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祝福》教学中“我”的价值
2018-11-28廖娴
廖 娴
《祝福》是收在小说集《彷徨》里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它的常规教学无非有以下几种方式:指出祥林嫂是被夫权、族权、神权三座大山压死的,突出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来表达对封建社会的控诉;通过祥林嫂的三次样貌描写,分析祥林嫂的人物形象;通过对鲁镇人们的人物形象分析,把文章的主题定位在祥林嫂的命运就是人与人之间无意中但令人心寒的冷漠展示;对《祝福》一文的“看”与“被看”的结构模式的分析……总结不难发现一个共同点:以上的分析都把祥林嫂当成了《祝福》中的主人公,而相对忽视了“我”的存在。《祝福》收在《彷徨》的用意何在?文章为何要用“我”的视角去讲述祥林嫂的故事?本文将运用叙事批评的方法,对《祝福》这篇小说做出新的解读。
1.“我”——“陈旧”的现代知识分子
视角在叙事批评中尤为重要,它关涉着“作品语言的表达、情节的组织、意蕴的揭示乃至整个作品的成败。”[1]
《祝福》是从“我”这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视角展开叙述的。以往的教学在分析“我”的作用时,往往采用教学参考书上的观点:“在表现祥林嫂悲惨命运的时候,也表现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迷茫。”从这句话的表达中,我们可以看出,以往的教学认为“我”从属于不太重要的“主题表现”。至于叙述者“我”重要与否,我们可以做一些设想:如果没有“我”,小说能表现祥林嫂的悲惨故事吗?祥林嫂的提问,为什么会让“我”不安?在祥林嫂的悲剧中,“我”扮演了什么角色?
基于以上问题,首先我们得弄清叙述者“我”的身份。从文章的第一部分看,“我”回到鲁镇,发现故乡的一切都没变:祝福的祭祀活动,“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鲁四老爷依旧在骂新党;几个本家和朋友也都没有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作为新式知识分子,“我”在鲁镇上的“旧”中显得格外不同。而作者选择“我”作为叙述者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我”的不同。如果叙述者换成了鲁镇上的其他人或祥林嫂自己,小说同样可以表现封建社会剥削压迫底层农村妇女的主题,但会造成故事背景的泛化,故事失去特定的意义。而“我”的作用,恰好使故事背景得以集中,《祝福》的时代意义在于展现新旧制度交替时代的众生相。
叙述者“我”不仅承担着故事的时代意义,其自身还有着深刻的内涵。小说的第一部分,祥林嫂向“我”提问“魂灵有无”,面对这一问题,自认为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我”的回答确实是有点吊诡。为什么“我”没有理直气壮地用科学知识告诉祥林嫂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灵魂,而是踌躇地以“说不清”为借口躲避了追问?在我们看来,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上承担着改造社会的责任,启蒙愚昧的民众。而当“我”遭遇到现实的提问时,“我”却不由自主地逃避:一方面,由于缺乏对生死之类深层问题的关注与思考,“我”无法坚定地给出世上“没有魂灵”“没有地狱”的答案,没有尽到启蒙的责任;另一方面,由于害怕答话造成祥林嫂悲剧,“我”推翻了自己先前“也许有罢”的回答。最终以“说不清”这一话语来搪塞祥林嫂的问题,逃避自己的责任。钱理群先生说得好:“在这个令‘我’感到极端‘惶急’不安的场面里,祥林嫂无意中扮演了一个‘灵魂审问者’的角色,‘我’则成了一个‘犯人’,在一再追问下,招供出了灵魂深处的浅薄与软弱,并且发现了自认为与‘鲁镇社会’(传统)绝对对立的“自我”与传统精神的内在联系。”[2]换句话说,“我”下意识里认为可以以“说不清”躲开祥林嫂的追问,却不料又落入了“说不清”这一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自以为与旧制度格格不入的“我”,却发现了自己逃不开与传统精神的联系。在这场问难中,“我”发现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思想陈旧的现代知识分子。
通过对叙述者“我”的分析,鲁迅进一步揭示了祥林嫂命运的深层悲剧。在祥林嫂最后的悲剧中,“我”是负有责任的,“说不清”的回答是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祥林嫂寄希望于“我”这个新人,“我”不仅无力施救,而且加速了她的死亡。祥林嫂的悲剧不仅在于她逃不开夫权、族权、神权“三座大山”的压迫,在现代知识分子面前,她也难逃厄运,她的死亡是必然的。
2.套盒式的叙述结构
《祝福》在结构上形成了一个套盒结构,“我”回到鲁镇的故事是叙述的外壳,里面套着一个小盒子,装着祥林嫂的一生的故事。在以往的教学中,《祝福》的套盒结构的叙事特点常常被忽略了。更值得注意的是,“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并非两相分离,两者之间还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我”在故乡鲁镇遇上了祥林嫂,由此展开了关于祥林嫂的故事,这只是两个故事之间的表层联系;更深层的联系在于祥林嫂和“我”有着相似的处境,有着相同的社会关系。
