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人物的言说方式及思考
2018-11-28杜二敏
杜二敏
但凡经典小说中的人物,都会进行着符合其身份的言说。小说人物的言说方式是其精神世界的彰显,可以作为走进人物内心世界、理解人物、进而解读小说的一把钥匙。在短篇小说《孔乙己》中直接与间接出场的人物主要包括:孔乙己、掌柜、酒客、“我”、丁举人、何姓之人,其中丁举人与何姓之人是小说的背景人物,出自酒客之口,与孔乙己的命运息息相关,小说中并没有他们具体的言说,其余之人在咸亨酒店中登场,运用各自独特的言说方式,讲述自己的人生,述说他人的故事,彰显了独特的性格,映射着他们的内心世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小说人物独特的言说方式
1.满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孔乙己以其独特的方式行走在小说中,他言说方式的主要特征就是满口之乎者也。小说在交代孔乙己的身份时写道,“他(孔乙己)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对其言说方式进行了精辟的概括。文中有两处写道孔乙己运用这种言说方式与众人“争辩”,一处表现在:在众人聚集的咸亨酒店,酒客先是个人紧接着又是集体故意的叫嚷,孔乙己脸上又添上的伤疤源自再一次的偷书,这样的叫嚷玷污了孔乙己的“清白”,于是他先是“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然后用其独特的读书人思维据理争辩“窃书不能算偷……”,争辩不过,只得拿出最能彰显自己读书人身份的话语方式,“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敬请众人对自己进行“身份查验”。另一处在于:当旁人问他“为何读书识字,却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时,这一问戳中了孔乙己的精神要害,令孔乙己作为读书人的尊严受到了更为沉重的打击。因为孔乙己终其一生的事业就是读书进学,可是他一生最大的落魄就是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取得任何功名。即便如此,孔乙己仍旧将读书人视为自己最重要的身份,当这种身份一次次受到他人的问询与质疑时,相比于因偷书被打而留下的伤疤,饱受打击、内心绝望的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孔乙己绝不允许任何人否认他读书人的身份,进行反击成为必然,本能支配之下,“之乎者也之类,教人不懂”的话语方式随即冒出,这是孔乙己为了维护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而能够进行的他认为的最为有力的反击,但其结果却是“叫人不懂”。从小说中不难看到,人们对孔乙己“偷书被打、不曾进学”并非只此一次的嘲讽,但凡孔乙己到店,但凡脸上添上新伤疤,酒客以及掌柜都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嘲讽孔乙己的机会,“每每这样问他”,为店内外增添快活的空气。此外,文中还有一处这种言说方式的具体体现:当咸亨酒店爆发的笑声传到邻居小孩子的耳朵中后,他们赶热闹,围住孔乙己,从孔乙己那里获得一颗茴香豆,吃完之后,仍然不散,然而茴香豆所剩不多,孔乙己先以“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告知孩子们,紧接着又以“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一惯常的“满口之乎者也”告诉孩子,惹得孩子在笑声中散去。孔乙己满口之乎者地或者为其身份进行辩驳,或者向孩子宣告他的学识素养,这一言说方式与他“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的长衫以及“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等特征共同塑造了孔乙己,成为文学长廊中的经典形象。孔乙己“之乎者也”的言说方式对他周遭的人而言,却是叫人半懂不懂的,令他收获了无数的嘲讽与不屑,让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尽管众人无数次地嘲讽孔乙己,但是他终究还是将读书人作为自己身份的象征,在现实生活中努力葆有作为读书人仅存的一点点尊严,他着长衫,好喝酒,满口之乎者也,这似乎是他认为的读书人的标配;但是懒于做事,不会经营,艰难度日的孔乙己一次次遭受着他人的冷嘲热讽。在小说中,身心困顿的孔乙己以其独特的言说方式,落魄而孤独地生存在这个世界。孔乙己最后一次现身咸亨酒店是将近初冬,被打折腿之后经过很长时间的恢复,终于可以“用手”出门再一次到店喝酒,元气大伤的他言谈无力,恳求店内外之人不要取笑,然而店内外仍旧弥漫着说笑声,孔乙己喝了酒,“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他的人生就此谢幕,留给读者一个落寞、孤独而令人深感悲哀的背影。
