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下)
2018-12-10
【前情提要】因为丈夫田行道的出轨,吕如蓝的婚姻宣告终结。为了拯救因家庭破裂而产生心理问题的儿子羽升,吕如蓝招聘了一个“钟点爸爸”鲍圭,交往日深,渐渐对鲍圭产生了感情。田行道的新生活也并不顺利,接继女晨晨的途中,他无意间发现,父亲田松石竟与一个幼儿园的小女孩举止亲密,令人惊疑。吕如蓝能否与鲍圭终得圆满?田行道的生活又将发生什么新的变化?敬请关注本期内容。
十
那天田行道在电话里悻悻地问吕如蓝,鲍圭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吕如蓝不无炫耀地宣布说“是”。怪了,这一宣布不当紧,在吕如蓝的感觉里鲍圭俨然真的成了男友。那情形就像被宣布了是模范,随之就有了当模范的感觉。怎么不是呢?一男一女出双入对,一起去公园,一起带孩子,一起做饭吃。其乐融融,相敬如宾,怎么瞧怎么像是一家子。当初参与此事,能想到今日这种效果吗?既解决了“钟点爸爸”,又解决了男友的问题。这真是一举两得,一虾双吃。
人就伴在身边,好像预订的机票已经拿在了手里。然而心却不稳,还要打电话确认,还要Check了才放心。趁着鲍圭辅导羽升做算术题的时候,吕如蓝将一碟切开的甜橙端了过去。那甜橙犹如剖开的心,沁着甜腻的汁水。看着鲍圭嘴唇挨了上去,吕如蓝甜甜地说:“你看有意思吧?你带羽升到铁路工人俱乐部打篮球,他那个坏爹看见了,就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吕如蓝不无期待地盯着鲍圭的眼睛。鲍圭吮着甜汁,咂咂嘴说:“是朋友,当然是朋友喽。”吕如蓝的眸子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她退回到沙发那边,拿起报纸看,翻来翻去,翻到了报纸的娱乐版。她扫了几眼电影预告,忽然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去看电影吧,有《哈利·波特》。”羽升欢呼起来:“噢,看《哈利·波特》,鲍叔叔,咱们一起去看《哈利·波特》!”鲍圭踌躇着:“今天晚上……不瞒你说,我推掉了一个朋友的约请。巧了,也是看这部电影。”吕如蓝笑了:“推掉了一个约请,又接受了我们羽升的约请,这是天意,这是老天的安排。”鲍圭还想再说什么,羽升已经跑过来扯住了他的胳膊:“鲍叔叔,去看电影嘛,咱们一起看电影。”鲍圭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羽升的脑袋,他的神情透着温馨和慈爱。吕如蓝心头一热,语气柔柔地说:“孩子想去,你就陪着孩子一起去吧。”鲍圭点了点头。如果说吕如蓝还拿捏不准鲍圭对她的感觉的话,那么鲍圭对羽升的感情却是一望即知,毋庸置疑的。鲍圭只是被雇来看孩子的,他只需尽职尽责便已足够,这多出来的感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人们常说“爱屋及乌”,然而人又何尝不会“爱乌及屋”呢?
新落成的金棕榈影城位于南区外环道附近,位置偏远了一些。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成了出双入对的情侣们黄昏相约的好去处。羽升左手扯着吕如蓝,右手牵着鲍圭,亲亲热热地往前走,看上去俨然一个三口之家。这情形让吕如蓝为之神爽,登上台阶的时候,她的脚下轻轻飘飘,犹如踏着祥云。进了大厅往右走就是售票台。不经意地一瞥,吕如蓝居然发现了一双熟悉的小腿。是的,是小腿,修长圆润,弧曲有致,望上去美不胜收。如此小腿的拥有者正是她的闺密——晚报社编辑冯敏。此刻,靠在售票台前的冯敏背对着吕如蓝,脑袋和身子都被一个宽幅男人屏蔽着。宽幅男人的胳膊搂在冯敏的腰际,就像一条别致的裙装腰带,将她那仍旧纤细的部位环围起来。此时,吕如蓝本可以回避眼前的暧昧,然而她却有意走了过去,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要去捅马蜂窝。
“冯敏——”她尖着嗓子嚷嚷,调门格外的亲昵。“嗡”的一声马蜂飞了起来,冯敏离开了那个宽幅男人。她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吕如蓝,继而又把眼睛眯起来,仿佛在审视一只嘤嘤的蚊虫。“哟,如蓝啊,你们怎么也来了?”吕如蓝留意到,对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她不由得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鲍圭,鲍圭沉静得像一株不动声色的植物,吕如蓝的脸上却有些发热,仿佛被人当场撞上的不是对方,而是她自己。“羽升这孩子,要看《哈利·波特》。”吕如蓝做着解释。“哦哦哦。”冯敏笑出了声儿。她望望吕如蓝,再望望鲍圭,然后挥挥手说,“咱们拜拜了,我们不看小孩儿的电影,我们是去看爱情大片儿。”她咬着“爱情”两个字,然后故意挽起宽幅男人的臂弯儿,两人并肩悠然离去。吕如蓝却挽无可挽,她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鲍圭那健壮的胳膊,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金棕榈影城拥有数个装饰考究的小影厅,吕如蓝扯着羽升,与鲍圭一起乘着升降梯去了三楼的六号厅。自从和田行道离了婚,这还是头一回和男人一起看电影。身子端端正正地稳着,心里却像有一座比萨斜塔,向男人那边歪,歪……影厅里的灯亮着的时候,人还受些拘束,仿佛那灯光是监考的老师,让人不敢作弊。待到灯光灭了,人顿时放松下来,懈得像一摊水,想要四下漫延。
汉堡呀饮料呀爆米花呀甜橙呀什么的,都装在吕如蓝的提袋里,居中的鲍圭就成了货物转运站。吕如蓝把东西一样一样递到鲍圭的手里,鲍圭再一样一样地递过去。手手相递之际,免不了有些若有若无的挨擦,似有意似无意,做着肌肤相亲之事。银幕的光影映在鲍圭的脸上,虽然只是一些跳动的微光,在吕如蓝的感觉里却如电闪雷鸣般撼人。它们时明时暗地勾勒着鲍圭那坚硬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和棱线俊朗的嘴唇。
那是一粒大榛子,外壳硬了点儿。鲍圭放在嘴里咕噜了咕噜,随后就皱起眉头,把它吐在手里。这样做的时候,他的眼睛仍旧盯着电影银幕,哈利·波特正在魔法学校里与人斗法,情节很紧张。吕如蓝伸出手,在鲍圭的手边碰了碰。像是受了暗示,鲍圭把手一翻,那粒大榛子滑入了吕如蓝的手心。就像是举棋不定一样,那粒榛子被吕如蓝在指间捻了又捻,然后终于落下,落进了她的嘴里。如果……就……她在心里掷着骰子。牙齿使劲儿一咬,咔,坚硬的榛子如愿以偿地开裂了。她把榛子仁放在手心里,然后伸过去又碰了碰鲍圭的手。啊,他接受了,他把它放进嘴里了!吕如蓝的心因狂喜而悸动,她有点儿发痴地看着鲍圭蠕动的颊腮。他吃得津津有味呢,他一点儿也不……
就在此时,鲍圭忽然站起来,贴着前排的椅背往外走。唔,他大概是去方便吧?吕如蓝在心里想,她忍了又忍,才没有恶作剧地伸出脚绊他个趔趄。身边少了男人就像调馅少了盐,吕如蓝无滋无味地坐着,电影银幕上晃来晃去的光影和影厅音响发出的伴音越来越让她觉得嘈杂,觉得心烦意乱。鲍圭为何出去这么长时间?他怎么还不回来?吕如蓝终于坐不住了。吕如蓝来到连接几个小影厅的厅道里,她左左右右地张望,看到拐角那边洗手间的方向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鲍圭,他微微弓着腰,背对着这边,不知道在做什么。吕如蓝慢慢地走过去,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唔,他在打电话。犹如闪电划过,吕如蓝的脑海里一片惨白。在白光里游魂似的晃着个人影,那是前夫田行道。那也是一起看电影,田行道也说是去洗手间,去了许久却不见回来。吕如蓝忍不住离开影厅去找,于是就在洗手间旁边看到田行道在给什么人打电话。那是最早暴露出来的背叛的征兆,田行道后来承认电话是打给那个女人的。眼下鲍圭这做派这姿势,简直和田行道一模一样。哼,男人都这样,都这样!吕如蓝在心里恨恨地想,她顿时周身燥热起来。仿佛是要揭穿什么,她故意向鲍圭那边走了过去。在与鲍圭擦身而过的一刻,她隐约听出话机那边传过来的是一个女声。鲍圭侧过身,看到了吕如蓝。他微微颔首,依旧打他的电话。
回到影厅里坐下,吕如蓝的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她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却在埋怨:还打,还打,你打给谁呀?还有完没完……想着想着,吕如蓝心里的怨怼渐渐地变成了恼怒。那情形就像柴草慢慢地烟儿,着着,就腾地冒起了明火。“不看了,走,咱们回去。”吕如蓝不由分说,扯起羽升就走。当年和前夫闹气,吕如蓝常常这么硬扯着孩子走。孩子哭闹,前夫着急,吕如蓝就像肿胀的脓包放了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和痛快。此时吕如蓝扯着羽升从小影厅出来,正好碰上鲍圭打完电话要往小影厅里走。鲍圭瞧瞧母子俩这架势,诧异地说:“怎么,不看了?”羽升难受地撇撇嘴:“我妈要回去。”
鲍圭通透得很,他笑了笑说:“对不起,约好了的,我要在这个时间通电话。”吕如蓝忍了又忍,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雷莉的感觉很不好。折腾离婚、再婚这样的事,把人累得贼死。即使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性价比,也一定要把再婚后的日子过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或许,雷莉对此事是太过在意,太过用力了,那情形就像是拿着大扳手去拧紧水管的套箍,一拧过劲儿,就滑了丝,以后再怎么拧,也总是要漏水的。雷莉是太想跟田行道一起好好过日子了,哪知道越是想好好过,就越是出问题。雷莉的注意力都在田行道的身上,她审察田行道对她的态度,她审查田行道对晨晨的态度,她就像一个缺乏自信的小学生,在反反复复地检查一张并不复杂的卷子,结果却事与愿违,每每会把原本写对的答案也给改错了。
今天这事儿,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大家都忙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赶上个周末,做丈夫的把家一撂,又自己跑出去打什么乒乓球。打个鬼的乒乓球啊,一定是去和别的女人幽会吧?雷莉在家把午饭做好,好心好意地打一个电话过去催他回,居然碰了一鼻子灰。哼,你不稀罕回来呀,咱还不稀罕侍候你哩!雷莉带着晨晨一起吃了午饭睡了个小觉,趿着鞋去起居室那边喝咖啡,正好碰上田行道开门进屋。雷莉望了丈夫一眼,不禁失声道:“你你你,这是怎么啦!”田行道的圆脑袋被白纱网兜球似的兜拢着,透过网眼可以看到一个补丁般的大纱布块,雪白中触目惊心地晕染着一朵红,那是血。“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下。”田行道疲惫地笑笑说,“没关系,就是破了点皮。”
哎哟哟,男人这是怕吓着自己呀,雷莉心疼了,连忙上前去搀扶。“快,快到床上躺着吧。”“别别别,脏,我先洗洗去。”“你躺着别动,我打水,我来给你擦,给你洗。”雷莉服侍着丈夫在起居室的大沙发上躺下,又殷勤地用脸盆打来了热水。湿毛巾像一只温温软软的手,在田行道的脸上抚来抚去,田行道就舒舒服服地闭了眼,惬意似乎是从手上传到心里的,随着每一轮擦摩而递增。增至满盈之时,雷莉就被胀得鼓鼓的,像是一粒被酒泡涨的醉枣。照料和爱抚无疑是一种施与和付出,然而付出者却收获了心理上的自我满足。雷莉不无陶然地为丈夫洗净了手、脸,又为他脱换了衣服,这才搀扶着他上了床。“你好好睡会儿吧,睡一会儿。”雷莉低柔的嗓音像是在催眠。“睡不着。”“那就闭上眼,养养神儿。”像是在哄孩子,雷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合了丈夫的眼皮。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去了。她要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丈夫流了血,雷莉要给丈夫炖老母鸡汤,补补身子。
雷莉刚刚离开家,田行道就爬了起来。他已经得知父亲患癌的消息,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在家中安睡?父亲在暗自变卖家里的收藏,那是因为他手头缺钱啊!田行道给高中时的老同学刘蓬打了电话,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拜访他。刘蓬做着装修公司的老板,出出入入开奔驰。每逢老同学聚会,都是刘蓬安排,刘蓬埋单,出手很阔绰。
刘蓬在电话里问田行道是什么事儿,田行道回答,电话里说不清,还是见面谈。刘蓬就大大咧咧地说:“那好,你来吧。”及至见了面,田行道竟说不出“借钱”两个字。他一边东拉西扯,一边恍然忆起当年在教室里两人坐同桌,刘蓬求他抄答案时的情景。那时刘蓬常常做不出数学题,老是可怜兮兮地央求他帮忙。横亘着锃亮的大班台,刘蓬坐在对面的皮转椅上。那椅子的靠背既高且厚,头枕气概非凡地矗立着,望上去有点儿像欧洲宫廷的王座。田行道低眉敛目,嗫嗫嚅嚅,那模样如同被恩准觐见的廷臣。刘蓬看看墙上的电子钟,抬手在脸前挥了挥,打断了田行道。“直说吧,哥们儿,你到底有啥事儿?”犹如憋破的尿脬,要说的话哗哗地往外流。“胰腺癌……老父亲……晚期,他很倔……要强……钱花了很多……已经在卖东西了,当儿子的不能不……让老父亲……你说是不是?”刘蓬抬手在脸前又挥了一下,站了起来。刘蓬这个挥手的姿势让田行道颇为反感,那架势就像在驱赶一只嗡嗡鸣叫的蚊子。妈的,在高中抄大爷作业那会儿,你可没这动作!刘蓬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哥们儿缺钱是吧,要多少?”“两……万。我会还你的,一定还……”真是脆弱,说着说着,居然轻弹了一把男儿泪。
“别别别!”刘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吩咐财务送来了两沓钱。蹬上自行车,骑行了不足两百米,田行道的心情就平复如初了。手提袋被两万块钱胀得鼓鼓囊囊的,仿佛自己的身体也随之鼓胀了。他周身激荡着救赎般的使命感,是的,是救赎,这既是向父亲赎过,也是对父亲的救援。
田行道走进家门的时候,保姆小玲诧异地望望他,掩掩嘴乐了。大热的天,田行道脑袋上捂着套头绒线帽,白绷带如同帽带似的贴着两腮勒下来,那模样的确有点儿搞笑。听到动静,母亲在轮椅上转过脸。“道儿,是道儿吧,你怎么了?”
“小玲,推奶奶出去透透气,见见风。”田松石抬起手臂指着门外,那模样就像是十字路口的交警。小玲遵章守规听指挥,她把轮椅和轮椅上的人推了出去。“坐吧,坐。”田松石摆摆手,那架势带着一点儿客气,还带着一点儿生分。“打架了?伤得重不重?”父亲的嗓音重浊而温暖,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着久违的慈爱。田行道的鼻子蓦地一酸,久远的一幕犹如被点击的视频,有声有色地在眼前打开了。于是,他又看到了自己八九岁时的那副模样:皴裂的脸蛋儿被冷风吹得像猴屁股一样通红通红,蒜头鼻下拖着两溜清鼻涕。他在街口踢皮球,皮球撞着围墙弹在了赵二胜的脸上,赵二胜就叫骂着扑上来,像打狗一样用棍子敲他揍他。赵二胜比他高一个脑袋,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血顺着头皮流下来,他没觉得疼,只是被血吓住了。他惊恐地抱着脑袋哇哇大哭。就在这时候,父亲在街口出现了。父亲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袋。在田行道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和旅行袋一体的,他和大旅行袋总是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行踪不定的旅行袋里常常藏着出人意料的好东西:玩具手枪、玩具汽车、巧克力糖、夹心饼干……翻玩父亲的旅行袋,是田行道童年的一大乐事儿。那种欣喜和满足,只有钻防空洞藏猫猫差可与之相比。
此刻,父亲的旅行袋做了反击的武器。远行归来的父亲看到儿子被人痛殴,立刻像肇事的卡车一样冲了上来。他手里的旅行袋旋风般地一甩,赵二胜就趴在了地上。赵二胜哇哇大哭着逃遁而去,父亲就把田行道搂进了怀里。父亲牵着他往家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房塌墙倒般的闷吼:“站住!哪儿走!”是二胜他爸。二胜不是无缘无故就比田行道高出一头的,二胜他爹也比田行道他爹高出一脑袋,白花花的拖把棍将田松石打得在地上辗转哀号。二胜父子出了气,大摇大摆地走了。田松石从地上爬起来,他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硬着嘴,“哼,要是我有一根棍子,要是我有一根棍子……”田行道伸出小手抹了抹爸爸嘴角上的血,忽然堤溃河决般地大哭起来……
此刻,田行道望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父亲,忽然又有了想哭的感觉。父亲弓着腰,时不时地,还用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压着腰背。那是因为疼痛,晚期胰腺癌,父亲在这个世上存留的时日已经不多。田行道怔怔地坐着,一时竟茫然无语。田松石关切地走过来,小心地摘掉田行道的帽子。于是,白绷带和带血的纱布块赫然地展露,令田松石为之一颤。“疼吧?”父亲的嗓音发紧,“又不是小孩子嘛,还闹这种事儿。”“喝,喝了点儿酒。”田行道像回到童年一样,老老实实地向父亲坦白。“心里不痛快,和新老婆闹气了?”父亲有着不容置疑的直觉。田行道点点头。他想,此刻他们俩应该交交心了,儿子和父亲,男人与男人。“爸,我这伤口,是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缝的针。”当这个医院的名字从田行道的嘴里吐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犹如鸟影掠过湖面一般从田松石的脸上闪现,旋即又消失得无踪无迹。“哦,那家医院,水平还可以。”田松石语调淡定。“爸,我在那儿,看到你了。”“是,是吗?”仿佛平整的桌布被人扯皱了,田松石的口鼻和眉眼都有点儿变形。“是的。”田行道语气肯定。
“你,你跟踪我?”父亲勃然变色。尖锐的恼怒从瞳仁里刺出来,蜡黄的面皮竟晕出些淡红,那是难掩的尴尬?父亲的反应让田行道愕然,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捅出了那句话:“爸,我见了见你的医生,胰腺癌晚期,你已经!”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田行道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父亲的手。枯槁,僵硬,就像一只大号活动扳子,摸上去冰凉冰凉的。“爸!”田行道哀号一声,不觉泪流满面。“不哭不哭,哭什么呀。”田松石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田行道怔住了,父亲的神情再次令他惑然。但他顾不上多想,他只是依恋地抓着父亲的手,仿佛只要他一松开,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这个使他得以来到世上的人,就会即刻逝去。“爸,你怎么一直不说?你的病……”田行道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哆嗦,而父亲的手却镇定自若,犹如系固在石桩上的钢缆。
“已经这样了,扩散。知道的时候,就是晚期。”父亲淡淡地苦笑着,“不能吓着你妈妈,你说是不是?总得让她安安静静地活,安安静静。”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田行道,毋宁说是讲给他自己。“好了,儿子,爸不想再谈这些。爸要到外边,陪你妈散步去。”父亲转过身,留给田行道一个不动声色的脊背。父亲这是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也许再谈下去,他就会老泪纵横。其实田行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再留下去,他会忍不住与父亲抱头痛哭。如果这样,不但于事无补,或许还会惊扰了母亲。想到这儿,田行道从手提袋里掏出了装钱的大牛皮信封。“爸,我给你带了药,是偏方。据说很管用。”不等父亲转过身,田行道把它往茶几上一放,就起身出了门。骑在自行车上走了老远老远,田行道还在想象父亲打开信封时的情景。那里边除了两万块钱,还有田行道写的一个条子:“爸,你别再卖家里的古瓷器了。你需要钱用,咱们可以另外想办法。”
田行道开门进屋,满屋子都是炖老母鸡味儿。得,雷莉回来了,雷莉就在家里。换拖鞋的时候,田行道故意弄出些响动,想让雷莉现身出来,与他搭讪。伏兵却偏偏不出,延宕着那一点儿让人哭笑不得的悬念。田行道只好趿着鞋,一路呱嗒呱嗒地进了卧室。躺到床上了,还是没有人进来问安,于是田行道悟到“静”是何等境界了。静,就是幽闭在深水里,让人透不过气。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呀,真是“沉默呀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啊。
在外面跑着忙,不觉得伤口疼,躺在床上闲了,疼痛就像啜茶一样,让人得以细细地品味。品着品着,田行道就合了眼,在眼皮上沙盘推演,预测着与老婆的这场战事。方案一,你既不问,我就不说,双方僵持冷战。不见明火,暗自烟。这样心理压力很大,或许还不如大吵大闹来得痛快。方案二,推说伤口缝合有问题,所以又去了医院。上床休息时关了手机,去医院时忘记打开。此说逻辑严密,合情合理,缺点是禁不起检验。几点几分?去的哪个医院?挂的哪个医生的号?在什么地方做的缝合?只要检察官扯着线索去勘查,就会推倒多米诺骨牌。方案三,和盘托出,竹筒倒豆,把父亲患癌自己送钱的真实情况讲出来。此方案当可一刀切除块垒,然而后遗症很多。比如,钱从哪儿来的?怎么归还?再比如,既然公公病重,儿媳不能不去探视,婆媳之间少不得聊聊扯扯,免不了就会让公公的秘密在婆婆那儿露了馅儿。如此这般,田行道在眼皮上推演得不胜其烦。他叹口气,慢慢睁开了眼。于是,他看到了雷莉。女人犹自抱着门框,露着半边脸向他张望,清亮的眸子里,含满了哀怨。那情形就像在家苦等的织女,得知牛郎去了洗浴按摩中心。田行道露齿展眉,向她送笑,人家却敛云收月,即刻消失了。
少顷,晨晨出现了。“爸爸,吃饭。”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怯意。“好哩,吃饭喽!”田行道刻意提高嗓门,发出愉快的声调。他牵着晨晨的手走向餐桌,那情形就像幼儿园的阿姨陪小朋友到草地上做游戏。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乎乎的饭菜,中间的大汤钵里是热乎乎的清炖老母鸡。然而,雷莉的脸却是冷的。“好香好香。”田行道搓着手,做出馋涎欲滴的样子。“嗯,我来尝尝鸡肉。”田行道咂着嘴,连汤带水地捞出一个鸡块。他努力地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嚼着,嚼着。忽然,他停了嘴,“哇”的一口吐在了桌上。他低头看看吐在桌上的东西,脱口道:“鸡屁股没割掉,汤都是臊的。”啪!雷莉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犹如县太爷的惊堂木。“你,你就是鸡屁股!”
