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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引《史记》考论

2018-11-28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杜诗史记杜甫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杜诗与《史记》有着密切的关系,前人已有所注意。苏轼在其《荔枝似江瑶柱说》一文中载:“昨日见毕仲游。仆问:‘杜甫似何人?’仲游云:‘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囊言会也。”[1]2363明人冯时可亦说:“太史公之文与杜甫之诗,皆深浑高厚,其叙世隆污盛衰,及人惨舒悲喜之变,如口画指撝,咸具神化橐籥之妙也。迁有繁词,甫有累句,不害其为大家。迁剪其繁则经矣,甫加以穆则雅矣。”[2]4清人浦起龙评杜甫《八哀诗》说:“太史公作《史记》,杜公作诗,都是借题抒写。彼曰‘成一家之言’,此曰‘自我一家则’,意在斯乎。”[3]159这些论述主要着眼于文学创作方面两者的联系。近人亦有从精神继承方面进行论述。[4]本文主要从杜诗对于《史记》的征引情况入手,具体分析杜诗与《史记》的联系。

杜诗对于《史记》的具体征引情况,本文主要根据仇兆鳌《杜诗详注》进行具体统计和分析。就《杜诗详注》所作的初步统计可知:杜诗约征引《史记》八十七篇,对于本纪、世家、列传、书、表都有涉及,征引总数五百四十九,列传征引次数最多。可以发现,《史记》在杜诗中被广泛引用,杜诗对于《史记》的征引是一种自觉的行为。

一、杜诗引《史记》的方式

杜诗对于《史记》的引用主要表现为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两种方式。具体引用情况分析如下:

(一)直接引用

直接引用是指杜诗中直接引用《史记》原文中的短句或字词,未加更改,而作为诗句的一部分。例如:

1.直接引用《史记》原文中的短句:

(1)《遣兴二首》:“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5]566“天用莫如龙”引自《史记·平准书》,原文作:“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6]1427

(2)《寄赠王十将军承俊》:“宾客满堂上,何人高义同。”“宾客满堂”引自《史记·魏公子列传》,原文作:“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3)《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韦生富春秋,洞澈有清识。”“富春秋”引自《史记·李斯列传》,原文作:“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

(4)《忆昔二首》:“至令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劳身焦思”引自《史记·夏本纪》,原文作:“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

(5)《夏日叹》:“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击刁斗”引自《史记·李将军列传》,原文作:“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阵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

此类情况在杜诗中较少,约有十八处。

表1 杜诗引《史记》统计

2.直接引用《史记》原文中的词语:

(1)《前出塞九首》其八:“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系颈”引自《史记·高祖本纪》,原文作:“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

(2)《新婚别》:“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引自《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原文作:“罗襦襟解,微闻芗泽。”

(3)《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西极最疮痍,连山暗烽燧。”“疮痍”引自《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原文作“创痍未瘳。”

(4)《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闾阎”引自《史记·李斯列传》,原文作:“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

(5)《青丝》:“不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墀。”“面缚”引自《史记·宋微子世家》,原文作:“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

除却以上例句外,杜诗中同样的词语还有“垂堂”“帷幄”“辟易”“面折”“警跸”“筹策”“陶钧”“情素”“碌碌”等,总计约四十八处。

(二)间接引用

间接引用是指在引用《史记》时,没有直接引用原文,而是通过改换字词简括、增加或减少字词的方式进行引用。这三种情况在杜诗中较多,例如:

1.改换字词简括:

(1)《喜晴》:“千载商山芝,往者东门瓜。其人骨已朽,此道谁疵瑕?”前一句“往者东门瓜”引自《史记·萧相国世家》,原文作:“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后一句“其人骨已朽”引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其人与骨皆已朽矣。”

(2)《敝庐遣兴奉寄严公》:“还思长者辙,恐避席为门。”这一句引自《史记·陈丞相世家》,原文作:“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

(3)《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其三:“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何人第一功”一句引自《史记·萧相国世家》,原文作:“萧何第一,曹参次之。”

(4)《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浪作禽填海,那将血射天。”“那将血射天”一句引自《史记·宋微子世家》:“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

(5)《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范晔顾其儿,李斯忆黄犬。”“李斯忆黄犬”一句引自《史记·李斯列传》,原文作:“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此类情况在杜诗中比较多,除以上所列举外,还有:《贫交行》“君不见管鲍贫时交”引自《史记·管晏列传》;《收京三首》其二:“羽翼怀商老”引自《史记·留侯世家》;《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天子正前席”引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琴台》:“尚爱卓文君”引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焉知李广未封侯”引自《史记·李将军列传》等,总共有三十八处此类引用。

2.增字减字:

