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设计的跨界与境界

毛建华（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一

从事展示设计这一行当的人，首先总要运用许多相关“展示行当的词汇”来进行思考，进行交流。虽然展示行当在中国大陆真正地兴旺起来也就四十多年，但在这四十多年中，就已经有许多“展示行当的词汇”此起彼落、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新一轮的此起彼落。比如，先后陆续登场的词汇就有陈列、展览、展示、会展等等。二十年前，国家职业技能鉴定中心为这个行当公布了以“展览陈列师”冠名的职业技能鉴定标准。在标准公布五年之后，启动了开发建设“展览陈列师职业技能鉴定（高中低三级）考核题库”，我参加了题库建设工作。在启动题库建设过了五年、刚刚完成的时候，“展览陈列”这个名称已经难于应对当时的展示行当的真实现状，于是国家职业技能鉴定中心又公布了刚刚由上海制订的“‘会展设计师’‘会展策划师’职业技能鉴定标准”，我们又应邀参加了对新公布的“‘会展设计师’‘会展策划师’职业技能鉴定标准”的审核会议。所以，探究我们的展示行当“用来思考和交流的词汇”很有必要：虽然，这对于许多专家学者来说，他们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词汇探究”的层面；这对于社会上的展示设计的受众来说，他们主要关注的是结果而并不需要关注这些词汇；但对于我们从事展示实务的人来说，它却非常有助于在设计中更深地理解我们所面对的展示项目的内涵，有助于巧妙地把所面对的这些内涵加以充分地延伸拓展，借以提升创新能力，提高境界追求，避免故步自封。

图1 法国布尔学校的《展示平面》专业方向的课程作业

图2 苏州文庙大成殿全场的上中下空间配置了平衡而周到的装饰（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3 海盐腔展演馆的多层次空间分割（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其实，陈列、展览、展示、会展、空间、平面、尺度等这些术语有怎么样的来龙去脉——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在社会上甚至在行业内，也还存在着理解的局限或模糊。在我刚刚跨入展示设计门槛的当口，自认为对各种“专业术语”是什么意思都明白了，一是一，二是二。后来，在我经历了丰富的实案、有了深度之后，就自然想去探寻这些“流变中的术语”源流。稍一探寻，本来的清楚反倒转入了迷惑！比如，上文所说“术语”这个“术”字，小学时代就知道是“手段、办法”的意思，但探寻字源，原来它的原初是指称“街道”，后来把原初的字义慢慢“遗忘”了，却把原初字义的延伸部分反客为主了。这些词汇，有的是多词一义，有的是同一个对象与时俱进、约定俗成地不断涌现出它的新名称，也有的是一个名称从最初的宽义变成了狭义。比如，“装潢”一词，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它是不容置疑地指称现在所说的视觉广告设计这个行当：读物装帧、包装装潢、招贴设计、店面橱窗、展览陈列。但80年代引进了“视觉传达”这一新词，90年代又引进了“平面设计”这一新词，“装潢”这一称呼却被转义到“装饰装修”行当里去了，以至于艺术院校里已成传统称呼的“装潢专业”在2000年前后纷纷改名，这可以省却掉在招生阶段应对考生咨询专业时的解释之烦。可见，有了探究就会面临“词的困惑”，有了困惑就会寻求“词的理解”！

图4 海盐腔展演馆的版面采用紫铜蚀刻与木构架相谐（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5 海盐腔展演馆的求得悬浮态的书卷式投影台屏和地面壁面组合（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6 海盐腔展演馆的入口廊道天顶以中国星座作装饰,左图是美国英特尔总部展厅天顶形式（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除了“装潢”一词的内涵变迁，我们又发现“展示”这同一个称呼，还曾经产生了“站队归属”在不同行业的多样解读。不久前对展示行当归属的认识大致有三个类型：一是归属在建筑与室内设计业内，以为无非就是“装修”。二是归属在工业设计业内，因为牵涉到许多功能性构件的制造。三是归属在广告传播业内，在威廉姆•爱伦（美）的《当代广告学》中，辟有专门章节讲述“展示设计”，包括会展、店面、橱窗等销售空间的设计。我认为，后者比较切中了展示行当的本质——信息的传播。这个认识并非“无聊”，实际是很重要的。造个房子讲百年大计，装修个房间为了天天与人相融，但做个展示，说不定投入很大却开张最长半年、最短才三天就撤展了，为什么？无非就是为了及时限时地传播最新信息。为了这个目标，它要借助于建筑装修、要借助于工业制造、要用尽平面媒体设计手段……展示行当还是个“交叉•复合”性极强的专业——传播为纲，交叉复合——用今天的“热词”就是“跨界”的典型案例。“画眉深浅入时无？”——展示的“行当词汇”和“站队归属”颇为有趣的演变过程也说明，同一个主体，不断涌现出时新的名称有它的道理。从过去作为“装潢、装饰、装修”冠名的公司的“副业”，到近年来涌现出大批以“展示、会展”冠名的专业公司，这和“行当词汇•站队归属”的演变完全是同步的，而在企业和艺术院校系科里曾经热门一时的“装潢”冠名，如今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了。