雷莉铁口直断。田行道听了那判决,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晨晨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十一
吕如蓝的听觉和视觉都对“弃”字过敏,丢弃,抛弃,遗弃,弃置不顾,弃之如敝屣……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那个让她厌恶的词:弃妇。既然被弃,就是无用了,就是不喜欢了。作为一个女人,除了怨恨地谴责男人喜新厌旧之外,吕如蓝还可怜巴巴地自查自找,要从自己的身上搜罗出内因来。她用放大镜照来照去,还真照出了一个疵点:爱使小性子。青春靓女,使使小性子那是撒娇,逗着男人来哄,更添情趣,更有韵味。如若徐娘半老,仍操故技,再使小性,那就是矫情,那就是缺乏自知。人家鲍圭是你的什么人嘛,你居然对人家使小性。人家肯跟你去看电影已经够意思,你敛眉顺眼扮扮小媳妇就是了,还装什么公主。人家看电影时出去打电话又怎么了?人家特意避开你,那是尊重,那是礼貌,你憋的什么气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时就扯着羽升离开电影院。噢,是你巴巴地求着人家陪你儿子去看电影,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了,单把人家给闪在那儿。瞧你这事儿做的,多小气,多失态。
如此这般的自省自责,就像在家扫房子一样,扫得自己灰头灰脸。此灰无计可消除,只有出门去逛街。逛街是女人疏解郁闷的良药,其效用一如遛放宠物。宠物之遛不在觅食而在觅趣,风和日丽,草动树摇,这儿站站,那儿跑跑,东嗅嗅西搔搔,虽然没有吃到什么啃到什么,却已乐在其中了。
吕如蓝逛街最满意的收获是为鲍圭选了一件精美的小礼品——18K金的汽车钥匙环。K金象征着稳定和纯美,而心形的挂件呢,其含义就不言自明了。礼品买好了,吕如蓝就陷入了冥思,遥想着把礼品送给鲍圭时的情景:如果鲍圭接了礼物,他会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吧?我该含蓄地垂下眼帘,还是迎他以温柔?如果他不接受礼物,那多尴尬,那多受伤。我是硬塞给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把抛出去的绣球径自捡回?越是临近黄昏,吕如蓝越是忐忑不安。终于听到外面传来那辆熟悉的越野车锁止时发出的电子鸣叫声了,吕如蓝整整头发,扯扯衣角,去开大门。拉门的瞬间,吕如蓝还提心吊胆的,只怕鲍圭心里存着那日看电影时的芥蒂,会不会交过孩子就走人?门外一矮一高、一前一后地站着羽升和鲍圭。吕如蓝的目光从羽升的头顶望过去,直直地盯着鲍圭的眼睛。鲍圭笑了:“盐水鸭,老街口‘小南京’的。”鲍圭一边晃着手里的食品袋,一边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吕如蓝的心顿时落了下来。鲍圭又买了卤菜,他当然是要留下一起吃饭的。他显然没有把那晚看电影吕如蓝提前跑路的事儿放在心里。
吕如蓝将要送给对方的小礼品特意封装在大信封里,那是一件珍贵的专递。从鲍圭进屋的那一刻起,吕如蓝就在寻找着送出专递的机会。“专递”特意放在吕如蓝的梳妆台上,她慌慌张张地拿起来,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招着手,低低地“哎”了两声。她想让鲍圭过来,然后把“专递”递给他。鲍圭闻声转过头,止步站住了。那边是女人的卧室,那是禁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闯入的。鲍圭正犹豫之际,羽升在他的房间里喊起来:“鲍叔叔,你来,这道题我不会做。”鲍圭向吕如蓝抱歉地摊手一笑,然后“哎”地应了一声,就去了羽升那儿。
最好的机会失去了,一直挨到鲍圭离去的时刻。羽升在那边叫一声:“妈妈,鲍叔叔要走了。”吕如蓝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专递”,腾地站了起来。老妈也跟到了大门边,拉开安全门的时候,老妈也拉住了羽升。如此一来,只有吕如蓝陪着鲍圭来到了越野车前。鲍圭坐进驾驶座,吕如蓝赶忙把“专递”递了过去。“给你。”“嗯?这是……”鲍圭疑惑地接过纸袋。
“劳保用品。”话说出来,吕如蓝得意地笑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如此诙谐,如此机敏。“唔,那就,谢谢老板了。”鲍圭回以风趣。他打开信封取出钥匙环,兴味盎然地晃了又晃。
翌日,鲍圭再来时,带了一个玻璃插瓶和几枝水竹。插瓶有着挺拔而颀长的身材,注入清水之后,益发玲珑剔透,望上去犹如熠熠的水晶。水竹的上端是葱翠而浓郁的,下端却裸着一种柔嫩。那柔嫩在清水中放大了,显得益发娇美。“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鲍圭的回赠让吕如蓝浮想联翩,“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哦,是永,以,为,好,啊!
晶莹的插瓶和翠绿的水竹也引起了羽升的好奇,他围在吕如蓝身边看了又看,不停地发问。“妈妈,为什么它们泡在水里淹不死?”“水竹水竹,就是喜欢水嘛。”“水里没有营养,它怎么长呀?”“啰唆,它们既然长了,就是说它们能长呗。”吕如蓝信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捧着那玻璃插瓶进了卧室,把它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当晚鲍圭离开时,吕如蓝循例又送至大门外。等她转回来,一眼瞥见卧室那边的门敞开着,羽升扒在梳妆台上,正捧着那玻璃插瓶玩。“别动!”吕如蓝慌忙奔过去。羽升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啪”,玻璃碎片迸溅开来,水迹洇流,于是那些横散在地的水竹插枝就像是倒卧在了血泊里。
就像汽车剐蹭,吕如蓝扬起手,飞快地掠了一下羽升的头皮。这已经是最重的家法了,居然还掠出了声响。“妈妈,我不是故意的。”羽升惶惶地蹲下,想捡起地上的水竹。玻璃碎片咬了他的手指头,于是他发出了尖厉的叫声。梅薇听到警报,急匆匆地奔进来。“怎么了怎么了?让姥姥看看,让姥姥看看。”割破的手指肚上绽着一朵红,梅薇气急败坏地扼紧了它。“妈妈打你了?”“嗯。”羽升用手比画了一下,拷贝着吕如蓝掠打他头皮的情形。“哎哟,不就是个破瓶子嘛。”梅薇哀切地抚着羽升的头,“你怎么能打我孩子,打我孩子?唉,这孩子还不够可怜啊!”
“可怜”两个字,将吕如蓝重重地击伤。蓦然间悲从中来,吕如蓝咧开嘴,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妈妈,不哭。妈妈,不哭。”羽升伸出小手,去擦吕如蓝脸上的泪。带血的手指就像蜡笔一样,在吕如蓝的脸上抹出些红道道来。“乖乖,是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啊……”吕如蓝哭得更痛了。
地震局机关的围墙改建成了商铺,望上去装潢考究,犹如镶嵌了金牙一样亮丽。地震局有了额外的经济效益,职工的收入也就增添了一点儿灰色。地震局财务处的出纳魏有为是田行道的哥们儿,局里发放灰钱的头一天,魏有为不免要给哥们儿提前透透气儿。他在办公室没有见到田行道,于是就拨打了田行道的手机。一万块!田行道得知消息,立马想到取了这钱之后,要转手先还给老同学刘蓬。啥叫信用?刚刚从刘蓬那儿借出两万,很快就还回一万,这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老爸得了花钱的病,钱可不能断了线儿。借二还一,也算是循环经济吧。想到“循环经济”这个词儿,田行道自嘲地苦笑了。
翌日,田行道说是头晕,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躺着养神。雷莉出门上班之前,走过来摸摸他的脑门,又在床头柜上摆了果盘和糕点。雷莉走后不久,田行道翻身下床,将自己略微收拾了一番,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局机关,顺利地取出了一万块钱,又转手还给了老同学刘蓬,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一次短线出击。田行道心情颇爽,于是打算犒劳犒劳自己。冰箱里还冷冻着一块排骨,田行道把它拿出来化了冻,用虾米和冬瓜熬了一锅又香又浓的排骨汤。眼看到了中午,雷莉该回来弄饭了。田行道又装模作样地爬回床上,合着眼皮装睡,想着雷莉回家看了,会感受到一份惊喜。
钥匙响了房门开了,是雷莉的脚步声。脚步声进了厨房,然后又拐进了卧室。田行道侧卧在床,发出一串甜蜜的低酣。“你到哪儿去了,今天上午?”雷莉推醒了他。田行道不由自主地眨巴眨巴眼儿:“我我我,就在床上躺着。没,没去哪儿啊?”“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雷莉似笑非笑,犹如一个循循善诱,做着启发式教育的老师。“真的,没动摊儿,就在床上躺着。”田行道一脸无辜的样子。“不对吧?动静不小,你动到地震局去了。”田行道觉得脚下震了震。“没,没有。”他做着抗震英雄。“你到地震局领钱去了!”房子摇了,窗子晃了……不像是幻觉。
刹那间,父亲罹患癌症的焦灼和绝望,向他人借钱所遭遇的难堪和屈辱,犹如倒塌的房子一样砸压下来,让他难以喘息。“你你你,跟踪我!”他爆发般地吼叫出来。雷莉双手托腮,神情专注地望着他,那情形就像是在看街头耍把式的猴戏。没错,雷莉上午确实去了地震局。此行无关跟踪,只是缘于女人之间的情谊。地震局的资料员苗圆圆是雷莉的闺中密友,当年还是因了雷莉经常到地震局来找苗圆圆看碟子,田行道才得以依香偎玉的。雷莉在小商品城淘得两串玛瑙手链,就想到要与女友分享。她上班的时候找了个借口,一溜就溜到了地震局。女人都是喜欢那些小东西的,玛瑙手链在两个女人手里摩挲,你传过来,我递过去,就像你拉我唱似的有了许多韵律和情趣。雷莉投了桃,苗圆圆少不得报李,于是就公告了地震局发钱的消息。在婚姻存续期间,这钱应该是夫妻的共同财产,所以苗圆圆就兴冲冲地带着雷莉去了财务处。出纳魏有为说:“嫂子开玩笑吧?大哥刚把钱领走。”雷莉不信:“你才开玩笑,床上的枕头还能到处跑哇?”魏有为让雷莉看了看田行道的亲笔签名,雷莉才明白枕头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雷莉不能不思索枕头这样做的原因和动机。想到这儿,雷莉冷着脸伸出手。“钱呢?”“钱钱钱,给二奶了!”田行道悲怆地大喊。他等着雷莉也大喊大叫,他等着雷莉扑上来扯衣领打耳光抓鼻脸,可是雷莉却像从地震的废墟里钻出来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双手抹抹脸,然后就慢慢地挪着脚离开了。
小北屋的门响了一声,随即便是沉沦般的死寂。莫名的空虚让田行道生出了恐惧,那情形就像船舶失事,一个人孤独地落入了大海,于是伸出手想抱住一块浮木与自己相伴。老父危殆,老母灯残,可怕的变故就在眼前,今后能够与自己相伴的浮木也就是雷莉了。想到这儿,田行道迫不及待地起身,推开了小北屋的房门。雷莉脸儿朝里,横躺在小床上。随着无声的抽泣,她的身子微微起伏,望上去还真像是一段横木在浪波上漂浮。田行道爬上去抱住了她。女人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他,随即便任由他搬弄着,把脸儿转了过来。这一转就看清了,女人满面泪水,宛如被雨淋浇过一般。田行道不由得心中一颤,生出些怜意来。
大凡女人之哭,可以约略地分为两类,一曰号啕,二曰饮泣。称得上“号”的哭声,必当如号角一般嘹亮而尖厉。此类哭法固然有声有势,但几近撒泼,疑似耍赖,每每非但未能将男人震慑,反而使他们不胜其烦,不胜其厌。“泣”却迥然不同,泣字从水,咽咽水暗淌,幽幽溪自流,这是一种独伤独怆的悲恻。“泣”字之前又冠以“饮”字,这泪水是要自己默默吞下悄悄苦饮的,此情此状,该是何等的凄婉!
“别哭了,别哭,都是我不对,我不对……”田行道将雷莉搂紧,连声哄劝,“对不起,钱是我领了,给了我老爸。”“给你爸?”“嗯,他,胰腺癌,已经……”鼻子一酸,轮到田行道流泪了。毕竟是父子,骨血相连。想一想即将阴阳两分,生死永隔,田行道不由得大恸。此恸既非饮泣,亦非号啕,而是来自地壳深处的板块裂变,火山喷发,轰震撼摇,焰流浆走,令人不由得心惊而魄动。“别别别,别这样……”雷莉慌了。她亲着他,抚着他,拍着他,摇着他,那情形就像慈爱的母亲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十二
吕如蓝在构思和设计着她和鲍圭的关系。接接送送羽升,辅导辅导羽升的学习,隔三岔五地留下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亲近已经是亲近了,不过还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能不能升一升级?吕如蓝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翻报纸。她看到了报纸上介绍的新景区八卦谷。这是个刚开发的旅游点,去玩的人应该不多,碰上熟人的概率不大。再者,它离省城既不远亦不近,当晚可以住下,等第二天下午再回来。想想那个陌生的山谷,陌生的夜晚,就让人为之怦然心动。吕如蓝心细,吕如蓝让羽升去向鲍圭提要求。
双休日一大早,鲍圭如约而至。吕如蓝带着羽升坐进鲍圭开来的那辆银色帕拉丁,感觉就像进入了一座会移动的小房子。小房子的感觉在上了高速路之后变得越发强烈。灰土和噪声都被隔在了车窗之外,封闭的空间里回荡着交通电台主持人亲切随和的谈笑声,恍惚间让人觉得就像是坐在家中听着收音机。走着走着,高速路旁边的指示牌出现了提示,前方有通往榆县的出口。鲍圭忽然说了句:“皇姑寺的菩萨很灵,拐下去看看也就是个把小时。”听话听音儿,吕如蓝听出鲍圭这句话并非随意说说的。想必出发之前鲍圭已有考量,此处应该在他的计划之内。吕如蓝于是迎合道:“好啊好啊,那就拐下去看看。反正咱们是出来玩的,随便随便。”车至分道口,鲍圭一打方向盘,下了高速路。
榆县皇姑寺虽然未曾列入旅游景点,但在远远近近却颇有名声。此寺建于南北朝时期,说是北魏一个皇上的妹妹心里有了如意郎君,皇上却要这妹妹另嫁他人,这妹妹不从,就入寺做了尼姑。外寇入侵,郎君出征,这女人天天在寺里烧香许愿,为征人祈福,直祈得征人大胜而归。皇上高兴,就恩准了皇妹的婚事,这对佳人终于如愿以偿。在皇姑寺烧香许愿,传说最灵验。穿过钟鼓楼,绕过莲花池,来到正殿前。只见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那场面就像是在赶集。一进大殿,鲍圭就燃起一炷香,插进了香炉。他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还念念有词。看着鲍圭跪下,吕如蓝不禁暗暗猜想:他许的是个什么愿呢?吕如蓝久久地望着鲍圭的背影,不料鲍圭忽然站了起来。鲍圭转身回头,正与吕如蓝四目相对。“我已经许过愿了,你要不要也来一炷香?”说这话的时候,鲍圭定定地望着吕如蓝。鲍圭那深深的眼窝里,一双眸子流溢着温馨和暖意,让吕如蓝的心头蓦然一颤。“哦,莫非他许的愿是,是……”吕如蓝的脸陡地红了起来。“当然要许愿,当然!”仿佛是在响应对方的召唤,吕如蓝一边说着,一边燃起香,虔诚地跪了下去。唔,莫非他这是要我也在菩萨面前表个态吗?刚才,他已经表过态了……想到这儿,吕如蓝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在心里默默地祷告,“菩萨,保佑我们俩能成,能成,能成……”
再睁开眼时,吕如蓝透过袅袅的烟气看到莲花座上的菩萨在隐隐地发笑。吕如蓝像是被人窥探到了心事,腾地红了脸。“儿子,过来呀,你也许个愿。”吕如蓝把羽升拉过来做掩饰。“是啊是啊,心想事成。许个愿吧,羽升,你有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鲍圭亲切地笑着,替羽升燃了一炷香。“我想,我想……”羽升望望妈妈,再望望鲍圭,脸一涨,把话憋住了。羽升的这副神情,让吕如蓝觉得有些怪。“哦哦,羽升,不用说出来,不用。你在心里念叨就行,菩萨耳朵灵,听得见。”鲍圭善解人意地说了句俏皮话。羽升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一刻孩子的面孔忽然让吕如蓝觉得有些陌生。他那小小的前额上隐约着一条条细纹,两个眉头处居然显现出两道深深的竖褶,那情形就像原本青涩的小果,未及长大就有了早熟的枯萎。羽升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翕动,吐送着无声的心词。这小人儿,他许的是个什么愿啊?吕如蓝在心里猜想着。“咚,咚,咚”,羽升在菩萨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是那种闷沉的撞击声,听上去竟让人有些心惊。当羽升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吕如蓝迫不及待地问:“儿子,给妈说,你许的什么愿?”羽升摇摇头:“不,不告诉你。”吕如蓝看了看鲍圭,又向儿子发问:“是不是,和妈妈有关哪?”“嗯。”羽升点点头。吕如蓝自认为猜着了什么,于是她开心地笑了。她用逗趣的口吻说:“哟,这么保密?不能告诉妈妈,能告诉鲍叔叔吗?”羽升转过脸,望了望鲍圭。“如果你想,如果你愿意。”鲍圭抬起手,向羽升亮出掌心,“保密,我保证。”略做迟疑,羽升便拍门一样拍响了对方的手掌。击掌为誓之后,羽升把小嘴儿贴近了鲍圭的耳朵。两人的这番亲昵,竟然让吕如蓝感觉到了些微的妒意。
唔,天哪,鲍圭这是怎么了?只见他双眉低敛,唇角下垂,眼睑闭合,颊颐颤动,那神情宛如被什么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张开双臂,就像大山围护盆地一样,将羽升搂在了怀中。等鲍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眶里竟然噙满了泪水。吕如蓝周身暖暖地一融,不由得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渴望。她渴望和羽升一起被鲍圭环护在怀中,是的,三个人,一起。或许,方才羽升在菩萨面前许的那个愿,就是想要他们三个人能够生活在一起吧?离开皇姑寺上车的时候,吕如蓝瞅个机会悄悄地向鲍圭打听:“喂,能不能透个风,羽升许的是什么愿哪?”“保密,不能说。”鲍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了笑。“很感人吗?我看你,像是挺感动哩。”“嗯,感动。”鲍圭想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可是他的眼圈却又湿润了。
在皇姑寺逗留的时间长了一些,他们在路边的饭馆用了午餐,才又重新上路。如此一来,等他们到达八卦谷风景区的时候,那些随团的旅游者已经乘着橡皮筏,顺着八卦河漂流而下了。羽升对河岸边的园林和游乐场之类的设施并无兴致,吸引他的是河道里的那些漂流者。颠颠荡荡的橡皮船,鼓鼓囊囊的救生衣,随着撼人心魂的冲击与惊险万分的跌落,惊叫和欢笑与浪花和急流一起飞溅而起,将撩人的刺激撒播在了阳光和空气里。漂流船的出发地在太极崖那边,羽升急颠颠地走在前面,就像一只探路的小狗。如此一来,吕如蓝和鲍圭就成了二人行,赏赏山水,聊聊风光,看上去俨然是一对相偕相宜的爱侣。
不知不觉就上到山腰,听到了瀑布声。终于,看到了那激情澎湃的生命。“有人,上面有人。”鲍圭眯起眼,向上张望。瀑布顶端的山崖上有一棵苍劲的松树,松树下面有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影。那应该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吧?吕如蓝在心里猜测着,在那样的高远和空旷之中寻找二人世界,真是浪漫呀。深潭的堤坝旁边有一条修整过的石板小路,蜿蜿蜒蜒地通向崖顶。仿佛是受了崖顶那两人的召唤,吕如蓝兴致勃勃地踏上了石阶。吕如蓝一边爬,一边向老松树那边张望。树下的两个人,一个好像戴着白帽子,另一个脑袋上包着鲜红的大围巾。吕如蓝不由得暗自发笑:瞧这俩宝贝儿捂的,是怕风,还是怕晒呀?从小路这个方向望过去,只能看到崖上两个人的脊背,看不到脸。近了,近了,吕如蓝忽然停住了脚。咦,那白的不是帽子,是银发。那围巾不是纯红的,而是红黄相间的条格格。吕如蓝熟悉那条围巾,那是她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噢,坐在松树下的是母亲和“国王”。吕如蓝怔怔地站在那儿,她在心里想:老妈应该是随着周末旅游团过来的吧。旅游团途中没去皇姑寺,所以到得早。唉,老妈也不容易,真是见缝插针哪。她趁着吕如蓝带着羽升出游的机会,赶紧上演了她和“国王”两个人的小节目。
谁知道大家会登上同一个舞台呢?
