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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妆

2018-12-10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黄英

田月萍纸片似的飘出了医院,她难过得想号啕大哭一场。怎么会是这样?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她蹲在树荫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机械地盯着一群在搬运东西的蚂蚁发呆。

一辆出租车在她的身边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语气热切,上哪儿?田月萍充耳不闻。司机看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哑巴啊!随后把车开走了。

给刘醒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田月萍这时想到了老公。她下意识地摸出了手机,但在摁了几个号码以后,她又停住了。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会急死的。想到死,她全身颤动了一下,全身骨头仿佛都被抽光了,她动弹不了,只得在马路的阶石上坐下来。此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一个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不尽的人流和车流从她的眼前飞驰而过,她浑然不知。

乳腺癌乳腺癌……这几个字榔头一样在她的脑子里敲着。

我看你还是做好手术的准备吧,都到中后期了,癌细胞发展起来很快的。那个瘦得像根灯草似的王医生冷冰冰说过的话,此刻就在她的耳边回响。田月萍不寒而栗。为什么偏偏是我?她想不通。想到自己一对美丽而丰腴的乳房将要从自己的胸前消失,她恐惧地用双手捂住了胸部,那里此刻骤然一阵刺痛。

初冬的风吹着掉落的黄叶,哗啦哗啦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田月萍不敢相信地又一次从包里拿出了那份病理切片报告,病理切片上的符号都很清晰,但她一点都不懂,隔行如隔山,那些符号组合起来,就像一把尖刀刺向了她的心脏,她颓然地放下了那几张薄薄的纸。

包里的手机响了好几回,她才感觉到。掏出一看,是刘醒打来的,问她现在在哪儿,说刚才甜甜学校老师打电话来了,让家长赶紧去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猛地记起,今天轮到她去接女儿。她连声地说,啊呀,我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我这就去接。她忙着道不是,然后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火烧火燎地往学校赶。

女儿甜甜嘟着嘴巴不乐意地说,妈妈,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对陪着甜甜的班主任说,事情一忙,我什么都忘记了,真是不好意思,丁老师。

那个脸上长满了雀斑、被称作丁老师的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说,以后要记住啊,都像你这样,我们就乱套了。她抿着嘴点点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出了幼儿园,甜甜问,妈妈,你的车停在哪儿呀?田月萍啊呀了一声,原来她把电瓶车停在市一医院那儿了。她带着女儿重新打车回到了市一医院。甜甜不住地问,妈妈,你怎么会把车停在医院呢?田月萍勉强笑笑说,妈妈刚才在看病。妈妈得的是什么病啊,要紧不要紧?甜甜关切地问。她的脸僵硬起来,她摸摸女儿的脸,刚想说什么,女儿使劲地逃开去,妈妈,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田月萍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女儿面前露出尴尬来,于是她装作轻松地说,妈妈的牙齿稍微有点疼,所以来看看医生。

妈妈,你一定要当心。丁老师说了,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甜甜稚气的话,让田月萍心如刀绞,她的眼睛红了,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背过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转过身时,她就稍稍平静了一点。她把女儿抱上电瓶车,悄悄问,今天老师教了你们什么呢?甜甜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但田月萍怎么也听不进去,眼前老是晃动着无数的景象,它们杂乱无章,就像那些梦境,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田月萍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花。当她从那个穷困而幽僻的小山村里走到宁州大学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接下去你就要想方设法做一个宁州人。当她结束七年大学和研究生生涯,身份置换为宁州大学中文系教师的时候,她又对自己说,你要找一个疼爱你的男人。她又如愿以偿。她找到了刘醒。

刘醒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脾气好得让田月萍的父母也赞赏有加。有一次,田月萍说好了让刘醒到火车站去接她的父母。刘醒特意请了假去了,但等来等去就是等不着他们。他打电话问田月萍怎么回事。田月萍说,他们说定了要来,那就一定会来,你就耐心等在那儿吧。刘醒就继续等。一直等到天黑,田月萍打电话来,还没说话,先笑,笑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跟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她记错日子了,她的父母应该是明天才来。

田月萍以为刘醒会发脾气的,但他却没有半句怨言。田月萍很感动,她原来准备了一箩筐赔礼道歉的话。要知道那时候他们两个还只是恋爱关系,离谈婚论嫁还早着呢!事后,她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自己的父母听,父亲马上眉开眼笑地说,中,这样的人是过日子的,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确实,婚后,她立马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妙,刘醒除了摆弄那些永远在更新的电脑以外,所有的业余爱好就是伺候田月萍和女儿甜甜。在别人眼里很烦琐、很累人的东西,到了他那里,全都变成了乐趣。当然,田月萍也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正是因为自己的优秀,才会吸引住刘醒,自己就像一块磁铁,把刘醒这砣铁牢牢地吸住。《爱拼才会赢》这首歌她特别喜欢唱,往往一唱就联想到了自己,一唱就热血沸腾,人生不就是一场拼搏?

田月萍知道自己的脾性,她这个人看上去恬淡如水,但心底里却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她对人宽,对己严。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在学校,她是一位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好老师,在家里,她是受丈夫和女儿钦佩的好妻子和好妈妈。她觉得做人做得这么三好,的确是很赏心悦目的。

当初有人见才貌双全的田月萍嫁给了学历比她低、家境一般化的刘醒,都认为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刘醒不说是牛粪,但充其量也就是一只不那么起眼的瓶子,光彩夺目的鲜花生长在普通瓶子里,那就逊色多了。田月萍笑笑,也不去辩解什么,只是反复说,我相信缘分,缘分来了,我有什么办法逃避呢?其实刘醒好不好,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历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她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不奢望那种虚无缥缈的公主生活。刘醒对于她,就像一件小内衣,穿着舒适、温暖,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自从有了女儿甜甜以后,田月萍每天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女儿写日记,先是写在手机上,然后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她详详细细地记载着女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有空闲,或独自或和刘醒一起翻看先前的那些日记,每次看,每次都会从内心升起无限的感叹。

有一次,学校阳光文学社邀请了著名青年作家郑成功来学校做讲座,是由她全程陪同的,文学院院长老方向郑成功隆重推荐田月萍,我们田老师也挺喜欢文学的,她的不少散文篇什相当有文采。郑成功见老方说得一本正经,便很感兴趣,一定要田月萍拿几篇出来让他看看,田老师,让我欣赏欣赏嘛。田月萍很窘迫,说,哪里呀,我只是为我女儿记点日记而已。

日记应该是真正的散文。郑成功笑着说。

拗不过郑成功,田月萍便把那些日记给他看了,哪知道郑成功一看,就在课堂上大声地朗读了其中的一则。

郑成功说,这篇小文章很生动,是你们的田老师写的。田老师要么不写,一写,就很有腔调,她要照这势头写下去,我郑成功很有可能就要失业了。学生们因此知道田月萍也在写作。田月萍脸红了,她再三声明,郑作家说的完全是客套话,照他这么说,这文章的著作权应该是我女儿甜甜,我只不过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罢了。郑成功大笑,说,你女儿四岁就能出口成章,那还要我郑成功干什么?田月萍笑了,她不得不承认郑成功反应机敏,口才了得。

临走,郑成功要带走她的那些日记,说是帮她联系一家出版社。田月萍婉言拒绝了。说这些纯属私人话语,不值得公开的。郑成功搓着手连说可惜。

田月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说老实话,她对生性活泛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像郑成功这样的名人,学校每年都要邀请十几个,他们和你在一起时信誓旦旦,称兄道弟,但日后你如果再找他们,他们疑惑的目光会让你觉得自己找上门去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谁叫他们是名人呢?名人总是有他的生活逻辑的。

但不管怎么说,田月萍心里还是蛮开心的,因为得到一个风头正健的著名作家的褒扬,还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郑成功素以对文字的严苛而著名。

书房里的田月萍轻轻地抽泣着,从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的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的天空灰暗了,想到引以为豪的东西将从自己的身上消失,她一次又一次泪如雨下,没有了乳房,那她还是一个女人吗?她偷偷地去复查过,而且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医院,希望那只是一个误诊,但她的愿望总是那么弱不禁风,在现代科学面前,它们被撞得粉碎后掉落了,就像灰尘一样消失在广袤的天空里。

能不能用药物保守治疗?她怯怯地问医生。

医生面无表情地挥舞着手中的病理切片报告说,那怎么可能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糟糕的状况,不切除,恐怕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你知道什么是癌吗?它们就像牵牛花一样,总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攀上来。你摘去一朵,说不定明天又会开出两朵,后天又会开出三朵,谁叫你让它攀上了呢?你现在只有连根把它拔起,让它枯萎,把你的病灶彻底消除掉,这样,你这个人才有可能不倒下,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否则,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就看不到蓝天白云了……

她承认医生说得没错。

是不是切除了乳房,我就保证能活下去了?她不死心,不厌其烦地向医生打听。

废话,这个谁敢打包票?我们只有在手术打开以后,才知道癌细胞是不是转移了,不转移,那当然好,开刀以后,你可以放大胆子地活下去了,要是癌细胞在继续扩散,那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

田月萍惊慌失措,心虚气短,全身的冷汗涔涔地下,既然已经是中晚期了,手术也不能保证,那还不如留下一个完整而美好的自己,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她马上乐观地想,切除双乳,虽然美丽不再,但生命还可以保全,还可以继续看蓝天白云……但却必须忍受病痛的折磨,长年放疗、化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就这么交替着在她的脑子里打架。后来,前者占了上风。

她决定和刘醒说说。从书房出来后,她坚毅地走进了卧室,看到刘醒正呼呼大睡,她有些于心不忍,他太累了。她在边上看了他一会儿,后来,她想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该迟疑了,于是把他摇醒。刘醒睁开眼,不解地看着田月萍,你怎么还不睡?田月萍幽幽地说,我有话对你说。刘醒被田月萍的严肃劲给搞蒙了,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睡眼蒙眬地问,什么事?

田月萍装作平静地说,刘醒,我病了。

刘醒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田月萍,病?什么病?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听田月萍谈到自己的病,在此以前,病这个字眼,好像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出现过,正因为谈得少,他压根儿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田月萍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刘醒,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以后自己要多保重……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月萍,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刘醒大惊失色。

田月萍哭了,她把病历卡啊医生的诊断以及病理切片报告什么的全从一只塑料袋里拿出来,塞在了刘醒的手里,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自己看吧!

刘醒边看边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月萍,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田月萍嘤嘤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醒开始噼噼啪啪地抽打自己的耳光。田月萍摁住他的手,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不要这样!刘醒抱住她的一条腿说,月萍,你要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得病了,我……我真浑,你生病,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刘醒语无伦次地说着。

刘醒,以后你带着甜甜好好过吧,我走后,求你把我彻底忘掉,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田月萍呓语一般喃喃地说。

田月萍,你在干什么啊,你生病了,我们就去看病,你谈什么死不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刘醒痛心疾首地喊道。

嘘,别吵醒甜甜。田月萍小心地提醒刘醒。

月萍,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你的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刘醒神情坚毅地说。

田月萍惨然一笑,双乳一切除,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就有意思。刘醒说。

医生说了,切除后,也不一定能保全性命,我的情况是已经到了中晚期了,谁知道癌细胞会扩展到哪里。与其这样吃开刀的苦,还不如求个囫囵死。田月萍双肩耸动得厉害,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哭声发出来。

要是开过刀就好了呢?你就不从好的方面想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完全是有可能的,再说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多得海了去,看好的也大有人在,再说你的双乳切除了,只要我不嫌你,你怕什么怕?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生命更可贵的?别赌气了,我理解你的苦,但这座苦山再苦,我们也要翻过去……刘醒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田月萍。

田月萍的抽泣声缓了下来,她仔细地看着刘醒,内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她叹了一口气说,刘醒,你的好意我领了,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们还是离吧,要是我死在这里,以后给我们甜甜找个后妈也难。离了,我就回老家去,哪里生,哪里灭吧,天要灭我,我能有什么办法?田月萍说不下去了,她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醒突然就发了火,他捉住田月萍的一只胳膊,怒目相视,一字一顿地说,田月萍,你给我听着,我平时都是听你的,但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想离婚,没门,我不会同意的,你想把离婚的恶名套在我的头上?你以为离婚了我们就两清了,你错了,人可以分开,但情呢?我怎么办?甜甜怎么办?我们这个家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他怕吵着甜甜,硬是把田月萍摁在沙发角落里说这番话。那声音嗡嗡的。从现在开始,你什么念头也不要转,就给我看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刘醒不停地说着,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非常会说话的。

田月萍把脸贴在刘醒的胸脯上,眼泪很快就把他的衣服濡湿了。

刘醒温顺地替田月萍擦着泪,那眼泪却怎么擦也擦不干。终于,刘醒的眼泪也下来了,两人抱成一团无声地哭着……

我怕。

别怕,别怕,开了刀,就会好的。

我还是怕。

乖,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船到桥头自会直。

两人喁喁私语。

你摸摸。田月萍拉过刘醒的右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前。刘醒轻轻地摸着那两只对他来讲熟悉无比的乳房,它们是那么的光滑,那么的丰满,想到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像两坨烂肉被切除,然后丢弃在肮脏的垃圾筒里……刘醒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悚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就像乳房上面长满了刺似的。

去医院住院,准备手术的日子确定下来了。

那天凌晨四点,刘醒就起来了,刘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醒得那么早。看田月萍微张着嘴睡得甜蜜。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又轻手轻脚地出门。他特意开电瓶车到小方街大饼店替田月萍买她最喜欢吃的手工烘烤大饼。