首先,“我”与祥林嫂有着相似的处境。“我”是现代知识分子,理应说与祥林嫂是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但是在鲁镇里,他们二人的处境是相似的——“他们都是自己熟悉环境中的陌生人”。《祝福》的开头,“我”回到鲁镇,看到鲁镇上的种种旧习,望着书房里陈旧的摆设,这一切都显得“我”与鲁镇的格格不入,“我”发现自己成为了“故乡中的陌生人”。同样的,此时的祥林嫂在鲁镇当了乞丐,是被鲁镇放逐的人。“我”和祥林嫂虽则表面上身份、地位、境遇不同,但实际上的处境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鲁镇排除在外的“异乡人”。
其次,“我”和祥林嫂与“鲁镇社会”有着相同的关系。在以往的教学中,借鉴钱理群先生的观点,我们往往只注意到了“我”与作为中国传统社会象征的“鲁镇”的关系,而忽视了祥林嫂与“鲁镇社会”的关系。在“我”的故事里,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我”,当年背弃故乡“鲁镇”而离去;如今归来,故乡已经没有属于“我”的家,鲁镇只是“我”四处漂泊的一个暂居地;“我”心里清楚地明白自己与“鲁镇社会”的隔膜,“我”始终是要离开的。“我”于“鲁镇”,是“离开-归来-离去”的模式。而看起来与“我”毫不相干的祥林嫂,与“鲁镇社会”的关系,同样是“离去-归来-离去”:一开始,出逃的祥林嫂被婆家的人强行带离了鲁镇;丈夫和儿子相继死后,祥林嫂为求生计,重回鲁镇;最后,祥林嫂在鲁镇沦为乞丐,在“祝福”夜死去。祥林嫂一生的故事,也遵循着“离开-归来-离去”的模式。如果说,《祝福》中“我”的“离开-归来-离去”的模式表明了现代知识分子不相容于传统社会,那么,祥林嫂的“离开-归来-离去”的模式也同样表明了底层人们与传统社会的不相容,祥林嫂最终被传统社会吞噬了。
在小说叙述结构上,相遇是套盒结构中常见的叙述技巧,而《祝福》在运用套盒结构的同时,将“我”的故事和祥林嫂的故事,通过“同”与“异”的对比展现出来,这正是鲁迅小说的独特之处。
其实,作者的眼光并不仅仅停留在“我”与一个底层贫民的联系上,他关照的更多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祝福》更具体地说来,应当是包含“祥林嫂与鲁镇”、“我与鲁镇”、“我与祥林嫂”三者之间复杂关系的故事。“祥林嫂与鲁镇”的内容是常规教学的重点,这里不再重复,“我与祥林嫂”的联系我们在上面已经做出了分析,现在着重分析“我与鲁镇”的故事。
从文本和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现代知识分子“我”与“鲁镇社会”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中。“我”是封建制度的叛逆者,但身上也残留着封建思想。
“我”与“鲁镇社会”有着共同的思想资源。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我接受的是新思想和新文化,而“鲁镇社会”却始终维持着不变,“我”与“鲁镇社会”应当是截然不同的。而将“我”的言行与鲁镇人们的言行作对比,却能够发现二者之间的联系。
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灵魂,我也说不清。”
“可恶!然而……。”四叔说。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我”与鲁四老爷的话语方式是一样的,我们的言语中都透露出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的意味。
对于祥林嫂之死,“我”与“鲁镇社会”持相同的态度。在祝福夜死去的祥林嫂,被鲁四老爷称为“谬种”,而“我”持的是相似的态度。在小说第一部分,“我”是这样介绍祥林嫂的,说她是“百无聊赖”的,“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我”把自己先前的发现搁置在一边,把内心的歉疚、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搁置在一边,此时“我”与鲁四老爷、鲁镇上的人们并无多大区别。祥林嫂在祝福夜之死,在“我”看来,同样不过是“谬种”罢了。
“我”与祥林嫂、与“鲁镇社会”的“同”,表明了无人可以在封建时代浪潮中幸免。旧社会的封建思想无处不在,连身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我”也在劫难逃。小说表现的主题是鲁迅在特定时期的彷徨——封建思想残留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真的能负起改造中国的重任吗?这是作者把《祝福》收入《彷徨》的原因吧。
注 释
[1]王先霈、胡亚敏主编.文学批评导引[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版,188页.
[2]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J].语文学习,1993(07).
[1]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J].语文学习,1993(07).
[2]周康平.不可无“我”的《祝福》教学——有感于黄孟轲老师的文本解读[J].教育研究与评论(课堂观察),2014(02).
[3]孙绍振主编.经典文本的深层结构下[M].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