“上面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去漂流吧——”吕如蓝摆摆手,径直下了山。孩子的兴趣转移得快,羽升从山坡上一下来,就往坝下跑。那边是漂流船停泊的码头,热热闹闹地聚着许多人。羽升兴味盎然地最先穿上救生衣,他用小手不停地拍打着鼓鼓囊囊的泡沫块,仿佛那是鼓,那是皮球。救生衣套在鲍圭的身上,显得短显得肥了,看上去就像螳螂套上了蜣螂的马甲。吕如蓝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却又很快皱起了眉头。穿在她自己身上的那件救生衣硌了一下她的腰,让她心头不由得一阵悸动。唔,泡沫板,棺材板……她生出了可怕的念头。“羽升,咱不漂了吧?”她把儿子搂进怀里。“漂!我要漂嘛,就是要漂!”羽升大叫大嚷。鲍圭说:“没关系,有救生衣,还有我呢。”“救生”两个字,预兆不祥得又让吕如蓝打了个哆嗦。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羽升却已经跳上了橡皮船。
三个人坐好了,系船的缆绳一放,橡皮船就脱缰而去。那船是被湍急的水流冲携而下的,所以手中的桨与其说是划水用的工具,不如说是表演用的道具,挥挥舞舞,煞是开心。随波逐流其实是人生最自然的状态,无须徒劳的反逆,无须吃力的抗争,顺应潮流的趋变,听凭命运的排定,如此一来人生就与天势相谐,与地情相合,从而享获了大自如大轻松。
吕如蓝拿出照相机,频频按动快门,将这些画面收藏起来。“妈妈,我来照,我来!”羽升忽然站起身,想要到船头那边去拍照。喊声未落,孩子的身体就倾倒了。“羽升!”吕如蓝尖叫着跳起来,扑上去救护儿子。羽升被鲍圭稳稳抱住,吕如蓝却掉进了河里。她喝着水,呛着水,憋得喘不过气。完了完了……她在心里默念。忽然,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那臂膀犹如铁箍一样箍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箍围松脱的木桶,一放开就会散架。吕如蓝稳了稳神,于是她发现她居然是站立着的——她的双脚触着硬硬的河底,水浪冲击着她的双肩、后背。是的,河水仅仅齐胸深。然而水流很急很猛,幸亏有了这双抱持她的臂膀,她才得以在激流中站稳。那是鲍圭的双臂,此刻,她正贴靠在鲍圭的怀里。她不能不以紧紧的搂抱作为响应,那是信赖的托付,那是生命的依存。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被鲍圭拥抱的情景,但是任何想象都不如眼前这般惊险,这般离奇,这般令人身心震撼。吕如蓝紧闭双眼,享受着,体味着,仿佛时空已然凝固,将二人永远定格于此。
八卦谷景区是二日游,游客们要在河谷区住一晚,第二天才去八卦洞。景区不允许睡帐篷露宿,只能找旅馆下榻。周末人多,房间几乎被组团的客人订完了,散客们只能自寻门路,见缝插针。鲍圭他们转了又转,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旅馆找到了落脚之处。那是夫妻用的单间房,除了卫浴室之外,卧室里只摆了两张小沙发一张大床。鲍圭要去睡汽车,吕如蓝不同意。大家既然一起出来,就要同甘共苦。如果鲍圭今晚执意宿在汽车里,她和羽升也要一起陪着。鲍圭拗不过,只得答应在房间里将就一夜了。
两张小沙发一拼,鲍圭蜷缩起身子,和衣而卧。羽升到底是个孩子,白天玩累了,灯一熄就打起了小鼾。吕如蓝本想做出心底无事的样子,沉沉睡去,怎奈脑袋里诸般念想乱飞,竟如空中蜻蜓一样难以驻停。窗帘是厚重的,将整个房间掩得一片浓黑,吕如蓝的视觉却灵动起来,在那黑色里看到了许多晶莹的水滴。水滴洒满了鲍圭的脸和脖子,让男人那些粗犷的线条如同挂装了珠串一样绚丽。浓黑里嗅觉也格外敏锐,鲍圭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向吕如蓝灌装着,于是她觉得整个身体渐渐地充盈起来,就像热气球一样飘飘欲飞。迎着浓黑开放的还有触觉,每根神经都是挺竖的茎秆,支撑着顶端绽开的萼苞瓣蕊。触觉中的鲍圭既有岩石的质感,硬实而稳固,又有树干的风骨,强壮而坚韧。是的,那些视觉嗅觉触觉都是鲍圭在八卦谷救抱她时留给她的记忆。此刻,她将记忆在静夜里津津有味地反刍。这可叫她如何入睡?莫名的冲动涌上来,让吕如蓝难以躺卧。她从床上翻身坐起,欲要摸向鲍圭躺卧的沙发那边。没等她下床,就被两只胳膊紧紧地圈搂住了。“妈妈,你别结婚。等你老了,我养活你……”是羽升热乎乎的耳语,吕如蓝蒙了。
如今要想在菜市场找到一只真正的土母鸡,就像年轻人谈对象想找真正的处女一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雷莉买土母鸡是要去探望公公田松石。田行道说他爸得了癌症,田行道说那两万块钱给了他爸……这些都只是一种说法而已。雷莉当时相信了,事后想想,却又觉得可惑可疑。所以,她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去审查审查。
作为“后媳妇”,雷莉很少上公公婆婆家。没有田行道的陪伴,雷莉更不曾单枪匹马地登门。因此,雷莉的出现就像宅树上忽然落了只异鸟,不能不让婆家人意外。田松石闲逛去了,婆婆出面在客厅和雷莉聊天。雷莉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小保姆的时候,那母鸡竟如雄鸡报晓似的奋然一啼,其声其势不但惊世,而且还有几分骇俗。婆婆说:“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雷莉说:“这是土母鸡呀,爸那么重的病,炖点儿母鸡汤给他补一补。”婆婆在轮椅上探探身子:“什么,你爸病了吗?他不是,好好的吗?”唔,公公的病可能会瞒着婆婆,不让她担心吧?想到这儿,雷莉赶忙改口说:“是啊是啊,老了,容易得病。补补身子,就不容易得病了。”“嗯,嗯。”婆婆点点头,那双半眇的眼在雷莉的脸上盯了好久,似乎想要努力看清什么。雷莉反过来又想,婆婆说公公没病,或许是真的呢。倘若如此,田行道送两万块钱,就是大谎弥天了。不管怎样,婆婆显然身在局外,与她多说无益。雷莉这样想了,就避开病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婆婆闲扯。扯着扯着,公公也就回来了。看到雷莉坐在客厅里,公公眉毛挑了挑说:“咦,孩子来了?”雷莉未及答话,婆婆就接上了茬儿。“松石,你回来得好。你们俩说话吧,你们俩说。她不是来找我的,她是来找你的。”
婆婆声儿不高,却有些重。说完,把个轮椅一转,招招手,让保姆把她推到院子里透风去了。客厅里只丢下他们两个人。田松石直来直去:“孩子,有事吗?”雷莉说:“爸,听说你得了重病。我买了土母鸡,给你炖汤喝。”公公苦笑着说:“行道嘴真快,告诉他不要说不要说,他还是给你讲了。”雷莉心里沉了一下。此时再看老人的脸,果然有了变化,鼻脊泛青,颈脖处的皮松弛着,犹如瘪了的空布袋。雷莉心里固然是沉甸甸的,却不曾忘了此番的来意。于是,她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声音甜甜地说:“爸,听行道讲,给了你两万块钱,不知道够不够用?”田松石是何等练达之人,“后儿媳”的一句话,就让他猜出了对方的意思。唉,到底是再婚再娶,家里的财务账,儿子怕是做不了主吧?田松石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挂出笑说:“做孩子的孝顺,老人就知福了。行道拿来的时候,我就说家里有钱,用不着,可他非要撂到这儿。你瞧……”田松石打开柜子锁,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雷莉接过来看了,那两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装在里边。“爸,这钱你用嘛。不够,我们再来送。”雷莉把信封又推到田松石的手里。田松石再推,雷莉坚拒。田松石想了想,也就不再坚持。儿媳和公公原本就没有多少话可聊,何况已将两万块钱的下落查实,所以雷莉又稍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爸,你休息,我走了。”“哎,等一下,等一下,我给你们带点儿东西。”田松石进了厨房。等他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满满当当的篮子。土豆、青菜、萝卜、茄子、大葱……就像是刚刚赶了个集。“爸,这些东西,我们不缺。”雷莉笑着。“你们是你们的,这是爸妈的心意。”田松石硬把篮子递到了雷莉的手里。
雷莉掂着菜篮子回到家里,田行道目光狠狠地盯着她,仿佛她是被识破的卧底密探。“嘿嘿,你掂的不是我爸的菜篮子吗?”田行道声调冷冷的,脸上似笑非笑。雷莉说:“你眼睛真毒,没错,这是你们老田家的东西。你不是说你爸病了嘛,我就买了点儿东西,去瞧了瞧老爷子。老爷子心慈,又给咱们掂了一篮子东西回来。”田行道嘴巴大大地张开,似乎想要发作,随后却压抑住了,于是那动作就变成了一个半途而废的大哈欠。他无奈地摇摇脑袋,摆了摆手,雷莉立刻识相地钻进卧室,换她的衣服去了。看着雷莉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田行道这才动手收拾雷莉掂回来的菜篮子。两小把青菜还扎着细绳,三四个土豆还裹在塑料袋里,一块冬瓜切得有棱有角,几根大葱的根上还带着泥……显然,老爸是把早上赶集买回的东西又塞进了菜篮子里。没有必要这样做吧,老爸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让儿媳带回来这些东西。田行道暗自思忖着,他的手忽然在篮子的底部探到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看,两万块钱还原封不动地装在里边。田行道不禁勃然大怒。
雷莉并不知道,就在她回来之前,田行道接到了老妈打来的电话,询问田松石究竟出了什么事。田行道在电话里搪塞,说是老爸好着呢,啥事都没有。老妈说,你爸要是没事,你媳妇特意买了老母鸡,过来探望做甚?田行道听了,心里一惊,反问道,妈,雷莉跟你说什么了?老妈说,你媳妇讲你爸病了,他是什么病啊?听了这一句,田行道明白雷莉还没有笨到把底儿全都兜给老太太。于是他就敷衍说,老爸没病啊,我媳妇也就是去看看老人,孝顺孝顺吧。老妈恼了,嚷嚷说,你就瞒着我吧,你们都瞒着我吧,我不但是瞎子,还是傻子,我啥都不知道!田行道还想解释,老妈却把电话挂断了。她是用街边公用电话打的,田行道把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却说老太太已经被轮椅推走了。
田行道当时就憋了一肚子火,打算等雷莉回来,要审审这个忽然去拜年的黄鼠狼到底是什么意思。眼下田行道又看到送给父亲的两万块钱被拿了回来,便忍不住雷霆般的爆发了。“雷莉,你给我过来!”他大吼了一声。在卧室更衣已毕的雷莉听到丈夫的咆哮,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发什么脾气?”田行道抓起装钱的纸袋,把它像惊堂木一样往茶几上使劲儿一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怎么能把我爸治病的钱给要回来呀!”雷莉蒙了,“咦,我没拿这袋子呀?这袋子你从哪儿拿的?”“菜篮子,菜篮子底下!”雷莉有理了,她瞪圆了眼睛嚷嚷:“那一定是你爸塞的,关我什么事儿?”“我爸……”田行道堵了一下,接下来的冲劲儿更大:“你跟我爸说什么了?你还嫌不够乱哪?我妈往这儿打电话,我爸慌着退钱,你还让不让我爸我妈活了?”一听这话,雷莉也恼了:“咦,我去孝顺孝顺,也孝顺出罪过了?告诉你,我就是要去落实落实,看你把那两万块钱花到哪儿啦!”雷莉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响,田行道的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雷莉呆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田行道等着雷莉扑上来,与他撕打揪扯,可是雷莉却捂着脸慢慢坐在了沙发上。她的神情出奇的平静,仿佛刚刚从甜梦中醒来。
“雷莉,我……”田行道想说什么,可是雷莉没容他把话说出来。雷莉像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一样抬起胳膊,向大门那边指着:“你走人,走人吧。”田行道忽然蔫了,他沮丧地垂下脑袋,慢慢地向外挪,那情形就像一只原本自鸣得意的寄居蟹,忽然被驱赶而出,这才发现栖身之所并非己有,只得流离颠沛,踽踽独行了。
田行道当初与吕如蓝离婚的时候,是净身出户的,他的房子留给了吕如蓝。眼下住的这套单元房是雷莉的。此时,田行道一边慢慢地向大门那边挪,一边频频地向雷莉这边张望,期望雷莉嘴里再吐出留人的话。果然,雷莉缓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田行道心头松了松,他正想驻足相迎,不料雷莉却折转身,径直回了卧室。这一来,再无回旋余地,田行道只得离开了家门。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田行道茫然无措地四处乱转。通达路,小南门,新关街,这里是市区绿化最早的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棵棵高大的悬铃木。初秋了,原本葳蕤的冠盖变得有些稀疏。黄叶随着飒然的凉风辗转飘零,显得既无奈又悲凉。田行道茫然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从悬铃木的枝叶间穿过,落在了临街的一栋宿舍楼上。最东头的三楼,那是个没有封闭的临街阳台。阳台围栏的外沿安装了铁质的花架,一盆盆花木在花架上探出脑袋,喜气洋洋地笑着。阳台的里边拉着一道晒衣绳,悠然自得地招展着女人的内裤胸罩,男人的T恤和线袜……阳台上的纱门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透出居室内的温馨。
这儿就是田行道和吕如蓝曾经的家。田行道眨眨眼,定睛再看,却见阳台花架上的一个个花盆都是空的,横亘着一派萧疏与寥落。孤悬的晒衣绳上并无衣物,串挂的只是冷清和寂寞。阳台的纱门透出斑驳的暗红色,显示出通向内室的那扇红漆木门已然从里边紧紧地锁住了。莫名的凄凉从田行道的心头掠过,怎么,他们娘儿俩没在这儿住吗?想着想着,昔日的家庭生活细节就显现出来,犹如X光室透照的胶片。据说离家出走的猫狗都会本能地寻回旧宅和旧主,田行道也下意识地转动自行车把,拐进了家属院里。熟门熟路,临街第二栋家属楼的第二单元,田行道推车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儿依据旧习惯将车子锁在门洞里。和吕如蓝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不管是下班还是接儿子回家,他的自行车总是挤在这儿的。或许是一种暗示,狭窄的门洞已经被自行车和电动车挤满,再没了他的位置。田行道怔怔地立在那儿,忽然听到上面楼梯响,有人正在下来。想到旧邻居会认出他这个旧人,于是他慌忙离去。这举动居然像贼。直到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稳屁股,做贼的感觉才完全消失。田行道用电热壶烧了开水泡了茶,心绪渐渐平顺。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四下打量着办公室,那情形就像是老校友重回母校寻找旧踪,捡拾回忆。在那儿在那儿,那张帆布行军床还折叠着放在墙角;在这儿在这儿,那个装着平底锅、小奶锅和锅铲勺的旅行袋还放在铁皮文件柜顶;旅行袋的下面应该还垫着菜板,对,对,还有一把“十八子”牌的菜刀……田行道不无感慨地走过去,把帆布行军床揩擦干净,然后打开来,松松垮垮地躺了上去。这床是当初离婚战打响之后,雷莉支前送来的。这位支前模范还送来了平底锅、奶锅、菜刀、碗筷等各种炊具厨具。那时候,前方与后方是协调一致,同仇敌忾的;那时候,男人女人是彼此体恤,相濡以沫的。或许,那简直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蜜月期。两个人一起守着小小的电磁炉,在热气氤氲中涮着雷莉带来的羊肉片、牛肉丸、毛肚、蘑菇……酒酣耳热之际,田行道暗暗在心底发誓,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为了自己,将来一定要把日子过好。然而,日子怎么会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十三
“小吕,啥时候请咱们吃喜糖啊?”听到人事处刘处长笑嘻嘻地说出这句话,吕如蓝愣住了。刘处长是个长舌妇,有她坐镇,人事处就变成了新闻处。吕如蓝回了句:“刘处开玩笑,我儿子离娶媳妇还早着呢。”刘处长眨眨眼:“当然是先吃妈妈的糖了,妈妈要当新娘喽。”“刘处您就编派我吧,能逗大家乐一乐,咱也算是为大家发光发热了。”“哎,小吕,这可不是编的呀。”刘处长神秘地把嘴巴凑近吕如蓝耳边,痒痒地吹着风,“有个朋友,受朋友之托给我打电话,向我打问你呢。”“是嘛,也就是随便问问吧?”吕如蓝敏感了。“嗯,那可不是随便问的。”刘处长摇着头,弄着玄虚,“人家了解得可详细了,多大年龄啊,什么时候参加工作啦,怎么跟丈夫离婚的呀,家里还有什么人哪……嘻嘻,这不明摆着在做考察,想提拔你做新媳妇吗?”听到这儿,吕如蓝的心怦然一动,是鲍圭,一定是鲍圭!
刘处长把一页记事卡放在了吕如蓝的桌子上:“今天晚上七点半,银雀咖啡厅,我都替你答应下来了。”吕如蓝怔了怔:“刘处长,您瞧您……”“人家那边说了,一定要我约你见一见。我想,这点儿面子我还是有的吧。”刘处长用的是大包大揽的口气,“小吕,咱又不是新兵了,这种关键时候可不能往后撤。”刘处长似乎有些不悦,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记事卡上留着刘处长的笔迹,“晚七点半,经十路银雀咖啡厅”,吕如蓝盯着那些字看了又看,忽觉醍醐灌了大顶:不会是男人,更不会是鲍圭,鲍圭不会用这种方式约自己在咖啡厅见面。那么是个女人?对啊,一定是鲍圭的妈妈!老人对儿子的新选择放心不下,四处托人打问,甚至谋求一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嘛。
约定的见面方式很俗套,对方手里拿一份当天的《绿城晚报》,吕如蓝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一份,权且用做彼此相认的标识。在电影或电视里,接头的人应该将标识做出适当的展示,所以吕如蓝进入咖啡厅的时候,特意在门厅处停了一会儿。她一边做出环顾卡座寻找位置的样子,一边扇凉似的晃着手里的报纸。没有人响应。这就是说,她来得比对方早。
已经七点半了!吕如蓝又一次低头看了看手表,当她抬起头时,她发现咖啡厅的入口处站着一个刺眼的人影。米黄色的风衣,菜板一样的下巴,调羹一样的鼻子——这不是那个跟踪过母亲和“国王”的女人吗?吕如蓝出于本能地顺着对方的目光在咖啡厅里扫了一下,莫非“国王”来了吗?莫非母亲梅薇也在这里?怪了,怪了,吕如蓝没有看到母亲梅薇和那位皓首“国王”,却惊讶地看到米黄风衣的右手举起一张报纸,像摇着迎宾的小旗一样晃个不停。仿佛是条件反射,吕如蓝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右手。“哗啦哗啦”,吕如蓝听到了报纸响,原来那张报纸竟然是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呀。扬手的一瞬间,吕如蓝就已经后悔了,但是米黄风衣显然敏捷地捕捉到了这个方向发出的信息。菜板下巴向上一翘,调羹鼻子随之一挺,米黄风衣袅袅娜娜地摆了过来,站在吕如蓝选定的那个卡座前,伸出了手,说:“是吕如蓝吧?我是白玲玲。”白玲玲的手带着可疑的热情,吕如蓝没有伸手去触碰,仿佛那是一块烙铁,摸了就会把皮给烙下来。吕如蓝的举动并没有让对方生出尴尬,白玲玲理所当然地在对面落座,笑吟吟地说:“我没有迟到吧?一接到刘处长的电话,我就赶了过来。”或许是“刘处长”这三个字起了效力,或许是吕如蓝自己猜出了一些端倪,她客客气气地答话道:“不晚不晚,我也刚到。”“早就想跟您一起坐坐,一直没有机会。”白玲玲用主人般的口吻说,“您想吃点儿什么?”“随便。”吕如蓝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是是是,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无所谓呀,我也就是想跟您一起聊聊。”白玲玲的语调里带着一点儿讨好的味道,她招招手,向侍应生点了两杯加奶加糖的咖啡和两份黑胡椒牛排。托盘摆上桌的时候,白玲玲也把来意和盘托出。
“吕姐,不瞒您说,今天请您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您通通气儿,商量一下我爸和您妈的事儿。”吕如蓝装糊涂:“你爸是谁?他和我妈扯个什么事儿啊?”“吕姐,看来您是真的不知道呀。”白玲玲满脸都是诚意,“您妈和您的情况我都已经了解过了,我想,也应该让您知道一下我们家的情况。先说说我吧,我和我丈夫离婚了,现在带着孩子和我爸一起住。其实呢,我一直是和我爸我妈一起住的。我妈身体不好,我不放心。”听到白玲玲说她也是个离婚女人,吕如蓝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与对方亲近了几分。她脱口应了句:“你妈妈,没什么大问题吧?”白玲玲目光暗淡了,“我母亲前几年去世了……”“哦,对不起。”“不瞒您说,我母亲得病,跟我父亲也有关系。我父亲白树森,退休前是搞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他虽然是学理工科的,可是他多才多艺呀,吹拉弹唱,写写画画,样样都拿得起来。他年轻时就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说这话的时候,白玲玲眯起了眼儿,嘴角挂出两道细纹。吕如蓝看不出那是自嘲还是自得,她在心里想:是啊是啊,怪不得老妈会喜欢上白树森呢。这位“国王”老了老了还那么潇洒,年轻的时候真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女孩儿哩。“不怕您笑话,我爸这个人哪,啥都好,就一个毛病,特能黏女人。女人呢,也都爱黏他。我妈活着的时候,就没少生气。要不我妈咋会窝出病来,走得那么早啊。”白玲玲这句话,又透出些恨了。她叹口气,接着说道,“妈走就走了,爹总还是爹吧,做子女的能不操心嘛。最近,我们家这老头儿可是让我把心都给操碎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他就像小孩儿一样特能玩儿。早上一出去,就不知道落窝,老是不回家。我怕他在外面出什么事儿,就悄悄跟了跟他。这一跟,就发现问题了。”白玲玲说到这儿,故意把话打住,只用目光望定了吕如蓝。吕如蓝知道对方下面要说些啥,却故意装着懵懵懂懂地问:“哟,你发现你老爸什么问题了?”“这就是我今天要和您见见面的原因喽,我跟来跟去,发现原来是您老妈,哦,是我老爸,黏住您老妈了!”对方大惊小怪的样子让吕如蓝觉得有点儿好笑,于是她抿抿嘴说:“哎哟,老人们的事儿,他们自己爱怎么就怎么吧,我从来不管那么多。”白玲玲认真地争论道:“咦,这样撒手可不行啊!说个难听话,老人们摆摊儿摆到最后,还不得咱们来收摊儿?摊子摆不好,收摊儿可就麻烦了。”仿佛是为了证明她老爸摆不了好摊子,她打开一个档案袋,像展览宝贝一样,不停地往外掏。血液检查单、尿液检查单、胃镜检查单、B超检查单、CT检查单、病历本、诊断书……满满当当地摆在了吕如蓝的面前。“你看,他是老高血压了,全靠药物在控制。血脂高,有中风可能哩。红细胞一个加号。还有尿路结石。慢性胃炎,这是胃镜的诊断。再瞧瞧肝吧,肝里有囊肿。他的牙也不好,换了三颗假牙,还有牙周病。这是外科住院的病历,割痔疮,内痔外痔混合痔……”她再说下去,就该说她爸还有脚气了吧?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知道了。”没等对方说完,吕如蓝忍不住伸手将那些劳什子拢了起来。白玲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把那些拢在一起的东西整理齐了,重新装进了档案袋里。“这一份,是专门给你复印的,你留着做个参考吧。”吕如蓝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接住了文件袋。白玲玲笑了。“来来来,别客气,咱们边吃边聊,边吃边聊。”就像是在领操,白玲玲率先在自己的那份黑胡椒牛排上动起了刀叉。她动的不是半生的牛排,而是单面半炙的煎蛋。溏心的蛋黄挂在她的嘴边,金灿灿的,望上去分外耀眼。吕如蓝礼节性地用叉子挑了挑牛排旁边的螺面,却没有往嘴里送。白玲玲似乎并没有察觉吕如蓝的冷淡,她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唉,咱们俩,其实都是最后要替老人收拾摊子的人哪。您想想,就凭我老爸那身体,不说别的,万一血压高,脑血管意外,往床上那么一躺,那可是个大负担哪。”吕如蓝心里认同,嘴上却回答说:“照顾老人,是做子女的本分,说不上什么负担不负担的。”白玲玲嘴角挂出一丝老气横秋的笑。“嘻嘻,实话实说吧,我爸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妈和我爸一起买的。我妈虽然走了,但房子产权有我妈妈一半儿,可不全是他的!”笑容虽在,却已经是法院宣读判决书的口气了。吕如蓝听了,脱口道:“想得太多了吧,我妈自己有房子。”虽然是义正词严的反驳,却已经落了下风。那处境,竟如被告在做着答辩。对方还要进逼。“其实我这个人,挺好说话。就是我弟弟,挺难缠的。他虽然是在外地工作,但真要是掺和进来,还真麻烦,真复杂。”吕如蓝无语了。她心里感叹起来,唉,为父的养育之恩,难称难量,但儿女对父亲的亲情,不过如此罢了!白玲玲见吕如蓝低头不语,以为对方被自己打动了,于是拈着咖啡杯的细耳,轻轻抬了起来。吕如蓝下意识地也拈起了咖啡杯。“叮叮”,悦耳的声音响过之后,吕如蓝才明白,两个咖啡杯竟如酒杯一般碰了一碰。吕如蓝在心里苦笑了,咦,这是在结盟吗?