在大饼店里,他要做饼的师傅在他要的大饼里放进蜜枣。师傅说没有蜜枣,要不用红枣吧。刘醒说,不,一定要蜜枣。他跑来跑去买蜜枣。天还没亮,卖蜜枣的店还没开张。于是就等,等到开张已是六点多了。他赶紧买了,又跑到近郊的天童庙,然后回家。

田月萍已经起来了,在替甜甜穿衣服。她看见那大饼,眼里就露出欢喜来,这么远的路,还去买。刘醒笑笑。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田月萍从大饼中吃出了蜜枣。刘醒说,我特意去天童庙许了愿的,你吃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田月萍眼里漂出了泪花,她使劲地点点头。

妈妈,你怎么哭了?甜甜问。

妈妈——高兴。田月萍说。

高兴什么?甜甜又问。

田月萍想了想说,高兴甜甜从今天开始,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了。

我会很乖很乖的。甜甜仰起头说。

刘醒先把甜甜送到了幼儿园,然后再回家整理田月萍住院要用的东西。九点整,叫的滴滴车到了。刘醒要搀扶田月萍下楼。田月萍挡开了他的手。现在就把我当病人了?我能行。

当护士把田月萍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刘醒注意到她的脸色一片煞白,他俯下身,对着她的耳朵说,放心,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别忘了,你吃了大饼里的蜜枣了。

那个冬日的上午,阳光很明媚,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谁也不会注意到手术室外的走廊上,一个身材中等的三十多岁的瘦个儿青年,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几次摸出烟来抽,但都忘了点火,有一次,他还把烟倒放了。每次手术室的弹簧门响,他都会迅速地跑过去……

刘醒觉得那个上午真是长啊,比他三十多年的年龄还长,泛着银色光泽的手推车出来了,田月萍躺在上面,脸上居然有一抹红晕。

刘醒有点兴奋地连连挥手,月萍,我来了,我来了。

刘醒特意跑到医生办公室,问给田月萍开刀的主治医生王一芬,王医生给他看一张片子,在上面点点戳戳,说不错不错,病细胞没有发生扩散,病灶还算稳定。

谢天谢地。刘醒差点要在王医生面前竖蜻蜓了,其实王医生说的,他一点儿也不懂,但王医生说没事,他就憋不住地得意。回到病房,附在田月萍的耳朵边,悄悄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她,田月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眼角有泪掉下来,她有些害羞地说,我以为这回在手术室里出不来了,她们都说中晚期病人,有救的没多少。

怎么会呢?你吃了蜜枣的。刘醒幸福得无与伦比地说。

想象总是美丽的,现实却严酷无比。这是谁说的?田月萍忘了,此刻她一下子觉出了这句话的深沉。她站在宁州市百宁大楼的楼顶上,满腹心事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下面是这个城市比较繁华的一条街道,田月萍从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这里。只要一有空闲,她就爱在这里流连忘返,灵活得像一条鱼。

做这个城市的一分子,或许就是从这里萌生的。偶然的一次,因为迷路,她径直上了百宁大楼的顶楼。却发现这是一个蛮休闲的好地方。静谧,宽广。楼不算高,九层,可以清晰地听到街道上的谈话声。田月萍今天过来,却没有了平时的优雅和闲适,她决定在这里了断自己的生命。她甚至有些后悔听从了刘醒的劝告。要不切除自己那美丽的乳房,或许她今天还可以挺着胸部优哉游哉地走在商场里挑选自己钟爱的东西,即使什么也不买,单是逛逛也是不错的,可以看到很多赏心悦目的东西,当然,也能感受到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惊讶、羡慕、爱抚……至少她在心理上是优雅的、自傲的,但现在剩下的只是屈辱。

如果说田月萍在做完手术后是欣喜的话,那接下去的大多数是无言的悲哀和郁闷。手术后重新回到校园,她被告知,她不需要再上课了,她被安排在了学校图书馆,担任图书管理员一职。我能行的,只要不坐班,上几堂近代文学课应该没什么问题。田月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老方院长和蔼可亲地说,田老师,让你到图书馆去,还是我帮你争取的,学校领导都挺关心你的,修身养性,在图书馆这种地方是再合适不过了。尽量少和别人打交道,省却了许多烦恼,也可以把身体慢慢调养好。

我真的想上课。田月萍力争,我喜欢和学生在一起。

老方笑眯眯的,等你病好透了,再上讲台也不迟。

起初,田月萍还沉浸在一片感激中,认为老方不愧为老领导,挺有人情味的,但渐渐地,她就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一些很伤人的话。老方坚决请求学校把田月萍调离文学院,说一个没有胸部支撑的女人还会是女人吗?不管怎么样,总归有碍观瞻,她要是再上讲台,充满激情和瑰丽的文学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宁大文学院可是在全国有知名度的,来来往往的学术交流多,我们从上到下都得注意形象。

田月萍很奇怪,老方是她尊重的老领导,何苦如此埋汰她?连他都这样,那别人对她的流言蜚语就可想而知了。其实,她知道老方这样编派她,其实有着更深的含义,老方生怕她工作不卖力了,有出工不出力的嫌疑,从而拖累他领导的团队。他有着极强的好胜心,总是想把他的文学院搞得轰轰烈烈。

她曾有过和老方理论的念头,但随后便释然了。照她想来,无论输赢,对她都不会起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她不可能再登上讲台,她也不想再登上讲台。这是一个因生癌而没有胸的女人——这是事实,而这恰恰又是她的心病,她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别人朝她瞄上一眼,她都会心虚气短。

生病以前,她每次走在路上,也会让一些人偷偷地打量她,她身材挺拔,有一对高耸的乳房,走起路来便曲折有致,但胸部突然消失了,她再这样走路,那就显得有些滑稽了,就像一根竹竿一样撩来撩去。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别扭。下次走路,她就故意弯下腰,但这样也不行,这样的走姿看上去就跟一个练太极拳练得不到位的人,总是在摆花架子。到后来,她都不知道该怎样走路了。

我这是在熬日子,不是在过日子。夜深人静时,她常常这么想。她曾经偷偷去整容医院,想去装假胸,但医生摇头劝阻了,说风险太大了,他们没有为癌症患者做过这方面的手术,因为生怕一不小心,癌细胞又扩散了……这个脸上有一颗红痣的女医生充满怜惜地对她说,还是命要紧,在生命面前,美丽只是小儿科,是用来作点缀用的……这不是小手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犯不着了……她耳热心跳地逃出去了,忍不住有些羞愧,自己真的那么看重自身形象,把美丽看得高于一切?

她更希望这个城市永远是冬天,冬天可以掩遮掉她的许多窘迫,但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冬天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只要街上一飘起裙子,她就害怕了,是的,她愿意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冬装里,而先前,她是那么喜欢穿裙子,一年四季都穿,穿着裙子时,她女性的美丽得到了充分的张扬。

如果说那些屈辱带给田月萍的是颜面和尊严的丧失,那么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和针剂则把她的肉体带到了地狱。

刘醒爱怜地鼓励她说,你吃药时,不能把它们当药来吃,要把它当作你喜欢吃的坚果,像香榧啊,野山核、核桃啊什么的……

田月萍心里想,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为了让身体康复,哪怕是喝砒霜她也认了。内心的苦可以自己解决,但外边的苦,她无法忍受,她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看到别人的眉头稍微动一动,她就会神经质地想,是不是我身上的药味散发出来了,让他们难受了。每天早晨出门,晚上回来,她问刘醒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刘醒,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药气味?刘甜甜,你闻到妈妈身上的药味了吗?

自从田月萍做过手术后,刘醒就不让她插手家里的一切家务事了,说反正他动作快,做做也就是一会儿的事,他让她歇着,千万别累着了。起始田月萍听了乐滋滋的,时间一长,那感觉就不好了。我不就少了胸口的那两坨肉吗,为何要把我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她坚持要做一点家务,但刘醒总是变着法儿把事情都提前做完了。在单位里也是如此,同事们都劝她不必准时上下班,反正图书馆也没什么大事。

田月萍无所事事,心里就空荡荡的。有时她会忍不住地想,人人都把我当废物看待,那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促使田月萍坚定了断自己的决心,还在于切除双乳手术后大约半年左右,她又一次觉得左胸口那里隐隐作痛,她不敢怠慢,立马上医院检查,做完检查后,医生轻叹了一声,她的意思是又有癌细胞出现了,它们在游走,但判断不准是良性还是恶性,也就是说,这些癌细胞会游走到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预料,她建议有肿块的地方,再次实行手术……她一下子就崩溃了,是的,天重新又塌了一回,经历了手术后的那么多苦难,现在稍有风吹草动,她就草木皆兵了,她喘了一口粗气,又喘了一口粗气,这一次的打击,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去做切除双乳手术,她恐惧地想,如果自己的病再长期这样下去,需要开过一刀又再开一刀,那么这个家被拖垮是迟早的事了。尽管刘醒丝毫没有谈到钱的问题,他总是有意识地回避着这个敏感话题,因为怕一提起,会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从而影响她的治疗质量,但不提起并不等于能掩盖事实,她病后的生活状况,与病前相比,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这一切都瞒不过她。她服的许多药,医保是无法报销的,让这个家庭如履薄冰。

刘醒瞒着公司为别的电脑公司干活,目的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这种明显违规的行为,田月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清楚,如果刘醒长期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一旦被单位发现,接下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她可以预见刘醒的未来。她理解他的用意,又苦于无法让他收手。痛定思痛之下,她决定彻底了断自己,也了断一切因她而来的苦难。

但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田月萍考虑了很长时间——死在家里和学校,那都是她不愿意的,她怕死后还会让人时时说起,从而影响刘醒、甜甜的生活,但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也是她不愿意的,她可不愿做一个孤魂。后来,她决定从百宁大楼的楼顶跳下去,或许可以看作是因失足而死——谁叫百宁公司不设置好防护栏?这样,百宁公司就会有一笔赔偿金赔给刘醒……

天气很好,田月萍在楼顶的一个水泥墩子上坐着,边上有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正旁若无人地交谈着,时不时亲密地吻一下。田月萍巴望他们快点离开。但他们好像在等田月萍离开。田月萍又好气又好笑,她不理睬他们,独自眺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高楼、甲壳虫一样移动的车辆、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月萍调头看看,后面已经没有了那一对恋人的身影。她松了一口气,试着将一只脚伸出去,就在这时,那一对青年男女又出现了。天知道刚才他们在干什么?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只脚收回来。她双手抱胸,在边沿那儿走着,好像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风景。她以为那对恋人接下去肯定会下楼去的,有谁会愿意别人在他们的眼前晃荡?但他们丝毫没有下楼去的迹象。

田月萍开始焦灼起来,怎么办?

这时,楼梯口突然出现了几个警察,有男有女,他们动作迅疾地走向田月萍,田月萍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就把她摁住了,这还不算,他们把她腾空拎起,一直拎到楼梯口的地方。其中的一个女警察发出了一声愉悦的喊叫,解救成功啦!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慢慢说,我们会帮你的!千万别有自杀念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架着她的另一个有着硕大脑袋的男警察背书般地说着。

田月萍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她想不通警察怎么会知道她想自杀?她用力地扭动着身子,竭力想挣脱开他们的手,但这是徒劳的,他们把她摁得更紧了。他们这时又一次架着她,一直地来到刚才她站的地方,让她往下看,楼下同样有着不少警察。他们迅速地忙碌着,好像正在铺着草绿色的充气床。接着她又看到了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来回地穿梭着……你看看,你一时的冲动,惊动了多少人?

田月萍沉着脸不说话,她不知道接下去他们会把她怎么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鲇鱼。那个长相甜美的女警察和颜悦色地劝导,你一定遇到了伤心事,能说出来听听吗?你要相信我,有事找警察,我会帮你做到的……

和你说有什么用?谁也救不了我!田月萍幽幽地说。

你都没有说怎么会知道没用?女警察说。

真的,没有用的。田月萍摇了摇头。

女警察一脸真诚地笑着,她和大脑袋警察又一次把她架到了楼梯边,他们都放开了手,女警察一把抱住了田月萍,她纤细的双手在她背上拍着,姐,乖,和我说说吧。

田月萍暗暗好笑,你以为是对待你女儿啊。她声音低沉地说,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女警察把她抱得更紧了,姐,听我一句劝,生命只有一次,别为难自己。

这时候,田月萍先前见过的那一对恋人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们相拥着欢呼雀跃,哈哈,是我们发现她要自杀的,是我们报的警!摄像记者扛着机子跑上了楼顶,对着田月萍和那一对恋人一阵猛拍。

田月萍脸有愠色地探出头说,谁想自杀?你们都搞错了,我只是在楼顶欣赏风景!谁规定我不准上楼顶来?但这时候没有谁听她的。警察们把她带离了百宁公司楼顶,并将她带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田月萍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们很快把学院领导找来了。

老方院长苦口婆心地开导,田月萍,你的痛苦我们完全知道,但你必须珍惜生命。

田月萍抿着嘴,倔强地说,我只是去看看风景的。

老方院长继续字正腔圆,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识,但我想提醒你,死是容易的,活是艰难的,你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心平气和了……

正说着,刘醒到了,他是在接女儿回家的路上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心急火燎地赶了来。

月萍,你干什么你?刘醒的声音呜咽了。

田月萍固执地说,警察搞错了,他们以为我在那上面想自杀。

刘醒不说话,他拉过女儿,把她往田月萍怀里塞,田月萍,你想走这条路,干脆和你女儿一起,你们跳了,我也会跟着跳的,我们谁也别活了。刘醒的脸像刷了一层糨糊。

田月萍将女儿揽在怀里,平静地对甜甜说,别听你爸爸胡说八道,走,我们回家去。

甜甜坚持着不肯走,她态度坚决地说,你得保证!