图7 海盐腔展演馆内营造情境避免枯燥（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二

那么，前面说了这么一大堆“词汇探究•站队归属”，可能有人觉得只不过是“掉书袋”的文字游戏？不是的！从“陈列”到“展览”、到“展示”、到“会展”，四个词之间看似大同小异，其实有着层层递进的质的差别。做个不定很准确的比方：陈列，是把东西摆开来；展览，是把东西摆开来“你去看吧”；展示，是把东西摆开来导引你来“看什么”；会展，是在一个主题下，通过许多手段，在“交互”的氛围中传播信息。前三者：陈列、展览、展示，侧重于“展品之汇集展示”：东西汇聚一起给人看，人们汇聚一起看东西，比如广交会；而后者侧重于“在展览同时召开有关展览主题的交流研讨”，比如上海世博会，或者“在集会的同时举办有关集会主题或者借助于集会平台的展览”比如北京奥运会。说到底，会与展，都是“信息的沟通与传播”，所以它归属于广告，也是当今时髦用词“传媒”的重要组成部分。更重要的，它所涉及的设计和制作行当充分地跨界，而且它的信息传播不是单向度的，而是营造出一个“主办方和观众•观众和展示体•观众和观众”交互的引力场。

展示项目的实施，必须要营造空间，必须要借助工业制造，但关键在于，它不是为了造出一个在日常去居住去使用的空间和物品，而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借助这些空间和这些构件，置入“甲方”要宣传的“实和虚”（物体和信息），再借助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媒介的综合调配之后，有效地传播商业信息、服务信息、文化信息、政治信息等等。我们在《苏州文庙大成殿》和《浙江海盐腔展演馆》的设计中，非常注重空间的分割配置，为了顺势而为地在大成殿的庞大上部空间的配置装饰，还承受着主管部门起初不理解的压力，因为在古建筑大殿里的装饰设计“对高空不作为”已成习惯（或者要么就一封了事），但我们坚持己见最终获得满意又“冲破常规”的艺术效果。在《浙江海盐腔展演馆》的设计中，“有张有弛”地配置空间，留出面积较大的流通空间、面积较大的连体花坛围坐留给观众休憩。上部的廊椽处理，以“反向仰弧”突破覆状廊椽的常规，空间还是这个空间，但衬显出了两侧展区的高度和气派。

图8 海盐腔展演馆的剧场之外看免费“靠壁戏的妇儿雕塑（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9 海盐腔展演馆的装饰版面之1（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10 海盐腔展演馆的装饰版面之2（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展示绝对离不开空间处理、又绝不能止步于空间处理，因为展示也离不开平面传达，比如图文版面、导向标识等，还有重要的系统配套项目：礼品包装、券卡、拎袋、手册、海报、标语、舞台、视频等等，要从视觉传播规律的角度来把握这一环节。它们是协调于展示空间环境中的、系统的成套的平面设计，而不是单件设计，不能“公说公理，婆说婆理”。特别要强调的是：在大的展示空间里，版面的视觉传播规律和在手中翻阅读物的视觉传播规律是完全不同的，涉及视距、视高、视底线、流序线等等。所以，展示的平面传达是空间主导之下的、处于三维空间中的平面传达。平面在空间中如何传达的研究也容易被我们忽略，所以，我们特别在展示课程中专门设置了展示平面的内容。法国布尔学校的学生来我校研修，使我们了解到他们专设了冠名“展示平面”的专业方向和课程，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不谋而合。

