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抃的铁腕柔肠
2018-12-14刘立祥
刘立祥
北宋名臣赵抃立身朝堂,不避生死,廷争面折,摧权贵,扶正义,“铁面御史”的美誉闻天下;他主政地方,察民意,体民情,恤民艰,政声满天下;力行不辍的“晚汇报制度”,则彰显了他不欺天、不欺民、不欺人、不欺己的坦荡胸怀。应该说,赵抃集铁面御史之“铁腕”与恤民济众之“柔肠”于一身,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将这“两手”干得风生水起,各尽其妙,而这“两手”的背后蕴含着他矢志报国、一心为民的深厚情怀。
赵抃(1008—1084),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县(今浙江衢州柯城区)人,出仕于北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历任武安军节度推官、江原知县、殿中侍御史、睦州知州、梓州路转运使、右司谏、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等职,曾四度入蜀为官。赵抃为人刚直不阿、仗义执言、屡折权贵,时人呼之“铁面御史”;他为官清风峻节、施政宽简、爱民恤物,深得百姓的爱戴和景仰。
进士及第,初出茅庐声名震遐迩
赵抃出生于一个低级官吏家庭,幼年丧父,“少孤且贫”,但他不坠青云之志,一心向学,于景祐元年(1034)进士及第,被任命为武安军节度推官。推官在宋朝是协助长官处理文书、参谋政事的低级职位,不易显山露水,然而赵抃却在这一职务上干得风生水起,卓尔不群,引起了众人的瞩目。据苏轼撰写的《赵清献公神道碑》记载:“民有伪造印者,吏皆以为当死。公独曰:‘造在赦前,而用在赦后。赦前不用,赦后不造,法皆不死。遂以疑谳之,卒免死。一府皆服。”
有人因私刻印章而获罪,“吏皆以为当死”。作为一位初入仕途,且并非担负主要职责的僚属,赵抃挺身而出,不惜得罪长官,而为一位沦为阶下囚的草民请命,并最终依法使其免于死罪。这一行为体现出赵抃不同于一般庸吏的超群胆魄和处事态度。
此后不久,赵抃先后调任崇安、海陵、江原县知县,又转任泗州通判。所到之处,皆政绩卓著,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泗州与濠州相邻,濠州知州克扣士卒粮饷,引起官兵的不满,群情激愤,军营骚动,眼看一场哗变就要发生,“守惧,日未入,辄闭门不出”。在这火烧眉毛之际,转运使传檄泗州,令赵抃紧急前往濠州“灭火”。赵抃快马驰往濠州,他临危不惧,从容应对,很快就将一场即将发生的兵变化于无形之中。
自此,赵抃声震遐迩。
刺奸劾贪,“铁面御史”直声震朝堂
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曾公亮与赵抃素不相识,因看重赵抃的声望和才干,于至和元年(1054)上书仁宗,举荐赵抃为殿中侍御史。
殿中侍御史职位虽然不高,但属于朝廷近臣,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之事,兼掌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以及京畿纠察事宜,职权和地位十分特殊。上任伊始,赵抃便向仁宗上《论正邪君子小人疏》,直言不讳地说:“欲治之主,得人其昌”,因此君主要善于鉴别君子和小人,“明视而聪听之,精择而慎拣之”,劝谏仁宗“宜博选忠直方正、能当大任、世所谓贤人端士者,速得而亟用之”。这封奏疏堪称赵抃为官的座右铭和政治宣言书。
赵抃不是“纸上谈兵”的人,无论是朝中重臣还是地方要员,凡是有非法、越礼或不合规制者,不管是谁,他都秉公处理,“弹劾不避权幸,声称凛然,京师目为‘铁面御史”。皇祐六年(1054)正月,备受皇帝宠幸的张贵妃暴病身亡,仁宗不胜哀戚,在群臣的一片反对声中,硬是追谥张贵妃为“温成皇后”,又任命参知政事刘沆领园陵监护使。几个月后,刘沆升为宰相,仁宗为了给逝去的爱妃足够的优宠,依然命刘沆兼领园陵监护使。
赵抃则以“全国体”为由,上书仁宗,请求罢去刘沆监护使之职。“又言宰相陈执中不学无术,且多过失;宣徽使王拱辰平生所为及奉使不法;枢密使王德用、翰林学士李淑不称职:皆罢去。”
