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的N个侧面
2018-12-17张晓林
张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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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嗜书如痴,凡在别处见过的前人墨迹,一俟回到居处,先是用清水洗手,然后两手对拍,“啪啪啪”,直到将手拍干,他从不用手巾擦拭。在他看来,用它物擦干等于没有洗手。这个时候,他就开始铺纸研墨,凭记忆把所见到的法帖内容抄录到纸上去。比如,他在直秘阁李孝广那里见到了王右军黄麻纸手札十余帖,于是落笔写道:“字老辣而朗逸,暮年书也。”这是对十余帖的一个大体印象,也算是谈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还可以看作是他的写作文风与套路。这些怎么去说都无关紧要。接下来就开始记录他记忆中的内容:“白石枕,殊佳物,深感卿至。”这是字数较少的。字数多的,也有,如:“卿事时了,甚快。群凶日夕云云,此使邺下一日为战场,极令人惆怅,岂复有庆年之乐耶?思卿一面无缘,可叹,可叹。”云云。有好事者曾偷偷抄录了米芾所记下的内容,找到原帖去比对,结果,他们吃惊地发现,二者竟然只字不差!
米芾对唐太宗染指翰墨提出质疑,说他那样做无非是在润色太平。这是宋朝官话,米芾之后就再没见有人这样说过了。他似乎对唐朝的书法家都没有好感,对唐朝两个最大的书法家更是嘴不留情,说柳公权是丑怪恶札的祖宗,俗书就是从他那里开始的。而颜真卿的楷书,每个字看上去都像一个得了肥胖症的病人,像一群呆鹅那样一摇三晃。颜真卿的《竹山堂》墨迹,就是集合了一群呆鹅的大校场。米芾唯独钦佩太平公主,据他的考证,太平公主是第一个以胡文入印的人,她的那枚和田玉印,就是用突厥文刻制而成的。在米芾看來,第一个使用胡文印章的人,远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更为勇敢。
米芾喜欢穿唐朝的服装,看上去犹如伶人的道具,宽大的唐装松松垮垮地套在他那略显瘦小的宋人的身躯上,有说不出的滑稽,所到之处,身后常常会跟一溜青皮小儿起哄。走在大街上,他总是戴一顶又高又尖的帽子,据说这顶有着五种颜色的帽子是他自己亲手缝制的。坐轿的时候因帽子太高而无法坐进去,他就让人把轿顶撤掉,然后让一个轿夫站在轿子旁的凳子上把帽子给他扶正,帽子尖高高地露在轿外,好似一面荒唐的旗帜。米芾患有洁癖,发作起来让人感到不可理喻。他的朝靴偶为他人误穿,其实是脚刚伸进去就抽出来了,就那么沾了一点靴子的边缘,米芾回家后忽然腻歪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去洗刷朝靴,最后把朝靴都洗烂了。他为女儿择婿,一听说名字里有“拂尘”二字,马上大呼:“这就是我的女婿了!”米芾好说“快口语”,人一疯癫起来,怎么说着淋漓痛快就怎么样说了,根本不去考虑都说了些什么。比如,他收藏了很多“二王”的法帖,爱“二王”如痴,连他的书房都取名叫“宝晋斋”,而他在宋徽宗面前却大喊“一洗二王恶札”。
2
对于书法理论史的奥秘,米芾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古人在论及书法的时候,都喜欢说一些很玄乎的话,说一些不着边际、让人读过之后越发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些话会让人越读越糊涂,愈加笃定地认为书法是一种深不可测的艺术,学它之难难于上青天,从而望而却步。米芾发现了这一秘密后,表现得极为愤慨,并为此专门挑出一句话来作为剖析这一问题的例子。这句评王右军书法的话是这样说的:“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这是什么话?