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美作品中的末世生态与审美思考
2018-11-28周渝
周 渝
一.关于熵的末世学
末世论就是人类对事物终结时刻的研究、预测、思考、认识。“末世”意味着人类历史的终结,所以“末日”在古往今来都是一个带来恐惧的名词。广义上“末日论”所表明的是某些事情或者物质的结束(或解释为某样事物结束的时间),所指的是一种个体的形式。是一种文化、精神、物件、在某个时间段落的结束。“末世论”狭义的解释就是指物质精神世界所有一切的毁灭消亡(有另外的观点认为只是单单的指物质世界的灭亡),是人类的终结。比如某人、某个国家、某种精神的末日都是指着个体性的,而不是指所有物质精神的灭末。
法国文学大师们一直以来都对于我们周遭的世界和生态网络有着自己独特的认知:17世纪,法国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数学家笛卡尔,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一架大机器,试图以机械运动说明自然界的一切,总体可以分解为部分,并且主张要从错综複杂的事物中区别出最简单事物,然后予以有秩序的研究[1]。与笛卡尔的科学观不同的是,启蒙思想家卢梭18世纪启蒙思想运动和卢梭个人浓厚的大自然情结,铸就了卢梭独树一帜的生态自然观。卢梭在其处女作《论科学与艺术》里,就提出他的回归自然的观念,主张以自然的美好来代替文明的罪恶。他的回归自然就是人要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融为一体。[2]
不过19世纪的欧洲则呈现出另外一幅消极的末世论调:萨蒂·卡尔诺[3]于1924年发表了《论火力动力能和适合于发挥这种能的方法》[4],其中包含了今天称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卡尔诺原理”;其后英国著名物理学家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于1843年发表论文[5],发现了热和功之间的转换关系,并由此得到了能量守恒定律,最终发展出“热力学第一定律”;热力学大师克劳修斯(Rudolf Julius Emmanuel Clausius)在1867年提出热力学第二定律,说明一个孤立系统,总由有序而朝向均匀、简单、消灭差别的无序方向发展,即为熵:宇宙被看作一个巨大的球体系统,其中的能量将逐渐的不可逆转的消耗殆尽,直至热量全部消失直至绝对零度,从而得出宇宙总体必将走向退化、死亡的结论。
二.世界末日与精神死亡
自从科学界熵的理论提出以后,这一作为认知的模型就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回应:
在大量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与太阳的冷却和灭亡相关的表述。奈瓦尔在小说《奥蕾莉娅》中就有过一段著名的描述:
我的思想当时正要摧毁我……星星们当时在苍穹中闪耀。突然她们好像就如同教堂中的蜡烛一样在我眼中熄灭了。我觉得时代已经穷尽了而且我们正在走向圣经里约翰末世预言之世界的终结。我仿佛能看到了在荒漠般天空中的一轮黑日和在瓦砾之上的血红的球体。我对自己说:“永恒的黑夜将开始,并且将会很可怕。当人们觉察到再也不会有太阳的时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看见数个月亮飞快掠过。我认为地球已经脱了了她的轨道并像一艘断桅的船一样迷失于太空。[6]
奈瓦尔在这一关于宇宙观颠覆的叙述中叠加了自己的幻觉与谵妄,与热力学领域科学家们的动机遥相回应。然而太阳消失、世界毁灭还并不是最后的,《我的思想当时正要摧毁我》,末世论,即熵,体现在文学文本中的更多的是作者的一种自杀式倾向。相对于物质毁灭,更可怕的是精神的死亡:“上帝已逝!我对自己说[7]”。在《橄榄树下的基督》[8]一诗中感叹道:“呜呼!如果我死去,那么一切都将死去……世间万物与天日都将被螺旋吞没。”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所提到的橄榄山位于耶路撒冷东部,得名于满山的油橄榄树。在山脚有客西马尼园,根据传说,那里是耶稣在耶路撒冷的住处。圣经上许多重要事件发生在橄榄山。在撒迦利亚书中,说到橄榄山将是末日耶和华降临的地点。因此,犹太人总是希望埋葬在橄榄山,从圣经时代直到今天,橄榄山一直是耶路撒冷犹太人的墓地。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奈瓦尔文学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死亡情绪。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9]的作品中经常充溢着神秘与恐怖的元素,在其小说《未来夏娃》(L've future)中,作者说道:“……冰冷的星球(地球)在已经被盗走的太阳的吸引下转动,而太阳已经是死亡的尘埃了。”[10]福楼拜在其《圣·安东的诱惑》中也显示出一种末世论调:“生命在干涸,形式在衰亡……世界在变冷……一切将死亡……等等。”[11]
