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两天发生了什么

2018-12-10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罗田野地老杜

香草是罗田的老婆。也就是说,十八岁的香草从这一天开始,睡觉的时候不能一个人睡了。她的身边不但要躺着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要许可这个男人想对她干些什么就可以干些什么。

不要说这一对男女无论是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还是穿戴整齐走在路上,看上去总有一些不般配。在香草和罗田的婚事上,可是没有一点的逼迫和勉强。用香草自己的话来说,从开始见面到后来入洞房,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但心甘情愿还真的是很高兴。这高兴不是没有理由的。

生病的母亲没有钱,待嫁的香草提出了嫁人的条件,谁能拿出钱来给母亲看病,她就嫁给谁。

合作化了,又人民公社了。地主富农全消灭了。都一样了,没有富的人。来了几拨说亲的,看上了香草,却拿不出钱给母亲看病。

正好罗田从新疆回来了。回来的主要目的是要找一个女子当老婆。罗田在新疆是拿工资的,好几年的薪水没有怎么花,存了起来,就是想用它们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香草生长的地方离新疆有十万八千里,在嫁给罗田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但罗田拿出了一笔钱,给母亲治了病,不管有多远,香草都没有理由说不了。

罗田不停地给香草说新疆有多好。说香草只要到了新疆,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干活儿不用再记工分了,每个月都会发工资。一句话,吃喝拉撒再不用操心发愁了。

其实不用说得这么好,香草也会跟着罗田来新疆的。因为她已经是罗田的老婆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句老话,可到了新时代一样管用。

很想问罗田一句,新疆那么好,怎么还跑那么远费那么多事找老婆,新疆没有女人吗?可想一想,已经把婚事定下来了,再问这句话就是多余的了,就没有再问。

有些话不用问,看一看想一想也会明白个差不多。罗田个子不高,腿还有一点瘸,面相也老气。这样的男人,如果在村子里只凭相貌,香草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也就是说,罗田这样的,不管在什么地方,找老婆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香草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罗田和一群男人打仗打到了新疆,就在新疆的戈壁滩上扎了营。上边知道要让这群男人把身子和心完全安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就在湖南和山东招了数万名女兵和他们一起开荒种地。

女兵中有比香草长得好看的或者说一样好看的,但数量极少。多数看上去是不如香草的。好看不好看,对只是开荒种地的事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但要说到婚姻,这就会起到很大作用了。好看的女人与好看的男人,总是很容易就把个人的终身大事解决了,而剩下的总是一眼看上去就有明显的不足。

女兵比男兵在人数上实在少了许多,连最不好看的女兵都嫁了出去。可在一间称为集体宿舍的房子里,还有一些仍在单身的男人愁眉苦脸不能开心。作为他们其中一员的罗田也觉得活着真他妈的没意思。

一样出生入死打江山的男人,想在睡觉时在怀里抱个女人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让干部们有些内心不安。于是给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月的长假,还有安家费,让他们回老家去找个女人回来。

也就是说,如果罗田是个高大武威的男子汉,他压根儿不用离开新疆就可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同样,香草也就没有机会把给母亲看病的困难解决了的同时,还可以离开贫穷的乡村,来到新疆成为国家的人了。

也许正是这两个原因,香草在跟着罗田登上西去的火车时,看着罗田在眼前晃动的身影,心里边不但没有一点对罗田长相的不满,倒是有一种对罗田的感激。

可以说,在一九五六年,香草是满心欢喜地跟着罗田来到了新疆下野地的农场。

香草来到农场看到的听到的,和罗田告诉她的一模一样。头一个月就给她发了三十元的工资。她马上就给老家寄了十五元回去。

当天夜里,在农场分给的土房子里,尽管煤油灯昏暗,木板床坚硬,香草却两眼放光满脸欢喜地主动脱掉了衣衫,把自己从里到外完全摊开了,把自己变成了一块肥沃松软温润的春天的土地。

这以前,罗田总是为如何扒掉香草的衣服费心费力,现在他可以从容地去干一件事情了。香草的主动奉献,让他找到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感觉,也让他顿时高大强壮勇猛了起来。

香草不可忍受的叫声,像一群小鸟飞出了夏夜洞开的天窗,它们在营地的四处扑腾,让一些还没有睡着的人睡不着了,让一些睡着的人醒了过来。于是这个夜晚在这个农场不知有多少生命的花朵在绽放。

因为香草,认识罗田的人,见到了罗田,总会跟罗田开几句玩笑,让罗田悠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转过脸去,就会和别人交头接耳,说一些鲜花插在牛粪上、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一类的话。

还是因为香草,不认识罗田的人,四处打听谁是罗田。因为先看到过香草,越发想看到罗田。香草真的是离她三米远,就能闻到她散发出的气息。那味道确是有一点香,会让人微微有些发晕。

只是看到过香草,再看到罗田,或者说先看到过罗田再看到香草的人,都会有一些失望,有些难过,但同时又会生出些希望和兴奋。

失望和难过,是觉得香草嫁给了这么个男人,天天被他抱着啃来啃去,实在是太委屈了太不值了。就像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遭到了一头公猪的蹂躏。