图11 海盐腔展演馆的抽去色彩的部分暴露内部结构的古戏台微缩模型（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面对着“刷新”了刚刚只有十年的中国现代展示，我也曾经一头雾水，压力满满！现代展示，除了二维三维还有重要的第四维：声、光、电，数字交互媒体；除了视觉、听觉、嗅觉，还有触觉。让观众从被动的“看客”身份转变为操纵者、导演者，更增添了研究人的任务：懂得人、组织人、吸引人。所以这个行当对我们从业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即便许多跨界技术必须由专业工种来完成，也极其需要我们自己尝试跨界，起码要达到：虽然没有必要去做，但有必要经历一下对跨界技术的观察和体验，进而对这些跨界技术的配料和菜单略知一二。另外，我所理解的跨界，不能止步在材料、工艺、技术方面，更要拓宽跨界的外延，比如：形式、方法、概念、套路等方面的跨界——打破习惯形式、习惯方法、习惯概念、习惯套路。如何用“元素化合”的手法，把“习惯配料”烹饪出一席新肴？其实，跨界不难，难在调配：可以用同样的题材、同样的形式、同样的手法，但必须烹调出完全不同的好菜。例如，我们在《浙江海盐腔展演馆》的设计中把多种材料、多种工艺配置到大空间的各个组件中：铜锻、铜刻、钢镂、漆刻、丝绣、木雕、石雕、砖雕、泥塑的装饰屏风、装饰摆件和铺地花砖，怎样做到相辅相成而不突兀？好像就应该在这里长出来，而不是摆进去的！这就是烹调化合的作用。还有，“拿来主义”也是跨界，它的挑战在于，如何在借鉴与抄袭之间找到“泾渭之界”。例如，我们参观了硅谷的英特尔公司总部展览馆，不经意间对它的装饰天棚产生兴趣，回国之后随手拈来，把它“化合”到了《浙江海盐腔展演馆》的门廊天棚里，但这里已经完全不姓“英特尔”，而变成了自然贯通三个不同厅室的“天河”，把中国星座镶嵌其中，在这银河星空之下使古代与现代相逢，这应该是富有文化底蕴的很有趣的“跨界”。当然，任你如何自由地跨界驶骋，最后也必须服从传播的主题思想这个“如来之手”。

储备跨界资源库，就能增强我们的拓展力。展示为了传播信息，归根到底是为了“人”：与人为善，给人关怀。所以，必须先把“人的尺度感”作为我们的“启蒙结业证”，就像马克思说的，美感就来自人的尺度。得到这个结业证之后，就要进入一个永远不可能结业的学习历程——在为人的物质尺度服务的同时，如何进一步为人的心服务？这就是：努力积聚文化底蕴，营造新境界。

图12 海盐腔展演馆的呼之欲出的昆曲创始人塑像（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13 海盐腔展演馆的装饰屏以粗硬的钢板镂雕《钱塘潮》衬托精致的《曲牌意象》苏绣（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三

从事展示这个行当，就像走进一个苏式宅院，跨进墙门，只算入门，还算不上到此一游，还有三个层次：进得厅堂，方才算是有了宾客身份，但不免“正襟危坐”；进得书房，就不一般了，是推心置腹的高朋；再进一步，约上三教九流有才情的朋友走进后花园，这才是深交，于是划舟拂柳，唱曲赏花，精神得到自由提升。展示设计也有三层次：第一层次，摆摆东西；第二层次，跨界综合；第三层次，营造境界。“境界”一词是中华文明的结晶，很难物理地、化学地解释清楚。但我们也能在这“似与不似之间”去“接近”它，这有点像佛学里的“遮诠法”的思考方式：境界不是图解、不是使用说明，而是“引力场”范围里的、主体周边的东西，或者是对主体背后隐藏着的那些东西的感受和品味。

