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水
2018-12-10
婉姨把牛奶倒进她面前的咖啡中,加了三块方糖,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皱了皱眉,然后继续往咖啡中加更多的方糖和牛奶,直到咖啡变成浅棕色,几乎溢出那个小杯子,她才满意。她跷着兰花指夹起那附送的曲奇饼干,抿着嘴唇咬了一口,小手指和无名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K金戒面上的碎钻拼花一粒一粒的,跟曲奇上撒的糖粒一样,在星巴克店的暗灯下闪光。
“现在流行喝苦得像胆汁一样的咖啡,北京也是,一小杯,像喝毒药一样,还贵。我受不了,我喜欢原来喝的那种咖啡……”
我跟婉姨喝的平生第一杯咖啡,是速溶的海南咖啡粉加热水冲的,三十年前在温州解放路的食品店里。咖啡放在一个保温的滚筒里,滚筒下有个水龙头,交了钱以后给服务员递上小票,服务员打开那个水龙头,滚热的深棕色液体就落进纸杯里……
一周前婉姨空降到波士顿,她到达的第二天整个美国东岸开始下雪。那是我们从南方搬到波士顿的第一个冬天。婉姨说她要来看看冬天的波士顿,顺便来办件事。我跟老公面面相觑,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候来做客,又有什么可看的?
婉姨是长辈,我言听计从。婉姨大名章婉青,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我奶奶家在温州多年的老邻居。奶奶的娘家是温州的望族,曾祖在民国时期做过温州市的市长,盘根错节,半个温州市都跟她是故交。章家也是瓯江一带的名门大户,婉姨的母亲跟奶奶是手帕亲。所以,这个小青阿姨,第一次见面起就待我不薄,那时我在南京读初中,暑假回温州故乡。
小青阿姨当时被奶奶家一个表哥追求着,夏天订婚,亲上加亲。小青阿姨和表哥都是温州造船厂宣传科的文员,负责编辑厂报。她们家孩子多,四姐妹穿同一块面料裁出的、样式大同小异的布拉吉,莺莺燕燕从院子里走过,是夏天的一道风景。晚上我跟着她们去逛温州的解放路小市场,小青阿姨拿科室里发的电影票带我去看电影。那时我笨手笨脚,是个十足的书呆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坐在小青阿姨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战战兢兢抱着她的纤腰。温州跟上海一样,是海洋性气候,并没有南京火炉般的暑热,我跟着奶奶坐在院子里水井边的树荫下,巷子里传来“古榄古榄”的叫卖声,古榄即是温州当地出产的青橄榄……多年来婉姨是少数坚持叫我小名岚岚的人。一晃我来到美国已经二十多年,小青阿姨嫁了又离了,然后她做生意发达,虽然久未见面,但一直保持着友谊。我生了麦琪以后,她专门在蒂芙尼香港网站上定了贵重的银调羹银杯子,刻上麦琪的生辰八字,送给小婴儿,她从邻家的“小青阿姨”正式升级为“婉姨”,麦琪的姨姥姥。
从南方搬到这里,我的工作并没有变,只是从跨国公司的一个分公司换到另一个,在家上班,同事每周在网上开会碰头,全球办公。我平素在家上班,白天大多数时候得在电脑前盯着,并无太多闲暇,婉姨到来后,白天她独自百无聊赖地在家里晃。公寓里的安静让她不安,出门又怕滑倒或者受凉。家里没有中文电视,看平板电脑她又怕伤眼睛,她只能不耐烦地反复翻看几本过期很久的中文杂志,还有星期天版报纸附赠的彩色广告。经常有她的电话,她举起手机贴在耳边,胖胖的身体快速从客厅走回卧室,小心地关上卧室的门,然后在卧室里哇啦哇啦地用温州话聊天。
宅了一星期以后雪终于停了,我带她去查尔斯河边的星巴克喝咖啡。一进星巴克,婉姨仿佛回到了她熟悉的文明世界,熟门熟路地用中文告诉我她要喝什么,吃什么点心,让我翻译成英文告诉店员,等落座后,一杯咖啡下肚,她满意地眯着眼,对我的脸审视一番,问她送我的BB霜是不是用了,然后她才转到主题:“我这次到波士顿来,最想去的是北面一个叫桥水的地方。”
我还真不知道。
婉姨继续道:“那里有马萨诸塞大学最北的一个分校。”
“去那里干什么呢?这个季节除了雪还是雪,没有什么可看的。”我问,马萨诸塞的北部和西部都是地广人稀的苦寒之地。
“找人。”
说到这里婉姨停下,她盯住窗外查尔斯河上的风景:河面早已冰冻,小孩子穿着彩色的雪衣雪裤,在冰面上蹒跚地走着,带孩子出门的全职太太,有些还带着金毛狗,在旁边跟着。冰上都是这些三三两两的母子母女,几乎都戴着今年流行的毛线帽,帽顶上结一个不同颜色的兔毛绒球,在冰天雪地里花团锦簇,婉姨盯着这番风景发呆。
