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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探析

2018-12-04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劳动生产率资产阶级过度

樊 明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河南 郑州 450046)

过度劳动对人们的身体健康造成危害,严重的甚至导致死亡。近年来,对过度劳动的研究在中国学术界正方兴未艾。不少学者对过度劳动及其所导致的过劳现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和研究,提出各种反过度劳动的政策建议,如杨河清、[1]孟续铎、[2]樊明等。[3]但有些政策建议的操作性值得思考。杨河清就曾指出,关于过劳的“对策研究空洞与乏力”。[4]如果过度劳动是人类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或在个体层面是自愿选择的结果,则反过度劳动政策就难以发挥作用,甚至是否需要这样的政策都是问题。相反,如果过度劳动更多地是制度安排的产物,则制定相关的政策来调整制度安排,就有可能取得较为有效的反过度劳动的效果。为此,本文提出导致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的概念,在此基础上分析在不同历史条件下过度劳动发生的机制,就此对反过度劳动政策缺少操作性提出部分解释,为制定有效的反过度劳动政策提供参考。

一、过度劳动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的概念

(一)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

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劳动生产率低下,人们为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而进行长时间的劳动,由此形成过度劳动。笔者把受制于历史条件的劳动生产率低下,称为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自人类诞生以来,一直面临生活资料不足,因而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一直在发挥作用,直到近几十年仅在少数发达国家由于劳动生产率的大幅提高,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才逐渐式微。而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仍然是导致过度劳动的基础因素。

为了更好地分析导致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笔者建立一个简单的生产-消费平衡模型。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生产和消费的统一性,强调生产和消费互相依存,互为前提。[5]在西方经济学中,经济循环模型包含着生产与消费相平衡的关系。图1主要基于曼昆所编《经济学原理》中“循环流向图”绘制。[6]家户通过要素市场向厂商提供劳动、土地和资本,并相应地获得工资、租金和利润作为收入。厂商利用所获得的劳动、土地和资本生产出产品在产品市场出售,而家户利用其收入购买。社会生产要正常循环运行,要求家户用其收入正好购买完厂商所生产出的产品。如此,产品市场和要素市场同时出清,其背后就是生产和消费均衡的实现,即产出正好等于消费。

图1 经济循环模型

当劳动生产率低下时,厂商的生产难以满足家户消费的需要,厂商组织工人长时间的劳动,由此导致社会普遍出现过度劳动。这种过度劳动是由劳动生产率低下的历史条件造成的。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产出不断增加,而消费的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发挥作用,人们的消费需求的增加慢于产出的增加,导致劳动时间逐渐减少,由此过度劳动减轻。当劳动生产率充分高时,人们无需长时间的劳动就可充分满足其消费需求,过度劳动就将不再成为普遍现象。

(二)过度劳动的制度因素

人类的劳动以一定的社会组织形式进行。人类劳动的组织形式一直面临以个体(家庭)方式进行以还是集体方式进行的困扰。以个体方式进行生产,可最大限度调动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但个体劳动也存在一定的问题,主要在于劳动的分工协作难以进行,生产的规模经济也难以实现,由此导致生产效率低下。

相反,集体劳动可较好地实行专业分工和协作,实现生产的规模经济,由此提高生产效率。但集体劳动也存在问题。集体劳动主要有三种形式:一是基于平等合作的集体劳动;二是强制集体劳动;三是基于雇佣方式的集体劳动。基于平等合作的集体劳动会导致搭便车的问题,即指望别人多干而自己少干由此获利,最终导致劳动积极性普遍下降。强制集体劳动主要指在奴隶制下带有显著强制性质的集体劳动,导致奴隶的劳动积极性低甚至抗拒劳动,而奴隶主的管理成本也很高,尤其在劳动遭到严重抗拒时。基于雇佣方式的集体劳动带来代理成本和管理成本。代理成本是指当生产劳动的管理者非资本拥有者时,管理者追求自身利益而非委托者利益最大化所导致的效率损失。管理成本是指支付给脱离生产劳动的管理者的成本,以及因管理难以尽善不能消除劳动者的消极怠工而导致的效率损失。

