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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起建州老营

2018-12-17王志国

满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努尔哈赤

王志国

前情回顾:明太祖朱元璋打下天下,定都南京,经过三十年的励精图治,国家基本稳定下来,经济也得到恢复和发展。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推行富国强兵和剿抚并行的国策,数次北伐征讨残元势力,安抚塞外其他部族,因而北部边疆一直比较稳定。成祖去世以后,历九任皇帝共一百六十多年,中间虽有蒙古瓦剌部南侵而酿成“土木之变”,但总体上边疆还算安定,也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各民族之间互通有无,边境贸易十分兴旺。

遗憾的是,到了明穆宗朱载垕这一朝,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由于穆宗纵情声色,荒于政事,经常通宵玩乐,多日不朝,致使百官生怨,民心不稳,边疆地区也乱像迭生,烽烟四起,朝野上下均十分忧虑。

1

这一日难得穆宗皇帝上了早朝,刚听得司事太监喊完“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散朝”,下边的大臣们就争先恐后,奏报不停。

先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徐阶说:“启禀陛下,不得了了!出大事了!鞑靼俺答部占据了河套,又入侵沿边山西各州,现在人马已到大同关了!”

接着是大学士张居正奏报,说今年黄河水大,已出现多处决口,需要马上募工维修,急需白银一百万两。

第三个奏报的是吏部给事中石星,他竟然喋喋不休地列举了穆宗的九大过失,并据此提出了六条奏议,旗帜鲜明,语言犀利,令穆宗感到十分难堪。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气得穆宗打断了群臣的奏议。他忽地站起身来拍案怒斥:“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为什么不能替朕分忧?你们谁奏的事情谁就去办!下次廷议再无进展,你们就都罢官回家去吧!我这里不需要窝囊废!”群臣听罢愕然,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穆宗见群臣不再言语,连打了几个呵欠,就想起身退朝。因为他实在太累了!昨天连喝了两顿花酒,弄得头昏脑涨,夜晚服下春药,又连驭了四个宫女,早已筋疲力尽,哪还有精神头儿听这些破事?若不是张居正带人跪请,他才懒得来呢!

穆宗刚想转身,就听大学士司天监高拱出班奏道:“陛下勿急!臣有要事奏报!此事关系重大,涉及江山社稷,务必请您听完了再走!”

穆宗有些不耐烦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刚才干啥去了?真是多事!”无奈只好又坐了下来。

这时高拱才拿起笏板,跪地奏道:“臣近日夜观天象,见紫微宫中有些混乱。帝星虽然明亮,但帝座旁似有外星侵入,且煞气逼人,十分威猛,恐于陛下和国家不利呀!”

穆宗闻听此言,心中“咯噔”一下子,连忙问道:“此话当真?可否影响朕的江山?当应在何方何人身上?是云南的苗王?还是鞑靼的俺答?快说呀!”

高拱闻之不慌不忙地说道:“以臣占卜推之,苗王胸无大志,且又鲁莽,其乱贼旬日间必不战自溃,不足为虑。俺答虽然武勇,却是好利之徒,陛下以财物诱之,当可息兵罢战,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穆宗听后着急地说:“既然不是苗王,也不是俺答,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哪?也没听说别处有作乱的呀!?”

高拱复又叩头说道:“微臣已留心观测多日,发现这股煞气来自东北方,从方位上说,反王应藏在辽东异族。目前虽在蛰伏之中,但是危害不可小视,诚请陛下及早防范。”

穆宗听罢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群臣也皆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急切之间亦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穆宗环视众卿,有些着急,两手不停地在龙案上搓动。大学士张居正见状奏道:“天命之君,必有神助。社稷安否,其运在民。陛下不必忧虑,德政可解千灾。依臣看来,星相这种东西,未必就是真的。但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须及早采取防范措施便是!”

穆宗听后心情稍安,随即又问道:“听方才张爱卿所言,想必你已经成竹在胸。有什么化解的良方妙策,只管讲来便是!”

张居正闻听接着奏道:“残元势力瓦剌、鞑靼和兀良哈三部,目前以鞑靼俺答部最强,时常扰我山西、河北边境。陛下可调抗倭名将戚继光移镇蓟州,总领河北、山西一带军务,如此这一带可无忧矣!至于说辽东异族嘛!尚须未雨绸缪,及早提防。目前女真各部虽已臣服,但建州右卫王杲和哈达部王台等人,皆雄心勃勃,素有异志,叛乱随时可能发生,应尽早做好防范才是。依臣之见,当择一良将镇守广宁,屯重兵于辽阳、抚顺和沈阳等地,严密监视各部动向,及时采取相应措施,如有异常,立即剪除。如此则即或有反贼草莽出现,也必能将其绞杀于襁褓之中矣!”

穆宗一听转忧为喜,立即高兴地说:“张爱卿之言说得極是,与朕之心意不谋而合。如今沿海一带倭寇已平,北方异族就成心头之患。因之调戚继光北御鞑靼,堪称良策。但不知辽东一带军务,当以何人总揽为宜?那里不是会出反王的吗?”

此时内阁首辅徐阶出班奏道:“臣这里倒有一个不错的人选,就是辽东副总兵李成梁。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都察御使李辅巡按辽东,发现他胸怀大志,谈吐不凡,当即修书把他推荐给微臣,还是陛下恩准,于隆庆元年一次早朝,特地准许他承袭祖业,任其为险山参将,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生员。听说这几年屡立战功,是个文武全才的将领。臣斗胆把他推荐给陛下,不知圣意若何?”