婉姨收转目光,继续道:“我想去桥水,找我大姐的女儿。”
“大姐?哪一个大姐?”我努力想从记忆中那群莺莺燕燕的姑娘中辨认出一个来,婉姨到底是排行第二,还是第三?她今年是65还是62岁?我的脑子一片模糊。
“小梅,你知道的,前年从温州电力局退休的。”
“你有一个叫小梅的姐姐?我怎么不知道?奇怪,我完全不记得……”
婉姨道:“家丑啊又有什么值得说的……”
“要是一直在温州工作,怎么会有一个女儿在美国?”
“她跟我一样,离婚的。离婚几年以后老公出国,后来把女儿办了移民去了美国。”
“那……找她前夫不就找到女儿了吗?怎么会跟女儿‘失散’呢?”
“老汪的确很容易找到,就在波士顿附近的皮科斯镇……”婉姨回答。
“那你要我带你去皮科斯镇吗?皮科斯镇离我们住的地方开车不过二十分钟的路,这还不容易!”
婉姨摇头道:“不去皮科斯镇,就去桥水,就我们俩单独去……”她眼圈红了,近乎哀求,她委屈的样子像一个小姑娘。她说话时耳朵上的钻石坠子在鬓发间一闪一闪,配着脸上精致的妆,一尘不染的羊绒衫衬着白腻的颈项,颈项上挂着同款式的钻石项链,完全就是阔太太的做派,难怪麦琪在背后叫她“阔人奶奶”。
带婉姨出门去桥水,唯一的机会是带她去参加我公司的年会。那个十二月中旬开的年会其实是一个年度派对,由公司出钱在波士顿远郊的北岸,包下几个临海的小旅店,在那里开十分钟的会,然后喝酒狂欢。离开北岸再往北部开,几个小时应该就能到桥水了。我把这个计划说给她听,婉姨欣然同意。
出门的那天麦琪的学校有一对一家长会,每个家长只谈十五分钟,然后学校早早收摊。麦琪中午坐校车回来,放假半天让她很爽心,一边吃零食,一边用iPad跟小朋友视频通话,宣布“妈妈即将跟一个富人奶奶去北边开会”。我和婉姨拉着箱子出门时麦琪并无离愁别绪,她礼貌地把我们送到门口,跟我拥抱告别时手里还举着iPad。
就这样我驾着吉普车上路了。我们没开出去多久,太阳就被低垂的铅云挡住,多云的阴天取代了晴天。高速公路上的积雪被推到路的两边,路面虽然清理干净,但却窄了许多。车在雪堆之间缓缓蛇行,走得极慢。冬天高纬度地区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就接近黄昏,婉姨对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不言不语。
窗外这时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雪亮的车灯照出前面的路和路两边脏雪堆成的矮墙,路边田地里偶尔出现一棵扎满彩灯的圣诞树,在一无所有的旷野中孤零零地亮着,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离波士顿市区不过一小时的距离,风景已经这么荒凉,马萨诸塞的北部,那个叫桥水的小镇,还不知道要荒僻到什么地步呢。
车前方高速路边的绿色指示牌上,显示出“北岸”的字样,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叫格劳斯特,是“北岸”在大西洋沿岸上的众多渔村之一。我打右灯,并到辅道上,下高速。
格劳斯特依山而建,车下了高速转上近海的路,路的一侧是小码头,另一侧是几家小旅店。夏天时码头里停满大小各异的私家游船和渔船,送游客出海钓鱼或者看鲸鱼的船每天有好几班,游人渔民络绎不绝。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现在消失殆尽,夜幕渐合,即将下雪的天幕低垂着,没有一颗星星,海上没有灯光也没有船只往来,码头边的水上泊位上原来停满的船也通通收回仓库,水边栈道在风中摇晃着,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码头外的水泥防波堤,发出单调的轰鸣声。
开在我前面的车上司机回头跟我们打招呼,看胖胖的轮廓应该是我的老板格里格,没想到他居然从洛杉矶飞到这里来参加年会。现在格劳斯特全城除了服务员、厨子和饭店经理,都是我们公司来参加年会的员工,从美国东岸各地奔赴盛会。即将到来的聚会让我心情大振,我开始跟婉姨介绍格劳斯特和北岸。
小酒店离码头最多五百米远,两栋外墙刷成白色的木板建筑,三层楼高,临海,风景绝佳。除了风景好,这家酒店基本设施和高速路边的汽车旅馆差不多。格里格的沃尔沃车跟我的吉普并肩停在一起,他下车后就过来跟我熊抱。格里格像给婴儿喂食后拍打后背那样,拍打着我。
“你为什么来波士顿了?”