保证什么?田月萍又好气又好笑。

保证不管什么时候,你要和我和爸爸在一起,我们三个人谁也不分开。

田月萍的心里暖暖的,她亲了亲甜甜的额头说,好,我答应你!

走出派出所老远,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重新折回去,她对那个被称作马所长的警察说,你们和电视台说说,那新闻不能播,播了,我会起诉你们的!

夜里,刘醒拥着田月萍的身子说,以后,别再乱想了,你要为我和甜甜想想,你以为你自己去了,我们就轻松了?

田月萍叹口气,是别人想复杂了,我可没有这个心思。

刘醒,答应我,别再背着公司做私事,雪地里埋死尸,终究雪会化的。田月萍抓住这个机会,幽幽地说。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为我为甜甜,你应该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才三十三岁。我不能没有你。刘醒恳切地说着。

田月萍点点头,无声地把刘醒拥紧了。只是苦了你了。她的眼角垂下一滴泪。

刘醒睡着了。

田月萍眼睛睁得大大的,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灯光,映在窗帘上,一闪一闪的。房间里也时亮时暗。如果自己果断一点赶在警察到达以前就跳下去,现在会怎么样呢?她想象不出来。随即她又乐了,如果死了,哪里还会有想象呢?看着不断翻身,睡得很不踏实的刘醒,田月萍有些感激那一对恋人,如果没有他们的及时报警,她真的已经跳下去了。她之所以迟缓着不跳,她只是想装作失足坠下……这一刻,她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害怕,就像那个查出得了该死的癌的日子。她大汗淋漓,死死地抱住刘醒,一点也不肯松手。

刘醒醒了,他扯开田月萍的手,替她放好,又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睡吧,没事了没事了。

田月萍的眼泪呼啦涌出来,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真好。她暗暗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了。

田月萍在刘醒的陪同下,又一次到了上海。这次是刘醒听单位一位同事的阿姨说,上海有个民间的退休医生,治癌很有一套的。他手头上有一种草药,吃了很灵,很有疗效的。谁谁是经了他的手治好的,谁谁谁,又怎么样慕名去找他,他却不肯收治,说是早来一步就有救了。

刘醒亢奋得一塌糊涂,催着田月萍马上去,好像过了这个时辰,对方就不理睬他们了。

田月萍却不热衷,丝毫提不起精神来,她打着哈欠说,这癌又不是伤风感冒,哪有说看好就看好的。

刘醒说,万一有效呢?

她拗不过他,便去了。

上海变得越来越漂亮了。这是田月萍的第一感受,第二感受就是她自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由于长期化疗、放疗,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早就消失殆尽,仅存的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地散落着,就像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她只得长年戴着帽子,冬天是绒线帽,夏天则是凉帽。她发现自己长时间的鼻青眼肿,这一切除了缺少睡眠以外,恐怕也是药物所致。

他们按图索骥地寻上门去,但被告知,那个老医生搬家了,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他们不甘心就此与老医生失之交臂,那是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于是他们又一路寻了过去。在偌大的一个上海找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到了那个新区以后,甚至动用了警察。最后勉强找到了。但老医生的家人告诉他们,老人生病住院有段时间了,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恐怕以后也不能再给人看病了。

找老医生看病的希望落空了,田月萍的意思是要早点回家去。刘醒说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另找一家医院看看吧。田月萍说什么也不同意,就这样去看医生,还不如在家里看,在陌生的医院,我们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拍片、检查,到头来总归是一模一样的结论,嗨,反正不是吃药,就是打针,还能有什么新名堂?反正我不看了。

不去看医生,那我们逛逛街吧。刘醒听从了她的意见。他表现出非常欢快的样子,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来上海了,逛街是怎样一种滋味都快忘了。

田月萍徐徐地吁出一口气,伤感地说,刘醒,都怨我,什么病不好得,得这种要人命的病。

刘醒拍拍脑袋说,你瞧瞧,像我这样的笨人到底不会说话,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好端端的,又叫你不开心了,好了,我不说废话了,我们好好逛逛。于是两人就手牵手,随着人群,从一家商店出来,又进入另一家商店。逛着逛着,不知不觉,就随别人进了一家情趣用品专业商店。刘醒想走开,另换一家商店。田月萍却说逛逛也不错嘛。她在一个专门卖乳房用具的专柜前停住了脚,她细细地看着。刘醒觉得莫名其妙,他弄不懂田月萍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田月萍招呼他看一样东西。他一看,不禁红了脸,那不是一对乳房吗?导购小姐笑容可掬地介绍说,这是新一代的乳房代用品,“温馨一族”,不但看上去逼真,和真的乳房一模一样,它最美妙的是用起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不信,你摸摸。她把那东西递给了刘醒。刘醒退后半步,双手乱摇,我不摸,我不摸。

导购小姐微微一笑,职业味很重地推介说,这位先生,你可能是第一次光临我们的商店,但不要紧,你只要在这里走一走,瞧一瞧,你慢慢就会发现,其实有好多东西都是你所喜欢的,只不过没有尝试过,对于这种新产品,你难道不想去试试吗?还有,你太太现在就在你的边上,你同样可以买几款新品给她……要想达到和谐的夫妻生活,辅助工具是必备的……它用起来很方便的,就像戴胸罩一样戴……

刘醒拉着田月萍的手想走,他不大习惯导购小姐介绍性产品时的肆无忌惮,看边上有好几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身上的汗马上出来了。田月萍却不肯走,仿佛饶有兴致地向导购小姐问这问那,后来,她在刘醒的腰眼上轻推了一下,刘醒,你也买一个吧!田月萍笑眯眯地说。

刘醒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不要不要,要这劳什子干什么?

刘醒,买一个吧。你肯定有用。田月萍眼睛含笑地盯着刘醒。她挥挥手,示意导购小姐将“温馨一族”包起来,催着他付钱。

刘醒还在磨磨蹭蹭。

哎,刘醒,听话。买下吧。就算我赔你的。田月萍轻轻地说。

刘醒咽了一口口水,动作迟疑地掏出了钱包。

走出店门,田月萍显得很兴奋,说早就从电视上和网上看到这玩意儿了,一直有心要替你买一个。今天正好碰到。要不碰到,我又要忘了。刘醒,你摸摸,有没有以前捏我时的感觉?她把那“温馨一族”的包装盒拆开,又要让刘醒当场试验。刘醒抹不下面子,吭哧吭哧地说,回家再试吧。

看到刘醒的窘相,田月萍“扑哧”一声笑了,她真的已经好长时间没笑过了。

难得她有这份好心情,刘醒趁热打铁,又和她一起从浦西赶到了浦东,在东方明珠塔、陆家嘴金融区那里好好兜了一圈。在他们四处闲逛的时候,田月萍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病人,而刘醒也忘了自己今天是特意来陪田月萍看病的,但当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在公交车上问她钟山肿瘤医院该怎么走时,一下子把他们打回了原形,他们有一种重新回到现实的感觉,他们的脸顿时苍白如纸。

怎么想到要去那里?田月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忍不住这样问道。

我们是从江苏赶过来的,从媒体上看到那家医院有个慰心服务所,专门做癌症患者的心理咨询和理疗工作,我也想去看一看,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田月萍的心一阵乱跳,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女人的手,你也生癌?你是什么癌?不瞒你说,我也是一个癌症患者。

那年轻女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田月萍,像发现了一个天外来客。

我真的是癌症病人,乳腺癌。田月萍唯恐对方不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你看,我的双乳都切除了,这儿都成飞机场了。

那年轻女人同情地看着她,显然,她相信她了,她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车上碰到一个癌症患者。

她不开口,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替她回答了,她得的是胃癌。不过已经做过手术了,现在情况良好。医生说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哦,真好,你这个手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多了。

…………

会在异地他乡的公交车上碰到一个同病相怜者,这使田月萍的情绪骤然高涨,她不停地和那个现在她已经知道叫黄英的女人说着话,积聚了几年的话在这一刻一泻千里。她早忘了自己的边上还有一个刘醒。等到他们下车,她已经和黄英混得很熟稔了,关于黄英的一切她也烂熟于胸了——黄英得病比她早两年,已经开过两次刀了。医生说可能还要开一刀。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癌细胞不要再跑来跑去。田月萍心花怒放,她总算碰到了一个比她还要痛苦的人。她立马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医生要我再开一刀,我不想开了……

那个慰心服务所是怎么样的呢?田月萍问黄英。

黄英笑了,你问我,我问谁去?因为我也不知道啊。田月萍忍俊不禁地也笑了。

看到黄英的笑容,她觉得特别亲切,就像看到自己的妹妹似的。她们到了钟山肿瘤医院,开始向人打听。一个穿着粉红色工作服,好像是护士模样的人一努嘴,你们应该到肿瘤八病区那边去问一下。

哦,那个传说中的慰心服务所还真的存在着,它就在肿瘤病区医务大楼的八楼。几个醒目的字撞入她们的眼帘时,黄英喃喃地说,总算找到了,总算找到了。那时候,服务所门口聚集了好几个人,好像在等着什么。她们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径直地推门进去,一个护士拦住了她们,哎哎哎,你们是干什么的?黄英向她们说明了来意。护士走到更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去,不一会儿,她带了一个人出来。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穿白大褂的青年医生,他问她们找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黄英焦灼地说,我们想知道到底怎样才能使我们不害怕癌?!

那人眼睛一亮,他的眼睛在黄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招呼她们说,你们进来吧。

里边有一个瘦瘦的穿夹克衫、戴眼镜的人在说话,他说,没有理由不让癌到处走来走去,这和一个人想挡住灰尘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关键是怎样防止它们恶变,最好是把它们消灭在萌芽状态……这和打仗大决战一样,没有一个指挥员希望打恶仗,不费一枪一弹,屈人之兵,是最高明的……

田月萍大气也不敢喘地听完那个后来据说是郝教授的讲座,她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郝教授的话有些确实说到她的心里去了,比如说,得癌症的人几乎都有过自杀的念头,意志力不坚强的,很有可能就撒手西去了,但一旦蹚过那条河,迈过了那个坎,他们几乎个个都可以成为强者。他呼吁在座的人在战略上要藐视癌,但在战术上要重视癌……最让她激动的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郝教授居然也是一个癌症患者,他患皮肤癌,现在还在不停地服药……

当田月萍走出那家医院时,她已经心平似镜了,她由衷地对黄英说,谢谢你,带我走到了这里,让我痛苦不安的心得到了抚慰,我比以前更明白了应该怎么对待癌症。

黄英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我觉得我比以前更有力量了。

临别,她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电话、微信、QQ都加了,说好以后多联系,互通有无,共同和癌症做斗争。

黄英爽朗地说,哈哈,好,月萍姐,我们比一比,比谁活得长。

回程的路上,田月萍主动地和刘醒说这说那,这让刘醒颇觉意外,田月萍沉默寡言已经好长时间了,激情这个字眼老早就远离了她。但这回,他依稀感到了她的变化。好像有一种勃勃向上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田月萍的身上。

后来,田月萍充满憧憬地说,刘醒,回家后,我也要办一个慰心服务所,让那些和我一样得癌症的病人得到抚慰,唤起对生命的热爱。我一定要把郝教授说的传达给那些受苦受难的病人。

你左胸口不是又有阴影了?刘醒不无担心。

管他呢,郝教授不是说对待癌,要分战略和战术。我总不能等死,我得做点有意义的事。田月萍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泽。

叫田月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宁州城里的癌症患者居然是那么的多,多到叫她咂舌的程度,怎么可能是这样呢?各种各样的癌症都有相对应的人。有些癌的名称,连她这个大学文学院的老师也闻所未闻呢!当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办出来以后,前来找她的人络绎不绝。

她的慰心服务室最初就放在学校图书馆的小阅览室里,因为人少,学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田月萍也够可怜的,交几个生癌的朋友,有助于她的身心健康,省得她再闹出自杀的风波来。但慢慢地,随着人员的增多,校方也感受到了压力。电话费不说,水电费不说,单是那么多庞杂的人员进出校园,也明显影响到了学校正常的秩序,门卫室的保安意见特别大,说那些癌症患者特别敏感,一不小心,他们的情绪就会失控,和保卫争执的状况屡见不鲜。

分管后勤的高副校长找田月萍谈。田月萍颇带歉意,我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正打算搬家呢!