2.冷眼无情的掌柜
掌柜的言说方式主要表现为冷眼无情。《孔乙己》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是咸亨酒店,掌柜是酒店的重要角色,自始至终耳闻目睹了咸亨酒店内外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言行举止,因此小说关于掌柜的描写贯穿始终。首先借“我”对咸亨酒店人们的内心感受,带出了对掌柜的描写:“掌柜是一幅凶脸孔”,令还是孩子的“我”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教人活泼不得”。掌柜在小说中的话语不多,每次开口只是寥寥数语,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掌柜的言说中有四次是对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心心念念的惦记。在掌柜的眼里心中,孔乙己为他所惦记并非因为这个人值得惦记,而是有着更重要的原因:掌柜经营着酒店,更为关心酒店的良性运营、丰厚收益,欠钱是否能够及时收回,而“还欠十九个钱”的孔乙己自然被记在粉板上,成为掌柜关注的对象,究其实,掌柜眼中全然没有孔乙己,只有孔乙己所欠之钱;在掌柜心里,孔乙己远远不如“十九个钱”有份量。除了对孔乙己所欠之钱的惦记,掌柜在小说中的言说集中表现在对孔乙己身份不厌其烦的明知故问,引人发笑。正如文中所写,“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在掌柜的眼里,孔乙己困窘的生命状态以及之乎者也的言说方式,成为咸亨酒店快活气氛的重要来源。此外,小说中还有一处极为精彩的对话:在掌柜突然念及孔乙己长久没来店里,以及“还欠十九个钱”时,“一个喝酒的人”讲述了“孔乙己偷书被打一事”,掌柜兴致勃勃地加入到这场谈话中,两人对话简短急促,掌柜多以“哦!”“后来怎样呢?”“打折了怎样呢?”进行言说,问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急不可耐,其意在于探寻孔乙己在丁举人家偷书被打致腿折的惨痛经历。当得知孔乙己最后的结局是“不确定”,“兴许是死了”之后,掌柜也就毫无兴致,不再追问,只是慢慢地算他的帐,思考孔乙己何时以及能否归还欠钱可能是他更为牵挂的事,也才是他的正事。就是这样一个掌柜,冷眼无情地与咸亨酒店来来往往的人们登台表演、谢幕离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3.口无遮拦的酒客
酒客的言说方式主要表现为口无遮拦、毫无顾忌。在咸亨酒店,既有在外间站着喝酒的短衣帮,也有在店面隔壁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喝的长衫客,他们身份不同,喝酒的地点不一,就连喝酒的姿态也有差异。小说中涉及酒客的言说方式主要有三处:第一处是孔乙己到店之后,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竟然毫不顾及孔乙己的情面,唯恐天下人不知地“叫道”,令大家将喜欢猎奇的目光聚焦在孔乙己脸上“又添上的伤疤”;对这样的“叫道”, 孔乙己内心肯定充满了挣扎,但是多次遭受这样的“打击”,或许已经变得麻木,不想也不愿回应,只是对柜里提出“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然后貌似阔绰地“排出几文大钱”;然而,当更多人加入到嘲笑的队伍,“又故意的高声嚷道”孔乙己偷书被吊着打的事实时,越来越多人的加入让个体嘲笑瞬间演变为群体嘲讽。对孔乙己身体伤疤的撕揭“污他清白”,令孔乙己“脸色涨红”“青筋绽出”,受到伤害的他即刻拿起言语武器进行辩驳,但“君子固穷”之类的言说,教人不懂,徒然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最终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二处是酒客对孔乙己是否读过书的质疑,并奉上最具杀伤力的质问:“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这是孔乙己内心永远的痛,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但此时,孔乙己之乎者也的回答,令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因为对孔乙己精神伤疤的撕扯带来的无限快意,令店内外又一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三次是酒客讲述孔乙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到丁举人偷书被打致腿折的故事,深受重伤的孔乙己无法来到酒店现场,口无遮拦的酒客与急不可耐的掌柜共同将孔乙己生命中的不堪,再次真实地还原在众人面前。