穆宗听了徐阶的话,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子,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人了,于是把目光转向群臣,希望能听听大家的意见。但朝臣们对李成梁多不熟悉,就连当过吏部尚书的高拱,也心中无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穆宗见状有些失望,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想宣布退朝,想下次再议。

这时候张居正接过来说:“微臣与李成梁虽未谋面,但对此人的情况却早有留心。此人祖籍陇西,祖上在隋唐动乱之时流落到朝鲜,洪武年间内附回辽,即在关东居住。其高祖李英因积武功,曾任铁岭卫指挥佥事,后代子孙尽袭此职,始终为朝廷效力,这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武将世家。”

张居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见穆宗和群臣都在静听,这才接着说道:“李成梁就出生在铁岭卫,从小即聪明勤奋,博览群书,身手矫健,武功高强。长大后尤爱踏勘山川地理,钻研兵书战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青年才俊,在关东诸生之中颇有些名望。只是因为家贫,连进京城的路费都筹不上,所以直到四十岁了,却仍然是个生员。蒙陛下格外恩准,他才得袭军职。臣赞同徐阶大人的意见,此人英毅骁健,熟悉辽东,镇守边陲,必可建功,诚请陛下定夺。”

穆宗一听大喜,心中块垒顿消。他高兴地说:“如此说来,就依两位爱卿之见,着即由内阁草诏,擢升戚继光为兵部都督佥事授神机营副将,即日移节蓟州,总领幽云一带军务,全力防范蒙古残元各部;擢升李成梁为辽东都督佥事授辽东总兵官,移节广宁,总领辽东一带军务,严密监视异族动向。一旦发现可疑之事和可疑之人,当毫不犹豫立即剪除,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望辽东巡抚和镇守太监全力配合,必须把反王诛杀在摇篮之中,绝不能让他酿成气候,得以生存。如有疏漏,诛其九族!”

穆宗一拍御案,声震朝堂,吓得大臣们“唰”的一下,全跪下了。徐阶、张居正和高拱三人忙叩头谢恩,口称:“微臣遵旨!”还没等他们抬起头来,穆宗已经呵欠连声,跌跌撞撞地转入后堂去了。

2

且说明朝万历二年的中秋佳节,位于辽东苏子河畔的建州老营内一片欢腾。费阿拉城堡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仆人们正忙着杀猪宰羊,蒸馍备酒,主人们则群聚在大门之外,喜迎嘉宾。真个是你来我往,热闹非凡。原来这一天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大人的生日,老营的族人们在庆祝他的四十八岁寿辰。

提起这位觉昌安大人,他就是明建州左卫指挥使、都督佥事、右都督猛哥帖木儿的四世孙,也是老罕王努尔哈赤的祖父。这个人胸襟开阔,足智多谋,身手矫健,弓马娴熟。他带领宁古塔(满语“六个”的意思)贝勒(女真贵族称号,意为“大人”或“酋长”)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征服了方圆二百里以内所有的女真部落,使建州左卫名声大振。因而他不仅受到部落内族人的拥戴,还得到了辽东女真各部普遍的尊重。听说他中秋佳节庆祝寿辰,各部的大人和酋长们闻风而至,一时门前车水马龙,人流汇聚,院子里香气弥漫,礼物堆积如山。

这一日客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猜拳行令,你吵我嚷,热闹足足有大半天了,许多人都已经酒足饭饱,进入了半醉的状态,宴会即将进入尾声。觉昌安大人正想再说几句道谢的话,然后就起身收杯,这时就听叶赫部大人纳林布禄站起来说:“尊贵的觉昌安大人,你的酒我们已经喝好了!你备的肉我们也已吃饱了!但是我们仍然余兴未尽。光吃光喝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找几个美人儿唱唱歌,跳跳舞,那才既饱眼福又醒酒呢!大家說怎么样?”

在座的各部落大人们均已喝得昏头涨脑,闻听纳林布禄之言,一齐“嗷”的一声喊起来:“好哇!好哇!这个主意好!酒肉不要了,快上美人儿吧!”

觉昌安见状站起身来,双手一拱笑着说道:“本人庆祝寿辰,各位前来道贺,都是至近弟兄,理应尽兴才是。但是叶赫部大人提出的这道菜,本人事先没有准备,仓促之间到哪里去找啊?还请各位兄台见谅才是!”

还没等觉昌安坐下,纳林布禄就嬉皮笑脸地说:“我的指挥使大人,您这就不对了!这方圆二百里之内,谁不知道你们建州左卫山清水秀,美女如云哪!还用准备什么呀?那不是现成的吗?”说着话用手一指二楼亭台上站着的两个少女:“简直美若天仙嘛!嫩得能掐出水来呢!”说完两眼放光,目不转睛,竟然连涎水也流了下来。

众人把目光投向二楼,果然见栏杆旁边立着两位少女。只见她二人白衣绿裙,蛾眉秀目,满头乌云用蓝绸绾在头顶,一副玉体着纱裙裹住腰身,端的是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亭亭玉立,宛若天人,正在掩着口向大家微笑,好像是一对孪生姐妹。大人们一下子看得呆了,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客厅,一时安静下来。

觉昌安抬头一看就乐了:“哎呀!我说各位大人!这是我的两个小孙女,她们只有十二三岁,还是两个孩子呀!请各位就不要打趣我了,好吗?”原来这两个孩子是觉昌安的掌上明珠,他不愿让她们抛头露面。

可是叶赫部大人纳林布禄不依不饶,他扭过头来大声嚷道:“我的指挥使大人!请您不要再装孬了!十二三岁还小哇?在我们那里就该嫁人了!再说了,谁不知道咱们女真家的娃子,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骑马!何况这二人天姿国色,分明就是一对仙女嘛!快下来让我们开开眼吧!怎么样啊?啊?!你们大伙儿愿意不愿意呀?”纳林布禄把脸转向众人,比比画画的煽动。