希望和兴奋,是觉得香草嫁给了这么个男人,心里总会是不甘的,哪怕是现在不会不甘,早晚也会不甘的。一个女人对这个男人不甘心,就等于给了另一个男人不甘心的机会。

太多女人偷野汉子的故事,让野汉子们增加了想象力,只要见了秀色可餐的女子,都免不了会痴心妄想一阵。并且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莫非香草也会给这个从来不缺少风流韵事的人间再添一个香艳的故事?从名字和长相来看,她确实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有些故事尽管遭到了社会公众的鄙视,但却不是任何一个人想成为故事的主角就可以做到的。

香草的到来,可以说,确实是让下野地农场出现了一些过去没有的骚动。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看不到会发生一点什么的迹象。

没有迹象的原因并不复杂,只要置身于下野地农场不太长一段时间,就会知道在其他荒野上很容易发生的事,在这里是很难看到的。

一群正处于人生最富有活力年龄阶段的青壮男女,集中于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域里。最近的一个城镇也在一百里以外。每天被同一道钟声唤醒,在同一个大操场上共同接受任务,然后走向同一个地方,在太阳底下挥动着一样的农具。到了吃饭的时间,会有食堂的炊事员把饭菜送到田间地头,大家拿出碗筷领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午餐。

说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实际上不过是换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吃饭穿衣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还是活着的主要内容。

大家都被要求相互之间用同志相称,在红旗下举起拳头宣誓过后,还是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不光会骂到祖宗八辈,甚至还会动起手来打得头破血流。

但这个集体绝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人群。每一个人都会唱的一首歌,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歌多数时候是为了生活的娱乐,只有唱这首歌时,是为了让每个人明白怎么样做一个合格的革命同志。

没错,革命同志也是人。人的弱点不但会有,并且会因为身体的强壮表现得更强烈。这就不能不对革命战士提出具体的要求了。于是在这首歌里就有了一句歌词: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透过这句歌词不难看出,这个要求主要是针对男人的。不是对男人们不放心,而是太多的事实都证明了,那些风流故事的发生,往往都是从男人的主动调戏开始的。如果男人能时时处处都克制住自己,那么有一类错误出现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

大大减少的意思,也就是说偶尔也会有极个别人意志薄弱,被欲望俘虏,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看起来得到了别人没有得到的快乐,但结果却是不管是干部还是一般的群众,只要在男女作风上出了问题被发现了,无一例外地都会让你悔恨终生。

不要说偷情只是两个人的事,只要能保守住秘密不被别人发现,就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个经验在别的地方可能会有用,但在高度组织化和半军事化的下野地农场,这么想的结果很可能会让你倒大霉。

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娱乐的集体主义生活,排满了每个人的日程表,留给私人的空间和时间极其有限。要想做一件不被人知晓的事实在太困难了。捉奸更是被当作正确的革命行动,吸引着广大的群众踊跃参加,还会得到组织有关部门的大力鼓励和支持。

从一九五○年下野地农场成立到目前为止,共有三对偷情的男女被捉奸在床或在野地。其中一男因有官职,被开除党籍,从办公室赶出来让他去放羊。一男因女方咬定是遭到威胁不得不从,偷情的性质发生了改变,被判了刑送进了劳改队。还有一男与一女被要求当着众人面交代通奸过程,因无法承受这种羞辱和指责,过后两个人一齐跳进了冰冷刺骨的雪水河而死。另二女,一女于半夜失踪,从此再无消息,一女(反咬是被男方强奸了)倒没跑也没有自尽,却是变得有点傻了有点疯了。

由于偷情之后紧跟着的惩罚严厉得实在太触目惊心,这种偶然事件就成了难得的反面榜样,让更多人及时悬崖勒马,暗暗庆幸没有色胆包天(只是想了想,没有再往前跨出一步),并悄悄发誓,就是难受死自己,也不能越过纪律规定的半步。

下野地农场男人们在她面前的克制,香草明显感觉到了。

在村子里长大的香草,从身体发育出了起伏弯曲的形状和线条后,就不断地受到了各个年龄层男性的扰乱。也正是在这种扰乱中,香草的性意识慢慢地苏醒了。这种苏醒让她明白了那些扰乱的目的,也让她一边嘴上骂着讨厌时一边在心里还有些受用。

有些受用不等于香草愿意看到男人这样,尤其是在做了罗田的老婆后,她想想村里男人们的行径,就会用自己才听到的声音骂一句。在下野地农场生活了两个月后,她有一天对罗田说,这个地方真好。

罗田以为她说的这个地方真好,是指土地多,种的东西吃不完,公家给房子住发工资,并不知道香草说这个地方好,主要是说人好。再具体地说是这个地方的男人好。因为两个月里,不管她在什么场合里,就算是只有她一个人时,都没有遇到一个男人对她说过一句让她脸红和难为情的话,更别说是动手动脚了。

