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叙事频率分析
2018-11-28魏青
魏 青
汪曾祺先生曾说:“‘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①时间是线性存在的标记,时间让人们感知在历史中的存在。对时间的思考即是对生命的体验,时间是小说的重要因素。小说理论家伊丽莎白·鲍温在《小说家的技巧》中说:“我认为时间同故事人物具有同样重要的价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②这种“戏剧性的利用”即作家对叙事时间的巧妙安排。叙事时间即“探讨叙事如何处理故事和时间的关系,以及各种处理对叙述故事及其意义生成的影响。”热奈特说:“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③一部叙事作品必然涉及到两种时间,即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是被叙述的故事本身原有的时间,属于自然时间。叙事时间是小说叙述故事所用的时间,即小说中呈现的时间,是一种服从于叙事目的的人为时间。在具体文本中叙事时间大多与故事时间不相符。热奈特将二者之间的关系分为时序、时距、频率。
叙事频率是叙事时间的一个重要方面,叙事频率即“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 (简言之重复关系)。”④热奈特将叙事频率分成三种类型,单一叙事:即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或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情;重复叙事:n次讲述发生过一次的事,如:“昨天我睡得很早,昨我睡得很早,昨夭我睡得很早;反复叙事:一次(用一次讲述)发生过n次的事。反复叙事采取集叙格式,诸如:“每天”,“每周”,或“每一天我都睡得很早”,一次叙述从整体上承受同一事件的好几次出现。”叙事频率是《边城》叙事时间中一个比较突出的部分。通过叙事频率的设计,沈从文将常与变错综,在常与变中理性审视民族的过去、当前和未来。在“常变”对照中寄托理想、透露忧思,营造了边城独特而深刻的悲剧性。
一.反复叙事与“常”
沈从文常常在小说中使用反复叙事来表现湘西社会静止不变的恒常状态。反复叙事即“一次叙述从整体上承受同一事件的好几次出现”的叙事方法。反复叙事通常采取集叙的格式,作家常常使用概括性词语和表示时间频率的副词来描写概括性、整体性的场景,普遍性和规律性的人物与事件。如《边城》中描写爷爷渡船的日常场景。“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必反复来去。”“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老船夫无论晴雨,必守在船头。”“必”字概括了老船夫五十年来的生活常态。《边城》中描写湘西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同样采用了反复叙事的叙事方法。如:“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时间副词“必”、“总”、“永远”、“皆”、“必然”和“一切”“所有人民”、“各人”、“每个”等概括性词语的使用展现了湘西世界里人们群体习惯性的生活状态。在超越历史时空的边城里,日常发生的事件成了一种反复发生的行为,一种具有普遍性、恒常性的生活规律和生活“常”态。
热奈特指出普鲁斯特反复叙事的目的是为了“对永恒的冥想”,“对无时间性的醉心”。在《边城》中,沈从文同样通过反复叙事来表达他对“永恒”的追求,对“无时间性”即“常”的倾心。这种“常”是对外部世界“变”的反抗,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汪晖在《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一文中谈到“现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一种与循环的、轮回的或者神话式的时间认识框架完全相反的历史观”。⑤在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里,时间朝着不可逆的方向直线前进。一切事物遵循着进化的规律,新的必然代替旧的,万事万物必然处在变动之中。然而建立在线性时间上的变不都是好的,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写到:“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⑥在《边城》中我们虽然尚未看到明显的现代性“入侵”茶峒小镇的痕迹,但是城外小河街等已经开始沟通外界,打开了现代性的小小裂口。未来的茶峒边城也许就同《长河》中所写的那样,现代性所带来的变化使湘西世界中的美好人性不断消解。沈从文虽然清醒的认识到湘西世界,茶峒边城无法遏住历史变动的洪流,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但是他还是想极力挽回、留住边城里的美好人性。在《边城》中,沈从文通过反复叙事来打破现代性线性时间对理想的湘西边城的消解,消除过去、现在和未来,让边城世界在无时性中获得一种静态、凝滞的永恒感。对“常”的倾心,实际上是沈从文希图保存美好、淳朴自然人性的理想。
二.重复叙事与“变”
重复叙事即多次讲述发生过一次的事。《边城》中翠翠母亲的故事多次被讲述,属于重复叙事。《边城》中共六次提到翠翠母亲爱情悲剧,第一次是在第一章中概括性的讲了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后面在第七、十一、十二、十三章中。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又反复的被老船夫提起。最后在第二十一章中,杨马兵再次提到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作者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叙事中向读者暗示翠翠爱情命运和母亲的相似性,暗示翠翠爱情的悲剧性结局。就如老船夫一直不断重复:“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如今假如翠翠又同妈妈一样”“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在这种重复叙事中翠翠的爱情悲剧具有了宿命论的色彩并且带有某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的悲剧不关乎外部世界之“变”,而是由边城这个独特的,循环孤立的时空内部生发的。这是一种不具有能动性、自主性的个体生命被循环的、轮回的、静止的时间所裹挟,拨弄造成的悲剧。对翠翠母亲爱情悲剧的重复叙事是作者对由“常”带来的生命悲剧与历史悲凉的反思。沈从文虽然倾心于无时性带来的永恒与“常”。但是他也清醒的认识到了这种循环的、相对稳定的时间会带来历史的沉重和悲凉。“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⑦湘西世界里循环、稳定的时间一方面保留了美好的、淳朴的原始人性状态,并且因免于外部线性时间的干扰而获得“永恒”,淳朴的人性美由此固化为一种常态。但是另一方面,这种传统的时间观意味着凝固、呆死、停滞不前,“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⑧湘西世界固然美好,但是与美好伴随的还有落后的,愚昧的东西。这些落后、愚昧的成分在循环稳定的时间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轮回。使个体生命在时间轮回中消逝与死亡。沈从文从历史与时间的循环中感受到了更深切的悲哀。
对“常”与“变”的思考是沈从文小说创作成熟时期的一个基本主题,也是他对湘西、对民族未来出路进行理性思索的产物。沈从文希图在历史“变”态中保存美好人性之“常”,又从边城固化常态中窥见了所需之“变”。在人生的“常”与“变”之中,沈从文是矛盾的,循环的时间观使得他不但发现了永恒的美,同时也发现了“顽固的恶”。“沈从文一方面沉湎于静穆的永恒,一方面又希冀于未来之改变,而正是这种无所适从,‘解不开,理还乱’的矛盾情结使得他的笔下总是充满了浓郁深情的忧伤,如他自己所言‘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⑨
[1]汪曾琪.汪曾琪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100.
[2]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20世纪小说理论经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602.
[3]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73.
[4]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批评空间的开创 [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2.
[5]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
[6]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27.
[7]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全集 (第十一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49.
[8]冯娟.沈从文的时间意识及其叙事时间艺术 [J].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18.
注 释
①汪曾琪.汪曾琪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100.
②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20世纪小说理论经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602.
③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
④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73.
⑤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批评空间的开创 [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2.
⑥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
⑦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27.
⑧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全集 (第十一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49.
⑨冯娟.沈从文的时间意识及其叙事时间艺术 [J].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