总的来说,在现代社会个体劳动是农业生产的主要劳动形式,而现代工商业则以基于雇佣方式的集体劳动为主。当劳动以基于雇佣方式集体劳动进行时,就需要建立相关的制度来规范集体劳动过程,由此就可能成为导致过度劳动的原因。笔者把导致过度劳动的制度安排称为过度劳动的制度因素。分析导致过度劳动的制度因素,可为反过度劳动提供政策依据。

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导致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的作用机制和作用强度并不相同。以下就不同历史条件下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对过度劳动的影响进行分析。

二、原始社会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

人类的过度劳动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形成时期。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7]笔者认为,人类劳动从一开始就带有过度劳动的特征,而且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发挥着主导作用。

类人猿最早出现在非洲东部南部,生活在树上。当时气候温润,植被茂密,类人猿的食物丰富,[8]相信寻找食物的活动一般应不会导致其过度疲劳。东非大裂谷形成以后,原来的林地变为稀树草原,作为人类祖先的黑猩猩来到稀树草原寻找食物,这时寻找食物的难度必然大于之前的类人猿时代。可以设想,在稀树草原上采集果实必然不如曾经的茂密森林,在草原上狩猎更可能劳而无功,这是因为人类一直以攀援为主,不擅奔跑,也无锋利的爪牙,尤其在弓箭没有发明以前。[9]这时的黑猩猩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必然要通过长时间劳作,从而就有了今天意义上的过度劳动。自人类形成后,一直就伴随着食物短缺。面对食物短缺,人类只能通过长时间劳动来弥补,尤其在食物严重匮乏时。这时的过度劳动是由当时劳动生产率过于低下所决定的,因此历史因素发挥着基础作用。

在原始社会,无论是狩猎还是采集,一般是集体劳动,必须有统一的作息时间。这时除了群体的劳动时间可能比较长外,还存在个体不适应集体作息时间而过度劳动,也就是说,如果不受集体作息时间的制约,个体可能会选择休息。因此,集体劳动制度这一制度因素对当时的过度劳动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三、农业社会的过度劳动

进入文明社会后,农业社会劳动的组织形式主要有三种:自耕农个体(家庭)劳动、租佃体制下的个体(家庭)劳动、奴隶制下的集体劳动。此外,中国式的人民公社是存续较短的一种独特的集体劳动组织形式。以下就不同劳动组织形式下的过度劳动进行分析。

(一)无税赋条件下自耕农个体劳动

自耕农的个体劳动完全由自己安排,没有集体劳动制度对劳动时间的制约。但在农业现代化之前,传统农业的劳动生产率低下,需长时间劳动才能获得足够的农产品并用以交换其他产品。如果劳动时间超过过度劳动的时间临界点,则过度劳动就会发生。笔者把劳动者自愿选择的过度劳动称之为自愿型过度劳动。

可以采用经典的劳动-休闲模型加以分析,见图2。横轴L代表休闲时间,T为全部可用时间,ThT为过度劳动的时间临界点。纵轴G代表产出。TA为农业现代化条下的生产函数,TB为传统农业条件下的生产函数,置于TA之下反映传统农业劳动生产率较为低下。在传统农业阶段,E1为无差异曲线U1与生产函数TA的切点,所决定个人劳动时间为T1T > ThT,于是过度劳动发生。E2为无差异曲线U2与TB的切点,所决定个人劳动时间为T2T <ThT,则过度劳动不会发生。因此,在传统农业社会劳动生产率低下的历史因素是导致过度劳动的基础因素,而农业现代化为农民普遍摆脱过度劳动提供了基础条件。