“公司年终活动啊,也来看看你。”他说,然后拼命对我和婉姨抛着媚眼。
“每周在电话会议上还看不够?”
“真人线下活动才算。”他打着哈哈,又道,“我自己买机票飞波士顿的,来给我岳父祝寿,顺便来这里喝酒。”
没有等我介绍,他已经热情地向婉姨伸手,做自我介绍,然后往酒店前台走的一路就听到他朗声大笑,夸婉姨年轻,这几分钟他跟婉姨熟络得像闺密。
我给婉姨单独订了一个房间,这样我跟同事喝酒闹得很晚不至于太打搅她。整个酒店这两天被公司包下来,入住的房卡也包括了一日三餐,我解释可以直接刷房卡在酒店的餐厅吃饭,她点头谢我,然后我们就各自开了房间进去。进了房间才发现我们俩的房间紧邻着,隔墙上有一个门可以打开,是个套间。
我进屋,脱下厚得像棉裤一样的雪裤,抹了一把脸,略施脂粉,换了派对穿的衣服和皮鞋,正要出门,就听见敲门声,伴随着门外过道上的嬉笑喧哗,还有人用英文叫我的名字,那些声音一听就是我那些话痨的同事,平时在公司的电话会议上七嘴八舌。我特意拿出婉姨送的超长珠链戴上。隔壁的房间静静的,听不到婉姨的一点动静,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小憩。开门后同事拥入,此起彼伏地拥抱,立刻有眼尖的女同事注意到我的新珍珠项链,坚持让我取下来把玩欣赏,她们夸我穿戴阔绰……就这样闹哄哄的,然后大家朝准备了酒水的大厅走,我很快就忘记了隔壁的婉姨。
晚上的宴饮从餐前鸡尾酒就开始,龙虾、蟹肉饼、海鲜浓汤……到正餐时大家六七分饱,已经吃不动了。窗外暴风雪又开始了。公司派对的亮点在餐后:吃完后桌椅挪开,乐队上来演奏,请大家跳舞。这时所有人都有几分醉意,酒精和人气让大家嗨得不行。格里格第一个跳进大厅的中央,一扭一扭的脚步准确,他的身后像拖螃蟹一样拖着整个组的员工,随着乐曲前后摇晃着胖瘦不一的身体,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鼓点的节拍踏步,几分钟以后我也出溜进了“鸭子塘”。全场原本灯光如昼,忽然渐次熄灭,然后彩色的激光像闪电一样跟随音乐的节奏,在我们头顶的黑暗中跳动,每个人的脸在忽明忽暗中浮现……
大厅里有一个生着熊熊大火的壁炉,热浪从那个一人高的壁炉里辐射出来。我跳累了,站到落地窗前,屋外大朵的雪花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壁炉的热浪把窗玻璃都烤热了,雪花打在上面,瞬间融化成水珠落下来,水汽模糊了落地窗的玻璃。我醉眼蒙眬中看到窗外雪中的路灯下有一个背影往海边走,深一脚,浅一脚,那个背影戴了阔边的尼帽,穿着长过膝的羽绒衣,但还看得出来是婉姨。我心中纳闷,凑近落地窗想看个仔细,这时格里格已经满脸红光地走过来,黑色西装打着白领结,着正装的他像一个漂亮的帝王企鹅。他递给我一杯香槟,跟我碰杯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佳节。震天的乐声阻止我们交谈。他的圆脸发红,脑门上冒汗,跟我干了手中那杯香槟后,他停了片刻,然后仰脸抻脖把脖子上的领结松了松。
我接过香槟,跟他碰杯,只喝了一小口,就着五颜六色转动的彩灯看那细长的酒杯中粉金色的液体,杯底升起一串串细小的气泡,我无缘无故地想起婉姨和她送的项链,还有那个失散的女儿,她多大离开家的?离开自己的母亲,跟再婚的父亲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说陌生的语言……我愣愣地想着,酒精让我的脑子变得很迟钝,一杯香槟喝完了,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我拿起来看来电显示,是家里打来的,我走到大厅外,接通电话。
“妈妈,你好吗?”麦琪娇声娇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来。
“我很好,你呢麦琪?你还不睡觉?”