“愿意!愿意!愿意!快下来吧!让我们开开眼嘛!”这些大人们喝得红头涨脸,酒气熏天,一齐吵吵嚷嚷,跟着起哄。

觉昌安见状望了望自己的几个儿子,觉得不好驳回众人的面子,冷了今天这个喜庆的场面,于是他苦笑着吩咐身边的第四子塔克世:“快把你的两个侄女叫过来吧!就给他们唱一曲、跳几步,走走过场!你看这种场面,还有什么办法?”塔克世应声而去。

两个少女面带羞涩,脸起红云,手挽着手从二楼走下来。伴随着一缕好闻的香风飘过,她们已双双轻盈地站在客厅正中,就好像从天上下来的一般。众人屏心静气,目不转睛,一个个如同傻了一般。只见两个少女都生得身材高挑、凸凹有致,举止优美,貌若天人。两个人先是侧身一礼,然后便微启朱唇,慢展歌喉。那歌声一会若高山流水,一会儿似小溪叮咚,一会儿像风入松林,一会儿如珠落玉盘,真是人间妙曲、天籁之音,令众人赞赏不已。

两个少女唱了两曲之后,便载歌载舞旋转起来。她们时分时合,忽高忽低,一会儿像苍鹰翱翔,一会儿像彩蝶飞舞。二人配合默契,如影随形,玉臂轻舒,天足婉转。细腰在歌声中款扭,酥胸在俯仰时微露。移动之时翩若飞鸿,顾盼之间含情脉脉。把个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痴。那位叶赫部大人纳林布禄,竟然摇头晃脑,跟着哼唧起来。

这时候酒桌旁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就更坐不住了!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作“图伦邪主”,平生最好女色。他不仅睡遍了自己城堡内有些姿色的女人,还时常到弱小部落去诱骗或抢掠。这时候见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简直连魂儿都丢了!他先是两眼直勾勾地看,连涎水都洇湿了他的长袍。紧接着他便身不由已,在酒桌旁站了起来,左手端着半碗残酒,右手抓着一块鹿肉,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中间,非要给两位少女敬酒,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嚷着:“喝!美人儿!喝!”已经口齿不清,语无伦次。

两个少女见了急忙躲闪,吓得花容失色,跑到一边。那尼堪外兰酒已半醉,色胆包天,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拽住一位少女的衣袖,一把将那位少女揽在怀里,伸过自己胡髭拉碴、臭气熏天的嘴巴,去亲那位少女鲜花一般的脸蛋儿,被那位少女一个急劲儿挣开。

此時觉昌安的几个儿子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齐下手把尼堪外兰弄死。那两个少女的父亲礼敦已经拔剑在手,只是碍着父亲的脸面不便发作。觉昌安虽知这些部落首领们都是粗人,喝完酒以后越格是常有的事,但也觉得今天这场面有点儿太过分了!于是他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图伦城主不得无礼!今天你的酒喝高了!我们改日再叙,今天的宴会到此结束。小的们,给我打帘子送客!”他想息事宁人,毕竟来的都是客嘛!

但是尼堪外兰不知好歹,他非但不就高下驴,到此收场,反而认为觉昌安不给面子,让他下不来台,于是恼羞成怒,冷笑连声,趁着那两个少女不注意,一个冷不防,硬是把那块鹿肉塞在一个少女的嘴里,并把左手那碗酒向另一个少女灌去。那少女右手一抬,尼堪外兰的酒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人闻之,皆大惊失色。

尼堪外兰一蹦老高,正待发作,忽然门帘一挑,一个壮美少年从外间嗖地跨入。他就势左手抓住尼堪外兰的脖颈,右手揪住尼堪外兰的腰带,“嗨”的一声高高举起,朗声喝道:“你一个小小的城主,万八千人的头儿,喝点黄汤就忘乎所以,难道你就没有妻子儿女、兄弟姐妹吗?这里是堂堂的建州老营,指挥使大人的府地,怎能容你在此胡作非为?再敢动手动脚,信不信我马上摔死你?”

那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虽被高高举在半空,四肢挓挲着只有挣扎的份儿,但他有几坛老酒在肚中壮胆,因此嘴上并不服输。他呼哧带喘的大声嚷着:“哪来的野小子?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怎么这般没大没小?爷爷我是老东家请来的客人,赶快把我放下!否则我让你不得好死!”

“耶呵?!瞎牛子落在过梁上,玩艺儿不大,架子不小!癞蛤蟆打呵欠,模样不咋地,口气倒挺大!”这时候从主桌上站起一个人来,风儿一样嗖的就来到了那少年的身边,右手抡圆了“啪”的一个大嘴巴,立即扇得尼堪外兰嘴斜眼歪、鼻口蹿血:“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两个孩子是谁?她们是我家没过门的儿媳妇!有我王杲坐在这里,你他妈的还敢放肆?!阿台我儿,把他放下!让他磕头赔罪!”

王杲方才这几句话加上这一巴掌,把大多数人的酒都震醒了!没有人再敢吵吵嚷嚷乱起哄了,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都明白,王杲是谁呀?他是女真人的大英雄啊!他自小熟读诗书,精通六族语言,胸藏文韬武略,更兼弓马娴熟。凭着一身好本事,赢得了女真各部普遍的尊重,被拥戴为建州右卫的大都督,也是辽东女真名义上的领袖。他曾多次带着女真族的勇士们冲破关卡,到抚顺关马市去进行贸易;也曾数次除掉过明朝守边的官员,是惟一敢和朝廷叫板的人。他一出面说话,这场面基本上就可以摆平了,因此人们都站起身来,准备退场。

不知尼堪外兰是真的心中有底,还是他今天真喝懵了。建州右卫都督王杲的一巴掌,不但没有震住他,反而让他怒火万丈。他一挺身子高声骂道:“我他妈的不是东西,你他妈的就是东西吗?你不过是自封的一个都督,朝廷承认你吗?你敢下手打我,咱们走着瞧!我是武大郎卖棉花,人囊货软。我虽然治不了你,但有人治得了你!信不信你会死得很惨!”