图2 过度劳动形成

(二)支付税赋或租金条件下自耕农个体劳动

然而,现实中的自耕农通常需支付一定的税赋,由此就可能成为导致过度劳动的原因。仍可借用图2加以分析。这里假设TB为生产函数,TA为扣除了税赋后的实际所得,假设征收的是比例税。T2T为无赋税条件下的劳动时间,如果T2T < ThT则过度劳动不会发生。但在缴纳赋税的条件下,T1T为劳动时间。如果T1T > ThT,则过度劳动发生。这里,税收制度是导致过度劳动的制度因素,且税率越高,则更容易导致过度劳动。这时,降低税赋可作为有效的反过度劳动的政策。当然一个社会的税赋水平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如果一定税赋水平是必须的,则自耕农就只能通过过度劳动来缴纳税赋和获得足够的消费资料。

在租佃体制下的自耕农需缴纳租金,其对过度劳动的影响相仿于税赋对过度劳动的影响,只要把赋税替换成租金即可,分析同前。一般来说,在支付税赋或租金的租佃体制下,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共同发挥作用导致过度劳动。

(三)奴隶制下的集体劳动

在奴隶制下,奴隶通常在奴隶主的驱赶下集体劳动。奴隶主组织奴隶生产劳动的目的在于其自身效用最大化,通常把奴隶只看成一种生产工具。为了自身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料,通常要强迫奴隶从事长时间劳动。这时奴隶的过度劳动带有明显的制度因素,即在奴隶制下奴隶主迫使奴隶过度劳动。但奴隶社会通常出现在劳动生产率低下的时期。即便没有奴隶主迫使奴隶过度劳动,奴隶被解放成为自耕农,通常也会因劳动生产率低下而选择过度劳动,当然程度肯定会下降,因为缺少制度性的强迫。因此,奴隶社会的过度劳动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历史因素在发挥作用。

(四)人民公社体制下的集体劳动

中国农村从1958年普遍建立起人民公社体制,内部下设大队和小队,以小队为基本生产单位。人民公社体制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有回归原始社会公社制度的意味,追求原始公社的共同劳动平均分配,但人民公社的分配制度实行的是收入差别有限的按劳分配。人民公社时期是中国农产品严重短缺的时期,为此人民公社的社员普遍长时间劳动。为多生产粮食,一些北方地区一茬改为两茬,而一些南方地区把两茬改为三茬,农闲也组织各种劳动。因此,在人民公社体制下,存在极为严重的过度劳动问题。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都是人民公社体制的下过度劳动的深刻原因。

由于严重的搭便车问题使得人民公社劳动效率普遍低下,农民生活困苦,最终人民公社体制瓦解。在后人民公社时期,实行在土地集体所有制基础上的农户自主经营体制,农户自主决定其劳动时间,劳动时间明显减少,这是因为一方面人民公社的集体劳动制度不再发挥作用;另一方面,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劳动生产率大幅提高,农产品不再短缺,由此过度劳动的历史因素日渐式微。普遍来说,当下农村过度劳动并不算严重。

四、资本主义社会的过度劳动

18世纪60年代后,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和扩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式确立,造就了两大对立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大机器工业代替手工业,机器工厂代替手工工场,资本雇佣工人集体劳动。相伴随的是资产阶级民主的建立。笔者把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民主的发展简单地划分为两大阶段:资产阶级民主时期和普选制民主时期。在这两个时期,劳动生产率和制度安排有着明显差异,由此过度劳动的形成有着不同的机制和强度,以下分别展开讨论。

(一)资产阶级民主时期

现代西方民主制度有一个发展过程。工业革命前,贵族是西方民主的核心。工业革命后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力量迅速强大,随之其政治力量也迅速强大,迫使旧贵族退出历史舞台,西方民主演变成资产阶级民主。对选民一般有财产条件的审核和限制,有一定财产的公民才能获得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广大工人阶级则被排除在民主进程之外,普遍无选举权,更无被选举权。

