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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与杜甫
——关于文化与文学传承的思考

2018-12-13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杜诗楚辞屈原

李 诚

屈原被公认为中国的第一位诗人,杜甫被誉为“诗圣”,两人都是划时代的诗歌体裁的开拓者和引领者。因此二人在中国文学史上皆占据至高无上之地位。从诗歌的内容上来看,他们似乎都有着共同的家国情怀,屈原“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期盼“国富强而法立”;杜甫则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们也都有着无穷的忧伤,屈原“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杜甫更“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中国文化的传统总是注重传承,好溯渊源,屈、杜二人作为文学史上开辟性的人物,其间关系自然是应受到关注。但遗憾的是,学界直接将屈、杜二人置于一处而论之,却似乎罕见。又二人相距千年(屈原约前342-前278,杜甫712-770),所处历史阶段、社会背景、生活经历、所受教育皆有天壤之别。果如传统所论,杜甫在诗歌上对屈骚存在着承继,此种承继即可视为二者精神上之对话(其实没有承继也意味着对话)。那么,有着上述“天壤之别”的二人这一精神上的对话的具体情形究竟如何?无论这种对话是否存在,它表现出了杜甫与屈原怎样的关系?它能给予我们观察文化与文学的传承一些什么教益?本文故不揣冒昧,拟以杜诗及旧注对此略加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一、从旧注看屈、杜承继

欲讨论杜甫对前代诗人的继承,我认为清仇兆鳌所说堪称该备:

臣观昔之论杜者备矣,其最称知杜者莫如元稹、韩愈。稹之言曰:“上薄风骚,下该沈宋,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愈之言曰:屈指诗人,工部全美,笔追清风,心夺造化。“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万顷清光流”。二子之论诗,可谓当矣。然此犹未为深知杜者。论他人诗,可较诸词句之工拙,独至杜诗,不当以词句求之。盖其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孟子之论诗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诗有关于世运,非作诗之实乎。孔子之论诗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又曰:“可以兴观群怨,迩事父而远事君。”诗有关于性情伦纪,非作诗之本乎。

仇氏此语可谓深得杜意,盖非仅以诗论诗也。杜甫遭逢繁华盛世,却又身历家国涂炭;生于书宦之家,满怀政治理想却又仕途蹇蹙而穷愁困顿,故其诗中自有“世运”“伦纪”,自有褒贬,岂肯轻易许人?纵观杜诗全集,其中确有不少修辞来自屈原、屈骚。如“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又如“江城秋日落,山鬼闭门中”;又如“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如“仆夫行不进,驽马若维絷”;又如“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等等。这些诗句中,有的包含了屈骚题名如《山鬼》《天问》;有的典实出自屈原遭遇如“汨罗”“冤魂”;有的形象出自屈骚如“仆夫”“驽马”;有的特殊用语,为屈骚首用如南楚方言“咍”。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对待屈骚,也如对待其他优秀作家和诗人,十分熟悉,且据以为学习对象。

这些大可视为杜甫对屈骚承继的部分内容,前人也早已一一注明。但却不可完全照搬旧注来认同杜诗对屈原、屈骚的继承。兹依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略举数例以明之。

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注:楚辞:伯强何处。)(《赠高式颜》)

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注:楚辞:去故乡而就远兮。)(《得舍弟消息》)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注:楚辞:皇天平分四时兮。)(《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

忆观昆仑图,目击玄圃存。(注:楚辞《天问》:昆仑县圃。)(《木皮岭》)

以上四例,“何处”“故乡”“皇天”“昆仑”“玄圃”之词何处不见,何必非得出自《楚辞》?又: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注:楚辞:仰观刻桷,画龙蛇只。)(《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楚辞》“龙蛇”为建筑上所有,杜诗“龙蛇”乃属旌旗,本来两不相干,且“龙蛇”又极为常见之词,何必定出《楚辞》?又: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注:楚辞: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佳人》)

从杜诗“补茅屋”到《楚辞》“为衣”“为裳”,恐想象跨度过大,不一定取自《楚辞》。旧注一定要将两者联系起来,殊为勉强。这种勉强有时甚至难免予人滑稽之感。如对杜诗“九天”,往往以《离骚》“指九天以为正”为解;对“冥冥”,则多以《九歌·山鬼》“雷填填兮雨冥冥”为解;对“枫”,则常以《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为解,其实二者内涵并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诸如此类者尚非一、二: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注:楚辞:贯鱼眼与珠玑。)(《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