米芾说,对仗倒是工整,但从字面上看,谁又能读出它是评书法的呢?这样的书论在古人那里却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它们并不能给学书者带来什么裨益,只能造成如上所说的结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米芾不得不把这一发现暂时搁置起来,因为他又发现了一种更加令人难以容忍的现象:跟风热!宋太宗的时候,推崇钟繇与王羲之,一时之间公卿都跟着学钟、王;李宗谔是真宗朝的文坛盟主,天下士子便都摹写他的书法。李宗谔的书法肥褊粗朴,如包馅馒头,放眼看去,那个时期包馅馒头满天飞;后来宋授主政,朝廷上下又都改学他的书法,还称之为什么朝体;再后来,韩琦当宰相,他好颜书,大家一窝蜂地研习颜书;再再后来,蔡襄被仁宗皇帝推重,做了翰林院大学士,于是……米芾对这种现象更是痛心疾首,深恶痛绝,长此以往,古法尽失,哪还有什么书法可言,哪还有什么艺术可讲!米芾坚信,书法全靠功力。功力不到火候,一切谈来都是枉然。他曾见过隋智永和尚用过的一方砚台,是一方石砚台。常磨墨的地方,已经像石臼一样凹了进去,而且光滑温润。米芾就想,把石砚磨到这个地步,智永和尚的书法也才勉强到了王右军的程度,如果把这个石砚磨穿了,也许智永和尚的书法就赶得上钟繇和索靖了。可惜啊,智永和尚是再也做不到这一点了。米芾还有一个癖好,他对杜子美的诗情有独钟。可有一天他读到了杜子美的《薛稷慧普寺诗》,其中的一句“鬱鬱三大字,蛟龙岌相缠”,开始时令米芾异常激动,后来却又令他痛苦万状。因为米芾费尽周折找来了“慧普寺”三个大字的石拓本,发现唐代大书法家薛稷所题的这三个大字超乎想象地丑陋,笔笔如蒸熟的面饼,毫无筋骨可言,尤其是那个“普”字,就像一个粗肥的黑汉紧握拳头,长伸臂膀呆立那里。米芾忽然有些失落,诗圣杜甫怎么会不懂书法呢?继而米芾流下了眼泪,杜诗素称史诗,现在,米芾再也不这样认为了。他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内心深处瞬间破碎了。“你不懂书法,怎么能妄加评论呢?”米芾将拓本付之一炬,顿时,鬱鬱三大字化为一缕青烟。米芾还说,书法若无情趣,就如一个人缺失了灵魂和神采一样。而情趣的获得靠的是全身心的投入。
一个人一旦爱上书法,那你就得把她看做你唯一的情人,你所有的情,你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给她,终生不能再旁骛别的女人,这样你才能走进书法的大境界。到达这一境界需要经过一座天桥,舍此别无途径,那就是笔法。米芾的笔法多得自颜真卿,尽管他对颜书也颇多微词,但那指的是颜真卿的楷书,对于颜真卿的行书,米芾是这样说的:“诡形异状,意象莫测。”这就很投米芾的脾胃了。米芾行书中的许多笔法,譬如他常用的“蟹爪钩”,就取自颜真卿的《争座位帖》。米芾依据自身的性情从古人笔法中汲取营养,他恪守着一个原则,提取古人笔法中最能充分抒写个人性情的成分。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八面出锋”笔法,能够淋漓尽致地独抒胸臆。
在东京的街巷深处,有一些靠字画作伪谋生的人,米芾认为这是一窝艺术大厦中的蠹虫,他们的面目可憎之处在于只是赤裸裸的追求金钱,而没有一丝的艺术因素在里边。但是,有时米芾在内心也会为他们开脱,说他们是受生计所迫,因生存问题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宽容的。然而,他很快就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贪婪。如果这些作伪字画出现在权贵家里,米芾倒还能接受,可一旦出现在文贵家中,米芾就怒不可遏了。薛绍彭收藏了一幅画,画了一丛牡丹花,花下又画了一个巨大的金盆,金盆的旁边站着一只鹎鳩。薛绍彭说:“这是一幅名画!”米芾将画扔到一边,面色冷峻地说:“满纸的恶俗,竟然还称名画!”米芾拂袖而去。“真是脏人耳目!”米芾走到门外,又高声加上一句。