“妈妈,我想你!”
“嗯嗯,妈妈也想你,过两天妈妈就回家了。爸爸呢?”
“爸爸也说你快回家了,我知道,但是还是想你……圣诞节你给我买一个iPhone好吗?”
“哦,你不是已经给圣诞老人写信了吗?你问他要手机了?”
“我不觉得圣诞老人会给我去买手机,爸爸也说不会,圣诞老人没有钱买电子产品……”
这时电话里听到老公的声音:“麦琪,让爸爸跟妈妈说几句……喂?老婆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嗯嗯,我含糊其辞地哼了两声,我酒精过敏,沾酒必醉。
“你悠着点哈,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要太当真,不要太热情……”他婆婆妈妈地嘱咐我,好像我是他女儿。
“知道,知道。明天年会结束,我想带婉姨再去一个地方……”
“她要求的?!我就知道她有事要你办,到什么地方去?去多久?”
“最多一天吧,过两天我们肯定回家了,她难得来我们这里,应该好好款待她……”我听到老公在电话那头跟女儿在说什么,女儿反驳,说现在我能再说几句吗?你不是说过只说一句话就把电话给我吗?你已经说了好多句了……然后老公学着她的口气嗲声嗲气地争辩,这是每天晚上麦琪睡觉前的固定节目,我默默地在电话这头欣赏着……
等我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半了。过多的香槟酒在我血液里沸腾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进屋倒了杯自来水一口气喝下去,上了厕所,然后踢掉鞋子,三下两下脱了派对穿的礼服,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那天在车里跟婉姨说了太多的话,我睡得并不真切。睡梦里我老是觉得有人开了那个通向隔间的门进来,走到我床边,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对着我一声一声地叹气。凌晨时我口渴醒过来,又起身倒了一杯水喝。我盯着那扇门看,但睡眼蒙眬中看不出门究竟是否开过,隔壁房间还是静悄悄的。
早晨的光线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儿透过来,一两声海鸥的叫声从墙外传过来。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号哭,不能确定是谁的声音,也搞不清声音的方向,谁会在这清晨时刻哭泣?只有那一声。待我努力细听,只有海上吹来的风声,隆隆地不停息地碾压着陆地上一切,间歇有一两声细碎微弱的鸟叫。我仔细听,并没有什么别的声音,我翻身,希望再多睡一会儿,但是脑海里情不自禁地琢磨刚才听到的那声号哭,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又睡着了。等我醒来,又记不清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胃里不舒服,想吃东西,于是坐起来,穿上毛衣,然后去洗手间洗漱,我准备下楼去餐厅吃点面包牛奶。
餐厅在一楼,雕花木门关着,并没有上锁,我推门进去正好一个人从门里出来,彼此都吓了一跳。
“哦,岚岚是你啊!”婉姨说,一楼走廊光线朦胧,她穿着大毛衣,下着细花的绒睡裤,手里握着一杯茶。
“对不起,婉姨,我以为你还在睡呢,这么早……”
婉姨惊魂未定的样子,站到门一边让我进去,道:“我睡不着,知道这里餐厅晚上不锁,下来吃点东西。现在几点了?”