不知此“鱼眼”与彼“鱼眼”竟有何相通之处。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注:楚辞:秋高而气清……楚辞:鸟次兮屋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亦不知此“秋高”与彼“秋高”,此“屋上”与彼“屋上”竟有何关系。

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注:楚辞:狂顾南行。王逸注:狂犹遽也。)(《忆弟二首》)

“狂顾南行”见屈原《九章·抽思》,谓己遭流放南行中,不断回头张望郢都,“聊以娱心”。杜甫此诗当不用其意。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注:楚辞:浩歌怳兮激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屈、杜皆“浩歌”激烈,但二人出发点却迥然不同。杜公是“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屈子乃“惜壅君之不昭”,因此二“浩歌”乃不能不貌合神离,擦肩而过。

更有甚者,杜诗中有的用词并不见于《楚辞》中,也被旧注指为出自《楚辞》。

忽得炎州信,遥从月峡传。(注:楚辞:嘉南州之炎德。)(《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

新亭有高会,行子得良时。(注:楚辞:日吉兮时良。)(《随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

《九歌·东皇太一》有“吉日兮辰良”。旧注擅改。又: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注:楚辞:尔何怀乎故宅。)(《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离骚》有“尔何怀乎故宇”。旧注擅改,以牵“宇”就“宅”。

有时或《楚辞》中正文实在不好迁就,即以《楚辞章句》王逸注补充。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注:王逸楚辞注:公卿祠堂。)(《蜀相》)

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注:王逸《楚辞》注:冯夷,水仙人也。(《桃竹杖引赠章留后》)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注:王逸《楚辞》注:云兴而日月阍。(《白帝》)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时候,在诗歌结构上,旧注也往往一味按其思路,强做解释。如: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边塞西羌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注:《楚辞·招魂》章法。)(《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显然此处北、东、西、南之分与《招魂》不能强做比拟。

由上看来,杜诗旧注似乎有一种迁杜就屈的倾向。因此我对《杜诗详注》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发现依旧注,杜集中计有诗、赋共269首约370处涉及到屈原或《楚辞》。我将其粗略分为三种类型:一、实引。即被旧注指出自《楚辞》中的词或词组确实存在《楚辞》中,或其旨意与《楚辞》原旨吻合和相近;或杜诗虽自有其意,但所使用词语特殊,仅出自《楚辞》者。二、错引。被旧注指出自《楚辞》而《楚辞》中实不见者。三、虚引。被旧注指出自《楚辞》中的词或词组在《楚辞》中确实存在(包含被旧注篡改者),但从杜诗诗意看,却并不一定非出自《楚辞》不可;或即使出自《楚辞》,也并不是《楚辞》意义的使用,即上面所举数例者。统计结果中“实引”者凡53例,约占14%,“错引”者11例,约占3%,虚引者共306例,竟达约83%。

二、从杜诗本身看屈、杜承继

一般来说,当我们指认某位诗人与他的前代诗人之间的关系时,这位诗人对前代诗人的诗作和人的看法,往往是首先应该考虑的依据。因此,杜诗中所直接表达出来的他对屈原、屈骚的态度,当然也就是表明屈、杜之间关联,或者说杜甫心目中的屈原、屈骚最重要的证据。

本文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杜诗中直接提到屈原、屈骚者大约有十余处。数量不多,略录其句,且按三组排列如次。

第一组表明杜甫对屈原怀有同情:

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送覃二判官》)

梦魂归未得,不用楚辞招。(《归梦》)

中间屈贾辈,谗毁竟自取。郁悒二悲魂,萧条犹在否。(《上水遣怀》)

第二组表明杜甫对屈骚的推许:

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戏为六绝句》)

高怀见物理,识者安肯哂。卑飞欲何待,捷径应未忍。示我百篇文,诗家一标准。羇离交屈宋,牢落值颜闵。(《赠郑十八贲》)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偶题》)

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其一)

第三组表明杜甫对屈才的推许: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醉时歌》)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