高副校长如释重负,先前她还担心田月萍一哭二闹三自杀呢!想不到她这么自觉。她心里一放松,嘴里就露出关怀来,呵呵,田老师,谢谢你对学校的理解,你有什么实际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田月萍一把挽住了高副校长的胳膊,显得亲热地说,哦,那好啊,谢谢高校长,我真想找你呢,我们永恒慰心服务室,到目前为止,还少一台电脑、一个空调、一部电话,我看还是请学校帮我们解决吧,解决这点小困难,对你高校长来讲,完全是小菜一碟……

高副校长一听,傻了眼,有些狼狈不堪地解释,这个,我得和后勤商量商量。田月萍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哦,高校长,你觉得有困难,那就算了。

高副校长摸了摸后脑勺说,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行,我们得商量以后才能给你答复。

后来,田月萍把服务室放到了一个甲状腺癌患者老余的家里,他家有一套空着的二居室房子,他离婚的儿子出远门做生意去了,常年不回家。田月萍把它租了下来,起先老余不肯收租金,田月萍力劝他收一点,你可以优惠,但不能无偿,无偿我心里有愧疚,毕竟你也不富裕。老余拗不过田月萍,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元钱,说我自己也要参加活动的,多收的话,那就难为情了。只是这房子在一个老旧小区里,而且是在一幢楼的四楼,进出不是特别方便,但不管怎么说,场所总算是固定下来了。值得庆幸的是,高副校长说话算话,真的给她弄来了一台电脑、一个空调、一部电话、一台饮水机和三十把座椅。

慰心服务室建立起来以后,田月萍好像就再也没有空闲过,每天总是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忙乎,那些前来听课或者参加活动的人,习惯上把田月萍称作田主任,虽然服务室每周只开放两次,但田月萍一直在安排上课人员,她想把活动搞得既生动,又活泼。她利用自己在图书馆编书目的有利条件,细致地把每一个前来参加服务室活动或听课的人员名单造册,又按照得癌的病种分了好几个小组,像得肝癌的专门有肝康小组,得胃癌的专门有胃康小组。杂七杂八、人数较少的癌种就放在一起,叫综合康复组。每组有一个组长、两个副组长。他们有分有合,听课时就合在一起,活动时就按组别来。

永恒慰心服务室没有一点经费,这是田月萍最怵头的事。每次让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员掏钱,她都有一种剜肉的痛感,好像那钱是她掏出来似的,她怜惜他们,他们本来就够穷了,差不多得这个病的人,哪怕是有公费医疗,家里基本上也是捉襟见肘了,因为不胜枚举的医保之外的药品,把他们的家底都抽空了。如何保证活动?田月萍想了好多办法,先是靠蹭面子拉赞助,再是请爱心人士献爱心,再是自掏腰包,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有一天,她看到了以前来学院做过文学讲座的作家郑成功的一本新书,于是便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何不把自己以前写的记载甜甜生活的日记拿出去发表?或许能筹集到点经费。

她试着和郑成功联系。郑作家还记得她,爽朗地邀请她说,来北京吧,把那部书稿也带来。

田月萍有些胆怯地问,把稿子寄过来?你先看看?

郑成功在电话里笑得开心,你人来,我可以帮你去见几个出版社的朋友,当面说,总归会妥帖一些。

田月萍想想也是,这年头,做事不主动,谁会理你?于是她决定独自一人上北京。

刘醒不放心。

田月萍乐了,你担心什么呢?这日记是我写的,我去可以说得清楚,再说你老婆现在差不多是一个男人了,没有男同胞会打你老婆主意的。

田月萍本是玩笑话,刘醒却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说,田月萍,你以为我担心什么,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就怕你发病!

见刘醒认了真,田月萍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涌过一股热意,她摸摸刘醒的脸颊说,你好好照顾甜甜,我去去就回来。于是她一个人上了北京。一见郑成功,她就和他说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

但田月萍马上便觉出了异样,看得出来,郑成功显得非常失望,她明白他是想和她有点关系的,但看到她扁平的胸脯和戴着绒线帽的憔悴样,听她说一大堆关于她和癌症如何做斗争的故事,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慌张,可他还是努力地装出一副坦然相,不使自己显得太小家子气。他请来了几个出版社的编辑,和他们说了田月萍的故事,要他们想方设法帮一帮她的忙。编辑们翻看了她的书稿,其中有一家出版社对她的作品有一点兴趣,但却提出要她个人承担一部分费用。

田月萍拿回书稿,摇摇头说,我还指望着用这出书的稿费,来补贴我的永恒慰心服务室的日常开支,唉,要我自费出书,我真的没钱。

郑成功沉吟着说,看来我们得动用社会力量了,请爱心人士来帮助出这笔钱。他当即就联系了好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请他们来关注一下田月萍这个癌症患者,郑成功语气沉重地说,这个患者是一个弱者,却有着大爱之心,值得向社会推介……

田月萍起先以为郑成功只不过是在作秀,在一帮编辑朋友面前,他得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田月萍并没有把郑成功求助媒体的事当回事,想不到她一回旅馆,记者就尾随她而来了,又是摄像机,又是照相机。再往后,那家出版社的编辑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分文不要就替她出这本很幽默也很独特的书,相信会在读者中间引起共鸣的。

田月萍挺感激郑成功,觉得他的能耐还是很大的。记者们好像对她办永恒慰心服务室特别感兴趣,纷纷表示,要和她一起到宁州,做深度采访。田月萍第一次和这么多的记者打交道,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离开北京前的一天晚上,田月萍盛情邀请郑成功,想一起吃顿饭,表示一下她的感激之情,但郑成功说他不在北京,到哈尔滨开会去了。田月萍很遗憾,便在电话中由衷地说,郑老师,这回真的要谢谢你,没有你,一切都落空了。小田老师,你完全不必这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郑成功不以为然。田月萍热诚邀约他有空来宁州做客,她还想请他去永恒慰心服务室讲一课呢,让那些患者从文学中寻找到延续生命的营养。

郑成功爽朗地说,好的,好的,有空我一定过来,到时我会和你联系的。

田月萍在电话那头,双腿不由自主地弯曲了,她真的想给郑成功鞠一躬,谢谢他的一番好心。

经由媒体,田月萍和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很是出了一点名,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她一下子成了网络红人。田月萍面对记者侃侃而谈,天知道她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连她自己也觉得脱胎换骨了——作为社会的一批弱势群体,我们也想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和工作,请求社会别歧视我们,我们会用自己的光和热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

无疑,教师出身的田月萍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和思路清晰、有条不紊的演说深深打动了无数人的心。一时间,在宁州,只要谈起田月萍,谈起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连卖菜的老太都知道。有外面来的记者要采访田月萍,热心的人还会指路,或者直接把他带去。她记录女儿甜甜成长的日记也颇受全国许多读者的青睐,好多家长纷纷来信来电向她讨教,好像她是一个专家似的。

田月萍实在太忙了,她看自己实在应付不过来了,于是便把那些回信回电的任务交给了来服务室活动的癌症患者,当他们也忙不过来时,她干脆把这类任务交给了来图书馆的那些学生,当他们也勉为其难的时候,她联系学校学生会,由他们的新闻中心来传递信息。

当然,这些人更多的任务是接受爱心人士的捐款,捐款之丰超出了田月萍的想象。捐款者言辞恳切地希望田月萍和她的病友战胜病魔,着力打造他们美好的未来。这个时候,田月萍他们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觉得被人惦记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田月萍决然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成为宁州城里的一个知名人物,她觉得这是那次上海之行把她带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她猜测不出,如果没有碰到黄英,也不去听那堂对她来讲至关重要的心灵辅导课的话,她现在会怎么样?她曾经就此事问过刘醒,刘醒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世上的事,哪里能说得清呢,这种情况,只有遇到、碰到。不瞒你说,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得癌,感觉就像在做一场梦。

叫田月萍更高兴的是:经检查,她的左胸口的阴影消除了。她如释重负。她问她的开刀医生王一芬,怎么回事?王一芬笑得灿烂,你命硬,阴影被你吓走了。

黄英又一次来到了宁州,她比上次来时胖了些,白了些,头发稀疏了不少,眉眼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哀怨。黄英不无羡慕地说,田姐,你的故事我都知道了,真为你高兴,你现在是明星了!

田月萍拥着黄英,内心无比感慨,呵呵,你比我更厉害,因为你是挖掘我这个明星的人。啊呀,在那些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把你也拉到现场来?你是我的引路人,是头号功臣。对了,下次如果有中央一级的媒体来,我一定要请你过来,现场和他们说说,或许从你身上,他们能发掘出更多的闪光点呢!

黄英悄悄问,田姐,你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田月萍莞尔一笑,前阵子出现的左胸口阴影消掉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了,当时一出来,医生就说,必须再开一刀了,我犹豫着……不想,这一犹豫,还犹豫对了……药还在吃,精神状态好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黄英幽幽地说。

你呢?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着火一样地拉住黄英的手问道。

黄英的手有点冰,她撩撩额头一绺有些灰白的头发,垂下了头。状况很不好,我都怀疑自己活不过今年了。

瞎说,这怎么可能呢?田月萍觉得不可思议。

我全身老是东痛西痛的,我都怀疑癌细胞在我全身扩散了。检查过好几回了,却查不出什么。黄英沉重的叹息像黄梅雨天一样潮湿。

田月萍鼓励她说,黄英,人一生病,意志容易消沉,你应该振作起来。人最大的敌人实际上就是自己,你如果连自己也无法战胜,哪里还谈得上战胜病魔?不如你也搞一个慰心服务室……磨砺自己的同时,也磨砺别人。

黄英插嘴说,田姐,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不愧为姐妹,心思是想到一块去了,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来向你取经的,我打算在我的家乡也办一个,只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连一两万块钱也掏不出来……没有钱,真是泪汪汪啊……黄英嚅嗫着说,所以……所以我想和你借笔钱……

田月萍这时立马记起黄英第一次来宁州时的情景,那次也是向她开口借钱。她为难极了。那时候,她自己也捉襟见肘,但最后她还是咬牙借了她三千块钱。缘由就在于她知道没钱的苦,也知道求人的难。

如果不行,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是等死的人了,不在乎多活一天两天。黄英轻轻地咬着嘴唇说,她眼里似乎还有了泪花。

田月萍的心软了,她想到了自己刚办永恒慰心服务室时的窘迫,于是她爽快地说,黄英,你说这话就显得见外了,你刚才还在说我们是姐妹,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再说你是为民办好事,我现在有了一点经济能力,当然责无旁贷地要支持你。她当即决定从那些捐款中抽出六万元来支持黄英。

此前全国各地的捐款像雪片一样飞来后,田月萍专门在银行设立了一个善款账号,专款专用,她还在市卫生局和民政局的帮助下,把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挂靠在医学学会下面,活动场所也从那个老旧小区里搬出来,租了社区的一间门面房,有三开间,房租费用都是由医学学会出的。

黄英抱着田月萍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摇,激动得连声音里也带有了感激味,她一连串地叫着,田姐田姐田姐……等我们的慰心服务室办起来,我一定要叫你来上第一课,让我们那里的癌症患者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抗癌英雄田月萍老师是怎样和命运搏斗的!黄英情绪高昂地说着。

受了感染,田月萍的脸也滚烫滚烫的,她宣誓一般对黄英说,好妹妹,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会来的。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如果我不碰到你,我这个人在不在这个世上都不一定呢!

谁是黄英,我们这儿没有叫黄英的!她得了胃癌?开过好几次刀?没有听说过啊。一个戴着红臂章的老头面对着田月萍,唾沫四溅。

不可能吧,我这儿有她的电话号码,有她的微信,有她的QQ,有她的邮箱,有她的住址……田月萍急了,她立马打黄英办公室座机电话,可对方是空号,又打她手机,也是无人接听。她顿时傻了眼。

愣了好久,她才发脾气般冲着陪同她一起到江苏来的刘醒嚷,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刘醒皱着眉,一声不吭,他怕一说话,会惹来田月萍更大的怒火。

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一问,警察有办法确定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住在这个城市里。最后还是那个红光满面的老头提醒他们。

在办证中心,警察热情地帮他们查找着黄英的踪迹,但仍然一无所获。

田月萍觉得匪夷所思,她难受得想呕吐,她和黄英是好多年的朋友了,就在上个月,黄英还专门到宁州来过一次。她们平时一直通电话的,在微信和QQ上都有联系,而她用的就是这个电话。于是她赶紧又一次打黄英的手机,这一次对方索性关机了。

警察舔舔嘴唇说,或许那个人压根儿不叫黄英,是不是名字弄错了?

不会吧,她肯定叫黄英,她是一个癌症患者,得癌好多年了,开办了一家春天抗癌慰心中心……田月萍如数家珍地说着。

警察耐心地听着,听完,苦笑笑,你或许上当了,这个冒充黄英的人,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诈骗钱财者,我看你们报案吧,这个骗子倒是挺滑稽的,生了癌的人骗同样生了癌的人……他联系移动公司,查那个手机号的机主,但对方却是个男的,他说这手机号卖了好几年了……

田月萍一把揪紧了刘醒的手。

黄英怎么可能会骗我呢?田月萍还是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事实,她特意又和刘醒一起去了民政局,查询是不是有人注册成立了春天抗癌慰心中心。什么慰心中心?这里肯定没有。有的话,你一报名字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注册的团体凤毛麟角。工作人员口齿清晰地说,随后她又建议他们到市场监督管理局去问问,开业的工商户在那里有登记。田月萍和刘醒真的去了那里,那边也帮着认真查了,根本没有这个中心。走出大门,刘醒嘟哝着说,见鬼了,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她总不可能是开一家卖茶叶的店吧!

田月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依然不死心,又开始到相关的医院去查。医生同情地说,你只能提供一个叫黄英的病人的体貌特征,我们也无法帮助你,再说,生癌的人是那么多,你总不可能一个一个去问吧。

哎,你说的那个黄英是不是已经死掉了?癌症患者就是这样,今天还好好的,明天说不定就走了。在某家医院,一个热心肠的护士这样说。

田月萍和黄英较上了劲,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想,哼,你就是插上翅膀,我也要把你找回来。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殡仪馆,查一查最近一段时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黄英的人去世。

刘醒劝她说,月萍,算了,既然你找不到黄英,她就不可能叫黄英,她不叫黄英,你哪里能找得到她?因为你知道的只是一个假冒黄英的人。哎,那个黄英不会再出现了,其实,上个月从你那儿借到六万元钱以后,她就压根儿不想再和你相见了,仔细想想,她骗钱是有前科的,第一次来借的三千元钱,不是也还没还给我们吗?

田月萍如梦初醒,蹲在殡仪馆的花坛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脸色阴沉得可怕,只有风旋荡着,从她的身边吹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田月萍重新站起来,她的腮帮陷下去,简短而有力地朝刘醒喊,跟我走!

随后,她又跑到了这个城市的电视台,向记者们诉说着她的凄苦遭遇。记者们的心弦被拨动了,他们认真细致地采访着田月萍。田月萍慷慨激昂地把自己和黄英相见的经过以及彼此近三四年的交往,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你以前有没有去过这个叫米录的小城市?