3
有一回米芾接到蔡京的邀请,去金明池蔡家的画舫上雅集,走到西园的时候,恰巧碰到了王诜,于是二人一同前往。那天,天气异常的晴朗,有微风吹拂。蔡京已经微微发福,鼻头鲜红,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酒糟鼻子。他让家伎列队而上,给每个佳客面前摆放了时鲜的果子。米芾对这些散发着香味的果实不屑一顾,他正襟危坐,两眼紧盯着画舫上的那只大箱笼,如果分析正确,那里面装的是蔡京近一个时期收罗来的书画珍品。果然,蔡京亲自打开了箱笼,第一幅展开的是易元吉的一件设色小品,上面画了一只葫芦,三两根盘曲细藤,四五片叶子点缀其上。那只葫芦光色温润柔和,看不出和真的有什么异样。细藤上栖着一只小鸟,看着像是一只鸜鸪。米芾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了,这是自己的藏品,去年王诜借去赏阅,却一去不还,想来已高价卖与蔡京。米芾心里便有些不平,拿眼去斜王诜。王诜却不看他,将脸扭向别处。第二幅展开来,是一件书法作品,画幅展到一半,米芾就坐不住了。展开的是王献之的《十二月帖》真迹。米芾不由暗中惊呼:“此帖笔笔相连,运笔如火箸画灰,应是子敬法书第一帖!”他想凑前细看,蔡京却让人收进了紫檀木匣。米芾急忙喊道:“蔡公且慢,有事相商!”蔡京扭转头,狐疑地看着米芾,他说:“元章可别动什么邪念!”米芾说:“以父换子,愿拿右军《桓公破羌帖》相易!”蔡京想了想,摇头拒绝了。米芾显得很尴尬,继而又说:“蔡公宝帖盈箧,哪在乎这一爿黄麻粗纸!然它却与芾有缘,芾一眼就相中了它!如果蔡公不能如芾所愿,芾定会寝食不安,备受煎熬!”王诜这时在一旁说:“米元章又犯了疯癫!”米芾喃喃自语:“芾癫狂起来,无药可治,不如就此跳湖了结!”说着,米芾两步来到船边,手援船弦就往湖水里跳。蔡京急忙捉住米芾的衣袂,软下口来,说:“元章再商量!”若干年后,蔡京曾与米芾再次谈起此事,蔡京疑惑地问:“那天若不如你愿,元章真的会跳湖吗?”米芾脱口说道:“会!”
米芾、王诜和薛绍彭都喜欢收藏古字画,但他们的收藏理念和目的却有天壤之别。米芾的收藏,非常的纯粹和圣洁,就是给自己的艺术追求提供一个参照,树下一个标尺,还有他对艺术知音的几分自许。在他的意念深处,他才是崇高艺术的知己,那些稀世的翰墨法帖珍宝只有到了他的手上才算是得其所哉,找到了归宿。其旁的人得到那都是暴殄天物,是一种痛心疾首的糟蹋。王诜与米芾不同,他的收藏就是游戏世间的一种方式,真迹赝品他都不嫌弃,一一纳入囊中,多多益善,然后以他当朝驸马爷的身份高价卖给那些权贵和商贾,得到大把的银子后,就带着穷文人去东京最好的酒楼白樊楼痛饮,然后找色艺具佳的歌妓快活。王诜对这些小鸟般的歌妓非常爱怜,他甚至认为她们都是菩萨的化身,来到尘世是来超度众生的。薛绍彭呢,那就更有意思了,他酷爱收藏古字画,却永远搞不清哪些是真迹哪些是赝品,在他的眼里,有些赝品远比真迹好看得多。他收了一幅《吴王斫鱠图》,吴王穿江南红衫,戴纹金冠,左胯而右衽,在大榻上背擦两手,很是滑稽。米芾说:“吴王衣不当右衽,假画!”薛绍彭笑笑,说:“什么真假?我喜欢,就是真的!”就这样,将他们的收藏摆放在一起,就成了一曲交响乐,旋律参差而魅力四射;就是一首《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可否认,他们都是收藏家。
4
苏轼从扬州返回东京路过雍丘,忽然想到米芾。米芾这时在雍丘做县令,苏轼就到县衙去看他。雍丘县衙的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楸树,每天清早,有众多鸟儿在树间鸣叫。黄昏,在夕阳西下的暮色里绕树三匝。苏轼走进雍丘县衙的那一瞬间,他就喜欢上了这棵老楸树,但喜欢的原因说不清楚。