他们多数人都是朝她笑一笑,问她吃饭了没有,要干什么去。没有一个像村子里的男人,只要看到旁边没有别的人,就会凑近了说她很香,问她为什么那么香。还有胆大的,要掀起她的衣服看香气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还有几个家伙分别在偏僻处,看到她走过来解开了裤子,把那个腊肠一样的东西支起来让她看,吓得她飞快逃走,只是人跑了,心却慌慌得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为什么都是男人,这里的男人和村子里的男人会有那么大的不同?这个话不好问别人,就问了一个叫大花的女人。

大花是从山东来的女人,说话嗓门大,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香草来到农场以后,分配到了一个生产班干农活儿。班长就是大花。

大花的丈夫叫老杜,和罗田关系好,经常在一块喝酒聊天。两家人隔三岔五就会一起吃饭。有时在大花家一块吃饭,有时在香草家一块吃饭。不管是在谁家吃饭,做饭时都是香草和大花一块忙。

罗田对香草说,下野地好多人看不起他,嫌他没有什么本事。只有老杜把他当兄弟一样对待。香草也说,我知道,下野地对咱家最好的,就是老杜和大花了。

大花对香草好,是毎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地里边干活儿,每一个人都有定额。完不成是要受到批评的。香草年轻,样子好,不等于活儿也干得好。但香草干不好,也不会受到批评,因为有大花护着。

有人给大花提意见,说她偏向香草。大花就说,人家才十八岁,是新媳妇。跟着老罗那么远跑来,不容易,照顾点是应该的。

大花对香草这么好,香草不可能不把大花当亲人。大花大香草六岁。香草就喊大花是大花姐。

香草先说了大花姐和老杜的好,接着问了这个地方的男人咋和村子里的男人不一样。

大花说,这里的男人都是受过革命道理教育的,当然不一样了。

接着大花就对香草讲了一些她认为的革命道理,说香草现在不再是村子里的女人了,是革命队伍里的女战士了,对自己要有新的要求。

香草马上问新的要求是什么。不是香草装不明白,是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女人和村子里的女人有什么不同。男人她看出来了,女人她还真没有看出来。

猛一问,真把大花问住了。大花愣了一会儿,说香草你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听领导的话,领导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香草想了想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就是我的领导,我听你的就行了。

大花又对香草说,再就是你要对老罗好,千万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香草说,对老罗好,这不用你说,没有老罗,我母亲的病就治不好,就没有我现在的生活,我只要是个人,不可能对他不好。不过,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是什么,我还听不明白。

大花说,我是说,老罗是个好人,尽管看上去不如许多男人,但真的是很善良厚道。这会儿,你对老罗好,我相信,就怕时间长了,有了对比了,看老罗不顺眼了,架不住别的男人对你好,你就乱了心。心一乱,就麻烦了。

香草说,大花姐,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看不上老罗了,被别的男人勾引了,做出什么对不起老罗的事,给老罗戴绿帽子。

大花说,姐说话直,你不要生气,我也是为你好。

香草说,我才不生气呢。这个话,只有姐和我真好,才会对我说,别的人才不说呢,不但不说,还巴不得我出个什么事,好看热闹看笑话,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大花说,这我就放心了,还有老罗,还有老杜,都放心了。

听得出来,大花说这个话,不是一时话赶话说的,而是早就想找机会说了,并且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至少是和老杜一块议论过这个事。而老杜很有可能是和罗田喝酒时,听到了罗田的酒后真言。

有这种担忧,一点儿也不奇怪,不管是谁,只要处于罗田的位子上,都会免不了和罗田一样,看着香草又高兴又免不了心里没底,总会担心出点别的什么事。

男人们被革命道理教育着,又被严明的纪律约束着,就算香草再香,只要不是完全昏了头,就不会去朝香草干点什么。而香草又对罗田感恩不尽已决心终身报偿,绝不会对任何别的男人再动心思。

看来,关于香草,真的是没有故事再可以讲了。

不过,当我这样说时,一定还会有人不同意。因为香草才十八岁,一朵花正值开放期,一定还会遇到许多风雨。而她和罗田的婚姻才刚刚半年,一切都是只开了头,现在大家看到的,并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以后会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人是不可能预先想得到的。

我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是跟着香草,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与身边的一些人一起赶着路,而香草又恰好是这些人中的一个,那么多看她两眼也并不是件无趣的事,因为香草长得好看,多看两眼是会让人欢喜的。

看香草,多看两眼,的确是让人欢喜的,但如果香草旁边还站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是罗田这个样子的,就让人欢喜不起来了。

别说我们的心胸不够宽广。虽然鞋子穿在脚上,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但别人还是会在乎脚上的鞋子是什么样的。看习惯了金童玉女或者是郎才女貌,再不济也得是长相差不多吧。差一点还可以接受,差多了就让人心里不平衡了。

一样好东西,别人有了,自己没有,心里免不了会恨。多数的人高兴都是来自别人的不愉快。本来老婆就是看着人家的好,而事实上又真的是人家的好,那么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心平气和呢?

