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柜
2018-12-06林培源
◎文//林培源
父亲年轻时当过木匠,我的第一个书柜,就是父亲亲手设计和制作的。我们家族没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算起来,我是家族祖上至今,学历最高也读书最多的一个。
我80年代末出生在粤东潮汕地区一个小镇,小时候镇上只有一两家书店,卖的大多是教辅书籍,“中外名著”被搁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蒙了层厚厚的灰,无人问津,也无人清理。小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父母给的钱只能用来买教辅书,想看其他课外书,只能找人借,或者到学校的图书室看。那时物质拮据,精神食粮更不用说了,这也导致了我阅读启蒙很晚才开始。
家中现在藏有一册八十年代旧版的《百年孤独》,那是我从同学家“顺”过来的。同学的哥哥在镇上一家小学当体育老师,那本小32开的《百年孤独》扉页有他任教的小学图书馆印章。我那时读初一,有次到同学家玩,看到这本《百年孤独》,我不知马尔克斯是谁,只觉得书名起得好,便将它借到家中。这本书后来被我据为己有,成了我的第一本《百年孤独》。2007年我到深圳大学读书,这本《百年孤独》被塞进行李箱,随我到了大学的宿舍。
那时文学阅读的经验非常浅薄,为了弄清“马孔多”家族复杂的人物关系,我边读边拿纸在上面写下人物关系。一本小小的《百年孤独》我读得如痴如醉,尽管那时的我对文学一无所知,不知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也不知马尔克斯影响了无数的中国作家(这些作家里头,就包括了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好多年后,当我也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读了余华、苏童、格非、莫言……我才知道,原来这些80年代出道的先锋作家们,都是马尔克斯的徒子徒孙,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其实早在读先锋小说之前,我就和他们一样,喝过拉美文学的“乳汁”。
2010年,马尔克斯正式授权他的作品在中国发行。我家中那本旧旧的《百年孤独》,终于成了“真”的“盗版书”了。那年我大学还未毕业,在深圳的大小书店,都能见到马尔克斯的书,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一套套,装帧设计精美得很,地摊上也继续有盗版出现。有一次我到华侨城逛“旧天堂”书店,撞见精装新版的《百年孤独》,激动不已,便将它买下——同时买下的,还有一套四本《加缪全集》。我把新版《百年孤独》和从老家带来的旧版摆在一起,一大一小,相隔二十个春秋,终于久别重逢。那年村上春树的新作《1Q84》三卷本也陆续在中国大陆推出了简体中文版,我记得,自己先是重读了《百年孤独》,再接着把《1Q84》前面两卷也啃完了。2011年夏天,我从深大毕业,毕业论文做的便是《1Q84》。现在想来,日本的村上或许不喜欢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但他们肯定从未想到,就在中国南方的深圳,有个年轻人,将它们添上了自己最爱的小说家行列。
父亲为我亲手打造的书柜上,有我读的第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我读得痛哭的《活着》,有社科类的,有文学类的,有中文书,也有英文书,还有些是刊载有我小说和评论的文学刊物。但我自己出版的几部拙作,却不敢堂而皇之摆上去。书架对我而言,像神龛,圣洁、肃穆,供奉了我崇敬的文学大师们:鲁迅、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托马斯·曼、福克纳、亨利·詹姆斯……我出版的小说集也好,长篇小说也罢,都只是我的习作。在这些大师面前,我只能是一个虔诚的读者和学徒。