4.不屑一顾的“我”
“我”的言说方式主要表现为不屑一顾。从小说中不难看出,“我”大概十二三岁,正值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享受童年生活的年龄,但是“我”并未拥有这个年龄应有的一切,为了生活早早地就在咸亨酒店当伙计,因为在掌柜看来“样子太傻”,在酒店不足以“成大事”,只有做着专管温酒的无聊职务。在酒店里,“我”见惯了掌柜的“一幅凶脸孔”,以及主顾的“没有好声气”,掌柜随时都可能降临的责备以及主顾的“唠唠叨叨缠夹不清”,过早地消磨掉了十几岁孩子原本应有的“活泼”。惟有孔乙己到店,人们有意或意识撕揭其身体伤疤和精神伤疤之时,店内外的快活空气才可以让“我”不必担心掌柜的责备而附和着笑。因为咸亨酒店的众人给予孔乙己的全然不是他想要的,还是孩子的“我”成为孔乙己说话的对象,从“我”这里孔乙己希望寻求到读书人的尊严。在孔乙己看来,作为酒店小伙计的“我”如果读过书,应该知道“茴香豆‘茴’字的写法”,这既备“我”未来从事更高级的工作之需,也是读书人的象征;然而,对“我”而言,孔乙己只不过是“讨饭一样的人”,根本“不配考自己”,孔乙己的考题自然没有回答的必要,但是太过于想从仍旧是孩子的“我”这里得到读书人尊严的孔乙己“好为人师”以至于“诲人不倦”,可是“我”只是懒懒地回答,态度冷漠,大大出乎孔乙己的意料。对于孔乙己追问的“回字的四种写法”,“我”愈加不耐烦,“努着嘴走远”,逃离孔乙己这个根本不配考自己的人,剩下一声叹息、满心惋惜的孔乙己呆在原地。不但成人世界无法找到与之交流之人,而且就连处于儿童世界的“我”和孔乙己的对话都充满了不屑一顾,不难得出,在咸亨酒店,没有人愿意和孔乙己进行交流,推而广之,在孔乙己的生活圈里,真正愿意与他交流,能够和他进行交流的人,寥寥无几,他只是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一个“苦命人”。
掌柜、酒客和“我”年龄不同,工作有别,生活体验存有差异,他们在咸亨酒店出场,用自己的方式言说着孔乙己,不同的言说拥有共同的实质:“目中无人”。他们以孔乙己为“靶子”一次次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将犀利、冷漠的言语之箭狠狠地射中并刺痛孔乙己,丝毫体验不出孔乙己的疼痛。“他们忘记了孔乙己的灵魂,他的内心世界,他痛苦的表情,他悲惨的命运。”[1]
二.对人物不同言说方式的思考
一个人说话风格的形成,会受到社会环境、生活体验以及教育背景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不难推测,如果生活在温暖、明亮、和谐的社会环境中,人们更容易获得丰富的生活体验,受到良好的教育,成长为精神丰盈、内心柔软、眼界辽阔、语言素养较高之人,因而更容易悦纳自己,接受别人,话语方式更容易心平气和,人际关系更加和谐。但是,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的人们并没有如此幸运,这个年代的典型特征是:“一个大多数人难以更好生存,或者尽管大多数人都在生存,但他们尚未意识到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生存是一种‘非人的存在’,是病态社会中的病态存在。”[2]这样的社会冷漠无情且充满嘲讽,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少之又少,中年进学无望的孔乙己、经营酒店不易的掌柜、生活麻木的酒客、少年谋生艰难的“我”,辛苦恣睢地辗转在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旅途中。无论如何,每一个人的生活仍将继续,咸亨酒店成为他们消除身心疲惫、寻找生活意义的重要场所,他们在此高谈阔论,但是话语方式充斥着冷漠、蔑视与嘲讽,丝毫不顾及人的存在,也许他们压根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言说方式有何不妥。在他们眼中心里,孔乙己只不过他们取笑的“器具”,是店内外快活空气的提供者。即便在孔乙己“大约的确死了”之后,他们又会寻得新的谈资,日子依旧如此。在那样的社会中,人声鼎沸的咸亨酒店上演着的是一幕幕无视人、缺乏人情味的故事。借助慧眼与慧心,鲁迅先生洞悉社会,透视人性,创造出经典短篇小说《孔乙己》,小说中人物个性鲜明的话语方式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