宰相、枢密使、宣徽使、翰林学士,都因过失遭到赵抃的弹劾,这“铁面御史”可谓名符其实。
这里特别要举赵抃弹劾宰相陈执中的例子,它让我们真正见识了铁面御史“铁”在哪里。
陈执中极其宠爱的小妾张氏,生性骄横,暴戾恣睢。某日,侍女迎儿顶撞了她几句,她便命人剥光侍女的衣服,捆绑双手,将其关进小黑屋子,断其饮食。时值寒冬腊月,没几天迎儿便因冻饿而死。相府中的另外两名侍女站出来为迎儿鸣不平,对张氏的凶恶残暴、草菅人命表示愤怒。此举又激怒了张氏,她命令手下恶奴殴打两位侍女,极尽侮辱。两位侍女不堪其辱,先后自缢身亡。
不到一个月,相府内先后有三个侍女含冤而逝。
赵抃得知此事,于至和元年(1054)十二月九日,第一次上书弹劾陈执中。在此后的两个月内,又七上奏疏,指斥“执中家不克正,而又伤害无辜”,请求罢其相位。见仁宗没有回应,他又连连上奏章弹劾,历数陈执中的“八大罪状”,固请“罢其职”。仁宗念及陈执中乃先朝老臣,依然不忍将其罢斥。
屡屡上书弹劾,仁宗却不为所动。但赵抃没有放弃,他又先后多次请求贬黜陈执中,大有“不除罪臣,誓不罢休”的意思。
在赵抃和谏官唐介、呂诲、范师道等几位铮臣一再强烈的请求下,仁宗不得不降旨,罢免了陈执中的宰相职务。
四度入蜀,“一琴一鹤”百世传佳话
赵抃一生先后四次入蜀为官,与蜀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皇祐元年(1049),赵抃第一次入蜀,任江原县知县。
他察民意,体民情,恤民艰,为官清廉,尽心竭力,为民造福。蜀地远离中原,赵抃到任后大力兴学重教,经常前往县学鼓励诸生矢志向学,并写下《劝学示江原诸生》:“古人名教自诗书,浅俗颓风好力扶。口诵圣贤皆进士,身为仁义始真儒……”
赵抃的举措使江原县儒雅之风渐兴。三年后,他改任泗州通判。
嘉祐三年(1058),赵抃第二次入蜀,先任梓州路转运使,后改益州路转运使。
据《宋史·赵抃传》记载:“蜀地远民弱,吏肆为不法,州郡公相馈饷。抃以身帅之,蜀风为变。穷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识使者,抃行部无不至,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蜀地偏远,百姓贫困势弱,官吏肆意违法欺民,为所欲为。赵抃到任后,勤政恤民,以身作则,遂使当地风气大变。此前益州治下的偏远村镇,很多百姓一生都不曾见过州郡官员,赵抃巡视属地,不避山高路远,穷乡僻壤,足迹无所不至,当地百姓高兴地相互告慰,贪官污吏无不惊恐慑伏。
治平二年(1065),赵抃第三次入蜀,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
当时,一般镇抚一方的牧守赴任,必前呼后拥,车舆仆马塞途,声势浩大。赵抃赴任之日,行装极其简单,仅携带一琴一鹤,匹马入蜀。由此衍生出成语“一琴一鹤”,百世传为佳话。
赵抃忧国恤民,为政以宽。此前,他在蜀为官时,曾对聚众搞迷信活动、为害一方的不法分子严厉打击;这次到蜀地,发现这一活动又死灰复燃,见“前度赵郎今又来”,民众无不以为参与其事的人必在劫难逃。赵抃经过仔细侦查,认为其造成的危害不像以前那么严重,这些人仅仅是搞些骗吃骗喝的小把戏,属于行为过失,算不得重大犯罪,最终只是严厉处罚了首恶,而将其他跟随的人全部释放。这一依据事实处理案情的做法,既公允,又深得民心。
一年多以后,朝廷征召赵抃回朝,出现了百姓遮道挽留的动人场面。据《全蜀艺文志·赐赵抃父老借留奖谕诏序》记载:“府之黎老士民,举千百数伏使者车前曰:‘蜀之坏隘众多,挽首输赋,风尚纤靡,怯不鸷立。自公问俗布政,阔略法禁,绪正纲目,坐格醇茂,仁义道德,衍为教化。徭赋均节,俗安生业,人人自爱以重犯法,风雨时若,粒米狼戾。民惕然惧朝廷之召迁而父母去我矣,愿上书借公留。”
宋英宗由衷地赞叹说:“赵抃为成都,中和之政也。”
熙宁五年(1072),赵抃第四次入蜀,以资政殿大学士再知成都府。
此时,朝廷正专注于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无暇他顾,蜀地再度爆发危机。朝廷上下围绕变法闹得焦头烂额,派谁前往蜀地戡平祸乱呢?由于赵抃在蜀地的崇高威望,使他成为替朝廷“灭火”的不二人选,此时的赵抃已六十五岁高龄。