“对不起,我想方便一下。”吕如蓝起身离席。洗手间向左,吕如蓝却拐到了右边。她径直来到服务台前,将自己的那份牛排和咖啡结了账。
离开银雀咖啡厅,吕如蓝匆匆往家赶。或许,鲍圭还在家里,还在羽升的小房间里陪着孩子做作业呢,吕如蓝在心里念叨着,眼前浮现出台灯光影下,一大一小凑在一起的两颗脑袋瓜儿……一股温馨袭来,吕如蓝的眼圈居然湿润了。果然,鲍圭还没走。进入羽升的小房间,看到鲍圭和羽升在台灯前亲亲热热地谈笑,吕如蓝开心地说:“哟,鲍叔叔还在陪我们羽升玩儿啊?”鲍圭起身道:“我,在等你回来。”一个“等”字,居然让吕如蓝有点儿心潮澎湃。“啊呀,如果知道你在等,我去那儿打个转儿,立马就往回赶!”鲍圭说:“要是不等你就走了,就得打电话对你说。我想了想,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哈,要“当面说”呢!
“什么话,你就说吧。”吕如蓝心里怦怦地跳。“真不好意思,我得请假了。这段时间,不能照顾羽升。我,有,有客人,从远方来。”鲍圭斟酌着词句。对方的眉宇间洋溢着喜气,吕如蓝不悦了。“什么客人?”语气是生硬的。鲍圭笑而不答,只是伸出大手,抚了抚羽升的脑袋瓜儿。吕如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换了口气说:“你忙你的,你应付你的客人吧。我们这边,你就先别操心了。”
鲍圭的告假,让吕如蓝觉得颇不适应。那情形就像一个原本走路的出行者,搭乘了几天邻居的顺风车,忽然不能再搭,不但很不习惯,而且啧有烦言。烦了,堵了,就需要疏导,需要发泄,于是饭馆这类去处,就成了放水引流的泄洪区。翌日,恰逢周末。老妈端出托词,说“活动”完了,午餐要顺便与“活友”小聚。吕如蓝也就懒得在家做饭,索性带着羽升一起下馆子。富达路上有一家“香香香”烧烤店,以其独有的风味迷倒了众多的粉丝。吕如蓝到这儿来,吃的并不是口味,她吃的是热闹,吃的是心情。大堂里卡座林立,人头攒动,犹如春运期间旅客满员的火车厢。吕如蓝和羽升运气不错,在店堂里甫一驻足,就遇上了起身离席的食客。和羽升一起落座之后,吕如蓝长舒一口气,惬意地松弛下来。大千世界,攘攘熙熙,人们奔奔走走,不过是为了觅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吧。风无所绊云无所羁的人生固然洒脱,却独独地少了一份让人心定的安稳感。
那是幻觉吗?吕如蓝猛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熟悉的笑声。向笑声的方向捕寻,在远处的卡座厢板后面,锁定了一个鳄鱼的脑袋。是的,是鳄鱼!探伸着,圆滑的唇线得意地咧开,带出嘻嘻的涎笑。还是那个鲍圭,此刻在吕如蓝眼里却变得如此卑陋和恶俗。只因为远处那个厢座里与鲍圭相对而坐的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女人犹如一个名牌包包,无论是整体造型,还是条带、拉链、搭扣之类的细节,无不流露着考究。鲍圭那边的厢板犹如掩体,遮挡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形。吕如蓝油然生出正义之师讨伐叛逆的冲动,她想雄赳赳地奔赴鲍圭的掩体,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将对方罩定,然后用法官的语调宣布:“你,你,你,你好呀!”当然,当然,还用多说什么吗?仅仅是“你好”二字,就足以让对方自惭形秽了。当然,当然,可能会有激烈的唇枪舌剑。完胜,完胜,那是必须的!可忧虑忽然像真空袋一样将她闷住了。如果羽升看到这个场景呢?目睹妈妈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失态,孩子会受到伤害的。于是,吕如蓝想到了避害。做出了战略抉择,吕如蓝就缩进了厢座的堑壕里。
终于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地吃完了这餐饭。这才知道,在掩体里坚守是一件挺辛苦的事儿。
地震局这种闲单位,每天不到下班时间就唱空城计了。苗圆圆沉溺在办公室的计算机网聊中,不知不觉天就黑透了。苗圆圆恋恋不舍地关了计算机,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在走廊里,她忽然嗅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饿了,饿了,嘻嘻,是谁在泡方便面呢?抽着鼻子,像猫儿一样摸过去,苗圆圆就钻进了田行道的办公室。
如同戴着防毒面具一样,田行道大半个脸都捂在纸盒里,还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咦,你怎么不回家?”苗圆圆奇怪地问。“加,加班。”田行道结巴着。“嘻嘻,别逗了,咱们单位轮到谁加班,也轮不到你呀。”苗圆圆笑着,一把扯过田行道手里的方便面纸盒,“这种垃圾食品,你也往嘴里塞?你家媳妇的手艺,可是大厨级呀。”“吃腻了,想换换味儿。”田行道苦笑着,把方便面纸盒拿过来,接着吃。苗圆圆目光一扫,看到了摆在墙边的折叠床。“噢,你不但没饭吃,还没地儿住了。坦白,坦白,你干了啥坏事儿,让我姐们儿痛下杀手,把你赶出来了?”田行道当初能认识雷莉,还就真是苗圆圆牵的线。此刻,他巴不得苗圆圆再出头,让他下下台阶。“啊哟,我的红娘哎,你知道我这种‘气管炎’就怕着凉,哪敢随便招风呀……”田行道连连叫苦,将自己被扫出家门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
雷莉家出了这种事儿,苗圆圆能不出面吗?
苗圆圆来到雷莉家时,那客厅是黑着的。雷莉像练杂技一样,正站在两把摞起的椅子上换灯管儿。苗圆圆连忙抱紧雷莉的小腿,仿佛要扯住执意升空的嫦娥。“喂喂喂,下来吧,下来。这是男人干的事儿,你让你老公换嘛。”不提老公还罢,一提老公,雷莉就上火。“老什么公?哼,老公鸡不打鸣,天就不亮了?”苗圆圆说:“干吗干吗,多大的事儿啊?不就是你使了使小性子,把人家田行道像狗一样从家里撵走了嘛。”“怎么你你你,你都知道了?”苗圆圆说:“嗨,田行道在办公室里泡方便面,我还能闻不着味儿嘛。”“你是替他来当说客的吧?”雷莉狐疑地盯着苗圆圆,“你可得站稳立场,不要偏听偏信哪。”“哎哟,姓田的再有一百个理儿,我的屁股也是坐在你这儿的。”
雷莉这才笑了,她从椅子上下来,打发晨晨去写作业,然后把苗圆圆领进了卧室里。苗圆圆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床头柜上的一碟小胡桃,一边品着雷莉倾诉的千种委屈万般苦楚。等到碟子里所有的小胡桃都变成了渣滓,等到雷莉嗓子哑了眼泪干了,苗圆圆才摆着架势,用循循善诱的老师开导小学生的腔调说:“你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衣服,旧的不如新的,人呢,新的不如旧的呀。”雷莉撇撇嘴:“拉倒吧,你就别卖弄了。那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苗圆圆摇摇脑袋,“既然知道真理,就要服从真理嘛。人人都嫌弃旧衣服,想换新衣服。但是,换老婆可就不一样喽,男人会拿新老婆和原来的老婆做比较哩。”雷莉冷笑一声,“嘿嘿,比就比呗,又不是没有比过。”苗圆圆凑到对方的耳边,像传授机密似的悄悄说:“吕如蓝身边有他的亲生儿子。他往那边回头,可比回你这个头要容易得多。”苗圆圆的声音很低,雷莉听了却全身一震,脸色也随之大变。
翌日黄昏,田行道又到了独自愁的时候。机关的办公楼里,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田行道亦无心思打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他蜷在写字台前的转椅里,犹如一只打盹的懒猫。“笃笃,笃笃……”是敲门声,还是幻觉?“爸,爸爸!”
羽升!田行道从转椅里一跃而起,打开了办公室的房门。矮矮的,小小的,双手却端着一只大大的锅。是晨晨!田行道情不自禁地将晨晨搂进了怀里。“晨晨,好孩子,你怎么来了?”“妈妈——”晨晨在田行道的怀里扭转了脑袋。顺着晨晨的目光,田行道看到了提着菜篮拎着兜子的雷莉。晨晨径直往房间里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妈妈说,来这儿和你一起吃涮羊肉。”田行道和雷莉自然而然地一起跟在了晨晨的身后。雷莉打开兜子,拿出电磁炉。晨晨把端着的锅坐了上去。盘子、碟子、调羹、羊肉片、芝麻酱、豆腐乳、韭菜花、白菜片、老粉条……大菜篮就像百宝囊,雷莉一样一样地掏着,摆着,转眼间就把田行道的写字台摆得满满当当。汤开了,锅里的菜片旋舞着,腾升而起的热气让冷清的办公室显得温馨起来。一家三口紧紧地挨坐在写字台前。“涮哪,快涮。”雷莉夹起一筷子羊肉片,在沸汤里摆摇着,然后放进了晨晨的小碗里。“我涮,我自己涮。”晨晨要自己动手,晨晨要自己玩儿。她兴致盎然地把夹着羊肉片的筷子戳进汤里。筷子松了,羊肉片散开了,晨晨用筷子头追逐着它们。田行道笑了。“涮哪,快涮。”雷莉又夹起一筷子羊肉片,优雅地在沸汤里晃摆着,然后放进了田行道面前的小碗里。“谢,谢谢。”话一出口,田行道就觉得太客气,太生分了。他连忙投桃报桃,也用筷子夹了羊肉,涮了几下之后,放进了雷莉面前的小碗里。雷莉双眸一闪,抿抿嘴儿,乐了。酒盅,二锅头,满满地斟上,双手齐眉,端给了田行道。白酒入肠,田行道心头蓦然一热,不由得忆起当年“抗战”之时,雷莉也曾如此这般到他蜗居的办公室来“支前”,两人也曾这般如此地守着温暖的小炉小锅,亲亲热热地共餐。那一刻,心底的誓言就像沸水一样滚来滚去:一定,一定!一定要让这个跟着自己的女人过得好,过得快活……可是可是……可怜哪,眼下跟着自己的这个女人其实也很可怜。
这顿简单的涮羊肉,让田行道吃得酒酣耳热。饭间唠的无非是些家庭琐事,虽然零零碎碎,却如羊杂一般,细嚼起来依旧有滋有味儿。至于夫妻间恶语相向,一方被逐的近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情形就像狗狗在路当中拉了一坨臭屎,谁都害怕抬脚误踏。酒足饭饱,菜尽汤残,雷莉关掉了电磁炉。房间里忽然静得出奇,雷莉收拾碗碟的叮当声,竟然让田行道阵阵心惊。那感觉,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听到了“嘀嗒嘀嗒”紧紧相逼的钟表声。
从提兜和篮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又装进了提兜和篮子里。晨晨又端起了锅。她们要走了,她们……田行道有点儿绝望地看着她们转身的背影。雷莉却忽然回头。“怎么,家务活儿都该我干吗?你吃都吃完了,还不回去刷碗哪。”“好好好,我干,我干!我刷,我刷!”田行道就像饭馆小厮,乖乖地接过装着脏碗脏盘的篮子,跟在雷莉和晨晨的后面,屁颠屁颠地走了。
十四
“钟点爸爸”已经有五天没来看羽升了。吕如蓝的心里塞满了因失望而生出的怨怼。当初是你主动应聘来当“钟点爸爸”的,没人逼着你赶着你拉着你求着你。当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也得讲信用,按点儿来按点儿走吧?何况你当的是个“爸爸”!你这样说不来就不来,说甩手就甩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吕如蓝沮丧地走进厨房,与老妈碰了个照面。老妈的真丝短衫上,一朵手绘牡丹开得正旺,衬得老妈脸上那些深刻的笑纹也变得灿烂起来。撞到女儿,梅薇猝然地停下脚,说道:“如蓝,蒸锅里是热好的包子、香肠和茶叶蛋,等羽升起床你们吃。妈妈走了,妈今天要到小区演出呢。”梅薇的眼睛里闪着游移的光点,掂着食品袋的右手不自然地向身后移藏。藏也无用,吕如蓝一眼就看到了,透明袋中隐隐约约是茶叶蛋、包子、酸奶……而且,而且,好像全都成了双成了对儿。
“妈,差点儿忘了,有一份文档,需要你认证一下。”吕如蓝居然冒出一句冷幽默。“什么?文档,认证……”梅薇茫然地眯起了眼。吕如蓝抓住老妈的手,就往书房里扯。硬撅撅的文件袋“啪”的一声拍在写字台上,居然拍出了几分纪委谈话的气氛。老妈疑惑地打开文件袋,于是她看到了白树森的资料复印件。银发闪闪,犹如戴着威严王冠的“国王”被解构了,七零八落地化为一组组化验数据和一行行诊断术语。尿素6.8,肌酐82,尿酸325……葡萄糖7.2,血红蛋白146,血小板总数228……尿糖超标,糖尿病;血压高,血脂高,有中风的可能;红血球+,尿路结石;右肾下可及29mm×25mm的囊性回声团,肾囊肿;三颗假牙,牙周病;割痔疮,内痔、外痔、混合痔……许久,梅薇才把头抬起来,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女儿,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吕如蓝没有闪避,她迎着母亲的目光说:“是白树森的女儿白玲玲让我转交你的。”“你你你,你怎么会和他的女儿……你你你,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吕如蓝忽然觉得无聊至极,于是她语气淡淡地说,“你约会了人家的老爸,人家就约会了我。”“唉——”老妈长出一口气,犹如割了嗓的母鸡,整个身子都颓散了。吕如蓝转身离去,她刚刚走到门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好像天花板上的泥灰掉了下来。吕如蓝回过头,看到地板上狼藉着破碎的酸奶瓶、裂开的茶叶蛋和露馅的菜包子。那些数据复印件呢,则如落叶一般散落在地板上。吕如蓝拿来笤帚和簸箕收拾残局。掉在地上的食品是垃圾,那些复印件却是贵重物品,又放回了柜子里。老妈回了卧室,犹如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一点儿声息。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吕如蓝正像猫儿似的,懒慵慵地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儿。“妈,有人找你。”吕如蓝提高嗓子,向卧室那边喊。“哎哎哎……”老妈慌慌张张地从卧室跑出来,打开了大门。“如蓝,是找你的。”老妈的声音里透着失望。吕如蓝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了笑吟吟的鲍圭。“你,不是告假,说是来了客人吗?”吕如蓝疑惑地问。鲍圭顿了顿,答非所问地说:“你,不觉得今天很热吗?”“是,今天,会很热很热的。”“带着羽升,咱们一起去清凉湾浴场怎么样?”吕如蓝未及答话,身后已响起汽笛一样的欢呼声。“噢,去浴场喽!噢,去浴场喽!”羽升光着脚丫,像蚂蚱一样在卧室门口蹦个不停。
清凉湾浴场是一个大型室内游泳馆。成人游泳池偏于一隅,主打项目是儿童嬉水区。卡通式水城和造型夸张的水滑梯是孩子们心仪的天地,他们游玩其间,笑闹声犹如水花一样飞溅不已。鲍圭似乎格外地投入异常地尽心,他放弃了去深水泳池舒展自己的机会,片刻不离地陪伴在羽升的身边。他和羽升一起在卡通式水城上攀爬、追逐,然后像大袋鼠一样将羽升护卫在怀中,两人一起从滑梯的顶端急速滑下,一屁股冲进浅浅的水里。鲍圭似乎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大孩子。
临近中午时分,三人一起在浴场享用了快餐。羽升显然是玩累了,填饱肚子灌足饮料,就在躺椅上进入了梦乡。吕如蓝与鲍圭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闲话,忽然沉默了。吕如蓝屏住呼吸,仿佛潜入了水底。鲍圭憋不住了,他先是喘了口气,接着就露出了骨鲠在喉,一吐方休的急迫。“我老婆,从新加坡回来了,带着我儿子。”“哦——”这次是吕如蓝呆住了,仿佛对方吐出的骨头又钻进了她的喉咙。“我的儿子,和羽升同岁。也像他这么……”鲍圭转过身,轻轻抚着羽升的额头,然后吐出了完整的话,“也像他这么压抑。”
吕如蓝讶然。沉吟片刻,她忍不住发问:“你儿子和你妻子,那天是不是你们一起在‘香香香’烧烤店吃饭?”轮到鲍圭讶然了:“你,怎么知道的?”吕如蓝咬着嘴唇说:“那天,我和羽升也在那儿。”“唔,怎么没有看到你?”鲍圭的口吻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其实,你应该过来,大家认识认识。”“没必要吧,我这辈子不大可能去新加坡定居。”“这么说,咱们俩是志同道合喽。”鲍圭咧了咧嘴,“我也是不愿意去新加坡定居。可是,我老婆的父母和兄妹都在那儿。”吕如蓝仿佛看到蛋壳上有一道缝,就叮了一下。“跨国分居,长不了哦。”没想到轻轻一叮,壳就散了。鲍圭神情颓然地说:“我老婆此番回国,就是来下最后通牒的。要么跟她走,要么就把离婚手续办了。”“离婚”二字送入耳中,吕如蓝竟然为之精神一振。那情形就像听到骨牌“哗啦”一响,接续的将是新的开局一样。吕如蓝半抑半扬地笑着,“下通牒的巾帼豪杰,有魄力。”鲍圭无奈地摇摇脑袋,“是,有魄力,说一不二,谁也别想跟她掰腕子。她已经颁布了禁令,在答复通牒之前,禁止我接近儿子。”“哦……”吕如蓝恍悟道,“怪不得你今天要带羽升出来玩儿。你老婆不让你见儿子,你是太……”“是的,太孤独,太难挨了。”鲍圭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如果不来找羽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一天。”吕如蓝深深地盯着对方,“你来应聘当‘钟点爸爸’,也是同样的原因吧?”“思念儿子,无以寄托,是羽升给了我安慰和快乐。我是真心喜欢羽升的。”鲍圭动情地回答。是啊是啊,看得出来,他真的喜欢羽升。那么,他会不会真的也喜欢……吕如蓝蓦然红了眼圈。那么那么,就让属于新加坡的归于新加坡,就让喜欢此地的选择此地吧。怎么不可能?完全有可能!吕如蓝喘息起来,犹如风箱鼓动着炉火。
一个人的出现,让风箱和炉火戛然而止。
“哟,真巧,真巧,你们也来这儿了?”声音很熟悉,吕如蓝一听就知道是闺密冯敏。吕如蓝转过头,看到了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冯敏。她吃惊地发现冯敏瘦了,憔悴得犹如一把脱了水的芹菜。“是啊,天热,鲍圭提议来玩儿水……”话说了一半,吕如蓝就顿住了。她在和冯敏说话,冯敏却飞快地与鲍圭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情形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窃贼在偷偷地换手。
如同往常一样,下午五时整,田行道抵达互助路幼儿园的大门口接晨晨。再过十五分钟,园门就会开闸放水,让孩子们拥出来。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保姆小玲。“叔,你快回来,爷爷在家里昏倒了……”小保姆慌慌张张,说不清门道。田行道也慌了,顿时麻了手脚。急急忙忙给雷莉打电话临时告假,请她大驾亲临。雷莉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老花招了,你来点儿新的行不行?”“花花花,花啥招啊?”田行道一头雾水。“当年你约我看电影,就用这一招骗过你老婆。”雷莉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田行道憋得喘不过气,他头蒙脚软地蹬着自行车往老爸家里奔。一进大门,就发现家里的味儿不对。使劲儿抽抽鼻子,闻出来了,是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儿。小玲半跪在茶几前,用抹布擦地毯。老妈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数落着:“我的眼睛看不见,你的眼睛还看不见哪?一大瓶碘酊都洒到地上了。”小玲辩解着:“俺的手抖啊,抖啊!爷爷满脸血,把人吓死了……”田行道气急地喊:“爸在哪儿呢?爸咋样啦?”“道儿,你回来了,爸在这儿。”田松石在卧室里应答着,听上去就像地震废墟下传出的声音。田行道连忙走进卧室,只见田松石倚坐在床上,纱布遮盖着半边脸,犹如舞台大幕半开半掩。“爸,你这是怎么了?”田行道凑到床边。“没什么,就是鞋底打滑,闪了一下。”田行道探究地望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是凹陷的,犹如涸塘的泥窝。父亲的眸子失去了往昔强势的犀利,因为羸弱而透着温情。田行道仔细察看,就见那半边脸上爬着一条长长的划痕,并不算深,抢眼的倒是保姆仓促间胡乱涂抹的碘酊,散散漫漫,仿佛婴儿的尿迹。
小玲心有余悸地说:“爷爷摔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真怕,怕——”老妈嘻嘻地笑,“我眼睛看不见。你爸倒在地上那一下,也没多大动静。我还想,也就是倒了个衣架子吧。”田松石嘿嘿笑着,“是衣架子嘛,就是个衣架子。”小玲摇着头,“爷爷倒在地板上,动静不大,模样可吓人哩。不会说话,不会睁眼睛。”
快了快了,老爸难以支撑身体了,他竭力掩饰的晚期癌症的真相就要露底了。田行道顿觉痛彻心脾。他望着客厅里那排摆满古瓷的博物架,看到那个康熙年间的观音尊煞有介事地稳踞不动,他的神情竟恍惚起来,仿佛满架的瓷器都是些殉葬品。就在此时,茶几上的电话机陡然响了。犹如听到了发令枪声,邹凤翎的电动轮椅迅速启动,径直移向茶几。作为双目近眇的残者,其动作的迅捷和准确令田行道为之愕然。眼看听筒就要落入邹凤翎手中,保姆小玲却出手先得,已然将听筒放到了自己的耳边。“唔——”小玲显然听出了门道,转眼间就把听筒传给了田松石。这番娴熟的配合令田行道目瞪口呆。