明显是见到香草态度很好,可见到了罗田就没有那么随和了。在娶香草以前,罗田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而半年里,罗田已经和六个人吵过架,三个人动起了手,全都是因为一些屁大的事。

罗田想不通,和老杜喝酒时说起了这个事。老杜说,行了,老罗,想想香草,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倒也是,在外边不管受了什么气,回到屋子里只要一看到香草就马上高兴了。明白了自己拥有香草是多么大的福气,别的气就没有了。

结婚马上就一年了,香草没有和罗田红过脸。连大花都看着香草,一脸惊讶地说,你有什么本事,这么长时间,和老罗一次气都不生?

香草说什么事都顺着他,还有,老罗也宠着她。

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两好对一好,想不好都不行。都知道大花和香草两家关系好,个人关系也好,就会和大花闲聊天时,问起香草和罗田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听大花说得那么好,大家又相信又不太相信。相信是不但有大花作证,还有就是确实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好。不太相信是他们这种情况,日子能过得好,而且能一直过得好,似乎在这个红尘滚滚的世间,有点不太可能。

可能不可能,谁说了都不算,时间是一切事物的主人。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奴仆,在它的安排使唤下,我们该遇到什么就会遇到什么,该看到什么就会看到什么。对此,谁也没办法,包括香草。

一年以后,香草和罗田因为一件事吵架了。

这件事和两个人关系密切,但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也许他们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好,这么顺心,就把这件事忘了,或者说是忽略了。

倒是另外的人,他们身边的人,先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是在别人的提示下,才恍然大悟,在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还没有办成。

这件事不办成,他们的日子再好,也是不圆满的,再顺心,也是有缺憾的。

说到这儿,大家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件什么事了。你说得很对,就是孩子的事。两个人为什么要结婚,一半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另一半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只是男女在一起,最初时,往往只在乎了前一半的需要,不大去想后一半的需要。事实上也似乎不用去想,只要有前一半需要的存在,后一半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带给两个人另一种满足。

不过,这两种需要的出现是有间隔期的,这个间隔期有时间限制。过了这个时间,该出现的还没有出现,就会被在意,就算你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会在意。对香草和罗田来说,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亲人一样的兄和姐,他们就是老杜和大花。

老杜和罗田一块喝酒,喝着喝着,老杜问老罗,怎么回事?问得罗田一时摸不着头脑,反问老杜,啥怎么回事?老杜说,怎么香草还没有喜?罗田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问,啥喜?老杜说,你不觉得你和香草该有个孩子了吗?这一提示,罗田完全明白了,马上跟着问了一句,是啊,香草怎么还没有怀上孩子呢?老杜说,这个问题你别问我,你得问你自己,问香草。

问自己?有什么可问的?罗田个子不高,腿有点瘸,多少算是有点生理缺陷。但这个缺陷并没有影响到他作为男人的能力。可以说和香草结婚以来,还没有在哪个夜晚力不从心过。要不然香草也不可能对他这么一心一意。下野地地方再好,人再好,如果他罗田不好,香草也不会那么欢喜那么高兴的。

看来,这个事只能是问香草了。

老杜问罗田的同时,在另一间屋子里,大花也在问香草。两个男人在外间喝酒,两个女人在里间说着悄悄话。

大花问得很直接,问香草,老罗干那个事行不行?香草没有想到大花会问这个话,愣了一下,看着大花。大花说,都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香草心想这个大花姐也是的,那个事都是悄悄在黑夜里做的,哪能拿到大白天用嘴去说呀。

大花看出香草不愿意说这事,赶紧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看你怎么现在还没有怀上孩子,有点替你着急。我和老杜也说过这个事,他说这个事,原因可能在香草身上。女人是一块地,长不出庄稼,当然是地的事了。我可不服他这个说法。女人是块地不错,但播种机不行,种子不行,还不是一样长不出庄稼?

原来大花问这个事的原因是这个,这可是为了香草好啊。香草不能不领这个情,同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的重要性。两个人从来没有说到孩子,不等于心里边没有呀。以为这是个不用说的事,也就没有太当个事。

不当个事,就不是个事,当个事了,就是事了。大花这么一提醒,香草就当个事了,并且是当成大事了。

马上想,是啊,一年多了,按说,早该怀上了,咋到现在肚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呢?

关系到生孩子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香草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给大花说了罗田干那个事的情况。

听起来似乎比老杜还要厉害一点,但老杜和大花,已经有了一个四岁的儿子不说,最近又怀上了,肚子明显鼓起来了一些。不过,如果说不是罗田的事,那就是香草的事了。

大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香草,不得不承认,只看香草的样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怎么也不像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大花站在了香草这一边,对香草说,肯定还是罗田的事。

也就是这一天的晚上,两个人从老杜家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说到了以前不曾意识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的一件大事。

只是这个事说不清楚,说不明白的。重要的是两个人都认为原因不在自己身上,言语中就免不了有对另一方的埋怨。

这一埋怨,对方就不高兴了,话赶话就说出了一些以前没有说过的难听话,难听到罗田骂出了几句脏话,难听到香草像是有针刺到了肉里,疼得流下了眼泪。

如果没有这顿争吵,按照两个人一年来生活习惯,休息日的这个晚上是一定会亲热的。但这会儿,闹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可能再有心情做那个事情了。两个人背对背睡了一个晚上。