王杲闻听怒不可遏,正待拔剑出手,却被觉昌安伸手拦住。那少年见状气急败坏,一脚踢开客厅大门,双臂较力,“嗨”的一声抛出,一下子把尼堪外兰摔出两丈多远。只听得“啪嚓”一声,尼堪外兰像只死猪一样摔在地上,只哼唧了几声就不动了。

觉昌安奔出门外见还有气儿,忙招呼萨满赶快抢救,并关照尼堪外兰的从人,将其拉回图伦城好生将养。众人见事不好,悄没声息的不一会儿都走了。王杲父子俩虽然打了人,但纯是为了给自己出气,觉昌安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场寿宴闹得不欢而散,但时间长了,人们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3

王杲的那一巴掌,扇掉了尼堪外兰的三颗门牙,至今还咽在他的肚子里。阿台的那猛劲一摔,使他折掉了四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才起来。他在疼痛之中暗暗发誓:“我他妈的一定要报仇雪恨,不然我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他慢慢地寻找着报仇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还真就来了!次年三月,也就是万历三年(公元1574)的春天,建州右卫都督王杲的小女儿出嫁,图们堡主索拉图派出队伍去迎亲,因为过边门时没给明军哨官塞份子钱,受到守边官兵的刁难,索拉图的儿子和迎亲的人马全被扣在哨卡里。王杲的部将来力红闻讯前去要人,与守边的明军将士发生争执,双方从对吵、对骂发展到对打。来力红一怒之下,将五个守边士兵抓回大寨,关押起来,想以此换回迎亲的队伍。

明军守边备御使裴承祖得到消息,集合明军三百多人,来到来力红的大营,企图强行带走被抓的士兵。来力红据理力争,拒不交还,双方动起手来。裴承祖依仗自己是朝廷命官、边关守将,根本没把这些女真人放在眼里。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耀武扬威,一连砍翻了来力红好几名部下。来力红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一声呼哨,上千名女真人舞刀动枪,冲了上来,立即把裴承祖等人围在垓心,事情闹大了!

把守抚顺关的明军千总王勋接到报告,大惊失色:“他妈拉个巴子的!真是反了天了!难道这帮鞑子想造反不成?”他一边急命把总刘承亦带兵驰援,一边又抓起数百名女真人当作人质,一齐押着向出事地点走来。建州右卫来力红那边也急忙报告,王杲听到消息,立即带三千人马赶来。双方在女真大寨之前发生混战。明军寡不敌众,一退再退,就拿被抓的人质开刀,一连杀死了数十名无辜的女真人进行恫吓。王杲在盛怒之中丧失理智,将俘获的裴承祖和刘承亦等明军将士开膛剜心,悬首示众,并率领数千之众猛打关门。吓得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急调人马前来增援,事情已闹得不可收拾。

那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听到这个消息,如同骑毛驴吃豆包——乐颠馅了!他立即骑上快马,星夜兼程地直奔广宁卫,向辽东总兵李成梁报信儿去了。他相信自己这次会时来运转,不仅大仇得报,借朝廷之手除掉王杲父子,还可能立功受奖,弄个建州卫的首领当当。他妈的!那自己可就癞蛤蟆上凌霄,一步登天了!他想着想着,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竟然偷偷地笑出声来。

说起尼堪外兰这个人,还真就不一般。实际上他不叫这个名字,他叫布库禄。“尼堪”在满语中是汉人的意思,而“外兰”这两个字,可以理解为“通司”或“秘书”。布库禄这个人虽然诡诈奸滑,品行极差,但是头脑却很聪明。他明白在四周强大的建州三卫和哈达、叶赫等部落的包围之中,自己那个只有万把千人的图伦小城,只是一个弹丸之地,根本就不堪一击。为了在强手如林的博弈中站稳脚跟,他必须借助外力去寻找靠山。于是从他当上城主的那一天起,他就不顾一切地去巴结明朝的官员。广宁卫的镇守三司和抚顺的游击将军,都是他重点行贿的对象。李成梁刚就任辽东总兵那一年,他一下子就送去五十匹好马、五百斤人参、数十张貂皮、十来架鹿茸和四名美女,受到了李成梁的热情接待。当然李成梁看中的不仅是他的东西,而是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他也心甘情愿地给李成梁当腿子,做眼线,传递消息,并以此在女真人中狐假虎威。人们当面叫他尼堪外兰,那是恭敬的话,背后则称他为“汉人的奴仆、官府的走狗。”

这位尼堪外兰来到广宁卫,一进总兵府的二门就大喊大叫:“快告诉总兵大人!出大事了!王杲父子反了!他们聚集了上万人马,在攻打关城呢!”

