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异化的当代生活
——评乔叶的《随机而动》
2018-11-28曹霞
曹 霞
乔叶的短篇小说《随机而动》题目颇有智慧,此处的“机”指的是手机,它作为叙事脉络完美地融合进了这个成语里,使之不仅成为女主人公格子生活的最好写照,也勾勒出了当代都市人的内心密室。
在马克思那里,“异化”指的是作为生产者的“人”与其生产目的、生产过程和生产产物相分割,从而感受到生产这一实践的非自愿性与非自发性。如果将这一过程与《随机而动》进行比照,我们就会发现,在当代社会中,“人”的主体性与其生活的本真面目之间,也正在或已经发生严重的断裂。
小说的叙事设置很用心。既然人被手机控制了,那么生活的秩序就不再依赖日常三餐和工作、休息时间,而是根据不时从手机里跳出来的信息而展开的。格子的一天从手机里的闹钟开始:“如果不依靠闹铃,她一般不会知道早晨长什么样儿。”这一天,她起床,安排琐事,看微信公号,去单位开会,佯装认真开会实则通过手机学齐白石,会后指示快递小哥放置包裹,同意外卖小哥给好评的要求,接受姐姐发出的玉米地被开发商推平的求助,找到正在暧昧的二婚对象何帮忙,晚上与远在加拿大的女儿分享微信文章,最后与手机共眠……。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手机,甚至主人公的情感也被手机主宰了。何每天早上发来一朵瘦小的玫瑰,让已经领悟岁月深浅的格子明白,即使是一朵虚幻的花,有个男人天天坚持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爱情离不开手机的虚构,幸福也成为虚构的结果之一。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被严重异化的生活,“人”被“物”所指引,所宰制,其主体性不仅遭到分裂和损毁,更因为外部力量的挤压而发生了变形,最后无声无息地被褫夺,被吞噬。有意思的是,在“格子”与“格子外”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对称:格子是小说中唯一“可见”的人物,她生活中的其他人都是“不可见”的,包括姐姐、女儿、何。手机犹如镜像,折射出的他者之存在带上了虚幻而恍惚的色彩。这种设置实际上也在不断地强化小说主题。
我以为,作者通过这一叙事设置在表明其态度与立场:既然手机可以决定一切,那么,自我之外的人与生活也都可以隐藏于手机之后。这种生活严重地背离了人的主体性。格子的女儿说,手机是让人使唤的,就叫它“阿奴”吧。实际上,通读全篇,我们得出的是相反的结论:不是人在使唤手机,而是手机在使唤人。人才是真正的“阿奴”,手机是“阿奴”的主人。从这一层面来看,与其说手机提升了我们的生活,毋宁说它掏空了我们的生活,悬置了我们的精神。就像格子帮助姐姐解决玉米地被推平一事,她找何通过一个自媒体报道了事件,对开发商进行隐晦的批评,亲朋好友和网络闲人纷纷转发,阅读量很快飙上了让人感到“舒服”的5000+。在他们看来,姐姐的事能否真正得到解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数据,数据就是结果,就是“交代”:“何对她有了交代,她对姐姐也有了交代,姐姐更是对全村人都有了交代。因为这个阅读量,他们都觉得交代得很漂亮。”其中的反讽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手机”带给当代人的影响及其召唤而来的诸多戏剧性与可能性,作者始终葆有着清醒的反思与警觉。
乔叶的叙事美学即在于此:通过格子的一天,展现出了当代人的一天,也展现出了当代人习焉不察的生活陷阱与精神黑洞。格子看似有滋有味、有情有趣的生活,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就连她的名字,也暗合着手机电量的满“格”状态。不过,如果我们由“手机”而及“其他”,或许我们会想到,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异化一直存在着,只是在不同的时代,异化物不一样而已。而作为当代人,什么时候能够拥有完整的主体性,能够不假借于他者而完成自我的完善,这确乎是一个需要思考也需要等待的问题。
手机是当代城市生活的产物。乔叶选择了这一极具典型性的物象来展开叙事,展现当代人“病态”的生活和精神,无疑是敏锐且有难度的。我曾经说过,关于当代生活,作家们虽有所表现,但依然不够,远远不够,在深度与数量上都处于贫乏状态,作家们还需要不断强化写作的“当代性”。
当然,《随机而动》也并非完美。当作者以“流水帐”展现生活时,它既是一个便利和易于操作的结构,也带来了不少的限制和桎梏。小说通篇比较“平”,不起波澜,缺乏叙事的“引爆点”和“加速器”。如此看来,作者还需要拓展和深化对于当代生活的理解,并将这种理解以审美化的形式植入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