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

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

观察上述三组材料,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1.杜甫对屈骚是予以肯定的。但应该注意到,杜甫尽管对屈骚是肯定的,且有“风骚”并提之例,但给人的感觉,无非重复前人套话,而对前人已经指出的屈骚在文学史上宗主的地位、引领的作用,却没有具体的表述。比较一下,在他之前,南朝梁沈约曾说:

与沈约同一时代的刘勰也有过这样的意见:

其实杜甫并非没有与屈原直面的机会,惜乎失之交臂,其《南征》诗,即可能与屈子有默契处: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

看来,杜甫似真不愿意直面屈原。谓予不信,可以与杜甫几乎同一时代,亦在诗史上与杜甫并称且为杜甫爱戴的李白做一对比。巧的是李诗中直接提到屈原、屈骚的也大约有十四处(不过杜诗约一千四百五十首,李诗约九百八十首,比重自是不同),亦姑节略录其句,按三组排列如次。

第一组表明李白对屈原怀有同情:

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应念投沙客,空余吊屈悲。(《赠汉阳辅录事二首》其一)

笑矣乎,笑矣乎!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遣人读。笑矣乎,笑矣乎!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笑歌行》)

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昨夜秋声阊阖来,洞庭木落骚人哀。(《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行路难三首》其三)

第二组表明李白对屈才的肯定(也包含了对屈骚的推许):

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至于圣贤,相似厥众,则有若似于仲尼;纪信似于高祖;牢之似于无忌;宋玉似于屈原。(《上安州李长史书》)

呜呼!屈宋长逝,无堪与言。起予者谁?得我二季。当挥尔凤藻,挹予霞觞,与白云老兄,俱莫负古人也。(《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

第三组表明李白对屈原的肯定:

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髙门。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虎口何婉娈,女嬃空婵娟。彭咸久沦没,此意与谁论。(《古风五十九首》其五十一)

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心死旧楚,魂飞长楸。听江风之袅袅,闻岭狖之啾啾。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拟恨赋》)

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歌行》)

范蠡脱句践,屈平去怀王。飘飖紫霞心,流浪忆江乡。愁为万里别,复此一衔觞。(《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

三、从杜甫自身看杜诗论屈

其实杜甫这样的思想方法,并非其发明,早在他之前约七百年的东汉班固就已先著一鞭了。其言云:

就诗而论,班固认为屈原的诗歌不无瑕疵,不能与经典相提并论;但却可以称“词赋宗”。就人而论,班固认为屈原为人、臣皆有缺陷,“非明智之器”;但其文才“可为妙才者也”。

杜甫的态度不就正与班固的意见如出一辙吗?事实上,杜甫的态度很可能就来自班固。杜集中有《唐故徳仪赠淑妃皇甫氏神道碑》一篇,说皇甫氏“掩六宫以取俊,超群女以见贤。岂渥泽之不流,曾是不敢以露才扬己,卑以自牧而已”。“露才扬己”一语正出于班固对屈原的批评(仇注谓出《前汉书》误)。而此碑文中杜公对“露才扬己”显然也如班固持否定态度。那么这是否说明杜甫在对人的评价上,具有与班固一致的价值观呢?其实,杜甫确与班固有若干共同点:二人皆处封建大一统且思想一统之帝国;二人皆奉儒守礼,以安身立命为本;二人又都酷爱文学,既对文学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又有独立健全的文学观,此二人在对屈原、屈骚上态度得一致也。

反之,杜甫与屈原也确实多有不同。

二人所处时代不同:屈原处于纷乱的战国时代,但也是君臣关系相对自由的时代,从一定意义上说,君臣乃契约关系,合则可留,不合则去;杜甫处于大帝国一统时代,君臣乃依附关系,君为臣天已是当然的时代共识。

二人经历境遇不同:屈原出身决定其年轻时即身居高位;杜甫只能依靠个人奋斗、社会关系、运气谋求一官半职。

二人思想观念不同:屈原时代思想尚未定于一尊,儒、法、道思想混而杂之,百家争鸣。屈原心目中,君、国乃可分而论之,其批评攻讦是血缘亲族内的批评,君既可取而代之,亦可弃而不顾(远离自疏与沉江而死都是弃而不顾的表现),故可直斥为“壅君”;杜甫时代儒家思想早已一统天下,杜甫自己则“奉儒守官”(《进鵰赋表》)以为安身立命之本。杜甫心目中,君、国乃为一体,不可随意怀疑指斥。杜甫对君虽有激烈的批判,但其批评是体制内的批评,不出君君臣臣的界限,犯上但不作乱。