田松石将听筒紧紧地压住耳轮,仿佛耳轮是防漏的垫圈,压松了就会漏水。他的脸色呢,如同进了冰箱的冷冻室,愈凝愈僵,愈凝愈硬。“哦,哦,哦哦哦,我这就去。马上过去。”放下电话,田松石对家人说:“有急事儿,我得出去了。”邹凤翎撇撇嘴:“就这你还出去?你的身子骨,也真禁摔。”田行道说:“爸,我陪你去。”田松石断然地摇头摆手:“谁要你陪?你在家陪你妈说话吧。”田行道只得诺诺连声:“好,好,我陪我妈,我陪我妈。”
田松石前脚离家,田行道后脚就跟了出去。前面是公交站,公交车从田行道身后呼啸而过,然后在站区停下。转眼间,田松石就上了车。田行道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跑起来。一辆出租车从田行道身边擦过,减了速,与他并排而行。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问:“要不要上来?”司机的神情竟然有些严肃。田行道喘着气,点点头。“盯住那辆公交车!”田行道在车里指挥。“明白。”回答犹如军人般简洁而又坚决。公交车启动了,出租车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你快我快,你慢我慢,拿捏得恰到好处。
几番快慢转换,公交车在市医院站点停住,田松石下了车。田行道一手拉开出租车车门,一手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别!”出租车司机决然地将他的钞票推开,“这是哥们儿应该做的。哥们儿早看出来了,你在执行任务,你是便衣!”司机会意地向公交车那边努努嘴,竖起食指和无名指,做出个“胜利”的手势。随后,油门一加,旋即驶离。
田行道再看田松石,他已经进了医院的大门。田行道赶快追过去,紧跟着来到了三层的住院部。在病房的走廊里,田行道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须发松垂,长髯飘飘,身穿中式对襟衫,脚蹬黑布纳底鞋,手里还摇着纸折扇。这个犹如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人,不就是做古瓷生意的亭前郗老师吗?郗老师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儿,咦,那不是田松石蹬着小三轮车,在幼儿园门口接护的小妞柳琪琪吗?“爷爷!”妞妞看到田松石,哭叫着向他跑来,一头扑进田松石的怀里。爷爷!田行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泥塑般地呆住了。
避无可避,田松石看到了田行道。
“道儿,你来了?”田松石的神情和语调中既有讶然,也有一种释然。“来吧来吧,你来看看也好。”于是,田行道随着父亲进了病房。犹如小店打烊似的,医护人员正懒洋洋地收摊儿。取下氧气面罩,拔掉输液的针头,撤去心电监护仪……白被单掩住逝者之前,田行道一直盯着逝者的面孔。女人那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依然光润,犹如时时拂拭的白瓷。额头、鼻尖、双颐、下颌,都玲珑而小巧,透着天工的匠心。
“道儿,爸该和你谈谈了。”田行道耳边响起父亲那砂纸打磨般的嗓音。
十五
在吕如蓝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最拿手的家常菜就是汆鱼丸。与烧整鱼烧鱼块相比,汆鱼丸要麻烦得多。从鲜鱼的脊背处下刀,劐为两片,然后将鱼骨和鱼刺剔出。鱼肉是从鱼皮上一刀一刀刮下来的,再用刀背砸打成细茸。将葱末姜末放入鱼茸,然后兑入料酒、淀粉、蛋清和水,在钵盆里不停地搅打,直至打出劲儿来。嫩白的鱼茸一坨一坨地从母亲的手心里缓缓地挤出,落入似沸似止的汤锅,稍做潜游之后,便轻盈地蹿跃而起,在水面上欢乐地跳浮。如此的鱼丸,含在嘴里怕是要活起来呢。父亲辞世,母亲独处。家不似家,这道家常菜,母亲似乎再也无心操弄。不知今日为何,母亲又费时费力地将一钵热气腾腾的汆鱼丸摆上了餐桌。鱼丸汤钵的周围,像模像样地摆了几个冷碟热盘。“妈,今天有客人吗?”吕如蓝好奇地发问。母亲笑了笑,“你不就是客嘛。咱们自己吃。”
餐桌上的确只摆了三双筷子,吕如蓝落座时,心内依旧存着蹊跷。羽升无思无虑,只顾使筷弄匙,大快朵颐。
饭毕收摊儿,母亲早系上了围裙。吕如蓝跟着进了厨房,母亲却说:“别下手了,陪你儿子做作业去。”吕如蓝搓搓手,转身离开,心里不无调侃地自嘲,得,这一弄还真像客人了。吕如蓝坐在桌旁监督羽升写作业,羽升就把作业写得很专心。然而,吕如蓝却时常分心,一种异常的预感袭扰着,那情形就像天气要变,骨关节在隐隐地作痛。
果然,积雨云悄悄地出现了。母亲在房间的门口探出头,向吕如蓝勾了勾手。
“羽升,你好好写作业,妈妈去办点儿事儿。过一会儿要检查你的作业啊。”吕如蓝把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仿佛不堪重负,羽升的小肩膀向上顶了顶:“嗯,你去吧。”梅薇把吕如蓝领入她的卧室,回手关上了房门。如同被密封袋套了头,吕如蓝觉得有点儿闷。“如蓝,妈有件事儿要告诉你。”梅薇的语气很郑重,与其说是“告诉”,毋宁说是“通知”。吕如蓝下意识地坐直了。那情形,就像是坐在会议室的第一排听报告。“如蓝,我和你白伯伯决定了,他搬到这儿来和我一起住。”
吕如蓝蒙了。“你白伯伯”!这就是说,那个白树森已经是你的伯伯了;这就是说,母亲已经朱笔签署了“决定”,你不过是接受通知罢了。吕如蓝脱口道:“那羽升就跟着我,一起走了。”
“嗯,也好,也好。”母亲点着头,“大家都方便,都方便。”吕如蓝心里猛地一凉,哦,竟然没有一句挽留的客气话。即使祭出了外孙这件宝器,也毫无功效。如同作呕似的,一句话涌到了嗓子眼儿:这房子,还有我爸爸一份儿!母亲显然猜到了堵在女儿喉咙里的是什么东西,没等女儿吐出来,老妈就急急地说:“我和你白伯伯不结婚,我们俩也就是搭个伴儿罢了。我和你白伯伯都老了,会走在前面的。将来,这房子给你,给羽升。”
仿佛是做贼被人抓住了手,吕如蓝红着脸叫起来:“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老妈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苦苦地笑了笑。吕如蓝无可辩白,她起身说:“妈,那我们这就搬走了。”老妈讶然道:“这就要走?不急,不急,过几天也行。”“不了不了,其实前几天我就想带着羽升回我们自己那边住了。那边的房子老不住人,坏得快。还不就是因为担心你一个人冷清,想在这边多陪陪你,所以没好意思说。既然有白伯伯陪你,我这当女儿的担心,也就多余了不是?”
老妈咧咧嘴,一时无话。吕如蓝声色不动,喉咙眼儿里却有一种咳出痰似的快意。母女间正尴尬着,鲍圭上门来了。
老妈就此脱身道:“如蓝,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妈没有意见。我还有事,你们俩聊,你们俩聊吧。”鲍圭望望梅薇离去的背影,疑惑地问:“你和你妈,没什么事儿吧?”吕如蓝轻描淡写地说:“能有什么事儿?还不都是些家务事儿呗。”鲍圭搭讪着:“唉,家务事儿难断,难断家务事儿啊。”
吕如蓝瞥了他一眼,怨怨地说:“你到这儿来干啥,是不是你老婆不让你见儿子,你又来拿我们家羽升解闷啊?”鲍圭笑了笑,打开手里的提袋。“我给羽升买了件礼物,希望孩子能喜欢。”这是一双轮滑旱冰鞋,鞋身上缠绕着一道道流线型的色条,太空银、鲜橙黄、孔雀蓝。坚实的底座上装配着乌黑的滚轮,看上去犹如造型独特的科幻式战车。吕如蓝犹豫着,未及伸手去接,羽升已从身后钻出来,把旱冰鞋抱进了怀里。从鲍圭进屋的那一刻起,孩子就竖起了耳朵,听着大人们的谈话。此刻终于忍不住,跑了出来。
鲍圭俯下身,亲昵地抚着羽升的小脑袋。“喜欢吗?”“嗯。”羽升仰着脸笑,双眸犹如露珠一样闪闪发亮。“来,穿上看看。”鲍圭慈爱地亲自动手,把羽升的两只脚在旱冰鞋里侍弄妥帖。羽升就像听凭主人在脖子上套项圈的小狗一样,乖乖地让鲍圭摆布。
“咱们到院子里去滑,咱们到院子里去呀!”穿好旱冰鞋,羽升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身手了。羽升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有旱冰鞋,羽升就像跟屁虫似的尾随着,间或能将旱冰靯借来穿一会儿玩一会儿。现在爽了,现在羽升自己的旱冰鞋比他们的还要潮还要靓呢。
楼前的小路和住宅区的小广场都铺着水泥地坪,羽升摇摇晃晃地在前面滑行,鲍圭和吕如蓝就或快或慢地跟在孩子的身后。走着走着,遇上了邻居彭姨。彭姨犹如看到了观赏植物似的,驻足观瞧。吕如蓝索性摆出任人照相的Pose,周身蜜饯一般溢着甜汁。“你们,三个,一起出去玩儿啊?”彭姨讪笑着。“嗯啊,我们俩,带着羽升,一起遛遛。”吕如蓝一副满足的样子,就像填饱了美食,要打嗝。吕如蓝故意靠过来,挨着鲍圭,演出一般地往前走,她心里暗暗地发笑,嘻嘻,这蚊子似的老太婆,一准儿还在背后盯人哩。走出老远,吕如蓝蓦地回身,彭姨果然还在原地观望,犹如不愿离场的观众。
羽升在住宅区的小广场上驰骋,小广场的中心筑有花坛,花坛里姹紫嫣红,玫瑰牡丹开得正盛。鲍圭和吕如蓝就坐在大花坛边聊天,看上去俨然一对夫妻。吕如蓝心情正好,鲍圭却忽然转了话题。“我来,是特意向你道别的。”吕如蓝大惑不解,“你你你,道什么别啊?”
鲍圭说:“咱们带着羽升在浴场游泳那天,我告诉过你,我妻子这次从新加坡回来,原本是要最后办理离婚手续的。可是,因为儿子不屈不挠的哭闹,当妈妈的和当爸爸的最终决定,再试着和好一次。”
“哦……”
“也就是说,我决定了,随妻儿一起去新加坡。”
真的是道别!莫名的伤感忽然袭来,吕如蓝连忙转过脸。
“你知道,是谁促使我最终下了决心,要和妻儿在一起吗?”“谁?”鲍圭扬了扬下巴,将目光投向正在小广场上滑旱冰的羽升。“你是说,羽升,我儿子?”吕如蓝疑惑地问。“是的。你还记得那一次出游,我们一起去皇姑寺烧香许愿的事儿吧。”当然,在吕如蓝的记忆里,去皇姑寺烧香许愿的情景清晰如昨。此刻,莲花座上的菩萨仿佛又在袅袅的烟气里隐秘地发笑。当鲍圭虔诚下跪,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吕如蓝在鲍圭的身后猜测,他或许是在祈愿能与自己终成眷属吧,所以,当吕如蓝焚香下跪之时,她也在心里求告,菩萨,保佑我们俩能成,能成,能成……
想到这儿,当时的甜意,竟变得有几分酸楚。
于是,吕如蓝苦笑着摇摇头说:“可能是傻了吧,我这个人老忘事儿。烧过啥香许过啥愿,都不记得啦。”“你不记得羽升在菩萨面前磕头磕得那么响吗?羽升把他许的愿告诉了我,他求菩萨保佑爸爸妈妈能和好,让他重新得到一个完整的家。”听了这句,吕如蓝垂下头,肩膀抖动起来。鲍圭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就想,我的儿子会不会在新加坡的什么寺庙里,也正跪求着菩萨……”
吕如蓝抬起头,已是泪眼蒙眬。
“哦,我来啦——”羽升蹬着旱冰鞋,犹如快乐的飞鸟一般滑到了他们俩的面前。兴奋的羽升脸颊绯红双目放光,他撞进鲍圭怀里,脱口就喊:“爸,这双旱冰鞋太棒了!”听到“爸”这个字,吕如蓝蓦地哭出了声。
滨湖路边栽种着许多垂柳,微风徐来,湖波荡漾,傍湖而筑的小楼就笼在了一派烟柳之中。小楼是仿古风格,挑角飞檐,雕梁画栋,然而墙体的底部却是西式的石体砌筑,那模样就像穿了国粹戏装,下面却露出了西式的皮鞋。
它就是天韵茶楼。茶楼的一层租给了古琴培训班。琴身横亘,丝弦和鸣,虽然没有俞伯牙、钟子期,却也宛如高山流着清泉,附庸出几分仿古的雅致与风韵。茶楼的二层和三层是许多隔间,厚实的木壁木门,里面的茶桌茶椅也都是原木原色。临湖的一面,轩窗微开,迎风远眺,令人心神怡然。木楼梯踏上去有些吱吱作响,仿佛在发出轻微的叹息。田行道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在心里嘀咕,父子之间说说话也就罢了,何须约见客人一般,安排在此种去处。
包间名曰“飞云轩”,听上去倒还清雅。然而那三个字涂得大绛大红,腻如唇膏,看上去也就俗了。服务生拉开滑门,田行道看到茶桌边除了父亲,还坐着一男一女。男人垂着须发飘着长髯,对襟灰衫纳底黑鞋,一派仙风道骨,此人正是做古瓷生意的亭前郗老师。田行道躬躬身,说了句“郗老师好”。郗老师很熟稔地颔首一笑,算作答礼了。
等把目光移向女人,田行道不禁愣住了。西式套裙金边眼镜,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这教授派头的女人不是人称“槐下竺老师”的古瓷行家吗?道儿上的人都知道,在亭前郗老师这儿买的是侥幸是便宜,在槐下竺老师那儿买的是“对”是“真”。这两个人是冤家对头,唱的是对台戏。这两个人,怎么会坐到一起了?
田行道正愣着,竺老师先笑着伸出了手,“是松石的儿子吧?打过交道,我们打过交道。”田行道脸上一热,连忙握住对方的手,含混地说:“是是是,请教过,指点过。”这桩事情是不能在田松石面前提起的。邹凤翎怀疑家中那个康熙年间的观音尊被人偷换过,所以要让儿子田行道找个内行人做做鉴定。母命不可违,于是田行道就将那郎窑红观音尊偷偷地从家中拿出,请槐下竺老师给长了长眼。此事是瞒着父亲做的,田行道生怕竺老师当面重提。田行道与竺老师相握之时,手上也就略略重了几分。还好,竺老师淡淡一笑,抽出手来,再无他语。
田松石摆摆手,让儿子坐下,这才说:“道儿,喜欢古瓷的都和这两位老师脸儿熟,爸今天告诉你,他俩是夫妻。”田行道向二人拱拱手说:“哟哟哟,要不是我爸说你们是一家人,我还一直觉得你们是对头哩。”郗老师说:“你说得不错,我们俩的确是对头,她唱的是她的角儿……”竺老师道:“我演的,是我的戏。”
田松石乐呵呵地做着注释:“嘿嘿嘿,他们夫妻俩,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生意经嘛,里外通吃,里外通吃。”
三个人会心地笑着,田行道暗自思忖,不知道父亲在这里面,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唱的又是哪出戏。
竹雕茶台上,猫耳茶盅有些零乱,金瓜小壶中的普洱已经喝残。显然,在田行道进来之前,父亲和这夫妻俩已经坐了许久。及至服务生斟换了新茶,郗、竺二位即起身告辞。田松石执意相送,居然把田行道撇下,一直将客人送出了天韵茶楼。田行道一边独自饮茶,一边掂量着父亲送客的分量。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不曾有过如此之重的礼数。父亲拖着沉疴之身,出屋,下楼,然后又缓缓地走了回来。
田行道说:“爸,我看你和这郗老师竺老师,关系近得很哩。”田松石说:“是啊,他们夫妻俩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俩是咱们家的理财师。”田行道不解,“理财师?咱们家的?”“对呀,你爸这一辈子赚的钱,差不多都投资到古瓷收藏上了。买买卖卖,进进出出,都是他俩打理的。这些事,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今天让你到这儿来,也是想让你们互相见个面儿,认识认识。以后,你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得知父亲的用心,田行道不由得心头一酸。他连忙说道:“爸,你身体还挺得住,别想那么多……”
田松石的鼻翼犹如蝉翼一般颤动着,随即缩瘪了下去。原本晶亮的黑豆眼儿暗淡着一点微光,将熄未熄。“唉,终究是要走的,终究要走……”恍惚间,田行道仿佛看到了自己老去之后的模样:如父亲一样自来卷着的头发与鬓角变得斑白而颓秃,蒜头鼻与黑豆眼儿呈现着脱水般的蔫态。
“爸,别想那么多,别想。”说这话时,田行道感到太阳穴处的青筋在跳胀。他的目光像蚊子一样伏在父亲的太阳穴上,是的,父亲的太阳穴附近也有一条虬曲的青筋,形态居然也惊人的酷似。哦,真是血脉相承啊!田行道暗自感叹,作为儿子,自己的身体俨然是一个精确的复制品。
就在此时,服务生拉开滑门,田行道望着进来的两个人,不禁有些愕然。田松石郑重其事地介绍,小小瘦瘦的妞妞是琪琪,牵拉琪琪的是何婶,一个老实巴交的保姆。琪琪看到田松石,即刻张开双臂,颠颠蹦蹦地扑了上来。“爷爷,爷爷!”雪白的连衣裙像风帆一样兜开,丝带扎束的黑发犹如飘拂的流苏。
琪琪扑进田松石的怀中撒着娇,田松石的眉眼顿时灵动起来,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年轻了。“哦哦哦,乖妞妞,吃棒棒。”像变魔术似的,田松石的手里就拿出了一根巧克力棒,在琪琪的眼前逗弄着。琪琪笑着接过来,小手灵巧地撕开包装,舌头探出来舔了舔嘴唇,然而胳膊一伸,先将美食送到了田松石的嘴边。田松石做出贪馋的样子,犹如河马一样张大嘴巴,迎接美食。巧克力棒触及舌头的瞬间,门齿已然合下,只轻轻地咬啮了一点点。看着田松石美滋滋品味的样子,琪琪这才把巧克力棒拿回来,心满意足地放进自己的嘴里,“嗞嗞嗞”地嗍了起来。
这一幕,让田行道看呆了。
田松石弯弯腰,将琪琪从怀中放下来。“琪琪,你的巧克力,让哥哥吃一口。”田松石抬起手,向田行道指着。“不!”琪琪盯了田行道一眼,不情愿地扭转了身子。
田行道大吃一惊,什么,哥哥?琪琪是叫田松石“爷爷”的呀!看着儿子的神情,田松石咧嘴笑了笑,“呵呵呵,琪琪舍不得让哥哥吃呀。那好,何婶,你先带琪琪去湖边玩玩,然后再回来吃饭。”
听了田松石的吩咐,何婶扯着琪琪离开了。滑门拉合,脚步声和孩子的笑声渐行渐远。田松石敛了笑,神情凝重地对儿子说:“琪琪,是你妹妹,亲妹妹。”
田行道屁股一溜,几乎要从木椅上滑下来。
田松石一字一顿:“你,和琪琪,这就算是,正式见过面喽。”
于是,田松石不慌不忙地讲起了琪琪的来历。田松石早年在江南一带做布匹生意,他一门心思挣钱,所以很少归家。大男人孤身在外,寂寞难耐之时,免不了做些偷腥解馋的事儿。琪琪的妈妈柳雨萍是布料批发店里的帮手,这姑娘不但照料店里的生意,也照料田松石的生活起居。照料着照料着,两人就照料到了一起。柳雨萍的父母和亲戚结成联盟,对柳雨萍和田松石多方施压,大张挞伐。压来压去,不但没有将两人分开,反倒将两人压成了难分难舍的一体。及至后来,柳雨萍生下了女儿琪琪,田松石和柳雨萍在江南待不住,只好清理了那边的生意,回来另购了一小套房子,请了保姆何婶,照料柳雨萍母女。
听了这些,田行道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养小三儿嘛!一股明火从双目中蹿出来,径直喷向父亲。田松石合了眼,犹如在佛前参禅。眼皮再抬起时,双眸寒凝如冰。
田行道的目光退缩了。
他无力谴责父亲。父亲完全可以抛弃他和母亲,然后再与年轻女人名正言顺地一起生活。可是,父亲从江南回来之后,依旧不离不弃,尽心照料着久病的发妻。然而田行道自己呢?自己为求新欢,舍掉了妻儿……“爸,你做得比我好……”田行道嗫嚅着说。田松石缓缓地摇摇头。“琪琪的妈妈得了渐冻症,原以为会慢慢地……嘿嘿,谁知道,会这么速冻哩!”田松石的干笑声透着凄厉。
“爸,万事儿都要想开,想开。”田行道想说些安慰话。“嘿嘿,你爸现在想得很开。趁着我脑子清楚,我把咱家的事儿给你交代交代。”田松石一边说,一边把两张纸递给了儿子。
“这上面都写着哩,咱们家的博物架上,最值钱的就这几件东西。南宋龙泉长颈瓶和北宋耀州窑牡丹花口尊,还有元代钧窑蓝釉渣斗,是给你琪琪妹妹的。南宋吉州窑如意纹梅瓶,前清龙泉窑双鱼纹折沿盘,元代耀州窑交枝牡丹碗,北宋定窑划花莲文洗,是给你妈妈的。博物架上其余的那些东西,也还值些钱,但都不是啥贵东西喽,也都留给你妈妈吧。这些东西,都没有你的,你不要怪爸爸。因为你成家的时候,已经拿过你的一份了。房子家电家具什么的,已经都给过了你。你离了婚,给了那个女人,你自己再挣吧。”
田行道连连点头。“是是是,爸,我这边,你不用多操心。”“爸想操心,也操不动喽。”田松石长长地叹口气,“爸这段时间,活得很累很累。我想出去旅游,放松放松,散散心。你妈妈,还有你这个妹妹琪琪,就交给你了。”“旅游,放松,也好,也好。可就是,你自己能行吗?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不用了,我参加的是个夕阳红旅游团,都是老人,还配着医生哩。”田松石成竹在胸。望着父亲指挥若定的模样,田行道不由得心生惭愧。在父亲面前,自己始终是个矮子,是父亲出钱把自己养大,是父亲出钱为自己买房娶妻,直到垂垂老矣重病缠身,所有的事务仍是父亲在一力撑持。
夕阳的斜晖从临湖的轩窗投射进来,在湖水的映照下,呈现出一道道异样的回光。田行道看了看手机,起身告辞说:“爸,我得走了。”
“走什么?这个茶楼的餐食很有特色,大家一起用饭。”
这个“大家”,显然包含着琪琪。保姆何婶带着琪琪从湖边玩耍回来,田松石就吩咐服务生开始上菜。靠湖吃湖,菜式的特色离不开一个“湖”字。湖蟹、湖螺、湖鱼、湖虾……素菜中还开列了干制的湖笋湖藻之类的东西。琪琪像小猫儿一样,盯着鱼盘子。田松石戴上老花镜,用筷子划拉,下手拈挑,费力地为琪琪剔着刺。
琪琪还是被鱼刺卡住了。
“呃,呃呃呃……”琪琪涨红着脸,张大嘴,可怜巴巴地用小手掏喉咙。“哦哦哦,琪琪不哭,琪琪不哭。怪爷爷,都怪爷爷……”田松石心疼地跺着脚,探着脑袋往琪琪的喉咙里看。琪琪下巴一晃,田松石鼻梁上的老花镜就被碰下来,“当啷”一声,碎掉了镜片。
“琪琪,来。让,哥,哥来。”田行道艰难地吐出“哥哥”两个字。他轻轻地托住琪琪的两腮,稍稍移转,就看到了那根鱼刺。
“哦,乖乖,别动别动。哥哥这就给你拿出来。”话一出口,田行道有些吃惊,自己说话的语调怎么会如此亲昵?