书柜上还有港澳台书籍,大多是我去香港淘来的。在我的印象中,香港充当了深圳的“延伸”,我的阅读生涯,也跨越了深港两岸。我第一次到香港,是在2009年。后来我又去了好多次,每次都奔着旺角的“楼上书店”去。香港旺角一带铺租贵,书店只能栖身于商铺楼上“乐文书店”“田园书屋”“序言书室”……我所能记起名字的这些,大多缩在二、三层,有的甚至更高,上了楼梯,还要再搭电梯上去。书店的空间都极为狭小,书堆到了天花板,连地上也挤满了。那时深圳还能办一年往返香港多次的签证,于是,大多时候到香港,不是去逛街也不是去玩,而是去逛书店。在旺角的这些楼上书店流连,往往看得头晕目眩。有太多的书想买,但是资金有限,只能忍痛,精选些大陆“遍寻不得”的书。过关回来时还要战战兢兢,生怕被查出来没收了(所幸一次也没遇到)。这些港台书,起先放在深大的宿舍,后来我去念硕士,又被我带到了广州。记忆中,我的求学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搬书。硕士毕业那年,我把宿舍堆着的书用泡沫纸和报纸封好装箱,再快递寄回家。
而这些书的归处,就是父亲做的书柜。父亲做的书柜,不仅给我的藏书一个栖身之所,也给了我这些年的阅读生涯一个落脚处。每次回家,看到父亲做的书柜,我就会想起自己在深圳、在广州的读书时光,散落的日子,悉数落在了这几架朴素又耐用的书柜上。
读书于我也是至乐。有一年冬天,我窝在深大的宿舍,读完了英籍印裔作家Salman Rushdie写的英文自传Joseph Anton。Rushdie详述他因《撒旦诗篇》被伊斯兰教头目“悬赏”之后的流亡岁月。读罢掩卷,感慨唏嘘,深感作为一个具有“冒犯性”的小说家之不易,后来我读他的《午夜之子》《摩尔人最后的叹息》以及那部让他惹祸上身的《撒旦诗篇》,才真正体会到,政治与文学的剑拔弩张。
2015年,我到了清华念博士,宿舍是二人间,一人一台带书柜的桌子,比以前读书的宿舍宽了好多。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怀念那些逼仄的空间,深夜开着台灯读书,或者写小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这样写下来的。到了北京后,课业压力大,写作时间一再挤压,再也没有那种肆无忌惮写作的挥霍感了。宿舍的书倒是越来越多,有时会恍惚,生怕书压下来,就像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老头汉嘉,因为床上边堆满了书,他时常在深夜噩梦连连,梦见书堆轰然倒塌,将他埋葬。
所幸,这个梦只存在小说中,从未在真实生活中发生过。
我不知道读书能否延长人的寿命,但我起码确定了一点,那就是读书可以给人力量,去抵抗时间的压迫乃至生命的虚无。我在很多地方读过书,高铁上、图书馆、地铁、长途大巴、咖啡馆……有时兴之所至,便欣然起笔,记录读书心得。写作和阅读,相生相伴,谁也离不开谁。在我看来,写作是和他者对话,也是与自己对话。我不敢想象,离了书,也没有了写作,我存活在世上的意义何在。
写作之于我,也是一种近似于木匠的手工活。柏拉图贬斥艺术,认为和理念相比,艺术是“影子的影子”,它远离了真实,不值得推崇,但艺术的力量恰好就在于此,以虚抵实,虚实相生。
阅读如此,写作亦然。
我要感谢的,是我那曾经作为木匠的父亲。我的血脉里因此有“艺匠”的基因,在隐喻意义上,我完成了一次“子承父业”;而父亲的书柜,是他这辈子留给我的,最朴实而庄重的礼物。
作家小档案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汕头人,青年作家,文学硕士,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获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在
《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大家》《作品》《西湖》《创作与评论》等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已出版长篇小说《以父之名》(2016),短篇小说集《钻石与灰烬》(2014)、《第三条河岸》(2013)等7部作品。
给同学们推荐的书: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是我年少时的文学启蒙书,这是一本文学之书,也是一本关于想象力的百科全书。马尔克斯教会我一个道理:在书写世界之前,你要学会看待世界。文学如果没有了想象力,就如同河流失去了水。
给同学们的寄语:
我很庆幸,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培养起了阅读和写作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文学成了我精神栖息的场所。也愿你在文字里,找到灵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