在资产阶级民主时期,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所需资本非常稀缺,而劳动则相对剩余,尤其是体力劳动,这是因为农业和破产的手工业释放出大量劳动力。于是,掌握稀缺资源的资产阶级获得了经济上的强势地位,而工人阶级则处于经济上的弱势地位。在资产阶级民主时期,资产阶级可以通过选票直接制约政府,因而政治上也处于强势地位。相反,工人阶级尚未加入到社会民主进程,无选举权,组织化程度也较低,政治上必然就处于弱势地位。政府要发展经济,需要资本和劳动。当资本稀缺而劳动严重剩余时,政府必然会更多地依赖于资产阶级,而对广大无选举权的工人阶级采取较为漠视的态度,由此政府由贵族政府演变成资产阶级政府。

图3 资产阶级民主时期的政治结构

图3勾画出资产阶级民主时期的政治结构。图中的箭头线表示箭头线出发的一方对指向的一方有制约作用。实线表示强制约,虚线则为弱制约。资产阶级用选票和通过投资发展经济强制约政府(实线),用就业机会强制约工人阶级(实线)。而工人阶级由于组织化程度低难以通过集体谈判制约资产阶级(虚线),因缺少选举权对政府的制约也较弱(虚线)。如此,政府就资产阶级化,不能通过制定足够的保护劳工法律限制资产阶级迫使工人长时间劳动(虚线),相反制定了诸多限制劳工的法律政策(实线)。

这一时期政治结构的基本特征概括起来就是,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取得双重强势地位,而工人阶级则处于经济上和政治上双重弱势地位,由此把政府塑造成资产阶级的政府,更多地为资产阶级服务。

当劳动以个体方式进行时,过度劳动的收益有限,因为过度劳动效率降低,忍受越来越严重的生理痛苦,对健康产生危害。但资本主义的工厂劳动是雇佣劳动,工人的过度劳动可给资本家带来巨大利益。于是,居于强势地位的资产阶级就有着强烈的延长工人劳动时间的利益冲动,从而导致工人阶级普遍过度劳动,给工人阶级造成深重苦难。

马克思的《资本论》对过度劳动的形成有其独特的分析,并收集了大量的过度劳动材料,可视为对过度劳动的早期调查和研究。这些过度劳动的材料集中出现在《资本论》第一卷第八章(工作日),其中罗列了诸多工人阶级长时间工作的案例。

比如1863年6月下旬,伦敦所有的日报都用《一个人活活累死》报道了一位20岁的女时装工,平均每天劳动16小时,在忙季,往往要一连工作30小时,结果死亡。这应该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过劳死”。又比如说一个司炉工的过度劳动:上星期一,干了14小时50分钟才下工。他还没有来得及喝口茶,就又被叫去做工了。就这样他一连做工29小时15分钟。这一周工作88小时30分钟。[10]类似的例子在“工作日”这一章中还列举了很多,还包括当时童工的过度劳动。从这些案例中可以看出在马克思的工业革命时代,过度劳动相当普遍且程度非常严重。

(二)普选制民主时期

工人阶级被排除在社会民主进程之外,必然要反抗从而争取其民主权力。这一过程在西方主要国家工业革命前后陆续展开。1837年英国工人阶级掀起了群众性的宪章运动,其核心内容是争取成年男子的普选权。1870年美国通过宪法第15修正案规定,不得因种族、肤色或曾经为奴隶而拒绝或剥夺投票权。1793年法国取消了积极公民和消极公民的区分,实现了男人的普选权。逐渐地西方主要国家实行了一定程度的普选制,至少在男性公民中,其核心就是取消了对选举人和被选举人的财产限制,从而使得广大工人阶级获得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如此就改变了社会的政治结构,见图4。