“嗯,嗯……”琪琪泪眼婆娑地点着脑袋,居然那么的顺从。
鱼刺终于从琪琪的喉咙里掏出来了。
琪琪索性掉转小屁股,把身子转向田行道这边。于是,田行道就代替父亲做起了从鱼肉里剔刺的活儿。这是一桩很烦琐的事儿,田行道却出奇的耐心。琪琪的一双小黑豆眼儿信赖地望着田行道,每吃下一口鱼肉,就啧然有声地抿一下嘴,仿佛在由衷地赞美。怪了,怪了,田行道在心里自嘲,这琪琪原本应该是扎进自己心里的一根刺,自己怎么会有一种亲切的认同感?
吃着吃着,田行道的手机响了。看看来电显示,是太太雷莉。田行道赶忙接听。“喂,怎么不回家做饭?”雷莉在那边质问。“嘿嘿,我不是向你请过假了嘛。今天下午我爸找我,要谈谈家里的事儿。”虽然雷莉看不见,田行道的脸上还是赔着笑。“还没谈完?”“嘿嘿,我错了,我错了。我忘记告诉你,我爸跟我谈完了,还要留我在这儿吃饭。”“在这儿?这儿是哪儿?”雷莉显然听出了问题。“在在在,天韵茶楼……”田行道忽然口吃。“天韵茶楼?你编吧,你编吧,你先编好了再说。”“我没编。”“哼哼,你爸找你谈你们家的事儿,不在家里说,还挪到茶楼去了!说吧,你到底在哪儿?你跟谁?”“跟,跟你妈的蛋!”一股无名火忽然蹿起来,田行道骂出了声。
像是救火一般,父亲在旁边伸出胳膊,拿过了手机。
“喂,雷莉,我是爸爸呀。”田松石对着手机说话,脸儿却偏过来,朝着儿子笑。雷莉那边的话音儿带着哭腔。“爸你听到了吧,他骂人。”“他不对,我打他的屁股。”田松石小事化了,语调轻松。“呜呜呜……”那边却没完没了,哭出了声儿。田行道在旁边听到了,向父亲咧咧嘴。“哟哟哟,雷莉,你那边儿咋那么乱哪?爸听不清楚。”田松石揣着明白装糊涂,“哎呀,爸是在家里吃饭吃腻了,想出来换换口味。天韵茶楼的茶餐不错,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不了,我还有事儿。”雷莉把电话挂断了。
十六
吕如蓝从母亲那里搬回自己结婚后的小家,原本应是小船归港,稳稳泊定了。谁知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浮生若寄,身无所栖的漂泊感。这是她与田行道一起生活过的小家,现在在她的眼前却陌生而又疏离。那情形就像弃壳出走的寄居蟹,一番游历之后,重回旧壳,却对昔时的栖身之所心生惶然。起居室的那件长布艺沙发,扶手处怎么会有一片猫尿般的痕迹?哦,想起来了,田行道喜欢躺着看电视,那是脑油留下的污渍。卧室的墙上怎么有那么多芝麻点儿?唔,那是田行道拍死的蚊子……最惑人的是一股若有若无、若在若失的气息,犹如发酵的馊米一般醇厚且悠长,丝丝缕缕地钻入吕如蓝的鼻子里。吕如蓝狐疑地抽吸着鼻翼,循着那气味儿缓缓移步,最后在大立柜的面前停住了。它是吕如蓝与田行道成婚时打制的家具,单薄的榆木框架嵌配着一块块五合板,犹如纸糊的灯笼。立柜的四只脚残了一只,用木胶粘修了,留着骨折的后遗症。
若有若无的气味是从合不严的柜门缝隙里出来的,吕如蓝屏住气,猛地扯开柜门,那情形犹如捉贼。大立柜晃了又晃,还好,未被吕如蓝的气势吓倒。第一眼看到的是吕如蓝自己的长大衣、短外套和裙子,然后就是羽升的羽绒服。吕如蓝一边嗅闻,一边把脑袋探进去。哼哼,看你还往哪里藏!冷冷地咬着牙,一把揪住了挂在最里面的长睡袍。白色的睡袍已然泛黄,绒毛零乱,看上去犹如一只丧家瘟犬。吕如蓝恼极了。她恼的是自己竟不曾把田行道的睡袍扔掉,她更恼的是自己居然还忘不掉那曾经熟悉的气味儿。
呸,你个狗味儿!她怒骂着,狠狠地甩动了手臂。睡袍连着衣架,衣架扯着挂杆,挂杆拉动立柜,纸灯笼一般的柜身摇摇晃晃,訇然倒下。说破裂也好,说破碎也罢,那薄柜就像吕如蓝的婚姻一般变得不可收拾。衣物从裂开的柜体里散出来,犹如淌出的肚肠。吕如蓝沮丧地清理好衣物,然后使足气力,想把柜子重新立起来。调换不同的角度,尝试各种姿势,木柜仅仅是扭扭腰翻翻身,复又顽劣地赖躺在地上。吕如蓝终于领悟,这不是一个女人能独自完成的任务。
董全胜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吕如蓝正躺在床上喘气。董全胜先解释了一番打电话的原因,说是鲍圭临行前特意叮嘱,要他关照羽升这个孩子。本周末,户外俱乐部有个活动,所以董全胜希望羽升能够参加。吕如蓝听了,淡淡地回了一句:“再说吧。”“哦——”那边虽然只传来一个字,却听得出难掩的失望。吕如蓝偏偏脑袋,正要把电话挂断,她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柜子,忽然鬼使神差地说:“喂,你能不能过来帮个忙啊?”那边大喜过望,“能,能。告诉我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招之即来。路虎车载来了老虎一般孔武有力的董全胜。望望地上躺着的薄木柜,董全胜嬉笑着弯下腰,嘴里说一声“起来吧,你”,赖在地上的木柜就乖乖地站了起来。破相了,骨折了,脱臼了……勉强站立的木柜哆哆嗦嗦,狼狈不堪。董全胜随口道:“这柜子不行了,应该换掉了。”吕如蓝没接茬儿。董全胜一怔,立刻改口道:“嗯,搞一点儿胶水来,粘粘修修,照样能用。”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在木柜身上拍拍按按,捏捏拿拿。那模样,俨如医术高超的正骨师。
瞧这人,外粗心细,乖着哩,吕如蓝抿嘴儿一笑。见女人乐,董全胜也跟着笑。“柜子就这样吧,还有啥忙要帮啊?”
“就这点儿忙。”
“就这一点儿?”董全胜意犹未尽地搓着大手。他东张西望,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卧室的双人床上。“你这床,我帮你挪挪吧。”“挪床?”吕如蓝不解。“对,挪床。这张床,摆向不合风水。‘脚西头东,脑涨头疼。’水是往东流的,气也是往东走。你想想,脚底板的浊气都涌到脑袋上,能不脑袋大吗?”“嗯嗯嗯,我说咋老是头疼哩。”吕如蓝将信将疑地点点脑袋。最让她脑袋大的事儿,就是与田行道夫妻不睦了。不知何故,此刻她居然联想到夫妻俩之所以劳燕分飞,或许和卧床的摆放也有关系吧。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流东流,就是因为床头的方向朝东哦。
董全胜接着又说:“这是从中国风水学的角度来分析的,要是用现代西方科学来看呢,地球有南北两极,磁力线是南北方向的。卧床南北摆放,人体的血液顺着磁力线流动,一顺百顺哪。”“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吕如蓝仿佛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她马上动手,去搬大床。“我来我来。”董全胜拦住她,自己开始行动了。只见他粗壮的双臂轻轻一拢,床上的卧具就像半推半就的女人一样被他搂在怀里。卧具被搂到客厅的大沙发上,然后乖乖地躺下,男人就离开客厅,再去挪床垫。床架是男人和女人共同挪动的,一人一边,协力而为。牵一发,动全局。既然大床挪了,床头柜、梳妆台……也都随之重新摆放,整个卧室终于呈现出别样的格局。
董全胜粗犷的脸上有了粗大的汗滴。“咱们,到客厅休息休息?”吕如蓝有点儿过意不去,翻来找去,找到几罐“杏仁露”。吕如蓝就用儿子喝的儿童饮料招待这个大男人。董全胜扯开铝盖,一仰脖,喝干了。“嗯,不行,这不行。”董全胜抬头望望天花板,连连摇头。“什么不行?”“你瞧你瞧,‘横梁压顶,六神不宁。’沙发摆在横梁下面,大忌,大忌呀。”吕如蓝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仿佛屁股下面坐住了老鼠。可不是,可不是嘛。自己整天心神不安,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很可能!于是,两个人合力移沙发,移茶几,移电视柜……对客厅大动手术,彻底整容。
董全胜又进了厨房。“洗衣机可是不能放在这儿啊,厨房是灶王爷的私家宝殿。洗衣机在这儿轰隆隆一转,搅得灶王爷不安,家里的好运气就给转没了。”董全胜指着洗衣机,连连摇头。吕如蓝就搭上手,和对方一起把洗衣机搬进了卫生间。顺便,他们俩又一起把卫生间归整了一遍。
让人家干了这么多活儿,吕如蓝有点儿过意不去。她悄悄给老妈打了电话,让她临时去学校接一下羽升,留羽升吃个午饭。安顿好了儿子,吕如蓝试探地问:“真不好意思,让你辛苦了。中午,请你吃个饭吧?”“好哇好哇。”董全胜迫不及待地答应,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
虽然诚心诚意,但吕如蓝还是有几分不悦。瞧这人,连个客气话都没有哇。出了院门儿,街边就有一个中档菜馆,叫作“宴客楼”。这里宴不得贵宾,宴一宴普通的客人还算有脸儿有面儿。吕如蓝陪着董全胜进来,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就送上了菜单。吕如蓝客气地把菜单递给对方:“想吃啥,自己点吧。”“行行行。”董全胜将菜单一把接过,“我来我来。”董全胜抠一下鼻孔,翻一页菜单。仿佛那些菜式都是堵在孔道里的鼻屎,须一抠为快。吕如蓝赶忙把目光移开。
蟹、鳖、虾、鸽,菜单上的四大贵族都被他请了出来。吕如蓝心里敲起了架子鼓。他可真能点菜,真能!“咱们,喝点儿酒?”仿佛是询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嗯,喝,喝。”吕如蓝不知所措地点头。“茅台就算了,假的多。那就,来瓶五粮液。”“我我我,不喝白的……”打开记忆,吕如蓝拼命搜寻关于五粮液的价格。“给你来瓶干红。国产张裕,比法国货实惠。”“行行行。”吕如蓝嘴里应着,心里却暗自盘算,干红葡萄酒,喝不完还可以拿回家当料酒,烧菜用。想必是干活儿出力的缘故,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桌,董全胜就欣欣然动作起来。“吃呀吃呀!”他用筷子戳戳点点。“嗯,自己来,自己来。”吕如蓝赶忙举筷。“干,干!”他把酒杯伸过来。“嗯,喝,自己喝。”吕如蓝用红酒和对方的白酒碰了杯。董全胜俨然是主人,他在殷勤待客。
吕如蓝下意识地摸了摸旁边的手袋。手袋里的现钞不多,幸亏还有银行卡可刷。这个风水先生,真是贵得很哪!虽然对方是高价产品,客气的感谢话还是要说的。吕如蓝端着酒杯站起来。“董主任,让你受累了。这一杯,我敬你。”“主任”的头衔是按“户外运动俱乐部”这个词组封加的,算不上富丽,但还堂皇。“哎哎哎,小吕,你这就外气了,外气了。叫董哥哥,董哥哥。”“好,董哥哥,敬你一杯。”吕如蓝忍俊不禁,“哥哥”二字一出口,顿时把对方叫近乎了。“小吕的酒,哥哥喝,哥哥喝。”董全胜开心地灌下一满杯。小吕,小吕,吕如蓝在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怪了,让对方这么一叫,就将她叫得很小很小。
两人原本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维系其间的,也就是鲍圭。再延伸,就是那个“户外运动俱乐部”。幸亏董全胜不仅能吃能喝,而且也能聊。聊着聊着,董全胜忽然说:“鲍圭这小老弟,特别喜欢你儿子。”吕如蓝心里一颤,嘴上却说:“那是他的职责,他是应聘的,‘钟点爸爸’嘛。”“鲍圭临行之前,还特意叮嘱,让我多来看看羽升,多带这孩子出去玩玩。”莫名的酸楚涌上来,吕如蓝连忙垂下脑袋。“他鲍叔叔这个人也真是,走就走了吧,还瞎操心。”“唉,小鲍也不容易,他太太带着儿子在国外,和他分居。他屁股后面还有个女朋友,穷追不舍。”“女朋友?”吕如蓝狐疑地望着对方,恍惚间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是啊,小鲍的女朋友是报社的,你也见过嘛。”吕如蓝蒙了,那女人是报社的,而且她还见过!“谁呀谁呀,她是谁?”吕如蓝忍不住嚷嚷起来。“小冯,冯敏。她经常跟着小鲍参加户外俱乐部的活动,一起野营,一起住帐篷。痴心哪,小冯真痴心。”
“哦……”吕如蓝惊愕地捂住了嘴,仿佛一松手,舌头就会钻出来。怪不得,怪不得那次去黄河滩露营,冯敏坐在鲍圭的汽车上。怪不得冯敏一点儿也不怕汽车上的那条大藏獒……此前生出的疑惑,此前猜不透的谜团,似乎一下子全都解开了。吕如蓝顿时对冯敏生出了怨气。吕如蓝正在发呆,董全胜忽然站了起来。“嘿嘿,酒通尿路通。你吃着,我去方便一下。”这人,真直。可是,也真够粗的。看着董全胜的背影,吕如蓝摇了摇头。
董全胜回座之后,吕如蓝勉强与之又聊了一会儿。她掂量着,这一餐的花费和陪对方吃喝的时间,已经折抵了对方付出的劳累,于是她向服务员摆了摆手。“服务员,我埋单。”服务员近前回答:“这位先生,已经结过账了。”吕如蓝把目光转向董全胜,歉然道:“董哥哥,这不像话,不像话。”董全胜笑吟吟地说:“下回你结,下回。”还有下回吗?吕如蓝不咸不淡地咧咧嘴。
要走了,服务员又端来两份主食,三鲜锅贴和肉包子。吕如蓝连连摇手:“怎么还送?错了吧?”董全胜说:“没错,我点的。羽升没来,打打包,给孩子带回去。”打好包,吕如蓝把两份主食掂在手里,她不由得感叹,董哥哥这人,外表看着粗,其实心思挺细的。
万屏山景区是新开发的一处旅游胜地,群峰如屏,叠峦似幛,峭壁挂松,悬崖跌瀑,别有一番风味。野山野水,都是造化天成,自然设就。所谓壮丽,所谓雄奇,不过是人们的感受而已,与山水自身原本无涉。你叹与不叹,你赞与不赞,它们都自存自在,亘古不移。要把城市人群吸引至这野山野水中来游玩,修修石阶建建亭台都是少不了的面子活儿。支撑景点的骨架还需要一些文化内涵,云深树茂,溪清泉冽,这是道家修行的洞天福地呀,于是就有了浮丘公在万屏山得道成仙的传说。穿凿附会也好,张冠李戴也罢,当年浮丘公在此山的遗迹比比皆是,可供游客驻足流连的景点也就星罗棋布了。
导游小罗姑娘带来的是一个“夕阳红”旅游团,团队二十来人,都是些日薄西山的老年人。小罗姑娘耐心,对唠唠叨叨啰啰唆唆的人不厌不烦;小罗姑娘细致,对身体欠佳行动迟缓的人特别留意格外照料。小罗姑娘收入不高,她可不愿意出了差池被扣掉提成和奖金。她此番率领的这支杂牌队伍里,最让她头疼的是直不起腰的“老虾米”。哎哟哟,我说老先生,你都这样了,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算了,还出来瞎转……
小罗姑娘虽然心里想得有点儿毒,脸上却始终笑得很职业。搀一搀,扶一扶,小罗姑娘也都做得很职业,“老虾米”一口一个“罗儿”“罗儿”地叫着,显然对小罗姑娘很满意。
小罗姑娘一眼就看出来,“老虾米”对此番旅游很重视。一套崭新的户外运动衣运动帽,脚上的登山鞋显然也是刚刚上脚。靠着新置的行头,远远看上去“老虾米”就像一个跳街舞的小“潮男”。当然,腰是太弯太弯了,不过,街舞里也有这种弯腰的动作吧?嘻嘻嘻。
万屏山景点不少,每到一个景点,小罗姑娘照例都要做一番介绍,然后游客们就纷纷留影拍照。“老虾米”听课有点儿三心二意,但观景却很认真。小罗姑娘每每刚刚开讲,他就探头探脑,四下观望,那情形就像一只丢蛋鸡在寻找合适的草窝。“老虾米”脖子上吊着照相机,他也曾比比画画,摆摆站站,要请小罗姑娘替他按按快门。然而,临到最后一刻,他却总是犹犹豫豫迟迟疑疑,以摇头收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个“老虾米”,对照相还挺挑剔。
不知不觉,就到了“升仙台”。
小罗姑娘又开讲了。传说浮丘公当年在万屏山隐居修炼,饥餐山珍,渴饮清泉,这个石台是他累乏时小憩之地。浮丘公喜欢吹笙,小憩之后,每每捧笙向天而奏,其声超凡脱俗,红尘尽落。笙韵袅袅远播,但见祥云徐来,仙鹤翔舞其间,恍如仙境。七月七日,是其飞天之时。浮丘公约集友人,在此作别。友人们应约前来,果然看到浮丘公再次以笙引鹤,然后乘于其上,驾起白云,成仙而去。正是,昔人已乘仙鹤去,此地空留升仙台。
小罗姑娘讲得煞有介事。
这一次,“老虾米”听得津津有味。这一次,“老虾米”看得更是仔细。他哈着腰,步履蹒跚地沿着升仙台转了一周,先是凭栏远眺,继而低头俯瞰,口中啧啧不已。远景是重峦叠嶂,片片白云袅袅腾升,不知所往者何。俯视呢,但见悬崖壁立,不知谷深几许。“罗儿,罗儿,照一张,照一张。”照相机从“老虾米”的脖子上取下来,递到了小罗姑娘的手里。“怎么拍?”小罗姑娘询问。“就这样,就这样。要全身,全身。”“老虾米”是退着走的,一直退到了“升仙台”尽头的护栏上。
或许是担心影响自然景观。人造的护栏不太高亦不太粗。“老虾米”触到护栏后,即刻挺直了腰,摆出拍照的英姿。
小罗姑娘在镜头里看到“老虾米”的新姿态,不禁暗暗称奇。原来这人的个头并不矮,护栏只及他的臀部。
小罗姑娘半按快门,调整焦距。“好,我拍了。笑一个,茄——子。”
“茄——子。”“老虾米”笑了,还竖起右手的食指中指,做出“胜利”的手势。
仿佛是为了挺得更直,他猛地一仰,身体向后翻了过去。
小罗姑娘发现,“老虾米”从镜头里消失了!
“救人哪,快救人!”小罗姑娘的喊叫惊恐而又凄厉。
田行道喜欢在办公室翻翻报纸,本市的晚报各类消息既杂又多,大蒜涨价啦小偷入室啦假药被查啦新楼开盘啦购物节狂欢啦彩票开奖啦……浏览这些林林总总的消息就像悠悠闲闲地逛夜市,不失为一种享受和消遣。
登载于旅游版的一则消息让他陡然间心神不宁。新开发的万屏山旅游景区,一个旅游团发生事故,一位老人在升仙台景点照相时不慎坠崖身亡。报纸呼吁有关方面采取措施,加强景区的安全管理。田行道的左眼皮莫名其妙地跳起来,左眼皮跳是福是祸是财是是是……没等田行道想明白,他的右眼皮也跳了起来,然后是心脏犹如野狼撞笼般的猛跳,继而是周身肌群的战栗……
这才知道什么叫心惊肉跳!