不过,这一次吵架,并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夫妻关系。过后,两个人平心静气地想了想,都觉得自己不该去一味埋怨对方,埋怨是没有用的,还是应该积极主动地想办法解决问题。

生孩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每一环节都很重要。有一个环节没有做到位,出现了失误,就有可能怀不上。结婚一年多没有怀上孩子,确实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要太着急。

香草一个人跑到了场部的卫生院,找了一个女医生,向她咨询了这个事,以上那段话是女医生给她说的。听了女医生的话后,香草的心情好多了。

再与老杜喝酒,罗田就不是光喝酒了,他会顺便向老杜讨一些经验。老杜也觉得这是件长面子的事,就有些夸大其词地说了他是如何让大花生儿子的本领。

香草去和大花说悄悄话时,内容也明显发生了变化。不是大花问她了,而是她问大花了。不但问,还问得很细,搞得大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了。

学习了,就要去实践。同样一件事,原先做起来,什么都不想,只要身心愉快就行了。现在不一样了,再去做这件事,就会去想孩子的事了,并且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要在香草的肚子里弄出一个孩子了。

有了目的,还有了从老杜和大花那里学习到的经验,原来简单直接的一件事,过程就变得复杂了,复杂到心情与身体都不能自由自在,随意波浪起伏了。

没有那么强烈的愉悦了,两个人却还是愿意去这么做。因为这么做的结果,会给他们带来更大更长久的快乐。香草和罗田是两个平常的人,能够成为母亲和父亲,是他们这个时候的唯一的人生理想了。

是不是不管什么事,只要变成了理想,就变得难以实现了?尽管香草和罗田都很努力,还是在第二年过去以后,香草那姑娘的身材没有一点变化。婚后仍能保持着苗条是每个少妇的渴望,但香草却因此陷入了苦恼。

苦恼不能给罗田说,罗田的心情也不好,说不好又会吵架。自从第一次吵过以后,又吵过了几次,吵的内容不一样,但根子上还是孩子的事。夫妻俩齐心做一件事,却做不好做不成,吵架也就不可避免了。

不能给罗田说,只能去给大花说了。大花这时已经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闺女。只要一去大花家,香草就会把这个小闺女抱在怀里,边摇晃着,边和大花说话,说话时还不时地在孩子的脸蛋子上亲一下。

香草的苦恼大花知道,可这个事上大花能帮的忙是有限的。实在没有主意可以再给香草出了,只能是疑惑不解地看着香草,目光停留在香草的腹部,对香草说,该不会真的是你肚子里有什么毛病了?

香草回到屋子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把衣服脱了,看自己的肚子,边看边摸,似乎用这种方法就能把藏在里边的毛病找出来似的。找不出,就很气恼,使劲地把手握成拳头,朝着自己的肚子猛捶了几下。

可香草的肚子并没有因为受到惩罚而有悔改的表现。它属于香草,却似乎故意和香草过不去。转眼就到了第三年,它还是依然如故。

有一句老话,叫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第三年香草还没有生下一个孩子,这件原本很私人的事情,就不能不引起更多的人关心了。

和香草和罗田不那么熟,只能问和他们熟悉的老杜和大花了。只是老杜和大花也不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作为兄弟姐妹,他们做到了对罗田和香草形象的维护。说罗田,会说罗田那方面是很行的,是个真正的男人。说香草,会说看不出香草是不行的。

只是他们的含糊其词助长了大家的想象力。大家就依照常理去推断,男人行不行是可以很容易证明的。如果可以肯定男人不是不行的,那么就可以肯定问题出在女人身上。因为女人行不行,是很难判断的。别说别人判断不了,就是自己也判断不了。

于是很快就在下野地农场有了大多数人都认可的说法,那就是香草的身体看上去是块沃土,但实际是块盐碱地,所以和罗田结婚三年了还没有能生出孩子。

都是革命同志,不能不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别的忙帮不了,问候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要让大家充分感觉到大家庭的温暖。

罗田是个老同志,下野地的男人差不多都认识他。只要是见了他,不管话题是什么,最后都会落到孩子的事上。说老罗,你要想开点,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不怪你。没有孩子其实也挺好,省心了。有香草这样的媳妇陪着,你就知足吧。

香草三年前才来到下野地,和多数人都不认识。可她不认识别人,别人都认识她,谁让她长得那么惹眼呢。所以香草走在路上,遇到人跟她打招呼,常常是叫不出别人的名字。光是打个招呼倒也没什么,问题是打招呼过后,会紧接着就开始安慰香草,并且所有的安慰都差不多,好像一齐商量过了,统一了口径。大概意思就是让香草别把这事当个事,不生孩子有不生孩子的好,生孩子养孩子辛苦不说,还老得快。说香草这会儿看起来还是大姑娘的样子,就是因为没有生孩子。