苏轼与米芾相见的第一天,米芾说:“今天请坡公喝茶!”苏轼说:“我得付与元章茶资。”然后他抚摸着那棵老楸树,就像在白樊楼抚摸歌妓柔软的腰肢。他开始绕树而行,第七圈没绕完,一首词就做好了,《雍丘县衙志楸树抒怀》,用唱诗的腔调吟给米芾听。二人携手大笑。米芾没有设堂会招待苏轼,他说那样对坡公而言太俗了。就于县衙东西两廊各置一床(可坐可躺),以巨幅帷幕遮挡开来,透过帷幕,依稀能看到各自的身影。二人落坐,面前各复置一小杌桌,摆放上时新果子。米芾招来了两个小妓,二八年华,眉眼如画。让她们用红叶煮茶,素手调瑟。小妓甲坐东廊床,为米芾煮茶;小妓乙坐西廊床,为苏轼煮茶。茶过数盏,二小妓挑开帷幔,怀抱箜篌,袅袅婷婷走出来。小妓甲来到了苏轼身旁,小妓乙却去了米芾那里。米、苏煮茶清谈,朗声互论书艺,至天明方散。第二天,米芾让人在县衙摆放了两张长案。两个小吏开始磨墨。而这个时候,苏轼才刚刚起床。米芾走进来,说:“今日芾与坡公对饮!”苏轼说:“容我先梳裹片刻。”于是用随身携带的丝绢掠子将鬓发掠起,再用篦子梳理鬓角,一切收拾妥当,戴上紫罗逍遥巾,随米芾来到县衙,看到眼前景象,不禁问道:“可是效仿兰亭之会?”米芾摇摇头。说:“只芾与坡公,不邀他人!”又说:“有酒无书,是谓牛饮!我们一边畅饮一边泼墨!”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叮嘱一小吏道:“坡公喜用浓墨。”小吏不解,只拿眼望着米芾。米芾恍然,解释道:“浓如糨糊!”米芾摆上两方砚台,任苏轼挑选。他指着其中的一方说:“这是一方唐砚,俗称凤池砚!”指着另一方说:“这是本朝砚,又称平砥砚。”苏轼笑笑,说:“元章细心人!”就挑了平砥砚,说:“轼书褊狭,适合用此砚。元章的字圆劲,就用那个砚瓦吧!”米芾将砚拿在手上,细细一看,觉得苏轼比喻十分恰切,真像一片京城常見的花头瓦,只不过在瓦的下边安上了三只脚。苏轼落笔画了一枝墨竹,笔从底端上走,一挥行至纸的尽头,中间略不停歇。米芾大为惊奇,问道:“坡公画竹,怎么不一节一节地画?”苏轼捉笔侧首,反问道:“元章何时见竹是一节一节生长而成?”二人又都大笑。苏轼的墨竹有几分文与可的神韵,竹的正面墨色较深,背面浅淡,这种画法就是自文与可开始的。苏轼也说,他这样画,就是拈了文与可的一瓣香,从文与可的墨法上有了一些感悟。酒上来了,二人大樽对浮。每尽酒一樽,就起身挥毫一纸。
米芾独成一景,衣袂挽在腰间,每一挥毫,则狂呼疾走,笔在白麻纸上情感炙热地流淌,每一折笔处似乎都有火花迸溅。笔与人同呈癫狂状。薄暮时分,酒罄兴尽,苏轼掷笔于竹筒,说道:“今日所书,大不同往日!”米芾也说:“酒能通神,又与坡公相携,平日无此兴致!”二人交换了书画作品,揖手告别。
5
米芾在雍丘任上所遇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就是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地飞来,黑色幽灵般落到庄稼地里,收成在望的稻谷瞬间被啮咬一空。米芾开始并没有把蝗虫当回事,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蝗虫还会残害庄稼。他给朝廷上的奏章中,凭想象把蝗虫认定为一种具有文人情怀的小动物,说它们只吃谷叶不吃谷穗,因此并不影响农民的收成。农民高兴了,还可以将蝗虫捉一些来,扯去翅膀,用胡麻油烹炸一番,焦黄焦黄,用以下酒,倒很有些田家乐的味道!但是,有一天深夜,米芾听到雍丘县衙的窗外有隐隐的哭泣声,那哭声忽远忽近,却始终清晰可辨,哀婉悱恻,催人断肠。米芾披衣下床,但见明月在天,有夜鸟惊起。哭泣的是一位妇人,她在路口燃起一堆黄纸,现在只剩下了灰烬。脚下卧一条黑狗,瘦骨嶙峋的样子,嘴里发出哀鸣,瑟瑟发抖。妇人告诉米芾,她病榻上的父亲听说庄稼被蝗虫吃个净光,一口黏痰上来,卡堵在喉咙,再也没能吐出来。后天,她挈家带口要到异地去讨饭了。黎明,米芾来到了空旷的田野,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惊:庄稼茬子兀自突立,叶片和穗实不知了去向。遍野的咀嚼之声是百姓灾难的源头,同时也咀嚼着米芾的灵魂。米芾召来村中的里正,里正告诉他灭蝗之法,夜间在旷野燃起火把,让蝗虫自己飞蛾投火,葬身火海,然后挖坑掩埋。米芾对这一说法表示疑惑,蝗虫多如过江之鲫,掩埋之法无疑是杯水车薪,虫没埋完,庄稼早已颗粒无存。