(1)《立秋雨院中有作》:“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暮齿借前筹”一句引自《史记·留侯世家》,原文作:“臣请籍前箸为大王筹之。”

(2)《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其二:“遂有山阳作,多惭鲍叔知。”“多惭鲍叔知”一句引自《史记·管晏列传》:“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3)《寄狄明府博济》:“狄公执政在末年,浊河终不污清济。”“浊河终不污清济”引自《史记·苏秦列传》:“齐有清济浊河。”

(4)《晦日寻崔戢李封》:“未知天下士,至性有此不?”“未知天下士”引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原文作:“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5)《垂老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流血川原丹”引自《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原文作:“流血成川,沸声若雷。”

以上增字或减字引用方式在杜诗中较少,共约有二十处。

通过以上列举分析可知,杜诗引用《史记》的方式主要表现为直接引用《史记》中的原词和改换字词简括两种方式。直接引用原词较多,是因为词语的凝炼程度较高,更适宜于直接构成诗句的一部分,易于遣词构句;而改换字词简单概括也居多,则是由于杜诗的诗歌文本与《史记》的散文文本的差异,诗歌要求写意造境,散文式的语言要经由概括和提炼才能够用于诗歌的创作。

二、杜诗引《史记》的语义特征

(一)所引《史记》的语义与杜诗文意相同

如前文所列杜诗中所直接引用的《史记》原文中的短句“天用莫如龙”“宾客满堂”“劳身焦思”等,在杜诗中基本与《史记》中原文的本义一致。对于词语的引用主要属于引言,因此对于词语的意义而言没有大的变化,如“面缚”“系颈”“凝滞”“辟易”“倾盖”等。

有些间接引用的内容虽然在语句的结构有一些变化,但是仍然沿用本来的意义。《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中的“贾生对鵩伤王傅”、《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中的“那将血射天”、《上韦左相二十韵》中的“范叔已归秦”、《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中的“李斯忆黄犬”等,分别引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史记·宋微子世家》《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史记·李斯列传》,杜诗文意与《史记》原文基本相同。

(二)将所引《史记》的内容加以变化,通常用反引和引申的方式,重新赋予其在诗句中新的涵义

1.《过斛斯校书庄二首》:“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

“竟无宣室召”引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文作:“孝文帝方受釐,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徒有茂陵求”引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从《史记》可知,贾谊怀才不遇被贬谪长沙,而文帝因问鬼神之事,方才召还;司马相如病死茂陵,死后汉武帝才到茂陵索求司马相如遗书。两者虽有被淡忘的时期,但终被赏识。作者在此处却反用两处典故,前一句叙说没有宣室召,后一句认为汉武帝茂陵求书是徒劳的。杜甫这一创作虽然与原出处所表达的意思相反,却贴合诗歌所要传达的感情。斛斯六因校书身亡,生前未被赏识,死后被授予一官。作者借以上两处典故,嗟叹朝廷对斛斯六身殁后赏官是徒劳无益的,表达了对斛斯六深切的同情和哀闵。

2.《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焉知李广未封侯”一句引自《史记·李将军列传》,原文作:“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从《史记·李将军列传》原文可知李广一生未尝封侯,而该诗却以问句的形式反其意而用之,认为李广是能够封侯的,借此在临别的时候勉励自己的朋友李剑州。

3.《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其三:“匡汲俄宠辱,卫霍竟哀荣。”

“匡汲俄宠辱”引用了匡衡和汲黯的事迹。《史记·汲郑列传》原文作:“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卫霍竟哀荣”引用卫青与霍去病的事迹。《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原文作:“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仇兆鳌对于此句的解释恰如其分:“俄宠辱,除罢不常。竟哀荣,存殁可慨。”作者对于引用汲黯罢免无常的经历是同义的引用,引用卫青和霍去病,却是做了一定的引申,并未只是单单以卫、霍的功绩来比严武,而是指出卫、霍虽建功立业,获勋封爵,却仍然消逝不闻,寄寓了作者对于严武的深厚的哀悼之情。

4.《奉赠卢五长参谋琚》:“休传鹿是马,莫信鵩如鸮。”

“休传鹿是马”一句引自《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赵高指鹿为马的典故,但是此处在杜诗中却反其义指出朝廷没有奸佞,不要谣传,而当时朝廷正存在鱼朝恩、臧阶之类的奸佞之臣。杜诗表面是否定,实际却是肯定,这样一种转换和引申,更加强了谴责佞臣的表达效果。

5.《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羽翼商山起,蓬莱汉阁连。”