二人面对的社会阶层群体不一样:屈原周旋于君主朝臣之间,相对狭窄,因此屈原之感伤,从来就没有与个人得失分开过,他也“哀见君而不再得”,“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九章·哀郢》)但最终却归结于“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杜甫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苦百姓、走卒贩夫皆有广泛接触,杜甫也有无尽的忧伤、感伤,所谓“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但其最后落脚,却往往系于人民和国家,例甚多,《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结尾为至显明: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这就是杜甫的悲哀,显然不同于屈原。以今日说法而论,或屈原更多个人主义,杜甫更多集体主义。其所以两千余年来,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群体一直予杜甫以最高的赞扬,而对屈原、李白的评价却相对有所保留,这大约是一重要原因吧。

上述所有这些,也就决定了杜甫对屈原、屈骚的态度,决定了杜甫对屈骚的继承,和对屈原一定程度上的保留。

前面我曾说,屈、杜二人之间的承继关系可以视为二者之间精神上的对话,那么现在通过以上杜诗旧注、杜诗本身、杜甫自身三个方面的讨论,已经可以看到杜甫与屈原的同,和极大不同。从屈原到杜甫,其间产生过许多优秀的诗人,仅一部《文选》三十卷,就包含着许多优秀的诗文。杜甫抱着“转益多师”的态度,向前代诗文人进行了艰苦的学习,向屈骚学习,亦是题中应有之义,并非如旧注所示,对屈骚有格外推崇。然就对屈原而言,杜甫却谨慎地持保留态度,不肯在人格上轻许屈原。这是我们在讨论到杜甫对前代诗人的学习、继承,尤其是精神上的联系时,不能不承认的。

了解到这样的背景,在此之下重新来认识杜甫与屈原的对话,我认为,杜甫与屈原精神上的这场对话表明,在文学和文化的传承中,有时候情况往往是很复杂的,作家之间、作品之间、思潮之间通常是与国家的基本状态、社会思想运动等纠缠一体密不可分,而又相伴着若干个体性、偶然性的。以杜甫对屈原而论,我们既应该看到他对屈骚的学习、继承,注意到他的这种学习、继承是其对古代诗人广泛学习的一部分,同时又更应该注意到他对屈骚的学习、继承并不意味着对屈原人格的认可。而杜甫的这种态度,乃是植根于深刻的历史渊源与他自身生活经历中的,尚待学界对其有进一步的全面的研究。

注释

①所谓“第一”并非指其为作诗之第一人,而指其对其所作拥有无可辩驳之所有权,且其所作充分表现其个性,仅属作者自己。

②(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3-134页。以下凡引《楚辞》者,皆出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③(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20页。以下凡引杜甫诗文者,皆出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⑤杜诗旧注自宋已称“千家”,而依四库馆臣之说,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虽“小有舛误……然援据繁富而无千家诸注伪撰故实之陋习,核其大局,可资考证者为多”,故本文即拟以为“旧注”代表而为说。

⑥本文虽依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但由于仇注系集注,故不能皆指为“仇注”而只能以“旧注”一言以蔽之。惟个别地方恐混淆,仍称“仇注”。

⑦《义鹘行》:“斗上捩孤影,嗷哮来九天”。(注:楚辞:指九天以为正兮。)《杜诗详注》第474页。又《姜楚公画角鹰歌》:“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抟空上九天”。(注:楚辞:指九天以为正。)《杜诗详注》第924页。

⑧《梅雨》:“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注:楚辞:湛湛长江兮上有枫。又雷填填兮雨冥冥。)《杜诗详注》第738页。又《雨》:“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注:楚辞:雷填填兮雨冥冥。)《杜诗详注》第1247页。又《即事》:“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注:楚辞:雷填填兮雨冥冥。)《杜诗详注》第1782页。

⑨《梅雨》:“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注:楚辞:湛湛长江兮上有枫。又雷填填兮雨冥冥。)《杜诗详注》第738页。《南征》:“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注:杨慎曰:桃水用秦人桃源事,枫林用楚辞招魂事。)《杜诗详注》第19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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