其实李成梁在尼堪外兰到来之前,就已经接到了李永芳的快报,正在考虑如何处置这件事。听到尼堪外兰直喊“反了!反了!”,不觉眼前一亮。原来自打他担任总兵官这四年多来,大小胜仗也打了二十几次,蒙古残元势力的土蛮部,现已被他赶到了漠北,朝廷为此也多次褒奖。但惟有一事对他不满意,那就是让他查剿辽东反王,至今还一点儿也没有头绪。老皇帝朱载垕归天以后,小皇帝朱翊钧登基。小皇帝虽然才十几岁,但内阁首辅心亮如灯。张居正大人一年三次派员询问,让他一直战战兢兢。只是辽东这段比较安定,始终没有立功的机会。方才听尼堪外兰添油加醋这么一说,他预感到自己的好运终于来了!你说你王杲这个家伙,本来是姓喜塔喇氏,却偏偏自立为建州右卫的都督,叫什么王杲,在辽东女真之中称王称霸。听说你过去一直为非作歹,杀害过朝廷不少的官兵。你若是蔫不登儿地眯着也就算了,竟然还兴兵作乱,攻打边关!你这是作死呀!这就怨不得我了!好了,你就是反王了!我要拿你向朝廷交账!想到这里,李成梁微微一笑,着实把尼堪外兰夸奖了一番。然后立即下令,调集广宁四卫五万人马,连夜出发,由尼堪外兰带路,直扑古勒城。

这古勒城是建州右卫的王城,其位置在今天辽宁省新宾县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距建州左卫的老营费阿拉不足百里。西北面离哈达部、叶赫部,东北面距辉发部和建州卫也都不远,古勒城就建在古勒山上。古勒山的地形很独特,它是一座东西走向的断山,东、北、南三面环山,西面临水,山顶平坦宽阔。整个形状像一条静卧在平原上的巨龙,因而当地人也叫它龙头山。古勒山的龙头在西,头抵苏克素浒河(今称苏子河),山北又有五龙河注入,古来就有六龙戏水之说。当年王杲的父亲多贝勒率部族游牧到此,立即看中了这块宝地,下令在此营建王城。

据有关资料记载,贝勒王城当年建造得十分宏伟坚固。它修有内外两城,内城周长八十丈,外城周长四百多丈,另有防卫平台二十几处。城高接近八丈,宽度超过一丈,周围还修有堑壕,布有鹿砦,高峻陡峭,易守难攻。王杲接替其父任部族首领之后,又在古勒城的西面,隔河不远修建了沙济城。两城像一把巨大的钳子,掐住了苏克素浒河上的水道,等于锁住了女真各部通往抚顺马市的咽喉。王杲据此交通之利,招兵买马,收取路捐,很快聚敛了大量的钱财,并使各部均屈从于他的权威之下,他成了女真各部族的无冕之王,王杲也因此洋洋自得。不过当时有位风水大师就对他说过:“此地六龙戏水,一龙断头在前,虽然高踞于平川之上,却终非王者久居之所!大人不可长留啊!”王杲听后微微一笑,并未在意。他岂肯放弃这条黄金水道?离开这块发财的宝地?不成想祸事还真就来了!

明朝五万大军兵临城下,王杲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急召部下商议对策。大将来力红有勇有谋,首先说道:“明军气势汹汹,人马又是我们的五倍。以城中现有兵力和粮草武器,恐难与明军对敌。如果依险固守,王城早晚要破。到时候玉石俱焚,岂非得不偿失?依末将看来,我们不如扬长避短。我带五千精壮人马守城,大人率其余各部及军民人等,趁明军尚未合围之前,撤进山林,与其周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大人斟酌。”众将闻之纷纷赞同,一致要求王杲先走。

聽罢众人之请,王杲一言不发。他习惯地拿出铜钱占了一卦,结果卦象大凶。他又连占两卦,皆是如此。众将见之大惊失色,他却泰然自若,站起来说:“大战在即,凶多吉少!看来我建州右卫的劫数到了!如此生死关头,我岂能首先逃命,弃祖上王城于敌手?任部族亲人被屠戮,这岂是我王杲所为?请来力红将军带族人们先走,我要在此与明军血战到底!”

众将闻之皆流泪跪请:“不可呀!大人!建州右卫只要您在,部族就有复兴之日!我等皆战死亦含笑九泉!大人快走吧!”

“不要再说啦!我王杲上敬皇天下敬后土,不能对不起我的兄弟!更不能丢下我的族人!”他环视着诸将和自己的三个儿子阿台、阿亥和王太,“你们跟随着来力红将军,掩护着族人们先走!不要再迟疑了!还有你们两个,”他手指着过来串亲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两兄弟说,“也随着族人一起走!告诉你们的爷爷,不要掺合古勒城的事,否则也会大难临头的!”

十五岁的努尔哈赤紧紧拉着弟弟的手:“我们为什么要走?我们不走!我们要保护外祖父,我要同您在一起!”

王杲闻之眼含泪花:“可你还是个孩子呀!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不怕!不怕!一点儿都不怕!”努尔哈赤挺着胸膛大声说道,“在孙儿的眼里,那就是一群豺狼。而我呢!是咱女真人的猎手!有猎手怕豺狼的吗?”

“说得好,这才是我王杲的外孙哪!恐怕咱辽东女真未来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王杲说完,旋风般地率众将走出房门,安排防卫去了。

4

且说李成梁率领着五万明军,由尼堪外兰带路,很快就接近了古勒山城。李成梁骑着高头大马,绕城一周,略微观察了一下山城的地势,然后就命火炮营架起火炮,从正南和东北方向开始,向古勒山城发起猛攻。四十多尊火炮同时开火,立时炸得山城内房倒屋塌,硝烟四起,隐约间传来阵阵哭喊之声。炮声过后,明军听城内并无动静,立即架起云梯,争先恐后,向城上爬去。上千架云梯搭上城墙,几万名士兵嗷嗷怪叫,那场面令人震撼,慑人心胆。李成梁一身戎装,骑着战马,在数十名战将的簇拥之中立于门旗之下,手捋胡须微微笑道:“王杲哇王杲!我看你还能狂到哪里去?你的末日到了!”