没有,一次也没有。

黄英有没有去过你那儿?

去过,去过两次。

你有没有看过她的身份证?

看过,她好像比我小了五岁。

那你怎么这么相信她?

田月萍顿住了,是呀,她凭什么相信黄英?就因为她说她是一个癌症患者?可谁愿意把癌症病人这顶帽子往自己的头上戴呢?这黄英……田月萍发现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记者们对田月萍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除了同情,更多的则是嗅出了这个故事的新闻价值。他们和颜悦色地劝慰着她,请她宽心,说一定不遗余力地帮她解决这个困境。他们甚至设想做一档节目,让田月萍现身说法,动员社会力量把那个骗子找出来。但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开始录制节目时,田月萍却打了退堂鼓,说算了吧,我不就是损失了一点小钱吗?无须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记者们迷惑不解,说,早知如此,你何必又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田月萍满脸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情绪过于激动了。

记者们顿时大眼瞪小眼起来,他们难以理解地望着这个来自外地的女人,她搞的是什么名堂?

让你们费心了。谢谢你们的热心。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和他们告别,然后走出了电视台。

刘醒埋怨她说,你怎么回事,一会儿气急败坏,一会儿又心平气和?!唱的哪出戏?疯疯癫癫的,人家还以为你是一个精神病人。

田月萍若有所思地说,刘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反复复。其实,黄英也太蠢了,何必为了钱,把我们好端端的友谊都给毁了。

刘醒幽幽地说,就你田月萍心肠好,人家明明是骗子,你还把她当姐妹。

她何苦来骗我?田月萍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她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是一贫如洗。

我们当初完全是萍水相逢啊。田月萍清晰地记起了她们在上海公交车上相遇时的情景。

现在仔细想想,还是有一点疑问的,那时候她为什么东不打听西不打听,偏要向我们打听那家有慰心服务室的医院地址?刘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她把我们当作上海本地人。田月萍不以为然地说。

刘醒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她应该问售票员才对,噢,她可能早就盯上了我们,或许本来就知道你是一个病人。

田月萍摇摇头,不可能。我们事先都没有和她交流过,她怎么知道?

她在边上听到了也说不定,我们那时候可能一直在说医生什么的。刘醒提醒说。

哎,说不定就是我们在买那个“温馨一族”的时候。田月萍这时也回想起来了。

随后他们沉默了。田月萍感到后背沁出了冷汗。她不禁有点后怕,这个黄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子,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江苏之行,让田月萍如鱼刺在喉,一碰就痛,全身上下一点儿也舒服不起来。

回家后,田月萍坦然地向大家说明了她此次受骗的经过,并保证说她会替那个黄英还这笔债的,但大伙都不依,说你田主任为了永恒慰心服务室,可以说是动足了脑筋,想尽了办法,吃的苦,受的累,谁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次你被骗,只能怪骗子太狡猾,这个世界太复杂。损失的那笔钱是万万不能让你赔的,如果要算这笔债,那你以前出书得的稿费不全都用在慰心室里吗……

大家的宽容和理解,让田月萍心里觉得暖烘烘的。她把事情的经过向挂靠单位医学学会高会长做了汇报,高会长是医生出身,她理解地说,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没有这个经历,你恐怕会永远把那个黄英当好朋友看待,这样你将来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田月萍使劲点了点头。

那个冬天的早晨有点冷,田月萍赖在被窝里想多睡一会儿,昨天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她想自己这时候真的很像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狗,全身有说不出的难受。

刘醒前一天出差到下边的县里去了,总是有那么多的电脑需要他维护和管理。女儿甜甜一早就上学去了。田月萍难得有这样的偷懒时刻,她蒙着被子睡得正香,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田月萍被吵醒,嘟哝着说,唉,总是不让我安静。她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手机,是刘醒的电话。但声音那头的人却不是刘醒,对方瓮声瓮气地说,我是解放公园路派出所的民警,请到派出所来一趟,是关于你丈夫的。田月萍的瞌睡马上跑掉了,她焦灼地问,刘醒出什么事了?你让他听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接着刘醒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听上去非常沮丧,是月萍吗?你来一趟吧,就是解放公园路路口的那个派出所。不等田月萍再开口说什么,那边就搁了电话。

田月萍不敢怠慢,不顾寒冷,一下从被窝里拨出了身子,手忙脚乱地套着衣裤。出了门,看看表,才七点多一点。乘上23路公交车,乘了五站,花上半个多小时,再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解放公园路派出所。

一个浓眉大眼的警察问她找谁,她说找刘醒。

刘醒?他很茫然。

田月萍说,警察打电话来,让我过来,说我丈夫在这里。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那警察恍然大悟,哦,你到那边去。他给她指了一扇门。

田月萍急忙过去,进门,她就看到了刘醒。刘醒混在一大堆男男女女中。他们依次坐着。屋子里挺暖和的,一台立式空调正呼呼呼地开着。刘醒站起来,不安地搓着手。

刘醒,你怎么?田月萍想不通他居然会在这里,跟人打架把人打坏了?

边上一个胖警察不耐烦地冲着田月萍说,过来,快点交罚款。

交什么罚款?田月萍不敢相信地看着刘醒,刘醒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下边的县里修理电脑吗?她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刘醒一句话也不说。

倒是那个胖警察唠唠叨叨个不停,被我们抓住的嫖娼人员中,十个有九个是瞒着家里的。

田月萍看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浑身上下顿时像沾满了毛毛虫似的瘙痒。她不想在这里和刘醒大吵大闹。她脸无表情地从刘醒的面前走过,一直走到那个胖警察那里。

等田月萍交完了罚款后,他又让刘醒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字,然后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那样把刘醒往门外赶。

当刘醒拉开门的时候,一个娇小的女人飞快地扑过来,抓住了刘醒的手,求求你,刘先生,你帮我把我的罚款也交了吧,钱不多!她不停地晃动着身子,就像在撒娇一样。在场的人都很漠然。

刘醒悚然地摔开了她的手。

娇小女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精神病,没钱装什么阔佬!

胖警察大声喊,不许吵!

刘醒落荒而逃。

田月萍头重脚轻地走出了解放公园路派出所,刘醒自始至终跟在田月萍的后面,一句话也没有说,紧锁着双眉,心事重重。

一直到走进家门,刘醒“扑通”一声给田月萍跪下了,月萍,请你原谅。我错了,对不起。

田月萍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在手机上翻看着微信。

刘醒小声说,月萍,你放心,我没有和那女人睡觉,我只是摸了她的奶子,她的奶子发育得真是好……在那个出租房里,我和她面对面躺着聊天,警察进来了,问我那小姐叫什么,她叫什么我怎么说得出来?他们于是就说我是嫖娼……刘醒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跟田月萍说了。

“砰!”田月萍把一只热水瓶摔在了地上,刘醒,你有完没完?

我必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我真的就摸了摸她的奶子……刘醒显得很委屈。

田月萍忍了很长时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把抹下来的眼泪一把一把地往刘醒身上甩,刘醒,你别欺人太甚!

刘醒起先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他终于醒悟过来,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什么要提那敏感的乳房?这是田月萍耿耿于怀的。他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就当我说错了好不好?

田月萍不理睬他,拎了自己的包,跨过那堆热水瓶碎片,匆匆地出去了。刘醒想去追,但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重重地叹了口气。

田月萍当天晚上没有回家,她打电话给女儿甜甜,说妈妈这几天不回来了,要出差。甜甜说,我知道了,但你应该给爸爸也打个电话。田月萍掩饰说,你爸爸的手机关着呢。甜甜说,爸爸就在我身边,要不要他听电话?田月萍说算了,你转达一下就行了。

甜甜把妈妈要出差的信息告诉刘醒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爸爸,你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

刘醒一阵慌乱,怎么会呢?你妈妈心里只想着你,喜欢让你传话。

哦,原来是这样啊!女儿欢天喜地做作业去了。刘醒的冷汗直冒,他马上给田月萍打电话,连打七个,就是不接。他二话没说就径直去了永恒慰心服务室。可是没有田月萍的人影。问旁人哪去了,回答说是田主任出差了。又问到哪里去出差了,对方却说不上来。

刘醒又马上赶到学校图书室。图书室的负责人很惊讶,田月萍是来过,来了又走了,和平时没有什么大区别,没听她说起准备外出开会啊。

刘醒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接着阵阵刺痛。

希望田老师千万不要再闹什么自杀的事情呀。图书馆负责人有些提心吊胆地说。

刘醒竭力装着镇静,怎么可能呢?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田月萍。他让图书馆负责人打田月萍的手机。田月萍问是谁,负责人问她在哪里,她说在东升宾馆看一位同学。她好像很奇怪单位领导会打电话给她,问,是不是我老公过来找我了?负责人朝刘醒眨眼睛,说,什么你老公?没有没有,单位里要做新一年预算了,想和你聊聊。田月萍于是答应明天上班时过来。

刘醒如获至宝,火烧火燎地赶到了东升宾馆。

田月萍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厅东南角的咖啡吧里,面前是一杯已经没有了热气的绿茶,她出神地望着……

刘醒悄悄地坐到她的对面,轻轻地说,月萍,原谅我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他低声下气地说着。

田月萍充耳不闻。

月萍,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田月萍似听非听,隔了好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你走吧,让我再坐会儿。

刘醒不放心地说,我陪你坐坐。

你走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田月萍有气无力地说。

刘醒一步三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地走了,他琢磨不透田月萍是不是原谅他了。他的心一直忐忑到半夜,听到田月萍开门的声音,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这一夜,田月萍睡在了书房的沙发上。刘醒想开口说话,可田月萍摇摇手,让他别说。刘醒叹口气走开了。田月萍在沙发上睡了大约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悄悄回了卧室,刘醒喜出望外,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献殷勤,要不要开空调?要不要喝点茶?田月萍努努嘴,睡吧,时候不早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此事,就像把它忘了似的。

刘醒如释重负。

事实上,田月萍在心里已经宽宥了刘醒,只是感情上还有点疙疙瘩瘩。想到生病后,刘醒和自己几乎都没有了性爱,极有限的几次,他都不喜欢正面与她接触,总是把脸贴在她的后背心上,有时候,她会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她不清楚那是不是眼泪,她不敢问,生怕伤害彼此的自尊心;他的两只手也从不往她的胸口来,而是搭在她的肩上,还有,他睡觉习惯把手压在自己的屁股下。每当他有这些个动作时,她总是会觉得无比的屈辱,像吞吃了粪苍蝇一样叫人难受,但她理解他这么做的苦衷。刘醒没有嫌弃自己已经谢天谢地了,自己还奢求什么呢?最让她觉得有点底气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渐渐聚集起来,哈,难道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在健康面前,这样的委屈轻若鸿毛,根本不值一提。

田月萍的情绪经过这么一番梳理,就原谅了刘醒。刘醒这些年也太苦了。但她不会说原谅的话,如果那样的话,岂不会助长他的无休止的欲望?她自然无法容忍他去摸其他女人的奶子,并和他们上床睡觉。她就这么平平淡淡,却又自认为恰到好处地把这件事情处理停当了。

十一

随着前来永恒慰心服务室人员的增多,田月萍越来越忙。学校还是很照顾田月萍的,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从事这项很有意义的活动,把她从图书馆外借室调到了资料室。资料室的工作更轻松一些,而且富有弹性。田月萍很感激,出于感恩,一有机会,她总是要替学校美言几句。她讲话的机会是那么的多,她一说,学校的知名度如水横溢,学校领导也很开心。以后对她更照顾了,干脆让她上半天班。

田月萍越发觉得活在学校这个环境里真好,领导那么体贴和理解她,她没有理由不好好工作和生活,因此往后她做起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事来更加用心和卖力。将心比心,人家将心掏给我,我没有道理不认真做事。慰心室的事永远是那么多,除了固有的上课和活动以外,新增的内容层出不穷,比如,哪一个慰心服务室成员去世了,他的家属首先想到就是找田月萍。田月萍得知了,马上前前后后地找人替他办丧事,请乐队啊,联系车辆啊,通知殡仪馆啊,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啊……哪一个慰心室人员病情加重住院,又是一个电话找到田月萍,田主任,我爸爸住在第二人民医院三病区……田月萍手忙脚乱地干着,每干完一件事,她都如虚脱一般动弹不得。

家里人当然有意见,刘醒的妈不客气地数落过她,你自己都半条命的人了,为何还是这样拼命?田月萍解释,我做这些,就忘记了病痛。刘醒的妈急得跳脚,你忘了病痛,刘醒忘不了啊,他老是惦记你是个病人。刘醒看自己的爸妈对田月萍开火,连忙阻挡,唉,算了,让她干吧,她不干会丢魂的。说完这话,又将拖把抓在手中拖地了……出了嫖娼事件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老是心事重重的。

时光荏苒,甜甜已不是幼儿园的那个女娃娃了,一晃,她都是高二的学生了,看待问题很有她的见地。妈妈,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算什么?你这个主任又不是人家红头文件任命你的,不拿一分钱工资不说,还净倒贴,你都往里面投了多少钱?水花都不见一个,你可以说是全中国最傻的人了。

甜甜,你还小,你不懂的,人活着,就得有精神寄托,永恒慰心服务室是妈妈的希望,如果没有这个慰心服务室,你妈妈或许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田月萍耐心地跟女儿做着解释。

甜甜口齿伶俐地说,妈妈,你这是偷换概念,我并不反对你从事这项工作,问题是这项工作已经影响到我们的家庭生活了,你想想,哪一个星期天你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整整十二年了,都是我和爸爸在一起。人家都是房子车子换了又换,而我们呢?十多年来从来没有改变过,好像时光凝固了,这还不算,你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叫出去,替他们办丧事,替人家照料病人,免费讲课,贴钱搞活动……那些人是你什么人?你对待他们比对我和爸爸还好!甜甜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亢了起来,她得理不饶人地看着田月萍。

田月萍想拍拍甜甜的背,但甜甜躲开了,她自嘲地说,甜甜,妈妈和你、你爸爸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很少,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不负责任,我也努力想为这个家添砖加瓦,实在是我这个病拖累了我……我心里很内疚,可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你想想,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都是癌症患者啊!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自己也是癌症患者,都得了十二年的癌了。你到现在为止还在不停地服药,每年要去医院复检。甜甜快言快语地说着。

啪!甜甜话音未落,后背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惊愕地望着打她的爸爸,眼里滚动着委屈的泪水。

甜甜,你怎么能和妈妈这样说话,谁让你这样说了?!刘醒的手哆嗦着,因为气愤,下巴上的胡子也像被拉长了,你向你妈妈道歉,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混账话了。你妈妈,这么多年,容易吗?