“羽翼商山起”引自《史记·留侯世家》刘邦的话:“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此处是刘邦所说,刘邦慨叹因为商山四皓的辅佐,已经不能再改换太子。而在诗中杜甫却转换作另一个角度,将李之芳比作商山四皓进行夸赞,认为其作为太子宾客辅佐太子,正如商山四皓辅佐刘盈一样兢兢业业。

以上分析,我们主要考察了杜诗引用《史记》的语义特征,可知杜诗对于《史记》中的内容的征引方式,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同义引用,对于《史记》原文的内容未做更改;二是根据《史记》中原有的内容,进行转换和引申。两种引用方式都较多地引用的是事典,对于词语的摘引也有涉及。

三、杜诗引《史记》的原因

接下来本文将分析何以《史记》会在杜诗中有这样密集的引用和呈现,是什么原因促使杜甫自觉地接受《史记》的影响。

首先是唐初史书编纂的兴盛。中国历代的统治者都非常重视史书的编纂与修订,历代都设有专门的史馆与史官,至唐代史官的制度已经非常完善。唐王朝的统治者吸取隋朝灭亡的历史教训,以史为鉴,对史书的社会效用有着清醒的认识,特别重视史书的修订。唐太宗在《修晋书诏》中说:“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莫不彰善瘅恶;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惩凶,备百王之令典。”[7]467在唐朝统治者的提倡下,从贞观三年(629年)到显庆四年(659年)的三十年间,修成《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和《晋书》八部正史。史书编纂的兴盛,带来史学的兴盛,作为第一部纪传体通史的《史记》也随之受到推崇,正如魏徵在《隋书》中所说:“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8]957

其次是统治者对史学研究的鼓励与提倡。《唐六典》记载:“进士有兼通一史,试策及口闻各十条,通六以上,须加甄奖。”[9]109可知史学虽然仍未作为专门的考试科目,但这种奖励性的措施,也调动了参加科举的学子对于史学研读的热情。根据《唐大诏令集》记载至唐睿宗景云元年,史学成为科举考试中的独立科目,“能综一史,知本末者”[7]521即由皇帝亲自遴选,直接进入仕途。杜甫身处这样的时代氛围,且杜甫年轻的时候汲汲于仕进,两次参加科举考试,耳濡目染也会使其加强对于史书的研读。

再次是杜甫自身所具有的“诗史”精神与《史记》“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的内在一致性。杜甫的“诗史”精神主要表现为对于时事的批判精神,从杜甫的“三吏三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中可见一斑。杜诗对于秉笔直书的良史也多有赞美,如在《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中夸赞李光弼的政绩时说:“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筐箧。”同是在《八哀诗》中,夸赞张九龄有良史之才:“波涛良史笔,芜绝大庾岭。”杜甫这种关心时政,批判现实的精神与司马迁这位史学家所具有的直言不讳书写现实的良史精神是一致的。因此杜甫自觉地接受了司马迁《史记》的影响,进而呈现在诗歌中。

四、杜诗引《史记》的意义与作用

《史记》引用,对于杜诗的语言形式与内容都有着一定的意义与价值。

从语言形式上看,杜诗对《史记》的征引,使得杜诗语言富于变化,丰富多彩。《史记》的语言是继承了先秦语言系统而形成的,属于古书面语,而杜诗却能够将这种散文语言融入到诗歌的创作中,虽然使用典故,但却“如水中盐,蜜中花,性存体匿,无盐有味。”[10]231正如沈德潜所说:“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11]83这一特点最明显的是杜诗中对于同一典故在不同诗歌中的运用。如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所载贾谊为例,在《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这首诗中是“汝翁草明光,天子正前席。”此处是化用孝文帝与贾谊事,劝勉李舟,相信其父定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在《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中是“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廷。”作者在这里显然是将被贬谪台州的郑虔比作怀才不遇而屈居长沙的贾谊,诗句中饱含着对友人郑虔的同情与怜悯。在《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是“官序潘生拙,才名贾傅多。”此诗作者也是将郑审比作贾谊,但却是在夸赞郑审虽“官拙”而“才多”,“能淡荣名而尚风雅。”通过以上三个例子可以看出,虽然贾谊的事迹在杜诗中多次引用,却能够变化自如,不仅赋予其在不同情境中的寓意,而且变换句式与词语,使得诗歌语言绚丽多彩。

从内容上看,加深了诗歌内涵,拓展了诗歌的思想深度。杜甫深受儒家“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2]183的诗教观念的影响,具有浓厚的悲慨现实的基调和深刻的历史忧患意识。而《史记》恰恰也具有讽谏和批判意味,司马迁常借史言志,通过对历史人物事件的描写和叙述达到批判现实的效果,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说:“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6]3314杜诗对于以《史记》为代表的史书的征引,取得了寄寓于古,讽谏于今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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