这天夜里,米芾辗转难眠,两眼通红,鬓发污涩,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治蝗之法。他让人买来百匹白布,剪成尺幅,自己带领十余个画家在上边画燕雀和鹩鸪。然后交给各村里正,让村民三五个人一组,高高地举起,白天在田野里奔走呼号,摇旗呐喊。呐喊之声响若迅雷。那种声音是愤怒和希望的交汇,足可以让大地颤抖,令山川变色。蝗虫害怕了。大群大群黑鸦鸦如乌云一般从雍丘的田野上空飞过。
过一阵子,咸平县令给米芾寄来了一封公函,谴责他用旁门左道或者巫术将蝗虫驱赶至邻县,致使咸平县境内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更重要的是伤了同僚脸面,坏了官场规则,我们都是为朝廷效力的,你却为突显自己,不惜大行阴毒之事,岂不是触了大忌讳,难道没听说过“天塌大家扛”的谚语吗?米芾捏着这纸来自咸平的公函,他能明显感觉到仇恨在咸平县令的笔下流淌。米芾觉得脊背上有一团寒气笼罩,他闭上眼睛,低声叹道:“荒唐!蝗虫在空中飞行随意,我能驱赶过去,那你们也可以驱赶过来啊!”很快,考成、尉氏各县都有公函送至,米芾陷入一片谴责和呵骂声中。
监察御史周踵来到了雍丘。周踵是苏轼诗歌的跟随者,所以他私下会见了米芾,说雍丘周遭各县联合给朝廷上了奏折,举报元章暗用妖术,唤来蝗虫祸害苍生,已波及社稷安危,朝廷遣派下臣来查处此事。米芾问:“我保护治下百姓的财产有错吗?”周踵道:“你保护百姓财产没错,可你用的是妖法!这就不仅仅是错不错的问题了。” 米芾哑口无言。只直愣愣地看着周踵,他那种驱赶蝗虫的做法,现在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像妖术了。这个时候,周踵忽然笑起来,脸上严肃的表情不见了,继而代之的,是一张温和的面孔。他说:“元章癫狂,是天性令他干出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别的意图!坡公已经在皇上那里替你开脱了!我这次来,仅是例行公事而已。”米芾依然是愣愣的,官场上的一切都透着诡异,真算得上是半江瑟瑟半江红了。周踵又道:“走,到元章的书斋看看。听说你藏有一方唐砚,想一睹风采。”米芾想拒绝,但他感到很害怕周踵这个人,便不由得点了点头。进了书斋,周踵就看到了那方砚台。也就是早些时候米芾与苏轼携手挥毫泼墨所用的那方凤池砚。周踵走上前,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方砚台,带着很喜欢的神色。他每抚摸一下,米芾内心就战栗一次。有两回,周踵的手指甲还在砚台上轻轻地敲击,米芾看见,那手指甲里纳有黑色污垢,他顿时觉得一阵目眩,恍惚觉得那指甲是敲击自己的肝肺。周踵说:“石砚温润如玉,纹理细腻,确是一方佳砚,但不知道发墨如何?”米芾无情无绪,只是虚以应付,回答道:“取清水一试便知。”于是便喊小吏去取一盏清水来。这个时候,米芾听到了一声响动,那无疑是从周踵嘴巴里发出的,不是笑声,也不是说话声,而是吐口水声。米芾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周踵往砚台里吐了一口唾沫,说:“不需清水,唾沫就能试出!”米芾几欲作呕,可是他忍住了。他在心里说,如果让他选择,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这方被唾沫玷污的砚台扔到窗外去!他还想指着周踵的鼻子将他痛骂一顿,可是,话一出口,米芾自己都有些恨自己了:“周御史喜欢,芾拱手相赠!”周踵走后,米芾跑到院子里,将头在老楸树上狠狠摔了三下,耳朵里有轰隆隆的雷鸣声。这个时候,万千道阳光从老楸树的枝叶间射下来,镶遍米芾的全身,显得格外的光怪陆离。