图14 苏州文庙大成殿的古碑的创新展示方式（洪锡徐·毛建华设计）

图15 苏州文庙廉石文化展览馆的刻漆-塑像-浮雕所组成的中堂

前述的“跨界综合性”主要还是就技术和专业而言的，在到达跨界综合的运用自如的层次之后，为了在展示设计中进一步与人与社会沟通，对我们展示从业者又提出了新的要求——提高艺术水准，充盈文化修养，栽培德善之心。会展这个综合的、复杂的、多专业交集的活动，还充满了从主题内涵里面蕴藏着“意外地散发和辐射出来的通道”，亟须我们像绣娘擘丝一样地耐心地去梳理出来。我们在许多和传统文化相关的设计实案中，一直在不懈地探讨这些“辐射的通道”指向了哪里？来拓宽主题内涵，给观众更宽域的境界体验。比如，在《浙江海盐腔展演馆》策划中，我们超越了所得到的“就腔论腔但连真腔都没有”的极其有限的资料范围，从头学习戏曲史，自主搜集，梳理出丰富的海盐腔前因和后果的演艺形象，地方经济文化的背景形象，海盐腔本身的形象（乐器、面具、曲谱、音律、场景再现等）创作出装饰图像；展馆的重中之重：戏台的设计也突破了因应常规，大胆采用红色，把原本雕龙描凤的戏台穹顶进行概念化抽象化表现；把海盐腔的曲牌意象化、并用苏绣技艺加以表现；海盐腔的历史人物塑像也避免流行胸像表现，而是在方柱形的石料里面未及“完整地挖掘”出来，使观众处在真幻双重的境界；还特别用刻漆壁画表现了海盐腔与《金瓶梅》的重要关系。作为江苏省的廉政教育的重要基地,《苏州文庙廉石文化展示馆》的设计，也同样是在极其有限的“陆绩做完太守回乡只运回一块压舱石”资料范围之外，采用许多手段把主题故事化、图像化，突出了陆绩的星象学家背景和有关他读书的自白，星象图和规矩镜成为的极其匹配的装饰资源，并在《大学》《论语》《诗经》中辑录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等与从政和修身的密切相关的语录，既符合陆绩的思想，又和今天廉政思想相符，为陆绩这个人物营造出既神秘又厚重还鲜活，特别与现代相通的境界。

苏州文庙是著名的碑刻博物馆，碑刻古已有之，但碑刻作为博物馆展品集中展示出来却不到百年，特别缺乏成熟的展陈方式，过去往往都是往白墙上一砌了之，不太考虑构图布局的美观。要在大成殿里展示大量碑刻，如果采用这种常规陋习实在是贬低了文物，同时伤害了大成殿整体观感。我们设计的展陈风格，已经越过“这是几百年那是几百年”这种“摆出来”的陈旧意识，而有意抬高碑刻的艺术身价，显出历史沧桑残缺美。为了这种简单的形式还和文物主管方发生“专业争执”，但与大成殿风格协调的效果一展示出来，就得到充分肯定。所以，展示设计就像美术创作一样，不能满足于永远充当项目的“操作工具”或者“侍应生”，而是向往着跨进更丰富的、更愉快的、也更具挑战的“日日新又日新”的境界，那就是：在倾听社会、满足社会需求的同时，在为人、为社会设计前提下，进入“从心所欲，实现自我”的新境界，当然，这个“自我”不是私心封闭的自我，而是遵从主题，遵从德善，遵从审美，从而创造出新的生活美，来引领社会！比如，我指导毕业设计的学生做《周庄历史文化展示馆》的方案，获得2017年江苏省高校优秀毕业设计一等奖。关于江南古镇的形象设计可谓汗牛充栋：过去老套是粉墙黛瓦、滴水漏窗，我们如何来设计出不重复老路的周庄新意境？必须破除千篇一律的江南水乡惯性表现，在几何构成分割的浓郁现代感里，影影绰绰地透出一丝“冰裂纹”和传统花窗的影子让你有一种“乱花迷服”之感。

综上所述，我们梳理出展示行当的有关方法、任务、目标的三套“三步曲”：1. 学习社会，沟通社会，影响社会；2. 理解诉求，实现诉求，超越诉求；3. 设计为人，设计悦人，设计育人。当然，实话实说，展示行当首先是个“设计的交易”，但在很好地实现了“交易”之后，还要考虑追求“设计的公益”。展示行当很辛苦，压力大、挑战大，但做展示能备公益胸怀，能与社会双向导引，是愉快的，增添自信心的。当我们掌握了展示的三层次和三步曲，将来做任何事情，即便改行，当得到一定成功后，也就会自然地向往新境界，去谱写自己的“三步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