甜甜终于醒悟过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都忍了有好几年了,可这能怪她吗?她对妈妈的做法深恶痛绝,她真的气坏了。

自从田月萍生癌后,刘醒从来没有在田月萍面前提起过这个字眼,他喜欢用生病代替癌字。当甜甜懂事以后,他要甜甜也这样说。甜甜也牢牢记住了,但今天一冲动,说的话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她憋不住地脱口而出。

妈妈,我——我——不该这样说你!你要原谅我。甜甜别扭地向田月萍道歉。

田月萍一把揽过和自己已经一样高的女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其实,妈妈怎么会忘记自己的病呢?每时每刻都记着哪,只要一想到,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感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空的……我曾经那么努力地工作,那么努力地热爱生活,但因为这个病,我变得虚弱不堪……

甜甜哭了,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哭得肆无忌惮。

田月萍原先一直忍着,这时也哭了,后来,母女俩抱成一团,哭成了一个泪人……

夏日的某一天,刘醒趁甜甜不在家的机会,专门和田月萍谈了一回,意思是女儿大了,应该也必须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尤其是她今年已是高二了,到了关键阶段,再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特别喜欢和妈妈在一起,向她说说悄悄话,把内心的一些秘密说与她听听,这份需求是他这个做爸爸的无法替代与解决的。

田月萍听了很惊讶,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她如梦初醒,呵呵,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我们家甜甜还小呢,要不是前些天的这番争论,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她不得不承认,自从永恒慰心服务室建立起来后,她的心思确实很少再落到甜甜身上,不是她的疏忽,而是她的忙和刘醒的全方位照顾,她总是想,反正有刘醒的,他比她更会培养女儿,而永恒慰心服务室如果没有了她,她想象不出来会变成什么样。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把这个永恒慰心服务室当作一项事业在经营着,它的成功与否都直接影响着她,可以这么说,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浸淫着慰心服务室的气息,慢慢地,她的心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在永恒慰心服务室里出现的每一个成员都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投入其中时,有着无限的热情和喜悦,她只有热血沸腾干着时,她内心的焦虑才会稍稍缓解……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刘醒带着试探的口吻问。

你有什么话不能说?田月萍觉得奇怪,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刘醒是无话不谈的,那么多年了,他们彼此一直非常默契。

你变了,自从那个永恒慰心服务室一出名,你就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刘醒哀怨地说。

田月萍僵住了,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刘醒,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底下吗?她嘿嘿地笑起来,你说说看,我都变了什么?

你现在一天不到慰心服务室,就像丢了魂一样,一天不接听那些病人打来的电话,你就心慌意乱,你一天不在微信上发你慰心服务室里发生的事,你会坐立不安……你说你都成了什么?刘醒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他的目光里有着太多的怨怼成分。

哈哈哈哈,刘醒啊刘醒,我说你还真越来越幽默了,你要表扬我也不是这么表扬的。我关注慰心服务室,这说明我对它的热爱。你想想,眼看着慰心服务室像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接着它慢慢地茁壮成长,你难道会不开心?但是,它虽然成长了,但你还得去关心它,呵护它,让它长得更高、更大,这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的理想。田月萍不无自豪地说,我田月萍不是吹,我这个永恒慰心服务室,即使放到全国去,也一点不逊色,北京、上海、广州它们办的那些,我看也不过如此,还没有我的活动多呢!

刘醒默默地看着她,冷不丁地说,你那么忙,还有时间惦记我和甜甜?

田月萍笑了,显得开心的样子,刘醒,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老是和我谈这个,谈那个,说这些干吗?你们两个当然是我最亲的人,这世界上,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比你们更亲?我怎么会不想着你们?我是早晨起来想一遍,晚上睡觉前再想一遍,碰到高兴事,就想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刘醒叹了口气,我听上去怎么像是在背书?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在和你的病人说话,你天天忙,天天想着去慰问那些病人,你怎么可能想到我和甜甜?你真的没有时间。说老实话,我特别怀念你顾家的日子,当年我们走到一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对家的感觉,你可以几天猫在家里不出去,而现在呢,你瞧瞧,你除了想睡觉了还想着它,其余的,家都在你的脑后……

田月萍突然打断了刘醒的话,她的眉毛竖了起来,刘醒,你别假惺惺了,你坦白地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放心,我不会埋怨你的,你想离婚也可以,你应该清楚,这个念头我十二年前就有了,时时刻刻等着,你开口说吧,我张大耳朵听着!她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刘醒可能被田月萍的样子给弄火了,一下子就爆发了,呀呀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好心劝劝你,你居然这副样子,我刘醒要是嫌弃你,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你放心,我绝不会开这个口,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提出来,我忍受得住,老实说,你想离就离吧,离了你可能会更自由一点。

田月萍的气也上来了,刘醒,你不要热嘲冷讽,我是病人,一个生了十二年病的癌症病人,都是我拖累了你,其实,从生病起到现在,我几乎天天都在心里感谢你,没有你刘醒,我田月萍或许早就成一缕青烟在空气中消失了!她愤怒至极,说着说着,就噎住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捧住胸口,像一个陀螺,在屋内不停地转着圈子,渐渐,圈子越转越小。

你你你——刘醒哆嗦着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怎么样?我是一个生癌的人,一个将要死的人!田月萍挺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

刘醒双手握拳,指关节嘎嘎嘎地响着,他真想冲着田月萍来几下子。但这种冲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一会儿,他握拳的手就松开了,因为他看到田月萍肆无忌惮地哭着,眼泪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她就以一种凝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刘醒,他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他迟疑着走过去,至少有那么一点羞愧地送上一块毛巾,说出的话也有些期期艾艾,你看看你自己,脾气特别暴躁,一点都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只是说了一句,你却说了一筐,好了,好了,你就当我说的是屁话,或者什么也没有说!

田月萍还在气头上,虎着脸,一副不愿和解的模样。

这时,她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一听,她的脸马上阴转多云,是老钱啊,什么?杭达的参观团来了。好,我马上来,你让他们先坐会儿,有些情况你先可以介绍起来,反正你也熟悉的……她拎起自己的小坤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时,把门摔得砰砰作响。

刘醒飞起一脚把田月萍刚才坐过的椅子踢翻了。家里的座机响了,他拎起一听,又是找田月萍的。他冲着电话听筒高声喊,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姓田的。他“啪”地搁了电话。座机又一次清脆地响起来。刘醒充耳不闻,呆坐在椅子上,眼睛停留在靠窗的那一排瓶子和盒子上,那多半都是田月萍在用着的药。阳光透过窗棂照过来,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东西,刘醒的视线模糊了……

十二

田主任,你的电话,你女儿打来的!肝癌患者老余推门进来,在门口探着头说。正在里间给来永恒慰心服务室的病人讲课的田月萍摆摆手,冲着老余说,你和她说,让她等会儿再打来,或者发微信、发短消息,我现在正在上课。

过会儿老余又敲门进来说,田主任,你女儿说家里出事了,叫你快点接听。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田月萍。

田月萍满肚子的不乐意,因为脑子还停留在自己的讲解中,刚才她讲得声情并茂,连自己也受了感染,她接过手机,很潦草地将它贴在耳朵边,喂,甜甜,什么事?快说!不是和你说过吗?如果我手机开静音,表明我在上课……

甜甜在电话中哭了,妈妈,你快回来啊,爸爸让车撞了,现在在华一山医院抢救……

田月萍吃惊地又问了一声,什么?

那边早就搁了电话。

田月萍猛地醒悟过来,接着她全身像打摆子一样战栗不停,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嘟噜声,我家老刘出事了,我家老刘让车撞了!出事了,出事了……她发出的嘟噜声,把十来个正等着她继续上课的男女病人给惊着了,他们大呼小拥,叽叽喳喳,当即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他们有的高声说,田主任,你老公应该没事的,有的则簇拥着田月萍,小声劝慰着她,说做人总归会有飞来横祸的,不要急,千万急不得,田主任你自己身体也要保重,这紧要关头,不能病人和健康人同时倒下……

田月萍一阵手忙脚乱后,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东一歪西一歪地向医院方向走,她的身后,是一大群高低胖瘦各不同的男男女女。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医院传达室的保安在门口把这一群人拦住了。有人手指脚步发飘,好像时时刻刻要倒下去的田月萍说,我们田主任她老公叫车撞了。保安脸上明显地现出不耐烦,他见多不惊地说,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走走走,不要再去添乱了,叫一两个人进去就可以了,你们直接到急救室去,车祸病人通常都是在急救室抢救。田月萍和另外一个叫老方的人进去了。老方几乎是搀着她走。

在急救室门外,田月萍看到了女儿甜甜、刘醒的父母以及刘醒单位里的同事,闯祸的司机耷拉着脑袋蹲在角落。

你爸爸怎么啦?田月萍心慌意乱地问。

甜甜一把抱住她,抽泣着说,还在抢救。

让什么车撞的?

一辆运煤的大卡车。

在哪里撞的?田月萍的眼泪掉下来了。

就在四马路道平路口,爸爸……甜甜泣不成声。

急救室外响起一片抽泣声。

一个小护士急步过来干涉,哎,静一点,里面正在动手术。

他们那一拨人噤了声。

半个多小时后,急救室的那两扇玻璃门被打开了,一个医生摘下口罩在喊:谁是刘醒的家属?

田月萍和甜甜一迭声地说,我。

医生看他们一眼,脸无表情地说,准备后事吧,没救了!她挥了挥手,几个穿蓝衣服的护士拖着一辆四轮车出来了。上面平躺着刘醒,就像我们在影视剧中看到的镜头一样,他全身上下被白布盖着。

田月萍忽地一下扑过去,她胡乱地掀去白布,手在刘醒头上乱摸,老刘,你怎么啦,我不是和你说过,我要走在你前头,你替我送终。你的身体那么好……刘醒啊刘醒,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你走了,我怎么办?甜甜怎么办?本来我们有多高兴,甜甜考上大学了,马上就要去外地读书了,你不是跟我说要好好地摆几桌,把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会员全请来,好好地乐一乐。我把你说过的,和他们说了,他们一听都高兴了,我不让他们送礼钱,可他们非要送,他们单等着吃喜酒了……刘醒,我不清楚啊,你到四马路那边干什么去……

爸爸要替我买一只漂亮一点的拉杆箱……甜甜的一半身子扑在刘醒身上,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说我同学买的拉杆箱很好看,还特意给你发图片,可我没说一定要你买啊……甜甜哭得声嘶力竭。

田月萍此时想到了什么,想要找那个司机,可那个矮小的司机早就溜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的……

从急诊室到太平间要经过一条马路,守在医院门口听消息的那些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人,一看到田月萍扶着车子痛哭的情景,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全围了上来,有不少人跟着号啕大哭,几十号人的哭声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不少路人驻足凝视,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被吸引了,有些人尾随着打听这死掉的到底是哪个重要人物,一时间,连马路也阻塞了……有人打110报了警……

几天后的刘醒追悼会上,前来参加刘醒遗体告别仪式的人当中,永恒慰心服务室的病人占了三分之二。患胃癌的老陈原来是市交通局的局长,见人多,他一声不吭就设法调动了起码五辆大巴,田月萍感激不尽,问老陈需要多少钱。老陈摆摆手,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田主任的事就是我的事。田月萍红了眼圈,不停地说着谢谢。老陈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不要客气了,再客气,我就难为情了,我们毕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田月萍只觉得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在心胸间流过。

面对刘醒的突然离世,田月萍感到内疚,她是个细心的人,送刘醒走时,她把他平时喜欢的都带上了,像钓鱼竿啊,围棋啊,电脑杂志啊,都放在了刘醒的身边。在刘醒将被送入焚化炉的前一刻,田月萍扑倒在地,无声地流泪,她喃喃地说,刘醒,来世再做夫妻,今天有那么多的人来为你送行,你一定看到了吧,他们中有许多人和你素不相识,他们为什么要送你,因为我平时老是和他们说,你是我前世修来的好老公,我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在我的背后支撑,也就没有我田月萍的辉煌,相信我吧,我会把你希望我做的事情做得更好,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安息吧,刘醒。

甜甜蹲在田月萍身边,心如刀绞。平日里爸爸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很生动地展现在眼前,她的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干……当她听到妈妈说的那些话时,却异常反感,她都在说些什么呀?全是套话!

