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历史小说的语言艺术例谈
2018-11-29王婉红
王婉红
一.丰富的史实
作为一个清史研究专家,凌力创作的原则是忠于史实且高于史实。例如《少年天子》中顺治的结局是历史上的疑案,但凌力所安排的结局是现在历史学界比较认同的结局,即顺治出家后生病而死。而他出家的原因也是有争议的,但凌力笔下的顺治不仅仅是为情而出家,更是因为政治上的改革失败而灰心意冷,因而显得更有说服力。还有《暮鼓晨钟》里四大辅臣摄政、康熙制服鳌拜、汤若望“天算案”等也是史书上有所记载的。另一个历史小说作家姚雪垠先生为了创作《李自成》也曾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史料。因此一个历史小说家必须有基本的史学素养,不能对历史进行歪曲和误读。
凌力所用的写作方法是在史实上进行合理虚构。凌力在《从〈星星草〉到〈少年天子〉的创作反思》一文中曾提到史料对董鄂妃的来历讳莫如深,历史学家陈桓先生根据《汤若望回忆录》的考证得知董鄂妃是顺治帝弟弟的妻子,她最终接受了这个推断并运用于自己的创作。可见她作品中的虚构并不是脱离史料的,因而具有历史真实感。
新历史主义理论家主张通过个体对历史的重新阐释,发现其中被人忽略的地方,从而获得一种新观点,在这个意义上新历史主义理论对创作是有益的。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文系教授理查?勒翰指出:新历史主义学者消解历史的意义,将历史转化为一种话语模式。实际上要消解历史很困难,因为消解历史的结果将遭遇到“时间空间化危险”,即割裂历史,拼凑历史。1这就是指出了新历史主义理论的缺陷。而在新历史主义理论指导下中国出现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也难免出现消解历史意义的倾向。例如苏童的新历史小说《妻妾成群》关注边缘化历史,毕飞宇的新历史小说《玉米》流于个人化叙事,格非的新历史小说《迷舟》流于欲望化书写等等。这些新历史小说的作者们普遍缺乏对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深刻领悟,把新历史主义赋予的权力无限地扩大,认为作者可以任意虚构历史。他们盲目运用西方理论,不顾中国的具体时空背景,结果造成人物风貌和时代背景的严重错位。相比之下凌力的历史小说对传统历史小说既有创新又有继承。她的创作既有丰富的史料支撑,又有合理的虚构,达到了文学性和历史性的完美融合。
二.客观的叙述
勒翰认为历史作品应忠于历史的叙事本身,忠于历史的发展过程去进行叙事言说,从而看到历史文明的痕迹。2凌力的作品中均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较少介入主观的见解,从而保持了文本的客观性。这种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广泛存在于古代的一些历史小说中,例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从而增加了历史小说的历史真实感。然而近几年的某些历史小说却经常出现干预叙述,例如一些历史穿越小说,往往采用女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事。这些作者任意曲解历史,采用个人化、情感化的叙述方式,从而导致作品失去了历史真实感。这些历史穿越小说虽然一再被翻拍为电视剧,但由于其过于主观化和不合理的虚构,只能成为娱乐产品。
同时,历史小说的叙述需注意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现实,不能违背历史真实原则。凌力在《历史小说之管见》一文中说到:“作家应尽可能多了解当时的风情画卷,有一种那个时代的感觉,使自己能够形成一种判断力,在选择人物,情节或者道具时不至于出大错。”3因此凌力的作品中包含了明末清初的许多民俗、礼仪、制度、服饰和饮食,使文本充满时代气息和历史韵味。例如《暮鼓晨钟》中有对叔王岳乐家饮食的详细描写:“先敬上万岁爷的是一冷盆,叫做龙凤呈祥。盆中金龙彩凤绕日飞腾,极其生动华美。玄烨夹了一片龙鳞尝尝,却是火腿裹着鸡丝做的;龙眼凤眼和凤尾的三眼花心嵌着亮闪闪的红宝珠,竟是七颗糖渍樱桃。”4这些饮食描写既符合皇家膳食的尊贵,又不缺乏生活的情趣,因而兼具文学感和历史感。还有孔四贞公主出嫁时关于服饰的描绘:“母女俩都穿着华丽非凡的吉服,头戴缀着金凤,垂着珠串,镶着红宝石的三重顶朝冠。太后的袍服是深褐色龙纹缯,外褂上绣着金黄色的全龙。”5这些描写营造了比较真实的历史氛围,增加了文本的历史真实感。
姚雪垠先生的历史小说创作也很注重叙述的真实和客观,作者不仅力图还原时代的饮食起居,也很注重细节的真实,例如李自成手下大将间的称呼都有着特殊的含义,预示着政治的微妙变化。因此历史小说的创作应该避免出现细节方面的失真,力图营造出真实的时代氛围。
三.历史化语言
近几年内地兴起了历史剧热,其原因在于中国的老百姓习惯借通俗化的影视作品去了解历史。一旦历史被改编成电视剧,就增加了许多虚构的情节,容易引起观众的关注。随着历史剧热,历史小说也开始层出不穷。然而这些作品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历史小说作家不具备丰富的历史知识,一味进行无根据的虚构;而有的作家因为文学素养不高,语言过于直白,无法营造良好的时代氛围,导致文本历史真实感的缺乏。特别是当下流行的网络历史穿越小说,由于存在脱离现实的描写、平乏的语言、个人化的叙述,因而无法进入主流文学的视野。相比之下,凌力的历史小说的语言更为严谨,具有历史化色彩,能够营造出特定的时代氛围。
凌力在《历史小说创作之管见》一文中曾提到“语言更为重要,常常会因为用错了一个现代词汇而破坏了苦心营造的整个历史氛围,所以要特别小心。在写清代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我掌握的原则是决不让现代语汇出现在古人口中,那么古人说话的语言根据又来自何处呢?一来自清代剧本,一来自清代白话小说,一来自清代案卷。”6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语言所持的严谨态度。
