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变》看布托尔对传统小说叙述方式的革新
2018-11-28席小妮
席小妮
新小说是五十年代初兴起于法国的一股文学潮流。当时一些小说家认为,客观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今是“怀疑的时代”,传统的巴尔扎克式的小说模式已经不能表现当下复杂的现实世界和人们的内心世界了,必须进行创新。作为新小说派的领军人物,米歇尔·布托尔认为“小说是绝妙的现象学的领地,是研究以什么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绝妙场所,所以说,小说是叙述的实验室”。[1]88他注重对叙述方式的探索,对各种人物的叙述进行试验。他的成名作《变》写于1957年,以第二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主人公从巴黎乘坐火车前往罗马寻找情人路途中的思想变化。这部小说并非针对一次旅行的线性叙述,而是通过回忆与想象将其他七次旅行打散加入主线故事中。这部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当年获得了法国雷诺多文学奖,是新小说的经典作品之一。
一.叙述时空的纵横交错
小说《变》的情节并不复杂,意大利斯卡贝利打字机公司巴黎分公司的经理莱昂·台尔蒙,经常因公务乘火车往返于巴黎—罗马之间。但这一次他踏进三等车室的时候,却不能让公司里任何人知道他离开几天是为了去罗马探望他的情妇塞西尔,并准备告诉她已经在巴黎为她找到了工作,不久便能来巴黎一起生活了。他准备找适当的时机和妻子昂里埃特摊牌。火车走了一站又一站,他坐在不太舒适的车室里,回忆与塞西尔的交往,也回忆起年轻时与昂里埃特的爱情。火车渐渐驶近罗马,他的脑海里产生了愈来愈多的想法,并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当火车抵达罗马时,他改变了注意,决定不再去找他的情妇,也不带她去巴黎生活,而是闭门写作。
传统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英雄”人物,有名有姓,情节由作者精心安排,有头有尾,故事连贯、生动。而新小说派作家则认为,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传统小说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实世界是复杂、模糊和阴暗的,不易为人所认识,因此不再适宜用传统小说的形式来反映。《变》的故事情节表面上似乎与传统小说相似,其实不尽然。这里的情节其实是无头无尾的,故事在小说开始时已经开始了,在小说结束时却并没有结束。主人公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们不知其容貌,即使他的名字莱昂在文中也极少出现。小说故事情节不是连贯的,结构也不是线性的。布托尔曾说他是用代数方法来建构《变》的,这部小说不但是一座时间的迷宫,也是一座空间的迷宫。从主人公走进三等车室到小说结尾走出车室,这二十多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主人公内心的思想活动瞬息万变,他的回忆与想象伴随其中。在此次旅行过程中,主人公回想了自己之前七次的巴黎—罗马之行,并想象了这次到达罗马之后的情景。九次旅行情景并没有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叙述,而是直接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层面之间跳跃,并且没有任何过渡。可以说小说的时间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这次旅途中的二十几个小时,时间的观念也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时间,而是一刹那被无限拉长了。空间也不局限在这狭窄的三等车厢里了,罗马的废墟古迹、西斯廷小教堂、情妇的居室、巴黎的办公室与先贤祠广场那套住宅跳跃式出现,人物活动在巴黎—罗马火车车厢这三角空间中进行,真实的空间与意象中的空间交互重叠。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夹杂着主人公的梦境,半醒半睡状态下的幻想等,整部小说呈现出立体型的时空纵横交错网状结构。
二.叙述人称第二人称“你”的使用
传统小说一般使用第一人称的“我”来自叙或用第三人称的“他”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叙述。第一人称能使读者产生一种真实、亲切的感觉,也便于更直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使用第三人称后,叙述者仿佛是“隐形人物”,但又无处不在,而且容易导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阂。布托尔在小说创作史上第一次采用了第二人称“你”(单数或复数)的写法来叙述,这个“你”似乎是在与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对话和交流,更能让读者与作者进行心灵沟通。
小说《变》一开头便是:“你把左脚踩在门槛的铜凹槽上……你紧擦着门边……你抓住黏黏糊糊的提手把皮箱使劲拖进来……你把皮箱举起来……”[2]3小说结尾:“走道是空空的。你瞧瞧月台上的人群。你走出车室。”[2]243米歇尔·布托尔说:“由于这里描述的是意识的觉醒,所以人物不能自称‘我’,用‘你’既可以描述人物的处境,又可以描述语言是如何逐渐在他身上形成的......”[2]247没完没了的第二人称“你”一直贯穿着这部小说的始末,这个“你”打破了传统小说叙述的统一性,带来了一系列叙述关系的变化。“你”在这里有双重性,既是主人公又是叙述者“我”:一方面深入主人公的内心,以主人公的视角描绘外部情境;另一方面又以叙述者的身份游离于主人公之外,促使主人公的觉醒。小说以叙述者对主人公说话的方式写成,制造出一种对话的氛围。叙述者似乎在与主人公谈心,既是其行动的目击者又是批判者:“叙述者毫不留情地将主人公内心的难言之隐—从行动的诡秘到难以启齿的卑鄙欲念,从潜意识迷乱的困惑到情欲的骚动,都暴露出来。”[3]P376同时,作者又通过这个“你”将读者置身于小说的情境之中,感其所感。作者曾指出:“第二人称代表读者。”[3]376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读者不由自主地卷入角色,与主人公进行对比,叙述者在分析规劝主人公时,读者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强烈的反应与共鸣。
三.叙述语言的重复
小说《变》中有大量不断重复的句子,这些句子犹如诗歌中的押韵,增添了小说的音乐性,使小说读起来更有节奏感。比如下面的句子:
“它仿佛是护身符,是钥匙,是保证,它保证你找到出路,保证你......保证你......,你要离开......你要离开......你要离开......你要离开......你离开......