如果说以上的作家的消极情绪仅仅停留在地球死亡、太阳消失的客观维度上的话,那么波德莱尔则把这一论调推向了精神层面:“世界要完了……(科技)进步将使得我们身上的精神部分萎缩。”瓦雷里则是在《精神沦落》(La crise de l’esprit)中从精神层面彻底接受了死亡这一母题:“我们,文明,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都是会死去的。[12]”其实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巴尔扎克就已经把对能量(energy)的逐渐消失过程看作是一种象征,意味着“社会的终结”[13],甚至把宇宙看作是一个“终将解体的魔鬼的作品”。[14]由此看来,科学领域对于普遍意义上的能量的思考不仅仅影响到19世纪法国文学作家的生态观,这一末世论调从客观的地球毁灭还延伸到了对当时社会生态的堕落的思考和道德批判。
三.两种末世生态的结合:审美的缺失
末世论在诗人马拉美的笔下则兼有了物理和精神、认知与道德两个向度。在其早期作品
当中就同时呈现出了物理认知层面的太阳熄灭和人文堕落层面的精神死亡:
在即将衰老而亡的世间的头顶,苍白的天空将随密云远去:留下了被褪色的落日用尽的鲜红色碎片……许多路灯在等待着黄昏以便复苏不幸的人群的脸庞:这些人在几个世纪以来都坚信不死和原罪,还有那些人的脸庞,他们站在他们孱弱的同谋身边,使大地枯竭的恶的果实则将他们围在其中。在所有人等待水中的太阳升起的寂静之中,太阳却随着一身呐喊与绝望一起沉了下去……[15]
太阳的悲剧这一主题与夜的永恒维系在了一起。人们在黑夜之中等待着太阳的到来,然而太阳却永远不会回来,留下的只有永恒的黑夜。这一黑夜的永恒在马拉美的手中又指向了另外一层:即人类所有审美和艺术的思考都消失了,因为以上的这一幕是发生在一个“幸免于美”[16]的时代,并且“过去之物”的指示者也将开始从肯定对艺术的舍弃中试图重新复活正在“灭亡”的人类。之前瓦雷里就说过人们相信人是必死的,对于马拉美来讲,人类的死亡并不是太阳的死亡这一客观现象引起的,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精神死亡,更确切的说是人类艺术能力和审美功能的缺失导致了人类的死亡。三十年以后,1897年,马拉美在《骰子一掷》中再一次表达了对于人类精神死亡的担忧,诗集中的主宰者(le Maître)作为诗人和人们的象征被宇宙的无法控制的偶然所完全吞没:人被偶然吞没象征着肉体的死亡,而诗人被偶然吞没象征着精神的死亡,因为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是因为其特有的精神性。《骰子一掷》讲述了这个主宰者(le Maître)试图在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精神之间的缝隙之中扔出骰子以求改变偶然达到绝对,然而最终却犹豫着而没有扔出骰子,掷骰子这一动作被解读为诗人的行动,也就是写诗,而在“深渊的中性”[17]的前面,诗人的一切精神活动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终大面重归平静,而包括诗人掷骰子等一切人类的冒险活动都如此无力。
相对于客观世界的死亡(太阳消失等),精神消失殆尽才是人类最大的危机。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人类的精神活动的毫无意义或者说导致了人类审美和艺术的思考呢?马拉美并没有直接给出我们答案。但是如果我们转头回溯到象征主义发端的波德莱尔身上的话,大家都知道象征主义诗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写作中采用了类比的手法(analogie):在《感应》(又称《应和》)[18]一诗中,诗人给予周遭生活的环境赋予了新的隐喻,诗人试图通过现实世界而超越现实,渗透到另一个理想的世界上去。 马拉美在《最新的时尚》(La dernière mode)中就一直实践者这样的象征主义创作原则。在些杂志中,马拉美认为这些流行的时尚之物是美的,但是是“世俗的,外在的,反精神的,掉价的,非艺术的美。”[19]“这关乎于把美的外在意义……转换为绝对意义上的理想上的美。”[20]于是,杂志中出现的各种时尚物品都被赋予了象征意义:比如首饰、路灯、装饰物件、书、小玩意儿、香水、化妆品、帽子[21]:由此,马拉美成功的赋予了现实世界里的消费品以文学意义,现实生态与精神生态便产生了应和关系。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马拉美作品中暗含的逻辑关系了,末世论调使人们不再相信和追求那些永恒的东西转而投向瞬时、一过性的物品,那么物化的世界必然导致了精神世界与审美世界的危机。这就是《最新的时尚》的企图:从世俗行为中抽取文学机制,把世俗世界及其想象植入文学想象之中,避免我们的审美能力遭受世俗世界的阻截。