这种安慰听起来全是很真诚的,只是这样的安慰让香草不但轻松不起来,反而过后会更让她心情沉重,完全没有了刚来下野地走在路上的喜悦。

不是香草不需要安慰,对香草来说,这会儿更想听到的安慰应该是来自罗田。却不知罗田的苦恼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不想见那些曾经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朋友,不想听他们说那些劝导的话,罗田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看到香草回到了家里,不但没有去安抚,反而是把一股闷气发在了香草身上,把香草拳打脚踢了一番。

奇怪的是被打的香草并没有十分悲伤,因为她知道罗田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到了这个时候,连香草自己也认可了生不出孩子的原因是自己的事,一直对罗田有报答之意的香草这个时候真的是觉得有点对不起罗田了。

被打过以后香草坐在那里低着头发了好一阵子呆后,慢慢地抬起了头,对罗田说,是我不好,不能给你生孩子,要是打我能让你出气,好受一些,你就打吧。

这一说,说得罗田抱住了香草大哭了起来。罗田这一哭,香草也跟着哭了起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只有死心了,绝望了,才会这样哭。

不知是不是两个人的抱头痛哭让老天爷看到了,不忍心再让这两个老实本分的男女再受折磨,竟然让香草在一九六○年的初春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并在秋末时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不是迷信,是让人不由得会这么想。三年的努力怎么都怀不上,却会在第四个年头突然发生奇迹。如果没有老天爷帮忙,这怎么可能呢?

这件事没有上报纸和广播,但成了下野地的头号新闻。

快要生的那段日子里,每天下午罗田都会带着香草在场部中心的十字路口散步,一是这么做会对分娩有利,二是这么做是让许多人改变对他们错误的看法,三是因为太高兴了用这种方式来庆祝,也让关心他们的大伙儿分享他们的幸福。

肚子怀了孩子的母亲需要充足的营养,可正赶上了天灾人祸的一年,发放的油和面连香草自己都吃不饱,别说是那个正在生长中的孩子了。

于是罗田不再喝闷酒了,腿脚一下子变得灵便了,有空就往水库水渠方向跑,往野草丛里跑,去捉鱼去抓野鸡和野兔子,使得香草每天都可以吃到一顿肉,很快就吃得体形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香草生下的孩子足足有八斤重,护士说下野地农场创始以来,已经出生了有一千多个婴儿,但最重最胖的一个就是香草生的。这可不光是香草的本事,没有罗田的前后忙碌照顾,这个纪录香草是创不了的。

按说,故事说到这儿,似乎可以结束了。香草和罗田终于梦想成真,有了自己的孩子,现在他们可以像别的人一样,安心踏实地过他们的好日子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好日子维持不到一年,就发生了意外的情况。这个意外使得这个故事还不得不继续再讲一会儿。

这个意外就是随着孩子的长大,所有看到孩子的人,都会发现这个孩子和罗田长得不像。

当然,孩子不一定长得很像父亲,有一点不像是可以,但没有一点长得像,就不能不让人心生疑问。

孩子长了一双大眼睛双眼皮,而罗田是单眼皮小眼睛。是的,可以不像父亲,只要像母亲也行。但问题是香草的眼睛也是单眼皮。没人相信两个单眼皮的父母可以生出一个双眼皮的孩子。还有脸形,孩子是个圆脸,罗田是个长脸。还有鼻子,罗田的鼻子是塌下来的,而孩子的鼻子是挺起来的。

很快,一种说法就在下野地弥漫开来。孩子是香草生的,但种子不是罗田的。孩子是香草跟另一个男人生的,所以这个孩子长得和罗田一点也不像。

说法无影无形,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一旦形成,却不能不对一些具体事物产生作用。

这种说法传到了场部领导干部的耳朵里,不能不引起重视。如果这个孩子不是罗田的,那他是谁的?这么一来,问题就严重了,要么是香草和一个男人偷了情,要么是一个男人把香草强暴了。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我们的党纪国法不允许的。

恰好领导干部们在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时,罗田找上了门,说他和香草无法忍受这样侮辱,强烈要求组织出面,还他们一家人一个清白。

这个清白怎么还?总不能开个大会,在会上说,香草生的孩子是罗田的,大家都不要胡说八道。要说服人,得有事实和证据才行。要不然的话,大会上说什么都是白说,大家该怎么想还会怎么想,该怎么说还会怎么说。

实际上,领导干部们也想搞清楚这个孩子是不是罗田亲生的。是不是亲生的,这个事罗田说了当然不算,要说孩子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最清楚,那就是香草。问题是香草如果不说实话怎么办?派过一个妇女干部去问过香草,香草一口咬定孩子是自己和罗田的,态度非常坚决。

就在这时,卫生院院长出了个主意,说有一个办法,可以确定孩子是不是罗田的。人有四种血型,孩子的血型是由父母决定的。是不是亲生的,血型往往可以说明白问题。

卫生院院长的意见被采纳了,香草和罗田也马上同意了,并且一起带着孩子去医院抽了血化了验。确认血型是个简单的技术,很快就有了结果,香草和罗田都是O型血,而孩子是A型血。可以肯定,罗田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这个结果让香草和罗田都大吃一惊。尤其是罗田,他亲自去找了卫生院院长,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罗田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霜打过的茄子。