“六点差十分,你跟我一起来再吃点,坐一坐。”我拉她一起回到餐厅里。我取了羊角包,几片奶酪,冲了杯茶,坐在靠窗的桌子边。婉姨过去把窗帘拉开,她对着窗坐在一把硬靠背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窗玻璃上结了冰花,早晨的光线通过窗玻璃上那层薄冰照在她脸上,朦胧发光,像相机美颜软件的效果。婉姨没有上脂粉的脸,即使在这柔和的光下都尽显疲态。眼袋松松的。她疲惫地叹口气,说道:
“我睡得不好,总做噩梦。”
“你昨晚是不是出门踏雪了?”我问,模糊地想起昨晚在窗外见到的背影。
她点头,说:“是啊,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雪下得那么大,我站在雪里根本找不到方向,没走多远只能原路折回。”
“昨晚的暴风雪那么猛,很容易就走失,困在雪地里。”
手里的羊角面包,就着伯爵茶嚼着非常好吃,淀粉的甜加上奶油的香味。过了一会儿,婉姨幽幽地说:“应该多关心她一点,不是吗?早就该联系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我一时转不过弯来,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婉姨话里的“她”是指桥水的那个女儿。
“贝贝刚出国的时候,经常给我们写信,虽然只有几个字,那时她还不太会写信,中文字认不得多少,但她反复写的就是那几个字,想家,想回家。我们每次回信都跟她说再坚持几个月就会好了,再坚持半年我就飞到美国去带她回家。过了两年她不怎么写信了,后来干脆只用英文写,下面用中文随便写几个字……”婉姨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空中,好像那些二十年前的信,一个五岁儿童写在信纸上的字,又幽灵一样飘出来,她转头定定地看着我,道:“然后,然后就没有信了,再也没有了……”
“你跟前夫联系了吗?他怎么说?”
“联系了,这几年一直在联系。他什么都不肯说,他不希望我们见面,老汪的态度一直就是这样,他就怕我去告他……”婉姨恨恨地回答。关于这从天而降的失散女儿,我有满腹疑问,现在她等于承认了她们的母女关系,我也不想再多问,只等她继续说下去,果然过了一会儿,婉姨道:“女儿被带出国时,文件中有一份是假造的。当时一心想让女儿出国,从来没有多考虑后果,也就在那份文件上签字了,现在老汪怕我们家人来找麻烦,怕我们告他文件造假,所以躲着不肯见……”说到这里,婉姨停下来,抬起头,一双没有化妆的衰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角的鱼尾纹即使不笑都清晰可见。她脸上震动又伤痛的表情,好像要在那份造假文件上再签一次字一样。我暗自在心里算时间,这孩子现在多大啦?
窗外起了大风,吹动酒店外的针叶林,那声音轰轰的像火车驰过,婉姨侧耳听着,问:“好像雪已经停了,只有风。”
“是的,雪停了我们就可以上路了。”我回答。尽量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到美国去,在那个年代是多少中国人的梦啊,我不也是这样出国的吗?毫不犹豫地抛弃国内的一切,漂洋过海……可是当时的正确决定,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唯一能安慰婉姨的办法,就是陪她去桥水。我告诉她,今天就可以出发去桥水,她精神好很多,使劲点头,然后起身说“我再去拿点苹果橙子三明治,路上可以吃。”
吃完早饭,我跟婉姨在酒店的一楼走走,公司的同事陆陆续续也起来了,其中几个家中有事的趁雪停了已经准备离开,他们把箱子拖到前台旁边的小客厅里,在那里互相告别。
我在一楼盘桓,等着格里格出现,打算跟他告别后就带着婉姨出门北行。几个小时前蝴蝶一样无处不在的胖子,现在遍寻不着。我在前台站了一会儿,看着拖行李纷纷离开的同事,酒店里的人群渐稀,我决定不等格里格了,趁着天光还亮着,雪没有下来,马上就往桥水开。
我载着婉姨再次上路。越往北走,路上越荒凉,整个世界几乎就我们一辆车在独行,过很久路上才会看到别的车。波士顿地区还是丘陵地形,往北去就是一马平川,漫漫无尽的雪野,针叶林像史前巨人那样静默着。在阳光下,树上挂的冰凌折射出冷冷的光。
“怎么打听到是桥水这个地方?”我问,也是出于开车久了的无聊,我其实并不想知道婉姨家的这些破事,那个时候中国穷,哪家没有一点悲欢离合。
“我在香港花钱请私家侦探打听的,她现在桥水分校的国际学生办公室工作,过去读大学时是半工半读,她花了七年时间才把本科读完,现在毕业了就在那里上班。”婉姨道。
“上班做什么?”