《最新的时尚》一共8期,出版时间是1874-1875年之间,当时的巴黎真的可以算是称得上珠光宝气的时尚之都。当时的社会生态对于诗人而言:“我被工程师踩在脚下,屈居第二……冶金学取得了最终胜利……何苦还要倒卖那些不能交易之物呢……”[22]。可见当时的审美、文学、艺术已经在与政治经济学的较量中败下阵来,也就是说人们生活在一个象征意义被商业化剥夺的世界:兰波[23]在《贱卖》一诗中就有类似的描述。而在这里马拉美进一步表达了对大商场对想象力的亵渎。对于商业化这一社会大生态环境的变化,诗人是最敏感的,首先感知到了经济生活会带来的危险,害怕物化的世界会将人类的想象力、审美力消耗殆尽,所以,诗人才试图将商场里的物品与理想中的理念建立对应的关系:深入到物的内部将其作为物的存在瓦解,将其转向为美学层次的思考。
四.结语
十九世纪热力学界的科学成果末世论宣告科学界对于地球生态的认知:能量将消耗殆尽
并不可逆转并由此得出太阳必将冷却、地球必将灭亡的结论,有序走向无序,即为“熵”。这一末世论调在文学中则体现为地球毁灭和精神死亡,诗人马拉美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之所以作为审美对象和审美空间的文学也走向无序是因为商业化这一外部环境对文学的挟持。诗人、人类只有坚持其审美功能,始终保持想象力才能应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只有用文学、艺术、美来武装内部生态,只有精神力量才是人类作为人的唯一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武器。
注 释
[1]汤姆·索雷尔[英]著,李永毅译,《牛津通识读本:笛卡尔》[M].长沙:译林出版社,2014年.
[2]冯寿农,卢梭的自然观开拓了法国生态文学——再读《论科学与艺术》[J].法国研究,2014年2月.
[3]Sadi CARNOT (1796-1832),法籍物理学家、工程师、热力学的奠基人.
[4]Réflexions sur la puissance motrice du feu et surlesmachines propres à développer cette puissance,Paris:Librairie chez Bachelier,1924.
[5]Joule,James Prescott.On the calorific effects of magneto-electricity,and on the mechanicalvalue of heat.Philosophical Magazine,Series 3.1843,23:p.263–276.
[6]Gérard de Nerval, Oeuvres,Classiques Garnier,1966,p.802-803.
[7]Gérard de Nerval,Masqueset visages,Belgiqu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Namur,1988,p.105.
[8]奈瓦尔[法]著,余中先译,《幻象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5-20页.
[9]Auguste Villiersde l'Isle-Adam(1838-1889),法国象征主义的作家、诗人与剧作家
[10]Auguste Villiers de l'Isle-Adam,L’Eve future,Corti,1977,p.335.
[11]Gustave Flaubert,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Garnier Flammarion,1967,p.169,p.174,p.201.
[12]Paul Valéry,Oeuvres,Pléiade,Gallimard,1957,tome 1,p.988
[13]Honoré de Balzac,Lettre sur Paris du 10 janvier 1831 dans le dossier de La peau de Chagrin,Presses Pocket,1989,p.382.
[14]Ibid.P.246.
[15]Stéphane Mallarmé,oeurvres completes,Pléiade,1945,p.269.
[16]Ibid.P.270.
[17]Stéphane Mallarmé,oeurvres completes,Pléiade,1945,p.473.
[18]波德莱尔[法]著,钱春琦译.《恶之花》.江苏: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10-11页.
[19]Eric Benoît, Néant Sonore,Librairie Droz S.A.,2007,p.131.
[20]Eric Benoît, Néant Sonore,Librairie Droz S.A.,2007,p.132.
[21]详细讨论每件事上物品对应的内容可能不是本论文的目的.
[22]Stéphane Mallarmé,oeurvres completes,Pléiade,1945,p.378.
[23]Arthur Rimbaud(1854-1891),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