不过,农场的领导却兴奋了起来,因为他们不再犹豫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一个香草事件的专案组就成立了。

原以为这个事情很容易就可以搞个水落石出,真的去搞,才发现这个事并没有那么容易。

把卫生院的血型鉴定摆在了香草跟前,她像没有看见一样,说这个东西她弄不明白,反正她只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她和罗田的。

连罗田自己都认可了孩子不是他的事实,但香草还在坚持孩子是她和罗田的。专案组给香草保证了,只要香草说出孩子真实父亲的名字,保证不会伤害到她和孩子。香草依然是不肯改口。

罗田喝多了酒,拿着一把菜刀架在了香草的脖子上,说她如果不说出奸夫的名字,就把她和孩子一块砍了。香草一点儿也不害怕,说我就不相信,你的骨肉,你会舍得砍。

老杜劝罗田算了,就算不是自己生的,现在姓罗了,不如就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了。孩子生下来,就起了个名字叫罗庆。不光是老杜劝,许多人见了罗田都劝。有的甚至说,过去都以为是香草的事,真是冤枉人家了。现在香草自己想办法,弄了个儿子出来,让你有了后,你该对人家更好,不该和香草过不去。

问题是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要当亲儿子养,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关键是香草这么做,等于是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这让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脸往什么地方放?

到了这一步,罗田也没有选择了,只能提出和香草离婚。没有想到,香草不离,说她没有做对不起罗田的事,孩子不能没有爹。

领导也做罗田的工作,说这个事,组织上会主持公道的。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找出那个男人。在没有弄清真相以前,罗田不但不能离婚,还要继续尽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孩子受什么委屈。

罗田是个听话的同志,尽管看到香草和那个孩子让他很恼火,但还是住在了家里,香草让他去洗尿片子,他就掉着脸子去洗。

倒是香草好像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依然天天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有人过来,还是满面春风地和来人打招呼,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那种做了母亲的满足和幸福。

专案组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香草不承认是哪个男人干的,只能另想办法。专案组拿着孩子的照片,把下野地一万多个男人挨个看过来,也没有发现一个像的。

又发动群众,让大家提供线索,看近两年来,香草和哪个男人有过不正常的来往。查来查去,发现除了老杜,没有别的男人去过香草家。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香草在任何一个地方单独和一个男人说过话。

知道香草和大花好,就让大花去套香草的话。

大花说话不拐弯,直接问香草,你告诉我,除了老罗以外,你真的没有和别的男人干过那个事?

香草说,咱俩这么好,我能不跟你说实话吗?你说,就算我想和别的男人干那个事,也得有机会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什么事,都是一群人在一起,怎么可能单独和一个男人有来往。

大花也不得不承认香草说得对。但这个孩子肯定不是罗田的,那他不可能从天上掉进香草的肚子里呀。

大花想起了一些风言风语,又说,香草,你再想想,这个事,你不说出个具体人来,是过不去的。

香草说,和谁睡过觉,我还用得着去想?真的除了罗田以外,没有别人碰过我的身子。

大花说,你不说,让多少人着急呀。你知道,还有人怀疑到了你姐夫头上,看在咱们姐妹的分儿上,你就跟姐说实话吧,姐保证不会再跟任何人说。

香草笑了起来,说,姐,你看看这孩子的模样,有一点像姐夫老杜吗?

大花说,要是有一点像,姐也不用问你了。

香草说,姐,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看,我就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说实话,看到孩子这个模样,再看看罗田长的,我也不相信这会是罗田的种。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再看看,他也长得不像我呀,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孩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罗田,但同样也一点儿不像香草。只是不像香草,不会有人说孩子不是香草生的。

大花说,不光是长相的事,卫生院化验了血,血缘这个东西,是遗传的,是一定要随父母的。现在,天底下的人,除了你自己外,已经没有人不相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另外一个男人。

香草说,非要说我和别的男人好过,我也可以告诉你,好过,确实好过。

大花说,那你快说,他是谁?

香草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大花说,这怎么可能呢?

香草说,怎么不可能,我做的是梦,在梦里边,和一个男人好过。

大花说,什么梦,你说说。

香草说,梦有什么说的?都是假的。

大花说,我想听。

香草说,梦里边,是个冬天,却一点儿也不冷,天上飘着雪花,很大的雪。我不知怎么的,也变成了一片雪花,飘到了天上。飘着飘着,就遇到了一个男人。

大花说,他长什么样?是不是他这个样子?大花说着,指了指香草怀里抱着的孩子。

香草想了想,好像真的有点像。他拉着我的手,我怎么也挣脱不掉,被他拉进了一块白云里。一进到白云里,白云就变成了棉花絮,软绵绵的让人站不住,我们只好躺了下来……

香草的脸变得有些羞红,说,好了,接下来的事,我不说了,你懂的。

大花问,这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香草说,记不清了,很早了,好像还没有怀上这个小东西以前。