没成想李成梁的话音未落,城墙上忽然一阵呐喊,上万名建州女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滚木礌石如暴风骤雨,倏忽之间从天而降,砸得云梯上的明军纷纷落下,打得他们骨断筋折,哭爹喊娘,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明军的这一波进攻遭到失败。

李成梁屹立在门旗影里纹丝没动,他接过马弁递过来的一碗热茶,右手向身旁一招,立时有四名偏将蹿了出去。不大一会儿,炮声又起。那一声声带着火光的巨响,震得大地微微发颤,惊得昏鸦四处乱飞。硝烟之中旗幡招展,明军的又一波进攻开始了!十几名偏将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大喊:“活捉反王,赏金千两!杀死王杲,封官晋爵!给我冲啊!”明军士兵们齐堆打团,像一群被驱赶着的牛羊,又一次向山城扑来。

王杲和来力红等人隐身在堞口之后,见明军扑来并不着急。待等到大部分明军全聚到城下,许多人已经爬上云梯,有部分士兵即将登上城头的时候,王杲突然跃起一声呐喊,城头上矢石如雨,刀剑齐下,爬到半路的明军立时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随着狂风就飘了下去。偏将于志文、秦得倚舞着马刀,高喊着:“不准撤!不要跑!再给我上!”话音未落,就被王杲和来力红每人一箭,分别都穿了个透心凉,“扑通、扑通”两声,栽倒在城墙之下。打旗的明军士兵掉头就跑,被努尔哈赤一个飞石,“啪嚓”一声打了个前趴,倒在地上不动了。明军如落潮一般又退了下来,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

几名败阵的偏将跌跌撞撞,跪倒在李成梁的马前,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阵前的战将们见两攻受挫,心生忌惮,也无人出马请战。见此情景,被李成梁“请”到军前的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纵马前行,向李成梁施礼。觉昌安礼毕开口说道:“启禀大帅,古勒山城城高墙固,王杲等人又骁勇异常,如再强攻硬取,恐怕损失惨重。在下斗胆请求入城劝降,不知大帅尊意若何?”塔克世也请求一同前往。明军的将领们闻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多数表示赞同,他们一齐向总兵官投来征询的目光。

李成梁喝下一碗清茶,仍然神色未动。他仰望着天上的流云,耳听着身后的松涛,左手慢慢地捋着自己的长须,右手的马鞭在长靴上轻轻地磕动。此刻,他好像不是一个统领着千军万马在阵前厮杀的统帅,而是一位充满闲情逸致与人结伴春游的书生。他那张坚毅如铁毫无表情的脸,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正在想着什么。

忽然间天上流云飞动,身边旌旗猎猎,骤起的南风把松林吹得哗哗作响,山城下已卷起阵阵扬尘。李成梁一捋长须哈哈大笑:“天意呀!天意!天助我也!反王死期已到,还招降干什么呀?现在即使他束手就擒都晚了!来人哪!传令下去,给我放火箭、用火攻,烧死他们!哈!哈!哈!哈!哈!”李成梁的笑声古怪瘆人,觉昌安听了后直打冷战,心里发紧,他明白王杲这回算彻底完了!

觉昌安的预料一点儿没错。随着李成梁一声令下,明军的上万枝火箭“唰”地飞出,风助火势,满天飞花,一瞬间全落在城头之上,古勒城内如同打翻了老君的炼丹炉,立刻烧起了冲天大火。燃起的房屋被烧得“啪啪”作响,肆虐的浓烟呛得人们涕泪横流。城内的人们不知所措,乱跑乱叫,墙上的士兵们也自顾不暇,乱成一团。明军趁机发起进攻,喊杀之声如惊涛骇浪。

王杲立身于垛口之旁,见明军纷纷登上云梯,有的已经接近城头,而自己的士兵大多已失去了抵抗能力,不禁老泪纵横,仰天长叹。他明白大势已去,城池必破。自己死不打紧,岂能连累众人?何况还有老人和孩子呀!于是他果断地一挥手,大喊一声:“撤!”就带着将士们跑下城楼。

城里到处烈火熊熊,局面已经无法收拾。士兵们被呛得抱头乱跑,身后已有明军杀来。来力红见状不由分说,立即对阿台、阿亥和努尔哈赤等人喊道:“你们保护着大人往西跑,乘快船走水路,从那里逃出去!我带着其他人往东跑,把明军引过去!”

王杲望着这个与自己同生共死二十多年的战将,眼含热泪一把抓住来力红的肩膀:“王城即将被破,族人惨遭屠杀。兄弟们都将战死,兄长我岂能独生?我要与王城共存亡!”阿台、阿亥和王太也一齐喊道:“我们要与大家共同战死!”

来力红闻听此言,“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糊涂哇!战死容易,报仇却难,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给咱建州右卫留条根吧!你总不能让孩子们都死在这儿吧?”

努尔哈赤跟在外祖父的身后,一点儿也没有惊慌,他感到来力红说得很有道理,这时也跟着劝道:“来将军说得甚是!只有人尚在,才能报大仇!躲过这一劫,我们才有出头之日呀!”

王杲还在迟疑,他不忍心丢下部众,自己逃生。这时有一群士兵跑过来大声喊道:“不好了!大人快走!明军杀过来了!”来力红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旌旗飞动,大队明军已经冲了过来。事急不容多想,来力红“嗖”地站起,趁王杲不备,一掌将其打晕,然后对努尔哈赤兄弟大声喊道:“快保护着大人向西!其余的弟兄们,跟我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三下两下扒掉王杲的黄色战袍,“唰”的一下披在自己的身上,打马率众向东边奔去。

这时候明军已经杀了过来,尼堪外兰一马当先充当向导。浓烟之中他发现一哨人马向东跑去,立即大声喊道:“抓住那个穿黄袍的!他就是王杲!”明军将士们都想立功,聞听此言人人振奋,个个争先,“嗷”的一声就冲了过去。不大一会儿,来力红就死在明军的乱箭之下。