这是你采取决定的保证,你终于决定决裂,决定摆脱这一多余的顾虑......
这是你旅行的保证,这旅行对昂里埃特来说是秘密的......对昂里埃特来说这是个秘密,她很清楚你改变动身的时间这其中定有秘密,你的秘密,她也知道你的秘密名叫塞西尔......
旅行是秘密的......
旅行是秘密的......
旅行在此刻对塞西尔也是秘密的......”[2]30-31
对主人公莱昂来说,这次旅行是与过去生活的决裂,是新生活的开始,他充满激情与憧憬,尤其是旅行一开始。这些排比句增添了文章的气势,渲染了主人公的心情,也使读者的心情随其此起彼伏,同时也使叙述内容与形式达到和谐统一。
小说中反反复复提及主人公所乘坐的火车经过的大大小小的车站,并且基本用“……车站过去了”这样的句式。比如:“达尔塞车站过去了”,“热弗雷—尚贝尔坦车站已经过去了”,“大瓦雷纳车站过去了”,“尚德里约车站过去了”,“希南莱马尔车站过去了”,“诺维利古雷车站过去了”“马利亚纳车站过去了”,“罗马—特拉斯特韦雷车站过去了”,“罗马—奥斯蒂恩塞车站过去了”。小说讲述的是主人公莱昂的巴黎—罗马之旅,主要描述的是他从踏入火车车厢到抵达罗马走出车厢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思想的变化,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未来的设想。表面上,不免让人觉得思路混乱,条理不清晰,感觉作者想到哪写到哪。但这一个个贯穿文章始末的车站似乎给读者提供了一条主干线,将那些零碎散乱的信息连接起来,让读者易于理解故事的进展。此外,这些句子表面看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它们出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体现了时间的流逝,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无形中突出了小说的主题“变”。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一句出现频率特别高的句子:“在暖气铁皮上……”,这句话在十几页中竟然出现了二十三次之多。
“在暖气铁皮上,有一块小饼干夹在菱形格子中心左右摇晃,在它的这一面是黑衣女人的鞋,另一面是年轻士兵的鞋……”[2]92
“在暖气铁皮上,士兵的鞋踩碎了那块小饼干。”[2]94
“在暖气铁皮上,年轻的丈夫左脚的浅黄色皱胶底鞋几乎盖住了全部被踩碎的饼干的浅黄色痕迹。”[2]96
“在暖气铁皮上,报纸团一直滚到意大利人鞋边。”[2]99
“在暖气铁皮上,你看见一个苹果核从一个菱形格跳到另一个菱形格。”[2]103
......
虽然每一次描写的都是“在暖气铁皮上......”,但是,每次省略号中叙述的内容不尽相同,作者对事物的描写角度也不同,重复本身中就有变化,这也是这部小说主题“变”的体现。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同一事物也在不停地变化着。
四.结语
总而言之,米歇尔·布托尔注意对小说叙述方式的探索,他的代表作品《变》完美地对传统小说叙述方式进行了革新。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叙述时间顺序、空间位置的限制,时间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相互跳跃,真实的空间与回忆、想象中的空间交互重叠,时间被拉长,空间被扩大。同时,小说摒弃传统的第一、第二人称,而采用第二人称“你”,营造了一种对话的氛围,促使主人公意识的觉醒,并将读者置身于小说之中,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此外,《变》中大量重复语句的使用增加了小说的节奏感,而且重复中本身就有变化,这与小说的主题“变”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