电话铃声陡地响起,田行道茫然地转过头,他看到电话机仿佛也在桌上蹿跳。拿起听筒,他听到了保姆小玲急切的声音:“叔,奶奶让你赶快来家,有急事儿……”
进入这个形状设计得如同酒樽的住宅小区,田行道的心神如同酗酒一般恍惚。住宅区的花坛绿地在阳光下依然像釉彩似的绚丽,田行道看到不远处的步道上,父亲正佝偻着腰,推着轮椅,母亲坐在轮椅上,背影隐约可见。田行道几乎要脱口喊一声,“爸——”一瞬间那幻觉消失了,前面的步道上空空如也。
进了家门,保姆小玲第一句话就是:“叔,爷爷没了。”
声音压得很低,邹凤翎还是听到了。“玲儿,说什么哪?道儿来了?道儿,到妈妈这儿来。”田行道寻声进了卧室。母亲没像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她在床上躺着。田行道坐在床边,将母亲的手攥进掌心。他有意用着一点儿力,想把那力传递给病弱的母亲。他因为紧张而生硬,母亲却像坦然的棉枕一样从容而松弛。仿佛晨梦初醒,邹凤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旅游团打电话来,说你爸爸出事了。”“真的?我爸他……”田行道嗓子一哽,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邹凤翎却出奇的平静。“你爸爸咋搞的,腿脚这么不稳。他说要照顾我的,他倒先走了。”“妈,妈——”田行道心头一恸,泣不成声地伏入母亲怀中。
像儿时一样,邹凤翎轻轻抚着田行道的头发哄劝:“乖乖,别哭了,别哭了。还有事儿要办呢,啊,别哭。”田行道抹抹泪儿,抬头望着母亲。“你得去一趟旅游公司,那边儿通知让亲属去。”母亲半眇的双眼圆圆亮亮,仿佛将世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明辉旅游公司位于新区富丽大厦十四楼,对方闻听死者亲属登门,出面接待的居然是公司头头。头头对田行道迂回曲折地大谈了一番明辉旅游公司的明辉经历、目前规模以及发展前景,田行道听明白了,对方是在暗示,他们公司也是一条像模像样的狗,大家彼此嗅嗅鼻子摇摇尾巴即可,不要轻易开咬。
田行道听毕,也就嗅嗅鼻子说,贵公司在业界很有名气,很有信誉,我父亲选择参加贵公司而不是别的公司的旅游项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头头谨慎地盯着田行道,似笑非笑地龇了龇牙。我们明辉旅游公司和那些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欺诈顾客的小旅游公司的经营理念有着天壤之别,我们的信条是“服务无极限,顾客是至亲”。所以,我们完全为顾客着想,在公司的每一个旅游产品中都包含了保险项目。跟我们合作的保险公司是我哥们儿当家,只要你能配合,由我们代为理赔是非常便捷的。如果扯皮的话——当然,我们也了解了一下你父亲的身体情况。
对方的尾巴摇晃着挺了起来!田行道明白,对方担心他会漫天要价,在给他暗暗施压。
田行道索性把自己的尾巴耷拉下来。
我们一家都是本分人,不管做啥事儿,就认一个理儿:守规矩。公司既然有规矩,咱就按规矩走。
头头立刻站起身,伸出胳膊将田行道的手握了又握。“那就这样?”“就这样。”田行道点点脑袋,然后又央求似的问:“我能不能见见当时的导游?”“可以可以,当然当然。”头头近乎殷勤地亲自将田行道带到了小罗姑娘的办公室。
见到死者的亲属,小罗姑娘怕得要命。这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我这个月的工资、奖金和提成,全没了。我愿意把上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提成拿出来,帮爷爷办丧事儿。看到小罗姑娘怯怯地抹泪儿,田行道安慰道,别哭别哭,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听当时的情形。小罗姑娘断断续续地讲起来。在万屏山的每一处景点小罗都扶着老人一起走,在每一处景点老人都没有照相,一直到了升仙台,这是整个景区的核心景点,高得很哪,险得很哪,是浮丘公得道成仙之处嘛。老人对这里特别感兴趣,老人围着升仙台转了又转,还勾着脑袋朝山崖下面看了又看。老人把脖子上挂的照相机交给我,让我给他留个影。栏杆低了一点儿,老人的身子往后面靠了一点儿,我按快门的时候,老人就,就就就……
田行道打断了对方。我父亲,留过什么话吗?小罗姑娘摇摇头,没没没,没留过什么……哦,对,留了一个遗物,照相机。
仿佛触到了父亲嶙峋的瘦骨,接过相机的时候,田行道的周身一阵战栗。他启动相机,按了回放。液晶显示屏亮了,鬼魂似的,闪出了父亲的身影。
仿佛担心煤气泄漏,田行道连忙关机。
“事情很清楚,这是个意外事故。我父亲老了,身子不灵便。是我父亲不慎,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田行道对小罗姑娘送出一个苦笑。
“大哥,谢谢你的理解!大哥,谢谢你!”小罗姑娘感激涕零。
田行道离去的时候,小罗姑娘陪着他坐电梯下楼,又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出大厦门口。
等小罗姑娘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田行道立刻打开了相机。液晶屏上的回放让田松石栩栩如生,放大再放大,田行道清楚地看到父亲嘴角的笑纹带着几分神秘几分轻松。父亲右臂抬起,似乎做着“再见”的手势,然而食指和中指分明竖了起来,在表示着“胜利”。
十七
吕如蓝很执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冯敏的电话,那情形就像拿着小棍捅戳老鼠洞,不把藏身者捅出来绝不罢休。如若对方是陌生人便也罢了,如若对方是一般的相识便也罢了,可冯敏是她的闺密啊。闺密是那种招之即来,来之即谈,谈则无所不及的心腹。此时居然不接电话,这让吕如蓝觉得忍无可忍。
那就杀上门去讨伐。冯敏住的是高层公寓。地狱是向下十八层,冯敏是向上的十八层,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伤痕累累的吕如蓝按响天之骄子的门铃,电子铃声微微弱弱地呜咽着,仿佛被人捂了嘴。一按再按,大门依旧紧闭。吕如蓝盯着猫眼往里窥视,猫眼装模作样地摆着完全透明的架势,内里却是一片遮人眼目的混沌。一瞬间,吕如蓝仿佛看到冯敏正在猫眼的另一端向外观察,她完全可以看到外面,她看到的是一个变形的吕如蓝……
想到自己居然变了形,吕如蓝像发怒的猫一样弓起背,使劲儿拍起了门。“冯敏,冯敏,开门,开门!”没有回答,门也纹丝未动。“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开开门!”吕如蓝更重地拍在门上。而门,则更加生硬地回复着她。玩失踪?你想跟我玩失踪!你总不能不上班吧,你不上班就领不到工资吧……吕如蓝使劲儿咬了咬嘴唇,她拿定了主意,到单位堵人。
周一,吕如蓝直接去了冯敏工作的报社。副刊部主任认识吕如蓝,知道她是冯敏的好友。“她没有告诉你吗?哦,她可能是怕你担心。她病了,她住院了,你真应该去看看她。你和她聊聊,对她的病情可能会有好处的。”
冯敏患了重度抑郁症,住进了专门收治精神科病人的第九人民医院。见到吕如蓝,冯敏说:“如蓝,我害怕见到你,可是又想见见你。我知道,你会来的。”看到冯敏神情恍惚,憔悴不堪,吕如蓝的怨气顿时泄了。她担心地说:“你怎么搞的?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冯敏皱着眉头说:“男人,还不是男人嘛。”吕如蓝撇撇嘴:“你说的这个男人,是鲍圭吧?”冯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嗯,是这个冤家。”吕如蓝失望地摇摇头:“你瞒得好紧,从来也没对我说起过。”
“既然你来了,今天我就对你说说吧。说出来好,说出来对治病有好处。唉,就是因为他,我才得了这么个抑郁症。我在报纸副刊,管的是‘倾诉’版。以往都是听别人倾诉,这回轮到我自己倾诉了。也是因为这个‘倾诉’版,我和鲍圭才认识的。多年以前,鲍圭的太太带着儿子到新加坡做陪读。不久,他们的夫妻感情就出了问题。鲍圭苦闷哪,鲍圭解不开呀,就到报社来倾诉。我也是同情他,我也是想帮帮他,可是没想到三诉两诉的,我们俩就有了感情。
“鲍圭和妻子的婚姻关系破裂了,我一直在等着他与妻子做最后的了断。这不叫等,这叫磨。人就是芝麻粒儿,被磨盘挤着压着碾着。碾成末了,轧出油了,这才叫香,这才叫有滋味。也许,这是一种痛苦的享受吧,我和鲍圭一起享受着这种痛苦。在这痛苦并享受的过程中,我抑郁了。
“其实我看出来了,让鲍圭最痛苦的是见不到儿子。为了让他能够坚持下来,为了让他能够解脱,我想到了一个补救的方式:让他应聘羽升的‘钟点爸爸’。”
听到这儿,吕如蓝忍不住委屈地说:“你让他来应聘,你这不是骗我吗?”冯敏辩白道:“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想过要骗你。这原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儿嘛。心理医生说羽升的身边缺失父亲的角色,而鲍圭可以让羽升得到补偿,与此同时,鲍圭也会在感情上获得一些寄托和安慰。”吕如蓝叹了口气,说:“唉,你可以告诉我真相嘛。”
“对不起,我和鲍圭曾经互相承诺,守住我俩的秘密,不把它告诉任何人。”冯敏歉疚地摇摇头,“其实,当我发现,发现你好像也陷进去之后,我曾经多次暗示过你。”
一阵刺痛蓦然袭来,那情形就像撕开纱布,连带着扯下了一片痂。吕如蓝失声道:“别说了,别说了!”
是的,是的,冯敏的确一次次地暗示过她与鲍圭之间的微妙关系:
初次在报社谈及招聘鲍圭做“钟点爸爸”的时候,冯敏就说过这话:“我提醒你哦,别瞎想。他是你的钟点工。”
去黄河滩露营,冯敏就坐在鲍圭的汽车上,而且一点儿也不怕车上的那条伸着舌头的大藏獒。
在清凉湾浴场,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冯敏“偶然”地出现在她和鲍圭面前。
…………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哟,鲍圭与冯敏之间的微妙关系,她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不愿深想,不愿正视罢了。她对鲍圭的种种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想到这儿,吕如蓝忽然软弱地伏在女友的肩头,嘤嘤地哭出了声。“别哭别哭别哭了。”如同哄孩子一样,冯敏轻轻地拍着吕如蓝的后背,“唉,那个男人重新回到妻子身边,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失败啊。”吕如蓝抬起蒙眬的泪眼,反过来安慰闺密:“嗨,六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了去啦。”“唉,话是那么说,男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啊。那天我约他去金棕榈影城看电影,被他给拒了,我心里那叫一个空哦!我就随便叫了个粉丝来顶他的缺,可是可是,没有人能顶得了他呀……”
冯敏抹泪了。唉,原来如此啊!吕如蓝恍然想起那个周末和鲍圭羽升一起去金棕榈影城看《哈利·波特》,遇到了冯敏和她挽着的那个宽肩男人。
“不哭不哭,好乖乖,咱不哭。”轮到吕如蓝哄劝冯敏了,她反过来轻轻拍打着冯敏的后背。两个女人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仿佛彼此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慰藉。
田行道着手为父亲料理后事的时候,才恍然悟出父亲为何要郑重其事地约他在天韵茶楼深谈。世间的父亲们都是儿女的人生屏障,当他们活着的时候,或许儿女们并无感觉,当屏障蓦然倒下,儿女们才发现他们已经一无遮拦地走在了人生的最前沿。柔弱可爱的琪琪,其实是一颗伤人的流弹,然而田行道已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必须挺着胸迎上前去。
对于田行道来说,琪琪的母亲柳雨萍是什么人?“小妈”?不搭界,太难听。然而琪琪呢,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父亲安排他和琪琪在天韵茶楼相见,分明含着生死相托的深意。如今,琪琪的母亲柳雨萍与田松石都已辞世,还在上幼儿园的琪琪该如何安顿?父亲为她们母女购置的房子还在,琪琪就由保姆何婶照料,自己每日往琪琪那儿跑跑看看,这选项或许行得通。做如此安排,需要足够的财力。田行道的工资月月向老婆上交,实在无法应对。还是父亲深谋远虑,他留下的那张纸上写得很清楚,家中博物架上的南宋龙泉长颈瓶和北宋耀州窑牡丹花口尊还有元代钧窑蓝釉渣斗,都是给琪琪的。将此中一件先拿来变现,是可行的解难之计。于是,田行道把电话打给了亭前郗老师和槐下竺老师,约请他们夫妇在天韵茶楼会面。
田行道做东,理当先至。服务生殷勤地为他引路,竟然又将他引到了那个名曰“飞云轩”的包间。服务生拉开滑门,田行道却止步不前了。他怔怔望着门头上的三个绛色题字,只觉得此番它们不似唇膏,却如凝血,令人不由得黯然神伤。田行道独自落座,四下环顾。竹雕茶台,金瓜小壶,猫耳茶盅……恍惚间仿佛父亲依然坐在对面,浅品慢啜,低声絮语。田行道怔忡良久,方才缓过神来。不一会儿,郗老师和竺老师如约而至。两人身换深黑衣装,神色凝重,胸前还缀了白花。见了面,郗老师语调低沉地对田行道说:“孩子,节哀。”竺老师则伸出手,在他的后背抚了又抚:“孩子,别太难过。”
两人一句一个“孩子”,田行道顿时哽咽了,怪不得父亲称这对夫妇是“多年的好朋友”“老交情”,怪不得父亲要田行道叫他们“叔叔婶婶”,他们此时就像自己的亲戚长辈啊。
田行道像个孩子似的哭着说:“郗叔,竺婶,我爸他……”“知道,知道。”竺老师频频点着脑袋,目光含蓄。那情形就像深谙此道的专家不愿张口品评一件存疑的瓷器。“你爸这样走了也好,这样走了也好。他活着太痛,太苦。”郗老师长长地舒口气,犹如刚刚脱手了一件积压已久的存货。
田行道怔了怔,旋即释然了。这些年与父亲交往最多也最深的,当属这对夫妇。父亲的所虑所谋,所行所为,这对夫妇或许比他这个做儿子的更为知底。想到这一层,田行道益发恭敬。请座,敬茶,然后即以晚辈的口吻说道:“郗叔,竺婶,我爸生前特意叮嘱过,财务上的事儿,要向叔叔婶婶请教,叔叔婶婶一直是我们家的理财师。今天我请叔叔婶婶来,就是想让你们帮我理理财。”
听了田行道这番话,郗、竺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竺老师笑道:“理财师说不上,也就是替你爸拿拿主意,出出点子罢了。”
郗老师说:“你也知道,我们夫妇是做古瓷生意的,你爸呢,也喜欢收藏古瓷器。买进卖出,在商言商,这就是我们和你爸的交集。”田行道说:“我这个当儿子的,对古瓷收藏两眼一抹黑。我爸留下来的这些东西,还请叔叔婶婶给长长眼,估估价。”说完,田行道打开一个拉杆箱包,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留给琪琪的三件宝贝摆了上来:南宋龙泉长颈瓶,北宋耀州窑牡丹花口尊,还有元代钧窑蓝釉渣斗。
郗老师望望茶桌,抿了抿嘴儿,那情形就像老饕看到了美味大餐。竺老师则闭上了眼,那模样犹如佛家静息打坐。郗老师推推妻子:“喂喂喂,你说呀。”竺老师仍旧合着眼:“你说。”郗老师清清嗓。“那我就先说说这件吧,南宋龙泉长颈瓶。瞧这天青釉,瞧这贴花鱼,养眼哪,真养眼。”“嗯嗯嗯,看着挺舒服的,挺舒服。”竺老师睁开眼,瞧了一下,又合上了。
听到二人夸赞,田行道嘿嘿一笑。
“粉青,梅子青,是龙泉青瓷的两绝啊。何况南宋龙泉,是青瓷工艺的顶峰,顶峰啊。”郗老师晃了晃脚。“南宋龙泉天青瓶,去年有一件与此类似的物件,在香港拍出了两百五十万。”竺老师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田行道这才发现,对方的瞳孔藏得很深,犹如游移在潭影里的蝌蚪。
两百五十万啊!老爸果然有远见,收藏了这样的宝贝。田行道的心在腔子里蹿跳,他用手在肋巴骨处按了又按,才开口问道:“那我们家这瓶子,值多少呢?”“往多了说,能估个四五百……”郗老师回答。田行道大喜过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不会错吧!”竺老师略一沉吟,答道:“也就是这个数喽。”如同抢到了篮板球一样,田行道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天!你们是说,这个瓶子能卖四五百万吗?”“不不不,我估的是四百多块钱。”郗老师纠正。“是是是,五百块钱到头了。”竺老师附和。“南宋龙泉长颈瓶,一样的瓶子嘛。这这这,咋会差那么多?”田行道无法接受。“都是龙泉长颈瓶,香港拍的是南宋货,你这一件是民国高仿。”郗老师下了断语。“怎么可能!”犹如被人扼住了脖子,田行道挣扎着。
“你仔细瞧瞧,这瓶子的线条太板,缺神少韵。颈肩这里的转换,尤显生硬。釉层呢,虽然光滑,却不够匀细……”像耐心的讲解员一样,竺老师不紧不慢地做着分析。田行道争辩道:“手工揉的馒头,各式各样。手工做的瓶子,肯定各有各的不同。”就像掰开屁股分公母,郗老师把长颈瓶托起来,让田行道观看瓶底。“龙泉窑是垫烧的,这一垫就垫出铁足来。可是你瞧瞧这儿,这麻屁股是仿烧时故意弄上去的窑渣渣,弄巧成拙呀。”
田行道听罢,摇摇脑袋,叹了口气。他把目光投向旁边的牡丹花口尊。“那这个呢?你们说说这件吧。”
“陕西铜川一带,宋称耀州。耀州窑烧出的瓷器,胎薄质坚,釉面色泽青幽,晶莹如玉。耀州瓷也有印花,但刻花做得更绝。刀法犀利,畅而不滞,所谓‘刀刀见泥’,赞的就是这等绝活儿。你家的这件牡丹花口尊,颇能显示耀州瓷的神韵。”郗老师讲得头头是道。田行道嘿然一乐,“那是,那是。耀州窑,位列五大名窑嘛。”竺老师眯起眼儿,“前些年,拍卖会上成交了一件北宋耀州窑的大碗。那大碗里里外外遍施青釉,碗中间有一个大胖小子在莲花中嬉戏。一百二十万,值啊。”哦,一百二十万!只要这件牡丹花口尊能卖出这价钱,也就行了。田行道在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呵呵,我家这物件,不会值这个数吧?”竺老师喃喃道:“不值。”“不值?”田行道声调极高。“你竺婶是说,不值那么多。”郗老师语气平缓,“我估摸着,也就千把块钱吧。”“凭什么呀!”田行道抗议了,“不都是北宋耀州窑的老货嘛。”“那一百二十万的婴戏纹大碗,是北宋的。你这牡丹花口尊,是民国晚期的,不足百年。”竺老师解释。田行道不服:“你看你看,你再看看。我家的这件宝物,旧得很,老得很哪。”“就是因为看上去太旧太老,它才是不对的。你家这件牡丹花口尊,釉面做了去光处理。打磨,土埋,酸腐……作伪的点子多着哩。”郗老师剖析。
田行道的脸糙得厉害暗得厉害,仿佛也被人做了土埋、酸腐之类的去光处理。他指指最后那件元代钧窑蓝釉渣斗,哑着嗓说:“钧窑,中国五大名窑之一,对不对?”“对,对。”郗老师应着,“那是宋徽宗下旨,在禹州钧台建的官窑。”“元代,钧瓷窑变技术成熟,‘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我说得没错吧?”竺老师点头:“没错,没错。钧瓷采用的釉料之中溶剂比较多,此种釉料在高温下流动性大,冷却过程中会析出色彩不同的结晶,产生朱砂红、天青、天蓝各种不同的瓷色。这就是所谓的‘窑变’了。”田行道梗着脖子说:“咱也别遛狗狗,绕那些弯子,兜那些圈子啦。你们给句话,能值多少钱?”