躲在浓烟中墙角处的阿台见有机可乘,立即背起王杲向西逃去,阿亥和王太在前边带路,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跟在阿台身边断后。他们随着奔跑的人流走街串巷,很快的就混出西城门。明军的官兵虽然在满街搜捕,但由于浓烟漫漫,局面混乱,他们又是几个穿着便装的小孩子,明军把他们当成了逃难的百姓,因而侥幸脱险。前边就是苏克素浒河的码头了,那里备有好几条快船,几个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当阿台停下脚步,哥儿三个搀着王杲,即将登上船头的时候,忽然间柳树林中一声锣响,明朝的官兵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唰”的一下就横在码头前面,把王杲一行人围在了中间,吓得这哥儿几个冷汗顿出,差点儿一屁股瘫在地上。

这时就听一人高声喝道:“小兔崽子!哪里逃?我奉大帅将令等候多时了!赶快束手就擒,否则剁成肉酱!”几百名士兵舞枪弄刀,杀气腾腾,跟着那名领头的将领齐声呐喊,惊得刚来的水鸟“唰”地飞去,吓得王太几乎哭出声来。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阿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在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烈火。阿亥这个愣头青攥紧手中的短刀,就要冲上前去拼命。舒尔哈齐则紧紧靠在哥哥的身边,努尔哈赤感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这时那个明军将领走上前来,用长枪指着王杲微微冷笑:“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自己不走,却要你们背着?该不是那个反王王杲吧?王杲!你醒醒!我来接你了!”

没想到这位明军将领舍命的一嗓子,还真把王杲喊醒了!他揉揉眼睛忽地坐起来:“谁他妈没大没小的?王杲也是你叫的吗?”他脑袋昏昏沉沉,一阵阵天旋地转,两眼金花乱飞,尚不知道身在何处和发生了什么。

那位明军将领一听就乐了:“耶呵!大帅还真是神机妙算!该着我牛开江升官发财了!弟兄们,给我上!抓住反王献给皇上,每人能赏一百两银子!”说完一阵仰天大笑,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明军士兵们一拥而上,眼看就要扑到王杲的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唰”的一声轻响,一个人影“嗖”地飞到了那将领的身后,一把闪光的短刀“啪”的就顶在了那将领的咽喉。那将领欲待挣扎,又感到右臂突然钻心一般的疼痛,手中那杆长枪“啪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自己的手腕已被来人拧在了身后,他现在是一点儿动弹不得,一霎时在场之人全愣住了!

这时只听那来人轻声喝道:“让你的士兵滚开!放我的同伴上船!否则我马上一刀就捅死你!让你到阴曹地府发财去吧!”说话间手腕轻移,割破表皮,那将领马上杀猪一般大叫起来。

“好、好、好汉饶命!别、别、杀我!我放、放、放你们走便、便是!”那将领牛开江吓得浑身发抖,张口结舌,“快、快、快他妈让开!让、让王杲大、大人上船!出了事我、我他妈担着!快呀!快呀!”

此时王杲已经清醒,他见明将被努尔哈赤逼在那里,立即热泪盈眶,高声喊道:“外孙哪!我的好外孙!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外祖父年岁大了,我跟他们走!你领着他们四个逃命去吧!”

努尔哈赤亦眼噙泪花:“外祖父!我的好爷爷!您快走吧!李成梁不会放过你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不用担心我!外孙我自有求生的办法!阿台!你快扶着外祖父走啊!”说话间右手用力,那牛开江又疼得大叫起来,明军士兵们不情愿地向后退去。

此时阿台见情况紧急,不容迟疑,忙拉着王杲带着弟弟,“嗖、嗖”几步跨上快船。舒尔哈齐在岸边解开缆绳,兄弟三人绰起木桨,同心协力,小船箭一般地向远处驶去。

5

明军士兵眼睁睁地看着王杲父子逃走了,到手的赏银就这样丢掉了!他们把怒气都集中到了努尔哈赤兄弟的身上,一个个舞枪弄刀围了上来,他们要活捉这小兄弟俩,也好对总兵大人有个交待。

明军士兵们的举动神情,全被努尔哈赤看在眼里。他让舒尔哈齐解下腰带,把那将领牛开江的双手捆起来,另一头牵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朗声对众人说道:“明军的士兵你们听着!一个个都给我站好喽!谁也不准轻举妄动!你们的将军在我的手里,我要带着他先走一段。谁若是离开原地半步,我立马一刀就捅死他!他不叫牛开江吗?我叫他脑袋开瓢!我要喝他的脑浆!”吓得牛开江面如土色,把一泡尿全撒在了裤裆里,急忙喊道:“谁、谁也别动!听、听他的!放他、他走!你们大伙儿的赏银、银、银子,我、我、我掏吧!”边说话边点头形同哀求,看样子差点儿哭出声来。

努尔哈赤见快船已经走远,明军根本追不上了,这才向舒尔哈齐一使眼色,兄弟俩紧跑几步,纵身一跳,双双地跨上了一匹战马,牵着牛开江向西跑去。那些明军士兵呆立半响才如梦方醒,“嗷”的一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后面。

努尔哈赤牵着牛开江跑了一段,觉得这样做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明军追上。转过一片小树林,他忽然灵机一动,跳下马来,把牛开江绑在树上,蒙上双眼,然后笑着说道:“念你听话,饶你一命!小爷我却是要走了!再见!”说完一纵身跳上战马,飞也似地向西奔去。

且说那些明军士兵追赶上来,没有发现两个女真少年,却见他们的将官牛开江在那里大喊大叫。众人忙替他解开腰带,摘下眼罩,他这才一蹦老高,破口大骂:“这两个小王八犊子!我抓住他非碎尸万段不可!”恰好这时李成梁担心此处出岔儿,又派一路骑兵前来接应。于是他们立即兵合一处,快马加鞭向西边追去。