图4 普选制民主时期的政治结构

工人阶级通过组织工会以及对资本家的集体谈判甚至罢工对资产阶级实施强制约(实线),通过选票对政府实施强制约(实线)。资产阶级仍然可通过投资对政府实施强制约,但通过选票对政府的制约其实已经转为弱制约,原因在于相对于人数众多的工人阶级来说,资产阶级人数较少,通过选票对政府的制约作用明显下降。总的来说,资产阶级对政府仍保持强制约(实线)。这时把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综合起来,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处于势均力敌的地位:资产阶级在经济上仍处于强势地位,而工人阶级至少在选票上处于强势地位。如此,导致政府从资产阶级政府转型为较为平衡的政府,在对立的劳资之间更多地采取中立的立场,由此通过制定各种保护劳工的法律来限制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侵害,而少有限制劳工的法律政策,相反出台提升劳工权益的法律政策,包括缩短工作时间,实行8小时工作制,这就为减少工人阶级的劳动时间、克服过度劳动提供了良好的制度环境。在这一过程中,整个社会的劳动生产率增长迅速,为减少工人阶级的劳动时间提供了良好的历史条件。

因此,在普选制民主时期,历史因素和制度因素共同发挥作用,导致劳动时间不断减少。图5报告了从1950到2014年间部分国家和地区年工作时间的演变,显示年工作小时均有程度不同的下降趋势,其中德国最为明显。劳动时间的减少,必然有助于过度劳动程度的降低。黄河认为,工作时间是导致过劳的重要原因,因此缩短工作时间有利于防止过劳。[11]

图5 部分国家和地区的年工作时间

五、中国当下的过度劳动

关于中国当下的过度劳动,已有诸多调查。总的来说,中国当下过度劳动仍是比较严重的问题,[12][13]对此,可以采用历史因素与制度因素的概念加以分析。

中国改革前,国民经济因十年文革遭到严重破坏,改革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尽快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的生活,所以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于是,各级政府开始大力发展经济,对地方政府官员考核最重要的指标就变成GDP。发展经济就需要资本与劳动。资本匮乏,而劳动相对过剩,尤其是大量涌入城镇的农民工。于是,政府首先开始引进外资,并借此引进先进的科技和管理。随着个体经营得到鼓励,民营资本开始出现,民营经济得以发展。虽然民营经济的发展有悖于政府发展国有经济的意识形态偏好,但民营经济的发展对促进经济增长和就业效果显著,最终政府暂时放下其意识形态的偏好,选择了鼓励民营经济的发展,民营资本迅速增加。为了获得更多资本发展地方经济,地方政府几乎毫无例外地加入到招商引资的竞争。最终,资本不仅成为了一种强势的经济力量,并迅速发展成一种强势的政治力量。

到20世纪90年代,民营经济的发展使得国有企业效率低下、竞争力不足的问题得以显现,结果国有企业大量倒闭,大量职工下岗。此外,大量农民工加入到城镇工人阶级的队伍,更加剧了城镇的就业压力。如此,工人阶级在经济上成为了弱势群体。根据之前对普选制民主分析,如果这时工人有选票,仍可通过选票制约政府;如果工人能组织代表自己的工会,仍可以组织的力量制约资本。但客观来说,这些都不是中国的实际情况。如此,中国就形成了这样的政治结构:民营资本家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居于双重强势地位,相反广大劳工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居于双重弱势地位,由此导致地方政府客观上更多地近资本而远劳工。面对劳资冲突,地方政府会有意或无意地更多地维护资本的利益,而忽视广大劳工的权益。如此政治结构就为劳动时间的延长提供了制度基础。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地方政府近资本而远劳工,主要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制度使然。如果地方政府不近资本就难免不在严酷的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竞争中失败,地方经济就因缺少投资而难以发展,地方政府官员轻则难以得到重用提拔,重则下台。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广大劳工缺少政治权力,包括可有效制约地方政府的选举权和制约资本的组织化权力。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经济严重落后,劳动生产率低下,人均收入与发达国家相比相差甚远。这就为劳动时间过长从而导致过度劳动提供了历史条件。综合以上分析,中国具备了长时间工作的历史条件和制度条件。这一点可以从中国人的工作时间与发达国家工作时间的比较中得到部分支持。图6显示,中国人的年工作时间显著高于所选的世界主要发达国家,尤其是德国,这显然与中国当下劳动生产率明显低于发达国家有着直接的关系,也与中国的政治结构有关。

