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的植物
2018-11-28衣水
衣 水
一朵喇叭花
有人在我身后的大石头上咯咯笑了两声,待我回头却又不见一丝踪影。我感到莫名其妙,回身绕石头踅摸了一圈,竟什么也没找到,我是说没找到人。刚才那咯咯的笑,清脆而甜美。也许是一只小动物,传说中只有狐狸会笑,暮然一笑它就变成了美人形状。
顷刻间,我的心怦怦然了。
尽管我知道狐狸是善心的动物,但我还是在记忆的咚咚声里,仓皇逃走了。
可是我再也忘不了,一只狐狸躲在大石头后面,呵呵地嘲笑我。三十年了,尤其是在梦境之中,一只漂亮的狐狸露出一张瓜子脸来,哂然而笑。我只好躲进草丛,悄悄然从它的背后溜过去。近了,更近了,可是大石头上并没有坐上一只狐狸。
我只好在大石头周围仔细寻找了几圈,竟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只好爬上这块大石头歇歇脚,在月光中洒落珠玉的夜晚,躺在凉爽的石面上,我再次回到五岁的逃跑里。
我抑制住对狐狸的恐惧,怦怦然狂跳的心已经平静下来。
不再逃走了,我告诉自己,我喜欢一只会笑的狐狸。如果它真能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儿,我甘心情愿被她掳走,去做那传说中的书生。
我被这突然而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三十年前,我真实五岁的此刻,一想到一只狐仙可能掠走我,我飞也似的逃跑了。而此刻,这掩饰不住的内心恐慌,竟然一丁点也没有了。
我知道这是三十年的红尘落满了一颗洁净的心,满是占有,满是暧昧,满是不洁净的欲望。这是虚假的五岁,我看看自己,在一个五岁的身体里蕴藏着一颗蒙尘的心。我知道回到这再一层的梦境,就是为了接近那一块大石头,看清楚一只狐狸的一张狐媚的脸。
我在接近它,接近这一块石头。让我惊奇的是,之前很大、很大的石头,我几乎不能爬上去的石头,如今竟然是一块低矮平整如饭桌一样大小的石头,我只要稍微抬抬脚就能登上去了。
让我失望的是,我找遍了石头的周围,竟还是没见到那一只会笑的狐仙。
我不免有些失望和不安起来。
我知道,潜入再一层梦境的我已经失败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五岁的那个傍晚,看着另一个五岁的自己,惊慌失措地从石头跟前,落荒而逃。
我不能忍受自己的逃跑。我坐在石头上对懦弱的自己挥舞着拳头,可是那个淳朴的少年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已经惴惴不安地顺着小路跑回家了。
我还记得,他是在山坡上同伙伴们玩耍,他只是想多玩一会儿,可是玩着、玩着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直到夕阳暗淡,直到山脚下父母的喊话,他才顺着山道跑下去。他一经过这一块大石头,偶尔听到了咯咯两声清脆的笑声。
这两声咯咯的笑,就是从这一块石头上发出的。
我确信有一只狐仙在与我玩捉迷藏游戏。这游戏一玩就是三十年,一直深入地玩到我的好几层梦境里。我得找到它,我得把它从我的梦境之中驱逐出去。
它也许是一只漂亮的狐狸,这样它就是我的一只可爱的宠物了。
我突然被这可怕的想法吓出了冷汗。
在梦境之中,我突然感觉被狐狸宠物这个想法,羞臊了一顿,这让我不能在现实中面对自己。
我屏住呼吸,消除杂念。当我再次潜入梦境之中,我仿佛看见了一张狐媚的脸,它在不停地微笑。我暗暗地接近它,在绯红的夕阳之中,它袅娜地摇摆在风中。