6
米芾心情郁闷了一段时间,嘴巴角便虚起一个明晃晃的水泡子,这对患有洁癖的米芾来说是一件很窝心的事情。于是,一个阴霾笼罩的早晨,他到雍丘郊外的莲隐寺去拜访二愚方丈。据说,二愚出家前是个骟猪匠,割下过无数公猪的睾丸。后来他到尉氏卖猪肉,遇到了神仙,点化他做了和尚,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至于神仙传授了一些什么秘诀给他,他说都不记得了,倒是给了他一个驴粪蛋蛋般的果子,果皮黑巴巴皱得不成个模样,让他吃,一口下去,只咬出两个小白点,感到牙齿又酸又涩,舌头尖上麻麻的有一些苦味。再咬一口,頓觉满嘴被马蜂叮螫般疼痛难忍,结果他只吃到一半就再也吞咽不下,便偷偷把剩余的半个果子扔到了草丛里。米芾说:“可惜了,如果将果子吃完,你就能羽化升仙了!”二愚说他很快就后悔了,折转身去草棵子里找寻,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只腐烂的臭老鼠!二愚原来贪吃猪下水,回到家嘴肿得只剩一条缝,什么都吃不成了。等肿消下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猪下水就作呕,食性发生了变化,只想吃素食。二愚上私塾时捉笔描过几天红,做了屠子再没与笔墨打过交道。忽然有一天他右手发痒,极渴望挥毫作书。他就买来纸墨,幼儿时描红的记忆便清晰地漫现出来。他写了两纸拿给那个私塾老先生看,老先生大为吃惊,一再眨巴着老花眼,说二愚的字有羲、献遗风。米芾咧一下嘴,艰难地笑笑,说:“请高僧挥毫,让芾一睹风采!”于是,二愚方丈站起身来,领米芾走进藏经室,长案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
进了藏经室,米芾注意到门后角落里有一块残碑。他弯腰想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却漫漶磨灭不可辨认。费了半天劲,才依稀读出了八个字:僧皆乌巾,尼尽绿鬓。言辞间似乎有些轻佻,米芾很奇怪,这里怎么会藏了一通这样的碑刻?二愚方丈已开始磨墨,他对米芾说:“那是块妖碑,施主不必理会它!”他让米芾先行挥毫,米芾谦让道:“还是法师先请!”二愚方丈便不再推辞,用左手捉笔写了一副鸟字对联,有翅膀,有鸟爪和鸟头,呈凌空欲飞之势!米芾看过,不置一言。二愚和尚却拎笔四顾,眉目间有自得之色,说道:“老衲还有二技,也一并给施主演示了!”重新铺下黄麻纸,又拈起一管紫狼毫,与原来的那支一起塞进了鼻孔中。米芾大惊失色,问:“高僧这是做什么?”和尚答:“这是老衲的绝技,双鼻孔同时能写梅花篆字!”米芾情绪忽然糟糕透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别处。用鼻孔写好两个又黑又粗的篆字,二愚坐到木椅子上开始脱靴子,米芾第一个动作是用手遮住鼻子,脸色煞白,然后腔调都变了,“别脱……!”二愚不解,反问:“不脱怎么写?”忙又解释,“老衲的第三大绝技是双脚脚趾夹着毛笔能写太祖皇帝创下的飞白草书!”米芾喘着粗气说:“本县已经领会了!”二愚和尚重新穿好鞋,说:“轮到施主泼墨了!也让老衲开开眼界。”米芾揖手道:“本县每当书写之时,必先沐浴更衣,焚香净手,然后再以鲜姜蒸水调墨,是大费周折的事情!”一番话说得二愚和尚愣在那里,米芾趁此再一揖手,急忙与和尚告别,走出寺去。
从莲隐寺回到雍丘县衙,米芾得了热症,一直高烧不止,面浮目肿,对荤素食物全无胃口。请来一个郎中,号了脉,掰开肿赤的眼皮看了看,还吹了两下,就说:“非服附子病不能愈!”服侍米芾的两个小吏骇然失色,继而大笑起来。朗中面露不悦:“那样一个羸弱的身子骨,定是阴阳两虚,不服附子还能服什么?”说过,甩袖子走了。米芾摇摇头,叹道:“药物之误,甚于兵革!”
