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归”途中的不归人
2018-12-07宋瑞彩
宋瑞彩
摘要:婴宁跟《聊斋志异》中的其他女狐不同,她来到人间不是为了成就某个男性,而是为了自我完成:由异类幻化成人形进入人间后,如何被世俗社会接纳,把自己改造成“人”。她的方式与途径是通过婚姻的洗礼,把“狐性”改造成“人性”,由天真浪漫的少女成功转型变为温良贤惠的少妇。婴宁的人生经历是封建社会男权中心意识形态下普通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清晰地折射出女性从少女转变为女人的复杂而痛苦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聊斋志异;婴宁;女狐;女性命运;女性生存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先生不愧是写女性的行家里手,他如此关注女性命运,以至于在《聊斋志异》中塑造了大批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在这琳琅满目的女性人物画廊中,我认为最耀眼最迷人的是《婴宁》中的婴宁,她以爱笑著称,给无数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古典小说中独一无二的“这一个”。用马瑞芳先生的话来说,中国古典小说里笑得最恣肆最烂漫的是婴宁。婴宁本是狐狸精,但跟《聊斋志异》中许多女狐不同的是,她来到人间的主要任务不是给穷书生以爱情慰藉,也不是帮助男主角蟾宫折桂或发家致富,她有她自己独特的使命:由异类幻化成人形进入人间后,如何被世俗社会接纳,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她的方式与途径是通过婚姻的洗礼,把“狐性”改造成“人性”,由天真浪漫的少女变为温良贤惠的少妇。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婴宁最终嫁给了王子服,是爱情和婚姻的双赢,她无疑是成功的。但如果把婴宁付出的沉重代价考虑进去的话,这个成功似乎没有多少值得庆贺的成分。婴宁虽为狐为妖,其故事不可避免地带有传奇色彩,但细细品来,她的命運实在不过是封建社会男权中心意识形态下普通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婴宁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女性成长史,清晰地折射出女性从少女转变为女人的复杂而痛苦的心路历程。
一、待字闺中
婴宁是人狐结合生下的一个狐女,从小被鬼母抚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 ① 的山野中,远离世俗人间,心灵纯净,性格开朗,如山泉般纯净,似山花般烂漫,若山鸟般自由。一句话,婴宁是天真未凿、混沌未开、钟灵毓秀的自然之子,有着最本真、最自然的天性。所谓狐者、妖者,不过是作者为她披上的一件神秘外衣,增添一点灵异神奇的气息罢了。她本质上还是人间的少女。
婴宁虽然“姝丽”,但也只是 “荣华绝代”而已,并不具备《聊斋志异》里女狐所常具备的勾引男人的利器——狐媚妖艳。除了婚后设计惩戒西邻子时的方式稍显奇特之外,婴宁基本没有像红玉、娇娜等狐狸精所具有的那些神奇的特异功能。通读《婴宁》一文,读者常常忘记她狐女的身份,直把她当做一个天真纯洁的可爱少女来看待。她喜欢笑,“笑辄不辍”:初见王生,“笑容可掬”;再见王生,“含笑捻花而入”;正式见王生,“嗤嗤笑不已”;花园树上见王生,“狂笑欲堕”;婚礼上,更是“笑极不能俯仰”。她言笑由心,想笑就笑,不分时间场合,笑得天真烂漫,笑得肆无忌惮。她的笑看似没心没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对王子服恪守封建礼法与繁文缛节以致整个人显得唯唯诺诺、呆头呆脑的嘲笑。她的笑是生命的欢歌,自由的乐章,是无忧无虑、不受礼法约束的少女天性的自然流露。可以说,婴宁的笑是青春期少女用来嘲弄世俗礼法、向成年世界挑战的有力武器。“在青春期的挣扎中,最通常的战斗方式是轻蔑地大笑。” [1]116 她爱花成癖:初次出场,“捻梅花一枝”;再次出场,“执杏花一朵”;其居所不是红花夹道、花木满园,就是“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她爱花就是爱美,就是爱自然,爱纯真。爱笑、爱花都是生于自然、长于自然并崇拜自然的少女的自然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她对大自然怀着特殊之爱;比起少年男子,她更是崇拜它。大自然不受控制、无人性、包罗统摄着‘存在之极致。少女尚未获得宇宙之任何一部分,供自己之用:因此整个宇宙是她的王国;当她占有它,她亦骄傲地占有了她自己。” [1]128 从看到梅子纷坠就急切地呼唤“求我庶士,殆其吉兮”的诗经少女,到感叹“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杜丽娘,再到吟出“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林黛玉,无数少女的经历都证实了这一点。在西蒙·波伏娃看来,少女喜欢将森林、旷野视为绝妙美好的避难所,以逃避习俗、法规、惯例的控制。那么“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山谷自然就是婴宁逃避世俗礼法的避难所,她像一只小鹿,在这里自由地奔跑,挥洒着天然的本性。
归根结底,婴宁不过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朵被供的鲜花,一个等待被摘的果实。她爽朗率真,活泼可爱,在男性眼中散发着迷人的异类气息。可以说,在男权中心的成人社会看来,每一个少女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异类。她可爱但不能爱,必须把她贬谪人间,折断她天使的翅膀,经过痛苦的历练挫磨,使她最终脱胎换骨为一个地道的凡世女子。其途径就是婚姻。
二、之子宜归
《礼记·礼运》云:“男有分,女有归。” [2]459 古者称女子出嫁曰“归”,《诗经·周南·桃夭》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有所归”是大同社会的理想之一,它对社会的长治久安有着非凡的意义。与此同时,对于女人自身来说,婚姻也是她担负起传宗接代和相夫教子职责的唯一途径。因为除此之外,传统社会无法保证她的尊严与地位。“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 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 [3]108 这里的“家”是指出嫁之后的夫家,可见出嫁之前的少女只是暂时寄居在娘家,早晚是要“归”的。所以说,婚姻是传统社会指派给女人的命运。
西蒙·波伏娃说过:“对女子而言,婚姻是唯一和社区融合的途径,若没有人娶她,从社会的立场看,她是被浪费了。这就是为什么,作母亲的常急于替女儿物色对象的原因。” [1]201 这也是为什么婴宁的养母急于替婴宁物色王子服作为结婚对象的原因。《婴宁》的故事表层讲述了狐女婴宁和书生王子服的爱情故事,其深层还隐含着一个鬼母嫁女的内在线索。鬼母受狐母之托,把襁褓中的婴宁养到十六岁,并自觉担负起教育婴宁的重任,如说她“但少教训”,提醒她“若不笑当为全人”,嘱咐她到王子服家后“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等。其意图是明显的,就是按照封建妇德改造婴宁身上的“狐性”,把她成功嫁入人间。于是她为婴宁选定了王子服,处心积虑地安排了婴宁和王子服上元节的邂逅,安排了吴生的谎言,让谎言变成现实。王子服来寻亲时,又主动留宿王子服,主动谈及二人的婚事,并爽快答应了王子服“偕女同归”的请求。直到王子服将婴宁带走,她“倚门北望”,才算是最终完成了嫁女任务与“托养”义务。这个过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母亲养女、教女、嫁女的拳拳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