我惊呆了,是一朵花儿,紫色的喇叭花儿,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大石头。
喇叭花激情地鼓起花筒,随风撒播着紫色的清香。我感觉它在风中的摇摆,就是生命的笑声,也是五岁的我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花朵。
一棵柳树
一棵树,是一棵柳树,安静地长在河岸,往往会引起我的嫉妒。我会把俗世的爱刻在它身上,也会把世俗的恨刻在它身上。累累岁月,一棵柳树抖一抖身子,把我刻下的爱与恨都抖落了,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棵干净的柳树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梦境之中,散发着时光淡淡的清香,在河岸的风中不停地摇摆。
这让我自愧不如一棵柳树,这让我千方百计地想长成一棵柳树。
我以为,一棵柳树婀娜多姿的摇摆,是一种植物款步而行的泰然成熟,是一种植物豁达开朗的自我陶醉。在我梦境之中,河水澹澹,都倾洒在这一棵柳树的魅影里。
有时候我站在河岸,静静地眺望柳树荫荫,我感觉我就是一棵正在长高的小柳树。我张开的双臂像枝干,随风势前俯后仰,随心所欲而左摇右摆。我愿意被挟制在风里,感觉嚯嚯流逝的时光。时光就像河水,从上游而来,又潺潺而去,不经意间打着旋儿,说几句风凉话,我还来不急恼怒,它已经哗啦啦地走远了我。
这时候,微风从流水上游如约而来,像一个巨大潮湿的吻,把我藏在了温润里。风也是一只柔软的大手,抚摸所到之处,腰肢都柔软了,枝干都绿了,叶子都长了出来,这让我认识到成长的抚摸是多么重要。当我突然觉醒,一簇簇拥挤在每一枝干上的清香,会扑面而来。我感觉这是返青的柳树,在唤醒我,也在唤醒它沉睡的自己。
在梦境之中,我每每走过这样一棵柳树,我都羡慕地拍拍它。若是春天,我会采撷一片柳叶含在嘴里,吹着呜呜咽咽的口哨,让柳叶的清香弥漫在我成长的声音里;若是冬天,我会像鸟儿一样从柳树上折一段干枯的细枝衔在嘴里,咀嚼着凝固的时光,让柳树的记忆复苏在我的心底儿。
在梦境之中,我是一棵细腰柳树,风的亲吻和抚摸,让我感觉有一种生长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涌动。这是三月,温热的风仿佛都钻进了我身体,从一瓣叶芽里,像电流一样奔跑到枝干上,奔跑到四通八达的根系上。它们呼吸着泥土,呼吸着从根系里流过的河水和光阴,又一路汩汩地逆流而上。它们是崭新的风,又回到了我的枝干,我的叶芽。它们在我的叶脉里不停地歌唱和舞蹈,招引来更多的风。我在风中不断地摇摆,我在摇摆中长高,顶着一簇嫩红的新芽,我要长成一棵快乐的柳树。
像柳树一样接受风中摇摆,摇摆是春天的谜语。风过耳际是春天在给我倾诉私密的情话;鸟落枝头是让我心灵的花朵怒放给春天。可是梦境之中,一棵柳树,开不出绚丽的花朵,只把漫天白花花的柳絮献给春天;一棵柳树甘居贫瘠的河岸,自己长成一个弯曲,只想跨步河水之上,一辈子顾影自怜。
一年四季走过洁净的哗哗声,繁荣兴衰都在落花流水里,都镶在我的皮肤上,都嵌在我的年轮里。一棵柳树驾驭不了人间的爱与恨,只能明哲保身藏在流水里;一河忧伤让世人吟咏了多少个世纪,到头来只有一棵弯腰柳是它的知音。
一朵白莲
一看到万千绿中,一朵白莲花,而不是一朵红莲花,我便给震住了。它高挑于草色碧绿的大俗和水色单薄的大雅之上,凌空而起,突兀而不僵硬。浑厚的白是一种傲世的风度,含苞待放是一个举世独立的姿态。
我清楚,莲花会缓缓放下重重心事,散开一瓣瓣湿润的香吻,它在第一缕清香的阳光里,让我放慢脚步,让我在干净的时光里看见自己,引度自己,一身洁白,一生洁净。