米芾想到了隋唐时的杜伏威,便对那两个小吏说,在与陈稜的一次作战中,杜伏威被陈稜手下的副将射中了前额,血流如注,随行医者让他拔箭止伤,不然有生命之忧。杜伏威发誓道:“不杀射者,矢不拔!”额头插着那支箭,就好像插着一面旗帜,狂喊冲入敌阵,捉住了射箭的敌将。那敌将于战栗中拔下了他射在杜伏威额头上的那支箭。到了晚年,杜伏威入道寻求神仙长寿之法,误服丹药暴病身亡。米芾接着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这种病症应当服柴胡,只是慎重起见,才让尔等寻求医者!”
不久,雍丘名医常茅君到来,所开的药方果然是柴胡和人参。煎服三日,高烧才算退去,浮肿也消除了,只是两眼酸涩,见风流泪,厌牛羊肉,只能进少许素食,但进食有困倦感。薛绍彭从京城来探望他,带来了一篓梨子,说:“陈衍著《本草》云,此物能去热,元章不妨多食用些!”米芾看到那黄澄澄的梨子,不觉动了食欲,啖了一枚,很是快意。米芾前后吃下一百五十颗梨子,余热尽消,病症痊愈。
7
蝗虫之后,雍丘又遇到大旱。米芾每天早晨看到的,都是一轮火红的太阳。这样的太阳他已经看了三个半月。有那么两三个早晨,天阴阴的,雾都起来了,米芾心头就飘来了一丝希望和喜悦,“我都闻着雨的味道了!”他站在雍丘县衙的那棵老楸树下,仰天大喊。然而,一阵溜溜的小风吹过,他的那一丝希望紧跟着也被吹走了。太阳照常升起。一只乌鸦“呱”的一声飞过来,栖息在老楸树枝头。这正是酷日当空的正午,炽白的阳光似乎把老楸树的枝叶都炙烤得冒出烟来。米芾看着那只乌鸦,在内心打赌道,倘若这个时候乌鸦能够飞去,老天爷就会下雨!于是他在意念里催促那只乌鸦:快飞走,快飞走!然而那只乌鸦没有动弹。米芾颓丧地回到内衙扇扇子去了。太阳快落山了,米芾还惦记着那只乌鸦,走到院子里,一抬头,那只乌鸦依然伫立枝头,纹丝未动,好像一下午都没有挪过脚似的。米芾大为惊诧,他喊来小吏,说:“那乌鸦好生怪异,你爬上树去看看它如何动都不动?”小吏将乌鸦从树上取下来交给米芾,米芾拿在手里,发现乌鸦早已没有了气息,但可以看出,乌鸦的翅膀已经张开,明显作腾空欲飞之状。“这只乌鸦原来是想飞走的啊!”雍丘县衙廖主簿建议米芾采用当地习俗求雨,因为当地龙王爷只认当地的龙王庙。于是,在雍丘县衙外的广场上,矗立起一口瓦缸来,注满清水,然后,在水中放入九只蜥蜴,缸的四周插一圈柳条,找来十余个小儿绕着瓦缸转圈,嘴巴里喊着:“蜥蜴,蜥蜴,帮我祈雨,大雨滂沱,放尔归去!”然而,一圈柳条被烈日灼蔫了,柳叶卷在了一起,散发着饭烧糊锅了的气味。瓦缸内的蜥蜴先是一只一只沉入水底,后来又一只一只漂浮水面,朝烈日赤裸着黄而微白的小肚皮。小儿们喉咙都喊哑了,只空洞地张合,没有了声音。其中有一个小儿已经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天空的太阳,依然高高地悬在众苍生的头顶!
