与设计师们定然是串联五感、打破常规的。
随着气温降低,夕阳下沉,马拉喀什的不眠广场变得灯火通明,几条街区之隔,马约尔的阳春白雪与此地的下里巴人共同构成“变戏法”的摩洛哥式惊奇。铺天盖地的羊毛地毯、手工漆盘、黄铜咖啡壶、翘头羊皮拖鞋和各种摩洛哥香料与精油、缤纷水果摊上几块钱一大杯的鲜榨果汁、吉普赛打扮的老头摆弄的瓮中蛇……这是色彩与气味的天堂,这份喧闹背后仿佛有个指挥,夜色降临时他一个起势,这个一千零一夜的梦幻协奏曲就响彻夜空,辉煌的灯火和嘈杂的音浪让游客瞬间变得亢奋和聒噪。然而一旦指挥棒落下,仿佛大幕骤降,瞬间只剩月光下疾走的猫和满天的星斗。
在温度骤降的午夜,大巴停在一个半露天的演出驻地外,迎着夜风,许多游客忘了加衣,哆嗦着坐在长方形的场地边。广场四周的灯突然被点亮,几乎伴着一串尖叫声,远处一字排开的骑兵队突然朝着天空齐声放枪,他们瞬间穿过那条白色的烟带飞驰而至,两个身手敏捷的骑士在马背上360度翻飞,赢得此起彼伏的掌声……在看台上离我不远的位置坐着的一对白人夫妇,自带上世纪90年代摩登女郎挂历摄影的那种朦胧光辉,眼睛里有着东欧老电影里的悲伤和文艺星光,我忍不住凑过去和那位有着金色波浪卷的女士合影,我说她们像俄罗斯明星,她很高兴地解释说自己来自墨西哥。
当牵骆驼的摩洛哥少年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让我唱一支中文歌时,我很没创意地哼起了《橄榄树》。傍晚5点,那时的光影恰如橄榄油的颜色,没有风,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贴着沙漠腾起的热浪颤动……然而撒哈拉是个广义的概念,我们脚下与三毛所描述的撒哈拉更是两个概念。追赶着夕阳下坠的速度,那种面对浩瀚沙海的生命之轻恰如我并无诚意地吟唱《橄榄树》,我们这些于沙漠边缘行走拍照的游客,企图在喧闹与慌乱中捕捉预想的一点浪漫和蛮荒之感注定是徒劳的。接下来在领会摩洛哥少年的“手语”后,我们一行四人与他一起在一片平坦的沙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的时候我觉得,越是走马观花兴致高涨地闯进异域,这场景就越像楚门的世界。游客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订制给自己的一场马戏,而当地人也不会有耐心和你探讨他们的真实生活。
夕阳下的撒哈拉沙漠
摩洛哥是流浪猫的天堂,在拉巴特的街角偶遇一只花猫“坐骑”
马拉喀什马赛克作坊里的手工匠人
从沙漠到菲斯古城的路上,从艳阳到阴云密布,后来索性浓雾与细雨夹杂而至,沿途可见漫山咖啡色的山羊和灰色的小毛驴。山腰上一个当地人正骑着破旧的摩托,身后跟着一只翘尾巴的瘦狗。像蘑菇般一坨坨的小树,高山上是哥特式尖刀一样的松树林。路边一堆堆的玛尼石,草地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蓝罂粟花,藕荷色的远山背后玫瑰色霞光在雨水中几乎遁形……直到慢慢挺近白霜挂着的黑森林,有如从锡兰的电影穿越进老塔的故事,雨水骤然变得凶猛,把车窗外的风景捶打成油画,碾踏成大色块,然后索性一把揉成苔藓的灰绿色,谜一样的雨声像个异乡客的梦境……
随着大巴驶进伊芙兰,雨点变得缓慢而稀疏,清寒的雾气充满车厢,雨刷一层层拨开眼前的风景,苔藓色再次变回油画,然后摩洛哥式“蒙太奇”瞬间使人置身于东欧小镇——伊芙兰也被誉为“北非的瑞士”。
在一间老旧破败的咖啡馆小憩的半小时,我们几个中国游客坐在火车座沙发里,手捧着山寨拿铁和热巧避寒,墙上巨大的海尔电视里放着黑白电影,凄凉凝滞的气氛如同《两个人的车站》里的那间餐厅……
摩洛哥的万花筒是一个迷宫,只小小挪动一个角度就陡然伸展出一个海市蜃楼,让你在沉醉其中的同时也充满怀疑与不安。而引领你走出迷宫的也许是在无数光影中漫步的猫,它们犹如时间长河中的刻度,标注着幻象背后的历史与风物……作为游客你没有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但你可以凝视猫的眼睛,然后低头核对一下手表上的时间。于是永恒就滞留在那一刹那,如同一块有个复杂图案的马赛克砖不偏不倚嵌进记忆的一个勾回里,当你默念咒语“空即是色”,这块花砖便折叠、转身,陡然翻转出一个摩洛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