努尔哈赤留下牛开江一条活命,带着弟弟舒尔哈齐一路狂奔,约摸跑出有三、四十里路了,前边横躺着一条小河,河水清冽,波平如镜,两岸绿草如茵。兄弟俩跳下战马,捧着河水喝了个饱,刚想在大树下喘口气儿,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刚来的方向烟尘蔽天。努尔哈赤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说:“坏了!明军追上来了!这回恐怕不单是那帮人儿了!而是一大队骑兵,听声音至少在二百骑以上。如果追上前来,咱哥俩肯定不是对手,那后边的事儿就麻烦了!怎么办呢?”急切之中,努尔哈赤四下观察,脑筋飞转,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棵大柳树之上,立刻眼前一亮。

原来这棵大柳树生得粗壮魁伟,足有三、四丈高,上边枝丫縱横,树冠庞大,新发出的叶儿密密麻麻,像是一片绿色的幔帐,隐藏一、两个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想到这里,努尔哈赤随即狠抽战马一鞭,那匹马嘶叫着四蹄狂奔,蒙头蒙脑地向西方蹿去。

努尔哈赤听东边蹄声渐近,急喊一声:“快上树!”拉起舒尔哈齐就向大柳树奔去。两个人如同猴子一样,一前一后,“噌噌噌噌”,几下就爬到树杈之上。嘿!努尔哈赤一看乐了,树杈上居然有一个很大的树洞,足以能藏下一个人的身体。他一把将舒尔哈齐推了进去,暗示弟弟切莫出声,然后自己又“噌、噌”向上爬去。努尔哈赤刚爬到第二层树杈之上,明军的追兵就到了,几百名骑兵黑压压一片,就站在离大柳树不远的地方。努尔哈赤不敢动了,他只好闭上眼睛默默祈祷:“长生天保佑!土地神成全!我努尔哈赤若能不死,必当四时供奉,祭祀有年!”说着默祷数遍,他明白只能听天由命!

且说牛开江怒气冲冲,领着骑兵大队追到小河边上,见西北方向有烟尘飞起,正要率众人打马追赶,忽有一士兵高声叫道:“将军请看!那边大柳树之上,好像有个人影,他们会不会藏在那里?”

牛开江等人闻听此言,不约而同地扭头观看。还没等他们看清怎么回事,空中忽有一大群乌鸦飞来,遮天盖地,“唰”地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呼啦”一下子全落在那棵大柳树之上。此时牛开江正在扬脖张望,忽然“啪唧”一声,一大坨乌鸦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嘴里,把他恶心得呱呱直吐,差点儿连肠子都呕了出来,惹得明军士兵们一阵大笑。牛开江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哪个瞎犊子信口胡说?树上有人?人在哪呢?如果人在树上,乌鸦能落上去吗?放你娘的狗臭屁!可把老子害苦了!快追吧!跑了那两个造反的蟊贼,大帅不都砍了你们!”说罢领人向西边追去。

努尔哈赤眼见着明军跑远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望着这些落在树上的乌鸦,不禁油然而生敬意。是它们遮挡住自己的身体,才救了自己一命啊!于是他双手合十高声说道:“各位虽非珍禽,却是林中益鸟。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永世不忘。如有出头之日,定当重重报答。”努尔哈赤连说两遍,又深施一礼,那些乌鸦才欢叫数声,围绕着大柳树又飞行数圈,像是还礼,然后才“呼啦”一下向南飞去。

眼见红轮西坠,晚风骤起,林中的飞鸟陆续归巢,荒原上时而传来几声狼叫。努尔哈赤知道黑夜在荒原上极端危险,弄不好会成为野兽的美餐,看来只有在大树上过夜了。好在临出来的时候,他在慌忙中揣起两块面饼,这时候正好就派上了用场。他和舒尔哈齐就着柳叶,每人啃下一块。

这一夜努尔哈赤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做了许多梦。他开始时梦见外祖父王杲被李成梁捉住,正在五花大綁地押往广宁。接着梦见李成梁横眉立目地大声训斥,而自己的爷爷觉昌安正低声下气地为自己求情。最后他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妈妈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他顿时感到暖和了许多,仿佛就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他想妈妈了,他忆起了童年时候的许多事。他哭了,泪水似乎就洒在妈妈的腿上。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就出生在那个叫作赫图阿拉的地方,一个不大的农家小院,紧靠西头的那间草房里。他出生的那天彤云密布,狂风呼啸,窗户纸被刮得哗哗直响。在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中,他随着瓢泼大雨来到人间。说也奇怪,从他降生以后的第一声啼哭开始,风就停了,雨也住了,乌云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万丈阳光突然射进山坳,让这个小院立刻生动起来。牧人们争先恐后前来道贺,院里院外挤满了欢乐的人群。

得到了这个盼望已久的大儿子,父亲塔克世乐得合不拢嘴,他高兴地请觉昌安给自己的孙子起名字。老萨满这时接过来说:“尊贵的指挥使大人,方才神灵谕我,您的孙子贵不可言。他一出生就云开风住,雨过天晴,给万物带来光明,给神山带来温暖,我看就叫努尔哈赤吧!这是天意呀!”

“好啊!这个名字好!就叫努尔哈赤!”觉昌安闻之高兴地说,“我们女真人曾经称帝立国,纵横天下,后来被蒙古人打败了。也许我们部族阴而复晴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身上啊!”

“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族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因为大家都明白,在古代回鹘语中,“努尔”是光明的意思。而“哈赤”呢?则代表着“圣裔”或“使者”。指挥使大人的这个孙子,既然是“光明的使者”,就一定会给族人带来希望。

注:长篇历史小说《老罕王与李成梁》节选。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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