也许“莲花耀人眼”太过强硬,莲花它不是女汉子。只不过这一朵莲花强硬地感动了我,而柔和是它的一种曼妙的心境。初夏的燥热,让急匆匆的我满身油汗,内心也毛躁了。是上班时间尚早,也是几缕清新的风抚过来,我放慢脚步,绕向荷塘。先是碧绿的莲叶,一张张一叶叶铺满荷塘,层次分明却又秩序井然。再走近几步,快到荷塘边缘,一朵莲花,只有白莲一朵,它以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顷刻间就击倒了我。
一朵莲花,一朵莲花的含苞待放,不由分说就进入我的脑海,使我不能再胡言乱语。我知道,一朵莲花的清白,从头至终都始于莲叶覆压之下的清水。清水,清澈见底;清水,荡起明亮的涟漪。是清水之清,让莲叶无穷地碧到秋天;是涟漪之环,催开了莲花万萦千绕的美人心思。我知道,一朵莲花率先抵达我,抵达我的清白,也是经过万千修炼的。
在梦境之中,这一方水塘会开出白莲花,更会开出红艳似火的红莲花。白莲花之安静,会让我凝神静气,稳稳地坐在岸上,独自冥想出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当然也会冥想出一位脱俗的妙龄白衣小龙女,她清风徐来,翩然起舞,在一尘不染的荷叶上,在明净如心的湖面上。也许这只是一方意境,是白莲隐喻之下的美与安心。
再说红莲花之红艳,是一种热烈,也是一种热闹。它是一个我虚构的香艳的概念,会让我快乐起来。我知道,是渴望在红莲花的顾盼和眼波流转之间,从我的身体里闯了出来。这时候最好能下一点细雨,才营造出一个朦胧、暧昧的意境。
细雨是毛毛细雨,淋不消我的渴望,却使得这渴望活泼起来,就像一条遍体通红的小金鱼,满身燃烧着火焰。在我的身体里,在草色青青水塘里,在水色单薄的一个妄念里,小金鱼的快乐似乎取代了我,取代了最初的安静。
早在初春,我多次绕行这一方水塘。地上的草芽刚刚冒出来,灰黄相间,绿还是不够劲儿。不过一片安安静静的水色,却一下子绿得好看,那是水藻苏醒,不过也有偶尔冒出来的尖尖的莲叶。
我得告诉你,一朵洁净的白莲花必须经受得住那些心怀叵测的勾当。
是早春,这时候莲叶尖尖,刚刚出水不过二寸。这时候噌噌疯长的是芦苇,一天长高一寸,三天不见它就蹿到小腿高了。我从岸上下去,恼火地拔掉几丛,甩它上岸。芦苇长得快,就会让白莲放弃生长;当芦苇雄心勃勃绿过水塘,白莲就会彻底放弃自己了。后来农人过来清理掉芦苇,我才为白莲松了一口气。
一朵洁净的白莲花,它已经认识到水里最隐秘的凶险了。这时候,莲叶还没完全长出来,稀疏还寒的风染过水面,染绿走远的涟漪。我坐在水塘边,看水中的游鱼,一条两条无数条各自无所事事地游着,也许逡巡着在寻找食物。水边熟睡的几只大麻鸭,已经进入了梦乡。从它们头顶叽叽喳喳飞过的燕子,都没能把它们吵醒。
我感觉这是一个静谧、安详的时刻,一个让人忘记不快与危险的时刻。我在享受这几秒钟的温馨。燕子、鱼儿、麻鸭和我,荷叶田田和水底偶尔几声青蛙的呓语,微风在拂面,微笑在心底掀起幸福的水花儿。这不是心底的水花儿,扑通一声,这是一只大麻鸭一头扎入水中,翻起的浪花。扑通一声,把我的安静撕裂了。还有疼痛,大麻鸭已经叼了一条二寸的鱼儿,一仰它细长的脖子,就把那鱼儿咽进了肚子。
一朵洁净的白莲花吮吸凶险的营养,它自会坚硬、坚实、坚挺起来。一条仙鹤长喙一般的骨架,会让它在最喧嚣的季节开出深沉而又华丽的乐音。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一朵白莲花,是白莲一朵,在青翠的水塘里隐约可见,在我的心里熠熠生辉。
一朵白莲花,孤独的一朵。我知道,我愿意像它一样,莲子比心,我将和爱它的人一起,沐浴清水而安身立命。
(选自《环境教育》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