祈雨失败了,传言却随风而起。说雍丘县令是个疯子,是个青面獠牙的妖物,曾用妖术驱赶过蝗虫,害得咸平县颗粒无收!让疯子祈雨是对玉帝的亵渎,是往龙王脸上吐唾沫,别说降雨了,不降火刀子就是万幸了!雍丘百姓造的啥孽啊?摊上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一连三天,米芾把自己反锁在书斋,不吃饭也不喝水,有个小吏说,他夜半听到了米芾的啜泣声。
第三天黄昏,米芾散发在田野里奔走,后来昏迷在干涸龟裂的池塘边。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辰。他大喊,为什么让芾醒来?芾不愿看到雍丘百姓遭此灾难!今夏若不降雨,秋后百姓无以为食,老弱病残将被填之沟壑,少壮者将聚啸山林而为盗贼,芾亦无颜再面对朝廷!
回到县衙,米芾让小吏在原来祈雨的地方画地为坛,堆积起三尺高的柴薪,脱下官袍,身着宽大的道服,站立在柴薪之上。在他的面前,燃上了一炉香,米芾焚香望天叩拜,香烟袅袅飞向天空。雍丘百姓听说那个疯癫县令筑起柴坛求雨,纷纷走出家门,观者如堵。米芾依然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祈雨之简,指天而誓:“若三日不雨,芾当自焚,以谢罪于雍丘百姓!”
第三天午后,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翻滚,继而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而下。围堵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在大雨中,望米芾叩拜!
8
有一段时间,雍丘匪患蜂起。雍丘县衙役卒多受盗匪伤残。米芾上奏朝廷,请求援兵剿匪。朝廷下诏有司,有司就派一个三班使带领三十余军卒进驻雍丘。这个三班使很狂傲,一来到雍丘就喊,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他们也不到县城外边去打探匪踪,只在城内四个城门处设卡盘查过往行人,说匪盗就隐匿在老百姓之中。有一天,三班使远远看见走来一个女子,穿嫩绿绫罗小袄,着绸缎绣花裤子,袅袅婷婷的很有风韵。三班使用剑指着她,说:“那个小娘子,过来接受盘查!”女子上前,三班使突的将她抱住,强行吸吮女子的脖颈。女子受此惊吓,花容失色,凄厉地呼喊救命!周围一圈围观看热闹的无一人上前搭救,反而哄堂大笑!女子回家后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去年刚中的秀才,一介书生,當即怒骂不已,他找到三班使,指着鼻子骂他衣冠禽兽。三班使冷笑不止,让士卒将秀才一顿暴打,五花大绑游街,说他是盗匪头目。秀才只会怒骂,把满腹的诗书都用上了。三班使听得七窍生烟,芒刺在背,找人从路边的水沟里捉出两只蚂蟥,撬开秀才的牙齿,放到他的舌头上,一个蚂蟥往里面蠕动,爬到喉咙深处去了,另一只试图钻进舌头里去,结果被秀才用牙齿咬得鲜血淋漓。游街结束,秀才被打入雍丘大牢。
那个女子听到这个消息,人几乎疯了,拔掉发髻上的银钗,刺进自己的喉咙,自尽了。秀才的家人写了讼状到雍丘县衙击鼓鸣冤,米芾接到状子,当众掷于脚下,大声呵斥道:“哪会有这样的事情!”令衙役将告状者轰出了衙门。三班使听到这件事后愈发傲横跋扈,高声喊叫:“勘查盗匪是本军爷的天职!”不久,他接到了米芾邀请,说在县衙设了酒宴,犒劳他剿匪有功,请他赴宴。来使让他带两个军卒陪同,他说:“带什么军卒,米县令是雅士,大煞风景!”酒宴上,七八个衙役捉住三班使,连夜突审,依旧下了雍丘大牢,等上报朝廷,秋后问斩!
不久,米芾离开了雍丘。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