例如《暮鼓晨钟》里描写玄烨到叔王岳乐家做客时两人欣赏美景,就引用了很多诗句:“山鸟犹似啼往事,桃花依旧笑春风。”“闻木樨香否?知游鱼乐否?”“竹外疏花,冷香飞上诗句;梅边吹笛,此地宜有诗仙。”等等。凌力的作品中诸多的诗词营造出了独特的时代氛围,体现了她的小说中语言的历史化特征,增加了作品的历史真实感。凌力能根据不同的人物身份设置不同的语言。文人墨客的语言显得诗情画意;而鳌拜等武将的语言则显得粗犷豪放;民间百姓的语言则显得质朴直白。凌力小说中的历史化语言是为作品的历史真实性服务的。在凌力的作品中一旦出现臣子的奏折、皇帝的诏书等都是采用古文,形成了文白交错的艺术风格。例如《暮鼓晨钟》的结尾玄烨颁布诏令《圣谕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就全部是来自史料中的古文,增加了文本的历史真实感。
当代许多历史小说作家都致力于历史小说语言艺术的研究,例如刘斯奋创作的《白门柳》,二月河创作的《乾隆皇帝》,熊召政创作的《张居正》等。这些作家都以白话文叙述为主,适当地引用文言诗词,显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底蕴和历史底蕴。特别是姚雪垠的《李自成》,茅盾就曾如此评价:“或文或白,或白文参半……不光做到合情合理,多样化,而且加浓了其时其事的氛围气,比之死板板非用口语到底者,`实在好得多。”7可见凌力及其他历史小说家的历史化语言不但有利于增添文本的文化韵味,而且有利于加强文本的历史真实感。
四.文学性与历史性的统一
凌力的创作是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虚构,因而她的作品在语言方面达到了文学性与历史性的完美融合。
作为一个清史研究专家,凌力在创作历史小说时不偏离基本的史实,但也不盲目尊崇史料。她曾在《天子—孙子—有关〈暮鼓晨钟〉创作的思考》中写到: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斗争都有一个不好的风气,即“成则王败则寇”。一个倒了霉的历史人物,在史料中总是一概骂倒,多少多少项大罪,从小到大,一无是处。8因此她运用辩证的创作方法,在历史史实上进行大胆虚构,创造出了一批更具艺术性和文学性的人物,例如欺君罔上的鳌拜也有刚勇严毅的一面,而孔有德作为“叛国贼”也有侠义忠胆的一面。
相比之下,有些历史小说家拘泥于历史事实而牺牲了艺术的趣味性。例如郑振铎笔下文天祥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由于过分强调文天祥的爱国形象反倒使人物显得神化、平面化,因而失去了艺术上的生命力。而有些历史小说家因曲解历史而牺牲了作品的历史真实感。例如郭沫若先生的《孔夫子吃饭》中把孔子塑造成一个虚伪而且多疑的人,在《秦始皇将死》里面则写出秦始皇忏悔自己无用,这些虚构就偏离了人们对历史人物的固定看法,因而失去了历史真实感。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上的适度原则认为:质和量相互规定,密不可分,因而我们在具体实践中应坚持适度原则。凌力的创作正是坚持了适度原则,既不忽视历史的客观存在,也不否定作家主观意识的作用,从而创作出了一系列文学价值、历史价值兼备的作品。正如凌力自己所言:“我理解的历史小说,必须是文学,有历史感。强调文学,是要求它有艺术感染力,有形象,有审美价值;强调历史感,便是历史小说之所以区别于现实题材小说的基本属性。”9
凌力的历史小说实现了文学性和历史性的完美融合.她的小说中丰富的史料支撑、客观的叙述以及历史化的语言,对当代历史小说的创作均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1]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
[2]凌力.多情误—顺治出家之谜[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
[3]凌力.暮鼓晨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4]茅盾.茅盾姚雪垠谈艺书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注 释
1.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12
2.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 [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17.
3.凌力.多情误—顺治出家之谜[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55
4.凌力.暮鼓晨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433.
5.凌力.暮鼓晨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148.
6.凌力.多情误—顺治出家之谜[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55
7.茅盾.茅盾姚雪垠谈艺书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3
8.凌力.多情误—顺治出家之谜[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47
9.凌力.多情误—顺治出家之谜[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