田月萍悄悄对甜甜说,你爸爸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甜甜又一次放声大哭,爸爸,我不想你离开我,你走了,我怎么办?她掉过脸,冲着田月萍大喊大叫,田月萍,我恨你,恨你!如果不是你没日没夜地扑在你的慰心服务室,爸爸怎么可能这么苍老?他才四十多岁,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你就是想着你自己,就是想着怎么出风头……我不要这些陌生人来,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和爸爸素不相识,他们都是来拍你马屁的……

十三

甜甜只身一人去了天津上学,她坚决不要田月萍送,说她早就想尝试一下独立生活的滋味了,请妈妈务必尊重她的意愿,再说,现在乘高铁过去,方便得很,高铁出站口就有学姐学哥来接。

田月萍明白,自从甜甜和自己在刘醒的追悼会上闹过一场以后,她和她有了很深的隔阂,从殡仪馆回来,甜甜坚决要求住到爷爷奶奶家,理由是陪伴二老,以防不测。田月萍没法阻止,内心却是不乐意的。虽然后来甜甜由爷爷奶奶领着,跟田月萍道歉了,田月萍也当即原谅了她,并表态,我们母女俩有什么矛盾呢?如果说有,那也只能是内部矛盾。甜甜抿着嘴,点了点头。但田月萍清楚,她们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消除,甜甜反感她的一切做派,包括抛头露面,包括接受不胜枚举的媒体采访,包括她的滔滔不绝……她曾经在爷爷奶奶面前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对田月萍的厌恶,她嘛就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喜欢装腔作势,喜欢别人围着她转,喜欢说一不二,喜欢盛气凌人。如果不是看在她生病的分上,我老早就劝爸爸和她离婚了,问题是她生病了,而且是癌,看她生不如死的样子,爸爸于心不忍……奶奶听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甜甜,这话可不能当着你妈的面说,你一说,她还不宰了你?

我偏说!谁叫她这么无耻!甜甜发狠地说。说老实话,有时候,她真的特别讨厌田月萍,有时候,她又特别可怜她,为她的执迷不悟而悲哀。

田月萍开始对甜甜感到陌生,很多个夜晚,她都在想着这样一件事,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女儿对她如此深恶痛绝,她内心里也明白,甜甜对她的态度,不仅仅是生疏,更多的是敌意,她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让她独自锻炼锻炼,或许会有好处的,反正从今往后,她就得开始独立生活了。

送走女儿,家里就空落落了,一股孤独的滋味像空气一样在屋子里弥漫。先前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呢?每当孤寂难忍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刘醒,可她只能对着墙上的刘醒遗照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了。刘醒死后,有不少热心人张罗着替她介绍对象,劝她再组建一个家庭,还有不少人对她深情表白,说仰羡她已经好久好久了,深深地被她的坚强所打动,愿意一生陪伴在她身旁,做她的好帮手和坚强的后盾。可田月萍却总是婉言谢绝,并再三提醒人家说,她是一个癌症患者,她看上去好好的,但真的说不准哪天病情又会加重。

为了忘却难以排遣的痛苦,田月萍把更多的精力花到了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里,她这时候又有了新的考虑——准备组建艺术团,也就是说把癌症患者中擅长表演的人都组织起来,不定时地参加一些演出,这样,一方面,可以让病人暂时忘记病痛,走出低谷,树立战胜病魔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可以把爱心传播到更多的人身上。她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和市妇联、宁州大学团委以及市文广新局的领导都谈过了,他们都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他们钦佩田月萍做公益活动的韧性,从她的身上,能感受到满满的正能量,对于她的不幸,他们深表同情,热切希望她从家庭变故的阴影中走出来,在原来的基础上,把慰心服务室办得更加富有特色。对于隶属于永恒慰心服务室的恒心艺术团,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保证它正常运转。田月萍听了,心花怒放,她暗下里为自己打气,一定不能辜负领导们对她的期望,说什么也得把恒心艺术团办起来。永恒慰心服务室有一个得子宫癌的病人叫潘珠珠,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得知田月萍要搞恒心艺术团,当即自告奋勇要求担任团长,说田主任的言行举止感染了她,她得用实际行动向她学习。经由她,拉了不少人进来,恒心艺术团居然有模有样了。田月萍乐开了怀,她知道潘珠珠是个行家里手,决定艺术团的那一摊子全交由她去处理。她对潘珠珠说,你办事,我放心。潘珠珠笑得一脸阳光,田主任,你是党委书记,我是团长,团长说到底还得听你书记的。

田月萍自己也觉得奇怪,只要一说起永恒慰心服务室和恒心艺术团,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马上会亢奋起来,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什么烦恼啊、忧愁啊、痛苦啊……全都跑光了,就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和她素不相识的田月萍。

田月萍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人来参观,来采访,来邀请她参加各种形式的经验交流会、启动仪式、现场观摩等等,但再忙,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定期检查。她已经后悔当初不该过分相信自己的身体了,要是早一点发现乳腺癌的话,也不至于严重到会失去一对饱满而挺拔的乳房。预防比什么都重要,她有切身体会,所以不敢再掉以轻心,而每次的检查,她都会去找王一芬医生,她的双乳切除手术就是她做的,这么多年下来,她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用闺蜜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王一芬经常会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田主任,你的身体我包了,我对你负责到底,所以,只要去医院,她都会第一时间找她,如果她没空,她宁可等上几天,也要让她全程陪同。

你怎么对我那么好?田月萍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

王一芬笑得甜蜜,谁叫你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名人?我做你的保健医生可以增加知名度!

瞎说。田月萍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比较得意的。王一芬是个冷美人。平时高傲得很,能和她成为朋友,她内心里觉得欢愉。当初,她们之间还闹过不愉快,可谓不打不相识,当年做双乳切除手术时,她犹豫不决。王一芬在旁冷冷地说,现在不切也可以,过段时间,你想要切也切不成了。

你什么意思?田月萍气不打一处来。

没什么意思,过些日子,你连命都可能没了,还切什么呢?王一芬依旧冷淡,说完,便旁若无人地走开了。

最终,田月萍屈从了,在病魔面前,她没有抵挡的能力。但她记恨王一芬这个外表冷漠的漂亮女人。

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开张的时候,王一芬出现了,她对田月萍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你所做的一切,功德无量,我支持你。

那个时候,田月萍特别脆弱,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慰心服务室的命运将会如何?有人支持,她都看作莫大的精神力量。王一芬的示好,让她受宠若惊。毕竟她是这个城市的名医,具有相当大的权威性,专家的认可,她有了支撑。

一来二去,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对于这个,田月萍自己也惊讶,怎么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呢?

十四

这一年春天刚刚过去的时候,田月萍收到了一封制作精美的邀请函,是中国抗癌协会组织的一次活动,说有个抗癌座谈交流会在大连举行,希望她出席,并在会议上做先进典型交流发言。

接到邀请,田月萍满心欢喜,这是她最乐意做的一件事,这么多年来,她为推广永恒慰心服务室的经验,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要去游说,去介绍。我们做得那么好,理应让大家都知道。我说给别人听,就是想让别人提提意见,可以让我们的工作做得更好。

永恒慰心服务室的每一个成员,听田月萍一说,都觉得特别的光荣和自豪,是呀,能为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抗癌工作提供一些意见和经验,那该是一个多么崇高的境界!

田月萍精心准备好会议上需要的发言材料,先是把电子稿发给了会务组,接着又打印了一份纸质稿,放进包里,她打算在高铁上再做一番修改,务必做到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然后她就兴高采烈去了大连。她还打算好,等开完会,就到天津去看看女儿。一晃,又是一年多过去了,甜甜成了一个大二学生了。她寒暑假回来过,多半时间待在爷爷奶奶那里,与田月萍相处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彼此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反正,淡淡的,客客气气的,不像母女,倒像是老师和学生。

抗癌工作交流座谈会上,田月萍的经验介绍感动了每一个与会者,他们纷纷向她表示敬意。席间有一个叫安秀敏的女教授特意找到她,说她就是全国第一家抗癌慰心室的创始者,现在,类似于这样的慰心服务室在全国遍地开花,她很想到宁州去实地看一看,为她正写着的一本书再增加一个详尽的案例。田月萍当即答应了。她无拘无束地和安教授分享着她一手创办的永恒慰心服务室的每一个细节。安教授七十多岁了,眉慈目善,她看待田月萍的目光,特别柔软,田月萍在她面前,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她真想叫她一声妈妈。她们交谈得很深入,当她说到老公刘醒时,忍不住号啕大哭。安教授陪着掉泪,她拍拍田月萍的背,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嗯,我会活得好好的,我要对得起他对我的好!田月萍喃喃地说。

后来,安教授关切地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得的乳腺癌?田月萍扳扳手指说,都十多年了。安教授叹息了一声,时光过得真是快,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好好的?

田月萍如数家珍地说,那当然,我很注意的,她还说了自己的主治医生王一芬,她盯我盯得可紧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主动提醒我注意复查。

安教授乐了,那是必须的,这才是对待生命和健康的态度,祝福你!其实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得癌症,自己率先就把自己打垮了。

田月萍把头点得像风中的一棵狗尾巴草。

会议结束后,田月萍去天津看了甜甜,甜甜长漂亮了,亭亭玉立,像一棵刚绽花苞的芙蓉树。看见田月萍来,甜甜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来看她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一个长年没怎么来往的远房亲戚,嗬,你怎么来了?对于田月萍的不请自到,甜甜不太乐意。

甜甜,你是不是对妈妈的成见很深?妈妈今天诚心诚意来听听你的意见。田月萍非常诚恳地说。

甜甜扬了扬眉毛,显得很惊讶,她肯定没想到妈妈会特意跑到学校里来,和她交换意见,这是开天辟地的,从来没有碰到过。你是我的妈妈,你有什么错?我真的没有意见。她脱口而出。

甜甜——别瞒我了,你妈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田月萍说。

甜甜用嘴咬了咬手指甲说,你真的想听?好,那我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不要暴跳如雷。其实,我的意见也是爸爸的意见,他许多次想和你说,但就是说不出口,你知道你的缺点吗?你很自私,你只关心你自己!

不会吧,我怎么会只关心自己?我最爱的就是你们,你和你爸爸,其次是永恒慰心服务室的那些病人……田月萍急于辩解地不停比画着,她历数着她对他们的关爱,点点滴滴,仿佛信手拈来。

甜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看田月萍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茫然地将目光移开去,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平素里,田月萍说的就是这些,她听得耳朵皮都起茧了,便打断田月萍:妈,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田月萍说得兴致正高,突然话头被打断,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惑然地问,怎么啦?我刚到,你就想把我赶回去?她一点都不知道甜甜心里在想些什么。

妈,求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吧,你天津还没好好逛过吧,我带你去走一走。甜甜很想早点从这份尴尬中解脱出来,于是她巧妙地将话题转开去了。

田月萍看看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很快,她便释然了,她装出很开心的模样,好啊,甜甜,你带妈妈到处走走,我们边走边聊,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我去逛街,一边走,一边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只小喜鹊。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了。甜甜看田月萍的目光有了一点坡度。

唉,都怪妈生了病,这一切美好都归为了乌有。后来都是你爸带你,所以你的脑子里全是他。田月萍幽幽地说。

在街上的时候,田月萍忍不住问,甜甜,你爸爸平时都对你说些什么啊?

甜甜这时松开了田月萍挽住她的手,轻轻甩了甩,她抱怨道,妈,和你说过了,叫你别提爸,你老提,你一提,别提我有多难受。你既然想听,那我就索性说出来,说出来你别伤心,爸爸和我说过,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离婚,可他顾忌你的病,怕他一提,你又要寻死觅活了。要不是看在你是一个病人的分上,他早就离了,你不知道,追求爸爸的人有多少!

田月萍猝然停住了脚步,她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甜甜,脸色异常难堪,你……你爸真的这样和你说过?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甜甜轻轻吁出一口气,嗨,骗你的!

甜甜,你不能胡说八道,这种话怎么能开玩笑呢?吓死我了。田月萍后怕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天,田月萍和甜甜逛了一条又一条的街,又聊了一筐接一筐的话,田月萍暗暗高兴,和甜甜的交流,使她意识到,只要好好和她聊,她还是愿意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前提是:她得把自己摆到很低的位置。她说,病让她变成了一个虚弱的人,也让她变成了一个坚强的人,她时时想着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只有坚强,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她的这点愿望,当然希望做女儿的能满足她。

甜甜突然流下了泪,她拥紧了妈妈的身子,妈,你傻不傻?

田月萍抿抿嘴,我真的不去想聪明还是笨的问题,我只想让自己每天都变得充实一点。

甜甜叹了一口气,妈,今天我们应该轻松一点,不聊这种沉重的话题好不好?就逛逛、玩玩。

田月萍宠爱地拍了拍甜甜的后背,这让她看到了和甜甜彻底好解的希望。本来打算过几天再走的,但看自己找甜甜谈心的任务已经初步完成,母女俩的关系有了修复的可能,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信奉水到渠成的原则。再加上宁州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人不断地催她回去,说那边又有客人来参观了,又有媒体要来采访了,谁谁谁又等着她去做调解啦……田月萍坐不住了,在天津只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中午,她就乘高铁回家了。

十五

田主任,你真了不起!实际上,你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些成功经验介绍给别人,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事业,功德无量啊!安教授在参观完田月萍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后,对她赞不绝口。这种通常需要社会投入大量资金的公益活动,在宁州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却让一个癌症患者做得风生水起,而且这样的公益活动,一做就是十多年,这需要花费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按照惯例,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奇迹。因为这样的公益活动,受制约的地方太多了,最最主要的,有谁愿意全身心投入这样几乎没有什么回报的工作中去……她对田月萍这个弱女子刮目相看。

安教授回北京以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马上把田月萍和她的慰心服务室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同事听,她情绪高涨地说,不得了啊,这个田月萍,做得太完美了,完全称得上是爱心大使,填补了公益事业的许多空白,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这样的典型案例在全国推广,它完全是一个创新!你们想想,整个永恒慰心服务室的工作人员,从上到下,全部都是由癌症患者担任,他们分工明确,责任到位,不计报酬,不计得失,一切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这实在太难能可贵了,这种自治能力,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建议大家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我们共同把这样的好案例推广出去!