“文员,处理学校国际学生的文件,我在学校网页上查她的工作职称,就是Associate。”
“这个女孩儿现在叫什么名字?”
“原来名字叫贝贝,汪贝贝,后她自己改了名字……”
“改了名字?!”
“对,她成年后跟老汪不再往来,搬出来住,也改了名字,这就是为什么那么难找。”婉姨说到这里,抹抹眼睛,停了一下,接着说:“她想在经济上独立,上大学全靠自己挣学费,过得很艰难,你想想,在学校国际学生办公室打工,能挣多少……”
“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贝琳达。”
“她怎么跟老汪闹翻的?老汪不是她亲生父亲嘛……”
“当初孩子在国内,老汪给她办移民时,在母亲一栏上填了再婚后老婆的名字。贝贝小的时候并不知情。等懂事后慢慢发现了真相……”婉姨说道。车里的暖气不足,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伸手把车上暖风开到最大。
“那她没有想过来找亲生母亲?”
“她刚刚到美国的时候给家里写过信,我们都想让她安心在新大陆待着,不常给她回信。”
婉姨摇摇头,把头转向窗外。不知过了多久,婉姨又用那种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轻声说道:“她出国时五岁,并不想走,我们都劝她,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大好前途,比在国内混好多了。当时温州人削尖脑袋往外国钻,这种送到手里的移民美国的机会,又不花钱,哪能放弃!我跟孩子许诺,到国外不好还可以回来的,去一年就带她回温州,就这样,连骗带哄……”
“我们这么突然赶过去,从天而降,你肯定贝贝愿意见面吗?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或者发个邮件?”
“打电话,发邮件,都试过,就在波士顿我还拨过她的手机号,换了号了,不是她接的,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贝贝心里一直有抵触心理,她不想见我们温州老家的人,她恨我们,觉得我们遗弃了她。但是我真的想见她一面,这才想搞突然袭击。我并不图什么,我都有一家上市公司了,又有房子,股票都涨得不错,现在找女儿能图她什么?贝贝都快三十岁,成年人了,我就想看看她……”
“大学的官网上基本都有员工照片的。”
“我查过,但那是几年前的旧照片了。私家侦探给我的,也是马萨诸塞大学官网上截屏下来的照片。我就想看看真人什么样……”
过了一会儿,婉姨从车后座上取过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把它轻轻放在膝盖上,对了密码,掀开一点箱盖,给我看:“我带来了现金,也带了支票,还有一条跟给你的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一个最新的iPad、一套迪奥化妆品、一条爱马仕丝巾,都是送给贝贝的。”箱子里的宝贝,婉姨用手摩挲过,一件一件举起来让我欣赏,每一件东西都是精挑细选,我赞了又赞,婉姨很开心,恢复了自信,这几乎是这两天来她心情最轻松的时刻。她开箱子取宝的样子,让我想起杜十娘开百宝箱,这是祖母绿,这是红宝石,这是羊脂玉,这是纯金的手镯子……话到嘴边,我忍住没有吱声,那个比喻不吉利。
车到达桥水镇之前,一直沿大西洋的海岸线开。最后一段路是跨河大桥,桥的一面是海,另一面是内陆流出来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在这里汇成河,长桥架在河的入海处。北方的河,这个季节都完全冻住,这条河也不例外,从车里稍稍侧脸,就可以看到河中心的凝冰下透出打着漩的水流。桥水镇的这条河实在太宽了,中间的沙洲把河分成两个部分,冬天水线低,沙洲在河的中心露出来,形成一个狭窄的心形,冰冻的河面在阳光下闪着蓝光,那颗心冻在一片蓝白色的冰天雪地里,没有飞鸟,没有人迹。