图6 中国与发达国家工作时间比较

关于中国长时间劳动的制度因素也可从城镇居民和农民工工作时间的对比中得到一定的说明。根据笔者2014年组织的问卷调查,农民工每周工作时间为60.12小时,而城镇居民每周工作时间为49.30小时,二者相差10.82小时,是一个相当大的差距。[14]但根据以上分析,制度因素可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农民工与城镇居民工作时间的差距,因为所面对的历史条件是一致的,而农民工在城镇遭受着严重的制度歧视,尤其是户籍制度。

六、展望

劳动生产率是决定一个社会劳动时间的历史因素,需要首先考察一下中国近年来劳动生产率的变化。图7报告了从1996到2015年20年时间跨度上中国劳动生产率的增长,显然在这20年中国的劳动生产率增长迅速。但值得关注的是,图6显示,从2006到2015年的10年时间跨度内,中国的工作时间的下降缓慢且并不稳定。根据本文分析,如果中国的劳动生产率持续增长,在不远的将来应已具备降低工作时间的历史条件,从而为逐渐消除过度劳动打下基础。

图7 中国劳动生产率增长:1996-2015

还必须关注一点,今天整个世界正处在一个历史巨变的前夜,从生产到消费智能化正迅速向前推进,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机器人的广泛使用。这就意味着,随着以机器人为代表的生产过程自动化不断提高以及人力成本不断趋于昂贵,智能机器代替人力正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展开,包括中国。[15]牛津的学者认为,十年之内,人工智能(AI)将变得足够聪明,并消灭40%以上的职业。[16]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是在职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减少,之后大量劳动者将从被人工智能取代的行业中脱离出来,于是人们普遍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休闲时间,从而过度劳动将逐渐走进历史。

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摆脱过度劳动。对此,笔者曾做过分析,认为未来的产业竞争可能更多地发生在设计和管理人工智能等领域,因为这是产业竞争的焦点,过度劳动会更多地出现在这些领域,但涉及到的人在数量上并不会很多。[17]此外,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知识的生产,加入到越来越严酷的知识发现权的竞争,由此导致过度劳动。这种过度劳动很可能是未来过度劳动形成的重要形式,而且这种过度劳动更多地带有自愿的性质,反过度劳动政策不容易干预。这一结论也为当下反过度劳动政策缺少操作性和有效性,提出部分解释。

当然,全社会的劳动时间减少,必须有制度的变革作为支持。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劳动生产率继续不断提高,中产阶级将不断壮大,在推动工作时间减少的制度变革中将发挥重要的作用。随着中产阶级收入水平的不断提高,必然对休闲提出更多的要求,从而对工作时间的制度安排提出改革的要求。这些年对工作时间、休假制度的讨论,可以理解为反映了这方面改革的需求。当然中国政府作为代表人民利益的政府,也会积极主动地回应民众获得更多休闲的需求,推动旨在减少工作时间的制度改革。

虽然如此,学术界对过度劳动的关注不能放松,调查和研究不能放松,要为未来反过度劳动政策的科学制定提供必要的智力支持。但反过度劳动政策建议必须是针对导致过度劳动的制度因素,而不应是历史因素。针对历史因素的反过度劳动政策,既无必要,也难以取得效果。如果过度劳动的发生主要是因历史因素所导致,保持关注而不加干预是明智的选择,把历史因素导致的过度劳动留给时间来解决,相信时间应不会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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