…………

经由媒体的宣传,田月萍再一次如水横溢,这一次的热烈,远远超过了一切过往,这次的主题是公益,是志愿服务,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柔弱的癌症患者,做出了不平凡的一份业绩,她用爱心撑起了一片公益之天。与此同时,各种荣誉也接踵而来,田月萍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宁州市第六届道德模范、江广省第五届道德模范、宁州好人、江广好人、中国好人、全国三八红旗手……

田月萍接二连三地被邀请去全国各地介绍她和她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她总是饱含深情地说,没有生癌的苦痛,我不可能走进这一片天地,如果没有在上海钟山医院的经历,我也不可能想到办这样一个慰心服务室,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癌症病人的参与,永恒慰心服务室也不可能办得有声有色,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宗旨,我们都是病人,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来,就是因为一个癌字,这个癌,让人魂飞魄散,而在这里,我们想方设法让每一个病人,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病人,我们乐观地与癌做着斗争……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和别人的抗癌故事,这样的演讲,是吸引人心的,田月萍所到之处,受拥戴程度,空前绝后。

田月萍和安教授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从安教授那里,她总是能获取无数的能量,这个全国慰心服务室的创始人,手把手地教她把实践化为理论。月萍,你得把这些都写下来,只有写下来,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公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得到益处,那么怎么样的益处,是最受别人欢迎的?一般的人都以为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其实不是这样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只能慰身,唯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可以慰心,更多的人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慰心的东西,所以,你接下去就得为这部分做些你的努力。这方面你有专长,我听说你还写过书,很畅销的,你现在的视线,不能再落在宁州这样一个小地方,你必须放眼到全国范围,甚至全球范围。安教授向她许诺,她会为她的工作打开方便之门的。

田月萍受宠若惊,我怕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

安教授笑得慈祥,什么样的事都是从无到有开始的。

田月萍心中一热,安教授总是能说到她心坎上去,她历来就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她喜欢和困难做斗争,斗争让她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在永恒慰心服务室里,每次碰到那些难缠的会员,她习惯用斗争的方式,最后让他们败下阵来。

安教授又说,我老啦,快干不动了,我真希望由你这样的年轻人来继承我的事业。她的声音很缓慢,透着一丝无奈。

田月萍连忙说,安教授,你不老,你一点也不老,你还可以干上几十年。

小傻瓜,我再干几十年,那不成老妖怪了?安教授笑了。

田月萍也笑了,我喜欢跟着你干。

那是必须的。因为我们都热爱公益活动,喜欢给人雪中送炭。

就在田月萍天南地北忙着参观学习别的抗癌俱乐部、慰心服务室,准备著书立说的时候,王一芬给她打来电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月萍,你赶快回来,家里出事了!家里出什么事?谁啊?她的心揪紧了,她一下想到了刘醒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王一芬压低嗓音说,是你自己!我自己?我自己不是好端端的?田月萍都被王一芬说糊涂了。

慰心服务室发生政变了!王一芬的声音在发抖。

田月萍忍俊不禁,她被王一芬说的惹笑了,你想说什么呢?

王一芬没工夫理会田月萍的插科打诨,她说,真的不骗你,他们把你给开除了,认为你不适合再待在永恒慰心服务室。

田月萍哧哧地笑,一芬啊,你在开什么玩笑?谁有资格罢免我,这是我办起来的!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当回事。是的,永恒慰心服务室闹矛盾,也不是一天二天了,总是有那么一批人,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总是对田月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习惯了别人的挑衅,也习惯了与别人的斗争,但她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算什么呢?想和她斗?还嫩着哪!

田月萍抿着嘴,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这时特别痛恨那个作乱的人,老是在她欢乐着的时候,在她背后捅上一刀,从而把她抛进痛苦的深渊。

这些人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和我作对?一芬,你说说,到底是谁?老毛吗?她的眼睛里冒出了一股怒火。

王一芬说,真是他,老毛,上蹿下跳的。

我马上赶回来,我就不信这个老毛能掀翻天。田月萍习惯性将双手叉在了腰里,对着话筒唾沫四溅,好像那个老毛就站在眼前似的。

老毛叫毛意成,五十岁左右,是宁州市人才中心的主任,患胃癌六年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人瘦得像根竹竿,不喜欢说话,爱阴沉着脸在人群背后转来转去。他刚来时不大发表意见,后来就和田月萍杠上了,其实也没多大矛盾,主要是他嫌田月萍太爱拉起虎皮做大旗了,一个小小的健康讲座,你不该把这个城市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也请来,那表明什么?领导重视还是你田主任神通广大。田月萍懒得和他口舌,请市长来,自然有我的想法,你无须知道。老毛一撇嘴,拿着鸡毛当令箭。别人听不下去,要和他争论,田月萍摆摆手,义正词严地对老毛说,这件事,不在你的考虑范畴。老毛更气了,我作为听课的人也应该有知情权。你带耳朵来听就是了,提那么多问题干什么?这样的谈话自然不欢而散,但从此也结下了梁子。彼此碰见,总觉不太舒服,但也没到恶语相向的程度,总之,还能相安无事。照王一芬的意思,可以让老毛走了,不要再来参加活动了。但田月萍阻止了,为了慰心服务室的声誉,没有必要赶他走,省得赶走他后,他在外面乱说。

王一芬还警告过她,小心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田月萍搂着王一芬笑得开心,不要说得那么严重,他老毛也就是练练嘴皮子,掀不起大浪的。

未雨绸缪总没错嘛。王一芬坚持。

算了算了,不要多和这种人计较了。田月萍一如既往地轻蔑,毕竟他是一个病人,不要和病人多计较,记住了没有?

从北京匆匆赶回来后的田月萍闷闷不乐,仿佛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晕乎乎的,仿佛晴天霹雳,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后院会起火,老毛动员了一大批永恒慰心服务室的病人,要求田月萍自动离职,认为她不再适合担任主任一职,也不适合继续留在服务室,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健康人了,既然她向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宣布,这是一个由癌症患者组成的自治抗癌团体,就不能由一个健康人来担任领导。

田月萍气得差点骂娘,她特意把老毛找来了,想和他沟通一下,我算什么健康人?我是一个患了整整十四年癌的病人。

老毛反唇相讥,你过去是病人,但现在治愈了,治愈了就是健康人!

我还定期检查、定期服药的。田月萍据理力争。

我调查过,你一直好好的,自从开刀后,你的病情一直很稳定,最近几年,你都不那么服药了,服的都是保健品。老毛慢条斯理地说。

万一哪一天癌细胞又转移了呢!田月萍义愤填膺。

老毛轻描淡写道,哈,等你重新得别的什么癌症,你再来慰心服务室,你得对得起你那些获得的荣誉。

田月萍的胸口堵得慌,慰心服务室是我一手办起来的,它是一个纯公益机构,没有一分钱的营利……

老毛笑得意味深长,我们就不需要讨论细节问题了,我们专门就大处说一下,我们希望你主动辞职,体面一些,省得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老毛,我老实告诉你,你这是痴心妄想,你一个普通会员,凭什么抢班夺权?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毛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你放心,我不是要当这个主任,只是觉得你不适合,应该由别的人来担任,一个健康人混在一群病人当中威风凛凛,这终究不是一件妥当的事,你收获了那么多的荣誉,而病人什么也没有,我们中有的来了几次就不来了,因为永远没有机会再来了,而你一直好好的,好多人甚至还怀疑你办慰心服务室的动机……

田月萍听不下去了,她黑着脸说,请你离开,永远不要再来慰心服务室,我看见你就恶心,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田月萍为这个慰心服务室,花了多大的心思?我把我的青春年华全抛在了这里!我图什么?我图我们癌症病人活得也要有尊严!

老毛冷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开了。

田月萍蔫蔫得提不起精神来,是的,她一个得了十四年癌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春日突然被认定是一个健康人,这很像一则黑色幽默。

田月萍不肯让位,以老毛为首的一批病人坚决要求田月萍退位,说要是田月萍继续留在慰心服务室,他们就要向媒体举报,让他们曝光田月萍弄虚作假,这绝对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还涉及宁州市的方方面面,总而言之,她得为自己和这个城市负责。他们之间展开了拉锯战。这样的争执,田月萍第一时间告知了安教授,显然,安教授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但她为田月萍打气,月萍,你放心了,做公益,你问心无愧,为癌症病人,你问心无愧,我坚决支持你!我们要和他们斗争,我们千万不能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她答应会帮助她上下沟通。

在田月萍和老毛展开斗争的过程中,永恒慰心服务室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一大批不愿意掺和其中的病人纷纷退出,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来应付这样的争执,当然,有更多的人坚决地站到了老毛的一方,他们都认为自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田月萍一个已经恢复了健康的人还是以病人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时时以自己的事例,鼓励他们与癌做斗争,这不是看他们的笑话是什么?再掂量田月萍,这些年的荣誉都可以用船来装了,她成了一个风云人物,只见她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她不是领导,胜似领导,她俨然以明星自居,她的身上哪里还有一个病人的样子?人心是险恶的,他们猜不透田月萍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们只是相信了老毛的怀疑,再也不能让田月萍披着病人的外衣干利用病人的勾当了,他们认为她是把他们这些人当作了道具,然后按她的意愿演一场对于她来讲可以沽名钓誉的苦情戏……于是,他们看田月萍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自然,还有一批田月萍的铁杆粉丝,对老毛这种偷换概念的做法相当恼火,老毛这个人也太恶毒了,怎么可以在田月萍身上泼脏水呢?这十多年里,她容易吗?为了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永恒慰心服务室,她呕心沥血,把家里的一切全丢光了,老公年纪轻轻走了,和女儿的关系也搞僵了,亲戚朋友都把她当成怪人……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吗?哪个傻瓜愿意和一群癌症病人混在一起?吃饱了撑的啊!她的那些荣誉,是她应该得的,是她自己优秀的结果。

田月萍呢,人虽然还在永恒慰心服务室,但心里却总是觉得别扭。以前她做事喜欢雷厉风行的,现在再做,却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感觉,而且,她常常会走神。来慰心服务室的那些人,碰到田月萍也不像以前那么尊重了,不叫田主任不说,有些爱理不理的样子,看她的目光,带有了嘲讽的色彩,说话的表情也有些浮皮潦草了……

田月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冷遇,也没受到过这样的委屈,心里自然憋屈得要死,她脸上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心里却在流泪。这时候,又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田月萍为了沽名钓誉,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她居然冒充癌症病人。她图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不是为了图那里有油水可捞?!这么多年了,社会上的好心人捐款有多少?好像从来没有见她提起过。那次,她一下子就借给了一个叫黄英的人六万元,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说这个黄英是骗子,天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田月萍耳朵里当然灌了不少,每每听到这些,她全身冰凉,脑子一片空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到处弥漫。她对这样的风波太有处理经验了,她的想法是以不变应万变,但这次她想错了,永恒慰心服务室的主管部门——医学学会找她谈了话,意思是要她以大局为重,主动请辞服务室主任一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再三表示,这不单单是他们一家的意思,更是宁州诸多单位、部门的意思。希望她能理解。高会长还暗示,宁州市不愿意因为她而变成全国的一个负面新闻点,毕竟她是一个名人……

田月萍一下蒙了,等她醒过神来再想辩解时,找她谈话的一众人全都离开了。她不无悲苦地与安教授打电话,安教授,我发现我的天要塌了。安教授安慰她说,不急,慢慢来,这种事情一下子是理不清的,你要有信心打持久战……后来安教授说了些什么,田月萍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问安教授,我能来北京吗?我现在讨厌再看见慰心服务室的那些病人,他们在我的眼前晃,我的眼睛会痛!安教授爽朗地说,来吧。

一到北京,田月萍就后悔了,安教授年事已高,每每因为自己的事去骚扰她,她有些于心不忍。王一芬在微信中责问她,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你怎么逃了呢?你应该理直气壮站出来,和老毛针锋相对,永恒慰心服务室是田月萍的,它只是一家私人机构,干的是公益活动,这和公办的公益机构完全是两码事,那里一无编制二无经费,就是她这个主任也没有红头文件任命,怎么说罢免就罢免?

田月萍陷入了无穷尽的烦恼中,她想王一芬说得对啊,我怎么可以当逃兵呢?自己一走了之,不是让老毛的阴谋得逞了?不行,我得和他理论,要和他斗争,要斗到底,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带着安教授去宁州,必要的时候还要请媒体参与,她就不信斗不过老毛,他算啥呢?他什么也不是!她为前阵子自己的退却感到羞辱。

当然,在漫长而缓慢的斗争过程中,在和老毛无休止的纠缠中,无言的悲哀还是阵阵袭向田月萍。我一心做公益,一心为病人,为什么会闹得众叛亲离呢!

田月萍唠唠叨叨着,她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和刘醒倾诉。后来,悲愤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悲凄凄地叫起来,还我青春,还我乳房,还我刘醒,还我清白,还我和女儿的爱……她的声音穿过房子,穿过门窗外,在这个城市的夜空轻轻旋荡,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喊叫,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喊叫。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头发蓬乱,妆容脱落,她不断地捶打着椅背,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像一头迷途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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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代知己:蒲松龄的“陶渊明情结”及其文学表现
黄英:国际声乐舞台上的“中国好声音”
纪念卡拉斯,是纪念一种精神——听黄英致敬卡拉斯音乐会
士魂商才的奇女子
黄英 不改野路子
论蒲松龄的儒者情怀
孩子的不同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