桥很窄,枕木铺就,吉普车开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对面一辆车开来,不敢跟我们对驰,在桥的那端停下来,等我们过了桥再上桥行驶。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方向盘,慢慢驶过,跟对面那辆车里的人招手致意。那是一辆旧的福特皮卡,司机是一个小巧的年轻姑娘,毛线帽把头裹得紧紧的,帽子下露出黑色的披肩发,她的脸被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轮廓。车经过,四目相对,她也盯着我们这边看,友好地冲我们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此时婉姨正好在看车另一边的风景,没有太注意,等她转头意识到那是一个亚洲女孩时,车已经走远了。到达的喜悦让婉姨很激动,她指着不远处红色的钟楼说,那里就是马萨诸塞大学的校园,她在网页上看过无数次。
进桥水镇后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大学”标记的交通牌就出现了。这所大学是小镇唯一特色。过了几分钟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大学,路上的行人多起来,都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羽绒衣戴着绒线帽,几乎都背一个双肩包,走得飞快,或者把车骑得飞快。我们只问了一次路,就找到国际学生办公室。下车前,婉姨拉开副座上方的镜子,掏出化妆盒,飞快地用粉扑和腮红抹了几下脸,又掏出口红把双唇描了描。我把车停好,她准备就绪。
国际学生办公室在一幢米色的方方正正的木板楼里,防寒防风的前门有两道,这两道门之间的空间像一个狭窄的盒子。婉姨走在我前面,兴冲冲地拎着手提箱飞步向前,进了第一道门后她没想到还有第二道门,止步,站在那个灌满冷风的盒子里。第二道门的两扇门板边缘贴了半寸宽的塑胶夹垫,关门处夹垫彼此挤压,严丝合缝,杜绝楼里的热量跟外面的冷空气产生对流,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婉姨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门。“搞得跟宇航舱一样。”她评论道,我解释是为了节省暖气。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她才小心地迈步进去,好像跨过一道无形的门槛。
我们进到热烘烘的走廊,进门处的墙上贴着各种校务办公室的列表,婉姨毫不费力地在一堆英文中找到国际学生办公室,她用手指点点那个名字后的房间号:“就是这里啦!”我瞄了一眼,赶紧说对的,自从进了桥水镇婉姨的动作都比平时快半拍。
走廊里的地毯蓝不蓝,灰不灰,地上很干净但还可以闻到一股旧地毯的味儿,头顶的照明是节能灯,那惨白的光线下我俩的脸色都不好看。走廊两边的墙在高处各挖了一个小窗户,这时中午刚过,窗框里的一小片蓝天像剪纸,没有阳光照进来。国际学生服务处的前台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穿着枣红色印着学校名字的连帽卫衣,嚼着口香糖,眼睫毛上刷了厚厚的睫毛膏,长睫毛忽闪忽闪地,掩映着一双大眼睛,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们这对飞步走进来的亚洲人。婉姨结结巴巴用英文问:“贝琳达在吗?”
女生摇头,说:“她刚刚回家了,今天学校可以提前下班,国际部的员工几乎全部走了,就我一人在这里,过一会儿我也关门离开了……”
婉姨呆呆地看着她,女生以为她没有听懂,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婉姨回头向我求救,我用中文解释。
婉姨听我说完,点头,她冲着我问,“你问问她看,明天贝贝一定会来吗?”