赵抃此番入蜀,为政较之以前更为宽简。有个卒长站在堂下,赵抃喊着他的名字说:“我同你年岁相当,如今我只身匹马入蜀,为天子镇抚一方。你也应清廉谨慎,尽心竭力统率士卒,忠于使命,等戍期届满,也好带些余财回家,操持家室,养育妻儿。”
剑州有奸猾之徒伪造和尚度牒,以规避徭役税赋,被告发后企图谋反。为尽快解决此事,赵抃没有将案件交给司法人员,而是酌情从轻处理。有人将赵抃告到朝廷,说他目无王法,纵容叛党。朝廷派人前来,取审案记录一一查看,认为赵抃的判决都符合法律,且处置得当。
有记载说:“蜀人既闻公来,男呼于道,女欢于灶,皆曰:我之匙箸安于食而枕箪乐于寝者,不图今日复因于我公矣。”赵抃的宽简淳和,使蜀地百姓心悦诚服,没有人再敢作恶为害,蜀地一片升平景象。
熙宁七年(1074),朝廷任命赵抃为越州知州,从而结束了他在蜀地的为政生涯。
初心不改,笑称“只是柯村赵四郎”
在朝廷和地方频繁交替任职,成为赵抃宦海生涯的一大特色。立身朝堂,他每每因为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廷争面折,而无法立足,被排挤到地方;任职地方时,他又因为“铁面御史”的崇高声望,以及斐然政绩而被召回朝中。除了四度入蜀,他还先后任崇安知县、海陵知县、泗州通判、睦州知州、虔州知州、河北都转运使、越州知州、杭州知州、青州知州等职。应该看到,赵抃为官,不断变换的是他所担任的职务,永远不变的是他忧国忧民的情怀,是他冰壶秋月的高洁品格,是他那颗炽热的爱民之心。
据《大明一统志·成都府》记载,赵抃入蜀为官时,某日途经湔江,目睹清澈见底的滚滚江流,不由心有所感,指江水发誓说:“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后人为纪念赵抃,遂呼这段湔江为“清白江”。“其为政,善因俗施设,猛宽不同,在虔与成都,尤为世所称道。”知越州时,适逢“吴越大饥疫,死者过半。抃尽救荒之术,疗病埋死,而生者以全。下令修城,使得食其力”。
赵抃一生为官,诚如清白江奔流不息、澄莹清冽的汹涌波涛。“抃长厚清修,人不见其喜愠。平生不治赀业,不畜声伎,嫁兄弟之女十数、他孤女二十余人,施德茕贫,盖不可胜数。”说的是赵抃为人宽厚,有修养,人们从未见他特别高兴或异常愤怒。他平生不置产业,不蓄养歌伎,资助兄弟的女儿以及其他孤女出嫁,至于施恩布德,救助贫穷孤苦,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值得一提的是赵抃几十年力行不辍的“晚汇报制度”。每天夜里,赵抃必沐浴焚香,穿戴好衣冠,正襟危坐,一五一十地向上天禀告一天之中所做的大小诸事。如觉得某事不可启齿,他就一定不会去做。
元丰二年(1079),在赵抃的一再恳请下,朝廷批准他致仕,加赐太子少保衔。
宦海一生,如今回归故乡的赵抃,俨然一个村夫野老,全无贫富门第之念,终日融身于乡民之中,与他们和谐相处,亲密无间。他将自己所居之处命名为“高斋”,并作诗自嘲道:“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元丰七年(1084),赵抃病逝。神宗闻讯,不胜悲戚,为之辍朝一日,追赠太子少师,谥号“清献”。
品评
据《论语·子路》记载:“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面对子贡之问,如果说孔子在理论上作了深邃而缜密的回答,赵抃则用他一生的行为在实践上作了很好的注脚。
赵抃立身朝堂,不避生死,廷争面折,摧权贵,扶正义,“铁面御史”的美誉闻天下;他主政地方,察民意,体民情,恤民艰,清廉如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政声满天下;而力行不辍的“晚汇报制度”,又彰显了他不欺天、不欺民、不欺人、不欺己的坦荡胸怀,及高尚的人格。应该说,赵抃集铁面御史之“铁腕”与恤民济众之“柔肠”于一身,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将这“两手”干得风生水起,各尽其妙,而这“两手”的背后则蕴含着他矢志报国、一心为民的深厚情怀。
《宋史·赵抃传》称赞说:“抃所至善治,民思不忘,犹古遗爱。”
曾巩谓之:“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