看到田行道如此急,如此躁,竺老师和郗老师反而变得更平静,语调也更舒缓。“河南禹州市神垕镇有位孙师傅,用传统的风箱炭窑仿制各朝各代的钧瓷。我们经常向他订货,是他的老客户。”郗老师把那件钧窑蓝釉渣斗拿在手里摩挲着,“元代钧瓷不是这种烧法,而且胎骨粗重,釉不匀,棕眼太多。”“陕西铜川黄堡镇,也是我们的联系点儿。那儿出耀州瓷嘛,你要什么器形,你说什么年代,他们都能做高仿。”竺老师用手指弹了弹桌上的那件耀州窑牡丹花口尊。瓷器发出喑哑的声响,听上去犹如夜鬼叩齿一样惊心。
“听你们的意思,这三件东西都不对,这三件都不值钱啦?那这几件呢,你们瞧瞧这几件!”田行道气急败坏地拖过来另一只拉杆箱,颤抖地打开。
南宋吉州窑如意纹梅瓶、前清龙泉窑双鱼纹折沿盘、元代耀州窑交枝牡丹碗、北宋定窑划花莲文洗……父亲特意交代留给母亲的几件宝贝,田行道将它们一一摆了上来。“这都是你们家博物架上的东西吧?”竺老师打量着那几件宝贝,仿佛在与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是啊,是我父亲特意留给我母亲的。”“收起来吧,不用看了。”郗老师摆摆手。“为啥?”田行道不解。竺老师说:“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们俩经常到你家去。”郗老师说:“你们家博物架上的东西,我们俩看过多少回了。”
田行道无语。竺、郗二人,也再无话。这情形就像敏感的病人怯于知道诊断结果,而医生也犹豫着要不要把冷酷的事实告诉病人。
郗老师决定迂回。“小田,你知道我们这个圈子里,从不说‘真’与‘假’,只说‘对’与‘不对’。比如你们家这个北宋耀州窑牡丹花口尊吧,它难道不是真的尊吗?它当然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尊。只是时间不对。所以,它‘不对’。”
竺老师决定开导。“小田,你们家这个钧窑蓝釉渣斗即便是对的又怎样?它不过是死人们生前曾经用过的痰盂罢了。把死人用过的痰盂当宝贝收藏起来,还要琢磨它多美,这不是有病嘛。这种学问是假学问,是伪学、赝学。再说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古瓷呀,摆在大家客厅里的大多都是赝品,是高仿。大家你骗我,我骗你,彼此换过来,换过去,换点儿钱花花。啥叫古玩?古玩也就是玩一玩,图个乐趣,图个心里满足。其实呢,人生如赝,万事也就不必太当真。”
田行道打了个寒噤,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想到父亲一生的积蓄只是客厅里摆放的满架赝品,他嘿嘿一笑,心里不由得叹道,果然人生如赝,果然无处觅真……
田行道一边往拉杆箱里收东西,一边发问:“郗叔,竺婶,你们说个实话,我家博物架上的那个康熙年间的郎窑红观音尊是不是你们换过的?”郗老师说:“你说的那件郎窑红,是你父亲委托我卖掉的。那不是康熙年间的,至多是晚清的东西。它当时是你们家最值钱的藏品,你父亲自己有病要用钱,还要照顾琪琪和她的妈妈。”
果然,果然!母亲的眼睛在手心里,她早就摸出博物架上的那个是调过包的赝品了。
田行道不禁愤愤然。“竺婶,既然这样,我拿着那件郎窑红请你长眼,你为啥还说它是‘对’的!”竺老师回答道:“你来问我,我能怎么说?我总不能坦白,这是我向景德镇那边的私人小窑厂订制的吧。我们和你父亲是至交,我们一直在帮他。我们帮他卖,略有些年月的,都帮他卖掉了。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我们不赚他的钱,我们只是帮帮他。”“你既然让我们看了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也让你瞧瞧我们带来的东西。”郗老师把手袋打开,掏出了一沓纸。手写的,打印的,出货多少钱,订货多少钱……田行道翻了翻,这些都是多年来与父亲有关的出货进货的凭据。
“郗叔,竺婶,我明白,你们真是我父亲的至交、老友。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博物架上的东西,都是些赝品啊!”田行道哀叹。
“那样做,太残酷了。人生没有那么多对的、真的,更多的是错的、赝的。你父亲活在虚假之中,得到的却是真实的满足。这样不挺好吗?”
田行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更明白,还是更糊涂了。
此后,田行道又托朋友向收藏界的不同专家多方求证,得出的评估与郗、竺大致相同。他不得不相信,父亲留下的这笔财富不过是子虚乌有。估完了财产,田行道又估了一下肩上要挑起的担子。第一个担子,是他的儿子羽升。儿子虽然跟随前妻生活,抚养费总是要给的。第二个担子,是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母亲虽然有退休金,但他少不得在精力和财力上做做贴补,并且要为母亲送终。第三个担子,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琪琪。琪琪尚幼,要将她拉扯大,谈何容易。第四个担子,是再婚的女人雷莉和她拖带的女儿晨晨。虽无血缘,却有道义,男儿一诺,须用一生来兑现。
愚公移的是三座大山,他要挑的是四副重担。
田行道先来看琪琪。辞掉照顾琪琪的保姆,将两室一厅的房子租出去,琪琪也就有了生活费。琪琪似乎知道田行道是她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依靠,她紧紧地拉着田行道,就像一只行将坠水的小猫不肯松开船帮。她的小手温温软软,让田行道感受到了暖融融的依恋和信赖。田行道就这样扯着琪琪回了自己的家。
这天是周六,雷莉在家做内务大臣。雷莉喜欢弄馅饼,与包子饺子相比,馅饼多了一道油煎的工序,因此也就更香更酥更耐嚼。喜欢并非擅长,雷莉笨手笨脚地东抹一下西抹一下,把自己抹成了大白脸。田行道带着琪琪一进家门,雷莉的目光就落在了琪琪的身上。“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客人?”“我朋友的孩子。”田行道硬着头皮回答,“琪琪,叫雷阿姨。”“雷阿姨!”琪琪乖巧,小嗓门又细又甜。“欢迎欢迎。”雷莉笑了,“琪琪,尝尝阿姨做的馅饼好不好?”田行道赶忙扯扯琪琪,“说呀,说好。”“好——”琪琪小巴掌拍着,脸颊露出圆圆的笑窝。“小乖乖,真可爱。”雷莉把一个刚刚烙好的馅饼放进碟子里,拿给了琪琪。“妈妈,我也要。”晨晨嚷嚷着伸出小手。于是,晨晨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田行道将原本靠墙摆放的餐桌拉了出来,四个人各据一边,于是琪琪也有了自己的位置。琪琪怯生生地低着小脑袋,只顾吃,吃。晨晨忽然尖叫起来:“妈妈,琪琪已经吃了四个馅饼,我也要四个!”雷莉哭笑不得:“晨晨,好乖乖,你平时只能吃一个。咱们吃一个馅饼就行了。”“不,我要吃四个!”将筷子当笤帚,晨晨把馅饼往自己的碟子里扫。一个圆圆的馅饼滑过桌面,掉在了地板上。田行道连忙勾下身子,把馅饼捡了起来。“哎哟,哎哟!”他抱歉地连连叹气,仿佛是自己犯的错。拍一拍,吹一吹,他把馅饼居然又放进了嘴里。
雷莉看看晨晨,再瞧瞧琪琪,笑着说:“要是天天这样,晨晨也能吃胖了。”“天天这样”,雷莉吐出的四个字,大大地感动了田行道。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家四口人每天都亲亲热热围坐在餐桌前的情景。他不无慈爱地盯着琪琪看了又看,蒜头鼻,黑豆眼儿,蛤蟆嘴儿,自来卷儿的毛发……这是他们老田家的遗传,既像父亲也像他。油然而生的亲情令他眼圈发热,鼻子发酸。
吃完午饭,雷莉收拾餐具,田行道就在晨晨的房间里摆放折叠床。晨晨影子似的在田行道身后闪了闪,旋即消失了。
“怎么,那孩子还要住下来?”田行道身后出现的不再是影子,雷莉的声音像打雷,雷声让田行道双脚发软。“咱们出去说,出去说好不好?”声调近乎央求了。大门在身后狠狠地关上,硬邦邦的水泥路居然有些硌脚……这些都不是好兆头。田行道踽踽前行,雷莉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田行道只觉得后脑勺阵阵发凉。那情形犹如深夜独行被人盯随,怯怯地担心对方会在身后拍砖。“站住。”雷莉在后面喝叫。田行道老老实实站住了。“你打算让琪琪在咱们家住下来?”雷莉问。“是,要住下来。朋友出了事儿,我答应朋友了。”田行道按照事先编好的理由,做着回答。“朋友出了什么事儿?”“不能说,我答应朋友了。”“琪琪是你朋友的孩子?那朋友是谁?”“不能说,我答应朋友了。”田行道嘴里像含着一块大馅饼。“这朋友,我认识不认识?”“你,认识。不不不,你不认识。”“哼哼!”雷莉忽然发出一串冷笑,那眼神仿佛已洞悉一切,“你别给我胡编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琪琪长得那么像你。你骗不了我,这是你的野孩子!”
“别别别,你想到哪儿去了……”田行道慌乱地望着雷莉那张变得陌生无比的脸。这张脸没来得及擦洗,辛苦的汗水和白面粉搅在一起,就像画了花脸。
白脸,奸臣!田行道在心里喊叫。
“这个屎屁股我可以帮你擦,这个孩子我可以替你养。但是你必须交代,生琪琪的那个野女人是谁?”雷莉五官一缩,可怜巴巴地哭了。
十八
“道儿,你媳妇哭到妈妈这儿来了。”邹凤翎在电话里对儿子说。“嗯?她去你那儿哭啥呀?”田行道装迷糊。“还能哭啥,哭你干的好事儿呗。”邹凤翎数落着。“妈,我没干好事儿,不,我没干啥事儿。你别听她瞎说。”“别给妈装傻啦,你赶快带着那孩子到我这儿来。”邹凤翎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母命不可违,田行道也就扯着琪琪去了母亲家。
进了客厅,环顾着父亲留下的博物架上的那些琳琅满目的赝品,恍惚间,田行道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一件赝品。保姆小玲将琪琪带到她的房间里去玩儿,母亲则坐在轮椅上,闭着半眇的双眼,毫无表情地听着田行道的辩词:朋友,老朋友。妻故,单身,无亲。绝症,临终托付……田行道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觉得荒唐,也就戛然而止了。
母亲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待田行道止住,她才摆摆手说:“琪琪呢,让她过来。”“琪琪……要见你。”田行道喊着。他差点儿喊出“妈”,又犹豫着没有喊出“奶奶”。琪琪来了,她怯生生地倚着客厅的门边,再不肯往里走。
邹凤翎闻声转眸,圆圆亮亮的双眼直直地朝向琪琪那边。她其实是半眇的,她并没有看到琪琪。电动轮椅缓缓地启动,悄无声息地移向琪琪。那情形,就像轻捷的猎豹在逼近猎物。琪琪的鼻翼翕动起来,她忽然转身欲逃。邹凤翎出手奇快奇准,一把就将琪琪揽进了怀里。琪琪没有挣扎,她眯着眼儿,瑟缩着,犹如一只无辜的小兔子。
就像那次鉴别博物架上的郎窑红观音尊一样,邹凤翎用手摩挲着琪琪的脑袋,她的手指仔细地抚过琪琪的蒜头鼻、黑豆眼儿、蛤蟆嘴儿,然后轻轻地捋着那些自来卷儿的毛发……田行道看到母亲咧着嘴笑了,如此一来,她那半眇的大眼就变得神采奕奕,颇像慈眉善目的观音了。观音是什么?观音是千手千眼佛,手心里是有眼睛的!
“琪琪就留在这儿,跟我一起生活吧,好在我这儿还有保姆小玲呢。你利利索索地回去,跟你媳妇好好过。”听到母亲说出这番话,田行道哽咽着喊出一声“妈……”居然再也无言。
邹凤翎重病多年,早就与田松石分床另睡。她住的那间卧室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大床上睡着邹凤翎,小床上睡着保姆小玲。当晚,田行道和琪琪一起住进了田松石生前的卧室。琪琪到底是个小孩子,在新铺的小床上躺下不久,便悄然入睡,还时不时发出轻轻的鼾声。田行道却辗转反侧,浑浑噩噩。房间里残留着父亲的体味儿,犹如不散的魂灵。那体味儿黏稠而滞重,是糊在灶台上的老油。田行道在自己的枕头上也曾经嗅到过淡淡的与此相类的气味儿,待自己的肉体渐渐老去,那体味儿也将如这般浓郁吧?
似梦似醒之中,田行道与父亲已恍如一体,他辨不清睡在床上的是父亲还是他自己。他喘息着,挣扎着,终于翻身而起。揉揉眼,开亮灯,这才清醒地回到了现实里。明天该如何行事?母亲让自己留下琪琪,回去与雷莉一起过日子。不知雷莉肯不肯恩准,让自己再入那个家门。唉,也罢也罢,就在这儿陪着母亲,为她养老送终,不也是一种过法?虑只虑自己与雷莉原本就是半路夫妻,方行中途,再言分道,岂不惹人耻笑?
田行道仿佛凭空看到了吕如蓝幸灾乐祸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太过心累,曙光熹微之际,田行道居然又睡着了。这一觉无梦,睡得既沉又实。
仿佛微风摇动柳枝,轻轻拂过脸颊,田行道痒痒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琪琪笑吟吟地伏在脸前,正用小手拨拉他的眼皮。“醒了,醒了,快去吃早饭。”田行道懒洋洋地爬起来,草草洗漱一番,这才来到餐桌前。看到母亲和琪琪还有保姆都在餐桌前等着他,田行道抱歉地说:“真糟糕,我睡过头了。”母亲说:“好不容易过个礼拜天,你就多睡一会儿吧。”田行道连忙动筷子,“你们先吃嘛,还等什么。”母亲笑着说:“全家人聚在一块儿过礼拜天,还是等齐了好。我们总不能把这些东西吃成残汤剩水吧。”
虾饺、凤爪、牛腩、叉烧包、糯米鸡……几乎摆满了餐桌。田行道惊奇地说:“哎哟,这是请客呀,弄这么多!”母亲说:“不是请你的,是请咱们琪琪的。”田行道说:“琪琪也不是客。”保姆小玲说:“琪琪一点儿也不像客人哩,起床就帮我干活儿。这些吃的,也是她跟我一起去街对面广州酒家买回来,又帮我摆上桌。”
琪琪乖巧地笑着,田行道心里酸酸疼疼地刺了一下。这个小娇妞妞,才这么大点儿就知道寄人篱下,早早学会讨好别人了吗?一家人团团围坐,有说有笑地吃着。门铃忽然响了,尖尖细细的嗓门在外面喊:“奶奶,开门!奶奶,开门!”邹凤翎把半眇的眼睛转过去,嘴角处隐隐地浮出一丝笑纹。“是晨晨,快开门。”保姆小玲起身走过去,把大门打开。门框处露出晨晨的半边身子,像是从蛋壳里钻出一半的雏鸟。“我想找琪琪玩儿!”晨晨把抱着的绒毛熊往前推了推,那小熊低眉顺眼儿,怯怯地垂着头。“快进来,进来。”邹凤翎招招手。晨晨先是愣着,随后向前猛地一拱,几乎要摔倒。
田行道看到了晨晨身后搡她的那只手。
“晨晨,妈妈也来了吧?莉,还不快进来?”电动轮椅无声无息地启动,半眇的邹凤翎迎了过去。雷莉这才跟着晨晨走了进来。
“来来来,吃饭,一起吃。”邹凤翎招呼着。“妈,我们吃过了。”那个“妈”字,雷莉咬得很清晰。邹凤翎说:“吃过了,也再吃一点儿嘛。”话音没落,晨晨已上了桌,抓起一个虾饺就往嘴里塞。田行道向雷莉望去,只见她双眼肿胀,神情颓丧,仅只隔了一夜,就像变成另一个人。田行道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雷莉屁股落了座,却不向田行道这边看,眉眼间好似藏着无限委屈。
餐桌上有了琪琪与晨晨两个小宝贝儿,叽叽喳喳笑笑闹闹,那氛围顿时变得融洽而又快乐。邹凤翎道:“晨晨呀,你说来找琪琪一起玩儿,吃完饭,你们要去玩儿什么呀?”“哦哦哦……”晨晨说不出来,她扭过脸看妈妈。雷莉连忙道:“晨晨想找琪琪一起看电影。”“噢,看电影喽!”琪琪拍着小巴掌欢呼。雷莉偏过头,掩嘴儿笑了。这笑,被田行道看到了。他心里融冰似的活泛起来,叫上羽升,叫上羽升一起看电影。三个孩子一起做伴儿,一定会玩儿得很开心。想到这儿,田行道离开餐桌,钻到母亲的卧室里,给吕如蓝打起了电话。
吕如蓝最怕过星期天,失去了工作的充填,她整个人都空瘪了,那情形就像一个抽去了枕芯的空枕套。鲍圭随着妻儿远去新加坡,母亲有了相依相偎的男友,吕如蓝就成了弃置的景点儿,无人肯来光顾。
收拾厨房或许是填充空虚的一种方式。戴上橡胶手套,用钢丝球蘸上洗洁精,擦油烟机,擦煤气灶具,擦不锈钢锅……占着手占着心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厨房渐渐亮堂,她的心情也渐次明朗。
吕如蓝在厨房忙活的时候,羽升在他的小房间里写作业。小书桌左边紧靠着小床,右边紧靠着小书架。书架的角柱上挂着鲍圭送给羽升的轮滑旱冰鞋,一股气息从鞋里若有若无地飘过来,犹如街角的油炸臭豆腐,怪异而诱人。如同有人痴迷烟草依恋酒水,羽升时不时地会抽吸一下鼻子,让那气息丝丝缕缕地进入身体。环绕在鞋身上的各种流线型色条,光怪陆离,让羽升恍惚间心神浮游,仿佛飘入幻境。
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羽升变得既迟钝,又敏感。
“刺,刺,刺”,钢丝球的擦磨声从厨房那边传过来,羽升瑟瑟地缩紧身子,仿佛那钢丝球在擦着他的神经,磨着他的心。
起居室那边,吕如蓝的手机响了。羽升起身走过去,手机已经拿在了吕如蓝的手里。
“什么,带出去看电影?没门儿!”吕如蓝的嗓门儿比钢丝球还要糙。
“谁呀,谁打的电话?”羽升探着脑袋问妈妈,“是我爸?”
“死人。”吕如蓝恨恨地将手机摁在桌上,仿佛要它永不翻身。
羽升像老人似的深叹一声,怏怏地离开。被摁住的手机不甘心,忽然又叫了起来。吕如蓝看了看来电显示,即刻挂断。再叫,再挂。还叫,还挂……最后,吕如蓝索性关掉了手机。回到厨房继续干活儿,吕如蓝胃里一阵阵倒腾起来,那情形就像不由分说被人灌了泔水的填鸭。被田行道抛弃后的种种不如意就这样涌着苦泛着酸,冒到了她的嗓子眼儿。她软弱无力地颓坐在地上,心神恍惚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的喇叭声将她唤了回来。那喇叭声像一个男人的嗓门儿,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吕如蓝立刻来到窗前,向外张望。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路虎车,董全胜!
这个男人在车门边站着,双手叉腰,四下张望,如同战地指挥员在观察地形。吕如蓝马上行动起来,解脱围裙,甩掉橡胶手套,拧开水龙头撩水洗脸。“嘀——嘀——”汽车喇叭再次响起。吕如蓝立刻打开窗户,向外招手。“嗨!”“嗨!”董全胜喜笑颜开地回应。吕如蓝关上窗户,连蹦带跳地跑回卧室,坐到了梳妆台前。
不一会儿,听到了门铃声。“羽升,有客人,去开门。”吕如蓝派遣儿子。门开了,听到了对方进门的脚步声。吕如蓝未及端详自己画眉的深浅,只匆匆地又点了点绛唇。
“哎呀,董大哥。贵客贵客,欢迎欢迎。”吕如蓝柳枝般在春风里摇曳。董全胜如堤如岸,稳稳地说:“看来我的记性不错,只帮你搬过一回东西,就记住了这个地方。”“记住院子没记住门儿。知道按喇叭,不知道打电话。”“打不通,你的手机关机了。”
吕如蓝笑了,这才想起方才田行道频频拨号,让她不胜其烦,于是死命按着,将手机掐断了气儿。“抱歉抱歉,让你久等,喝杯茶吧。”吕如蓝殷勤地将茶盏端上来。绿茶本该绿汤,家中没有喝茶的男人,陈茶泡出的汤色犹如女人脸上的黄褐斑。
董全胜看了一眼茶汤,即刻将目光移开。吕如蓝敏感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吧,右颊上的黄斑应该没有这么深这么显。
董全胜清了清嗓子,直陈来意。“我兄弟,就是鲍圭呀,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有空要常来带羽升出去玩一玩。今儿个天好,我想带羽升到郊外钓鱼去。”“哟,只带羽升,把我一个人撂家里呀?”吕如蓝的声调居然有几分幽怨。“当然当然,一起去,一起。”董全胜大手扬起,扬出一股全部拿下的豪气。
“你等等啊,我去准备准备,马上就好。”吕如蓝喜滋滋地钻进卧室,整发型,戴美瞳,换衣服……她反复地照着镜子,把自己弄成了陌生人。
羽升推门走进来,惊奇地问:“妈妈,你这是要干什么?”吕如蓝兴致勃勃地回答道:“妈妈要带你出去玩儿,咱们跟这个董伯伯一起到郊外去钓鱼。”“哦。”羽升木然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老人一般的步子,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仰卧在小床上,羽升看到开裂的吸顶灯罩就像压碎的镜片一样粘在天花板上。虽然他的目光无法穿透过去,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碎裂的世界……
“儿子,你又睡着啦?起来,走,咱们出去玩儿。”吕如蓝把羽升从床上拖起来,扯着走,犹如扯着一条小狗。花枝招展的吕如蓝扯着羽升一起走到路虎车边。越野车挺高,照顾吕如蓝上车的时候,羽升看到董全胜贴近妈妈,有意无意地推了推屁股,搂了搂腰。
羽升害眼似的揉了揉眼皮。
“儿子,快上车呀。”吕如蓝坐在副驾驶位置,回头叫羽升。羽升拉开后车门,爬了上去。董全胜把车发动了起来。油门轰的一声响,像坦克要冲锋。正待起步,羽升忽然拉开车门跳下去。吕如蓝在车上喊:“羽升,你干什么?”
羽升决然地摇着头:“不,我不去!”
车上的男人和女人对视着,一时无语。
许久许久,吕如蓝才开口对儿子说:“也好,你在家里温习功课写作业。妈跟伯伯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嗯。”羽升掉头回家。
路虎车径自开走了。
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羽升摊开书本写作业。写着写着神儿就走了,只剩下身子壳留在椅子上。身子壳上长着的手伸出来,掏了掏耳朵眼儿,掏出些耳屎渣渣,放在鼻子前嗅。意犹未尽,身子壳上长着的手又抠肚脐眼儿,抠出些黑油泥儿,再放到鼻子前闻。是沉溺?是陶醉?独处之时,羽升已经习惯了这种自娱自乐。
他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那股更悠远更持久的微臭。他的目光随之移转,落在了旁边的小书架上。鲍圭送给他的轮滑旱冰鞋在书架上挂着,鲍叔叔此刻在哪儿?他已遥远,他已模糊,他已和自己毫不相干。
不写作业了,不——写——了!换上旱冰鞋,羽升从家里滑出来,滑到院子里,滑到了大街上。那么多的人,都自顾自地走着;那么多的汽车和电动车,都自顾自地跑着。没有什么人留意他,他也并不留意什么,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毫不相干。
莫名的孤单悄悄向他袭来,他的心瑟瑟地缩紧了。
他忽然发觉身后有异样的脚步声。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他停下来,回身张望。于是,他看到一条极瘦极小的狗也停下来,也在望着他。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张开了手臂。小瘦狗怯怯地移着脚步,渐渐依偎进他的怀中。
狗狗,你的爸爸呢?
小瘦狗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哀哀地吠了一声。
狗狗,你的妈妈呢?
小瘦狗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哀哀地又吠了一声。
他向小瘦狗的身后望去,久久地望着。
没有什么人来要它,没有。
他顿时搂紧了狗狗,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过去。哦,狗狗的鼻子凉凉的,还有水?
那是他的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