我转述给女生,女生摇头,说应该不会吧,这两天是学校寒假前最后两天,学生考完试就回家过节,各部门过了中午也将关门,新年以后开学大家才回来……说着她扬脸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再过四十分钟,我们这里将结束办公。”
“要是有紧急事呢?”婉姨脱口而出用英文问。
“什么急事?校长办公室有紧急事务处理程序的……”女生回答。
婉姨卡住,她拉拉我,眼神急促。我赶紧跟女生解释,我们远道而来找贝琳达。女生听罢,移步转向电脑,玉指在键盘上轻敲几下,伸手取了近旁的小纸片,写下一串数字,递给我们,说:“贝琳达的手机号码,这是国际学生部的公开信息,如有紧急情况,可以找到她。”
婉姨接过小纸片,瞄了一眼,面无表情,机械地说了声谢谢,她慢慢转身往门外走。我跟女生道了一句节日快乐,跟在婉姨后面。
“那个电话号码是公开信息,婉姨你是不是早就有了?”我傻傻地问,婉姨胡乱点点头。楼道里照明的节能灯闪了几下,发出嗡嗡声,然后熄灭了。整个走廊暗极了,唯一的光线来自于楼道尽头的小窗……整幢楼里感觉只有我们三个人。
婉姨走在我前面,胖胖的背影仿佛比进门时矮了一节,她的背不再挺直,忽然我听到一声压低的哭泣,声音不大,像受伤的动物,我追上去,昏暗中也看不清婉姨的脸,只看到她木木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睛呆呆望着那个走廊尽头的小窗户,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百宝箱”。她转头看住我,双目圆睁,声音嘶哑,说:“贝贝最后一封信问我,她是不是拖油瓶……我居然没有立刻否认!我这个当妈的该死啊!”说到这里她又呜咽不能语,我用手拍着她的后心,搂住她往门口走。推开那道沉重的严密关闭的内门,进了没有暖气的“盒子”里,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婉姨全身哆嗦。
出了楼,婉姨脸色煞白,我扶着她在路边的木椅子上坐下,顾不得那椅子还结着冰,她也不挑剔,立刻落座,全身的重量好像哗地卸了下来,室外是大太阳,但温度最多只有零下五六度,寒冷考验着婉姨,直到她实在受不了,不得不站起来活动身体。她不想立刻回到车里,她要多看一眼这个大学。我们走上唯一一条清扫过的羊肠小道,小道由枕木铺就,上面撒了沙土和化雪的盐,两边的雪堆得近半米高,染成蓝色的盐粒在枕木上一粒粒的像沙子。
踩着那些蓝色的沙子,我们拾级而上,它通向国际中心小楼后面的山坡。在坡顶有几棵落尽叶子的白桦树,映衬着天空。我们气喘吁吁到达坡顶,往回望,发现这里可以鸟瞰全镇,镇口的大河与长桥,在远处与海相接。白桦树下有一个小小的红砖铭牌:“纪念乔治·安德森1991—2004”,下面有一段话,引用罗伯特·福斯特的诗《桥下之水》。婉姨问我是什么意思,我逐字逐句翻译给她听:
那苹果树下的青春与哀愁,仿佛桥下之水,浩荡向前,奔流到海不复回。
婉姨听罢,望着远处的海与河,沉吟片刻,道:“巧了,1991年也是我送贝贝出国的那年,我们坐船先去上海,去码头的路上,也经过一座桥,那是温州的瓯江大桥,那时机场路还没有修呢。当年我费尽心思地说服她去美国,我说只要她愿意,我随时可以飞过去见到她。现在我又费尽心思地来找她,只要她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婉姨,嗯,若你见到她,又能怎么样?”我问,见了又如何?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子,难道会跟你演千里寻母?
“见到嘛,在一起吃顿饭,把我带来的东西给她,表明我们家里的心意啰。”说到这里婉姨似乎高兴一点了,说:“见与不见,就差这么一点点!但是人就怕见面啊,一见面就会峰回路转……”我们说话的这几分钟,寒气从嘴里冒出来,白烟一样,她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去挥了挥,“这么冷,北极一样!谁能在这鬼地方住这么多年!”婉姨低头盯着那块砖雕上的铭刻,看了又看,嘴里默念着那几句诗,她忽然抬头问我:“桥下之水?就是这个镇名字的出处?”
“是啊,桥水就是‘桥下之水’,英文里的成语。”
“‘桥下之水’是什么意思?”
“已经过去的不可改变的事。”
“那……只能是命了!”婉姨喃喃地说,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圈又红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忙把手里的“百宝箱”递给婉姨,让她抱着,我脱下手套去掏羽绒服口袋深处的手机。那个手机仿佛知道我们这头的忙乱,一直不罢休地响着。掏出来看果然是麦琪打来的视频电话,麦琪的圆脸占据整个屏幕,手机随着铃声在振动,好像一旦我点击屏幕当中的那个通话键,电话就会满血复活,麦琪会像阿拉丁神灯里的基尼一样呼之欲出:“妈妈,妈妈,妈妈……”
这么近,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