大花的脑子里,闪过了一道电光,这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情。

去年冬天,离过春节还有几天,一群女人拉着爬犁子去戈壁滩上打柴火,结果遇到了暴风雪。吓得女人们赶紧往家跑,只是风雪太大,看不到方向找不到了路,有几个女人没有能跑回家,跑丢了。农场马上组织了队伍去找。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除了有一个人没有找到外,剩下的全都找到了。那个没有找到的人,就是香草。看到找到的人全都被冻得半死不活,大家都想着香草完了,就算是找到了,也肯定被冻成了冰块了。暴风雪一直刮了两天,第三天,她被找到了。看到她时,大家不是惊喜,而是惊愕。因为她正拉着一捆柴火,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上没有一点冻伤不说,脸色变得似乎更加红润,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的惊恐,好像那场可怕的暴风雪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似的。大家围着她,问她跑到什么地方了,怎么一点事也没有。她笑着说,我没有跑呀,刮风了下雪了,可一会儿就停了,一停,我就拉上爬犁往家走了。大家全糊涂了,问她这两天的暴风雪你是怎么抗过来的。香草说,没有两天呀,只刮了一会儿就停了。听到香草这么说,以为香草是让暴风雪给吹糊涂了,就没有再问下去。人找到了,一点伤害也没有,让难过得要死的罗田脸上有了笑容,除了庆祝和高兴,别的用不着再问那么多了,管那么多了。

大花给专案组重提了这件事,她说那两天里,香草肯定遇到了什么事,要不然的话,她不可能活下来。再根据香草孩子十月份出生的日期推算一下,香草就是在元月份这个时间段怀上的孩子。

专案组对大花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视,在一起开会研究分析后,认为很有可能香草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后,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把她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并与她同居了两天,在暴风雪停息后,又把她送到了回家的路上。香草对大花说的梦,其实并不是梦,而是她的真实的一个经历,所以才有了香草生下了父亲不是罗田的孩子的结果。

这个推断合情合情,还合乎逻辑。专案组的同志们轻松了起来,认为交给他们的任务马上就可以完成了。大家都相信,面对这样的分析,香草不可能不再说出那两天发生了什么。

把香草请到了场部机关的会议室。除了专案组人员外,还把大花和卫生院院长也喊来了。

香草是抱着孩子来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看起来更可爱了。似乎他知道这是个和他关系密切的场合,从头至尾都没有哭过一声,就是在觉得有些饿时,把头往香草的怀里拱了拱。香草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赶紧解开了衣服,让他含住了她的奶头。

整个问话过程中,香草表现得很淡定,没有一点想遮掩什么的神情。对于专案组头头是道的分析,她像是听一个故事一样很投入很认真,只是听完了以后,让她回答时,她的神情就茫然了,说这个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经历过,我怎么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听得出来,香草的记忆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工作组说的那暴风雪中的两天。关于那个梦,她倒是承认的。但那又能说明什么?正常的女人,谁又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没有问出任何结果,只能放香草回家了。大家坐下来又继续分析。卫生院院长说,有些人会出现短暂性失忆,这是一种病,对某一时间发生的事,一点也不记得,香草应该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

院长的话让大家全愣住了。问院长,这个病能不能治好?院长说,这个病没法治。说不定什么时候,记忆就恢复了。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一直到死。

看来,对于那两天,香草确实失忆了。虽然这是一种病,但这个病好像对香草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作为妻子,不管罗田对她怎么样,她还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他,这使得罗田不好意思不像个丈夫和父亲的样子。作为母亲,叫罗庆的孩子,更是像她命根子一样,不但天天用甜美的乳汁喂养他,还给他唱歌讲故事,让他的身心同时都能健康地成长。她对大花说,我是下野地农场最幸福的女人。

那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是个谜。只要香草不说,永远都只能是猜测。这种猜测是有乐趣的,下野地男女凑到一起,经常会拿这个谜猜着玩。主要是猜那个男人是谁,他是个农夫,还是个牧人,还是个猎手,还是个行者,还是个逃犯,还是个强盗,还是个别的什么人?猜到最后,大家都说,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男人肯定是强壮的,英俊的,很还温柔。不然的话,香草不可能生下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男人们说起这个事,不免恨恨的酸酸的。这个家伙的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和香草把孩子搞出来了,都没有一点事儿。女人们说起这个事儿,也是愤愤不平。明明和别的男人睡了觉,给丈夫戴了绿帽子,却一点惩罚都没有。如果女人都像香草这样,社会还成什么样子?

只要是谜,就有谜底。只是这个谜底,在下野地,只有香草知道。院长的失忆说,大家并不接受。都说,香草的糊涂,是装出来的。她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说。说不定,哪一天,哪个时刻,她就会开口,告诉我们,那一年,那个冬天,那两天发生了什么……

猜你喜欢

罗田野地老杜
徐建南
野地环逃遁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南非野地别墅
雪中浪漫 罗田薄刀峰
手机
村边的野地
罗田金秋
罗田村:南昌市最古老的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