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武术家的界定困境与后现代隐喻
2018-11-27侯胜川
侯胜川
(1.郑州大学体育学院 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系,河南 郑州 450044;2.闽江学院 体育教学部,福建 福州 350108)
“武术家”是武术人中的“贵族”,他们至少在德、技层面具备较高的社会辨识度。“民间武术家”群体在“2008北京奥运会”后中国武术申奥失利以及人们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背景下得到了一定的社会关注度,但是,关于武术社会中“人”的概念限定仍然难以在内涵、外延上达到统一,“文人相轻”陈习在武术界也同样存在。因此,何谓民间武术家,如何看待民间武术家群体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仍是一个需要学界思考的问题。
1 民间武术家的界定困境
关于“武术家”的称谓一直存在较大的争议。程大力教授认为:“传统武术者,但凡有相当功夫,有一定年纪,多被称为武术家,他本人亦多欣然受之甚至有时就自称武术家。”[1]对习练“样板武术”(竞技武术套路)的武术工作者则称之为教授或者教练,或者“只会称他们的职务或职称”。而关于当代武术的几种形态和称谓,程大力教授指出:“样板武术、样板武术人多称传统武术、传统武术人为‘民间武术’、‘民间拳师’等。”[1]程大力所说的样板武术、样板武术人指的是竞技武术和竞技武术的工作者,实际上指代了武术的国家生产形式,而与之相对应的民间武术和民间拳师则属于传统武术体系内容,在他看来只有习练传统武术的民间人士才能称之为“武术家”,换言之,武术家即民间武术家。程大力教授的相关论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即民间武术家难以被官方认同,是朋友圈对有功夫和年长的民间传统武术习练者的尊称。另一位知名武术学者马明达教授对“武术家”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认为“‘武术家’是一个相当崇高的称谓,它是一个习武者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2],应当具备“品德高尚,学识渊博,技艺超群”的特点。显然,马明达教授更关注的是武术家的硬件(功夫)、软件(道德)是否与之匹配。乔凤杰教授也持此观点。“我们都知道,一位具有几十年习武经历的民间老拳师,可能并不能做出一些‘高、难、新、美’的技术动作,但其高尚的武德修养、深厚的武术功力才是人们公认的武术大师的标准。”[3]
多数关于民间武术人的研究以“民间拳师”、“民间武师”称之,但是文中“拳师”并非拳中大师,乃是对习武有年的武术人的统称,类似于修车师傅的称呼,指有一定技术的手艺人,所以,民间对武术称之为玩意、把式等。郭书芬指出:“大多的民间武术拳师文化水平有限,能够通过文字把武术的拳精捷要论述清楚的很少。”[4]
但是,无论是程大力教授的“有相当功夫,有一定年纪”的“民间传统武术习练者”,还是马明达先生“品德高尚,学识渊博,技艺超群”的界定或是乔凤杰教授“武德修养,深厚的武术功力”的硬件、软件标准,都难以用实际标准进行衡量。同样,阮纪正先生的“只懂得拳艺操作的工匠是武术拳师,既懂拳艺操作又有武术理论的则是武术家”[5]的论断也难以在实际层面得到验证。在访谈中,戴国斌教授指出民间武术家一定要具备“解决生存”和“做大武术”两个基本要素。显然,不同于其他学者对“武术家”的“硬件”、“软件”指标的限定,戴国斌从“自我生存”和“武术发展”两个层面来看待“民间武术家”的资格问题,从宏观的角度为民间武术家的概念界定拓展了新视野。
那么,对一个以门户为单位的民间武术家来说,如何用以上学者的观点来界定,值得我们思考。在我国传统艺术领域,尤其是民间,各种自封的“武术大师”屡见不鲜,甚至还有不少所谓的“国际大师”。自“大师”而下的“武术家”则更多,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的弹性标准,如获得何种级别比赛冠军、何种武术段位、何种社会组织头衔等。近年我国各地的“国际传统武术节”此起彼伏,各类传统拳术项目的设置往往以地方稀有拳种为单项罗列,其金牌含金量大打折扣。以创办较早的“浙江国际武术节”为例,2012年的比赛中“设置了男、女20个年龄组别,单练、器械、对练、集体等4大系列,778个项目类,进行了9 582个单练、149项对练和253项集体项目以及31项个人全能,总计进行了11 525个项目的角逐”[6]。可以想象,如果这类“国际”冠军都是武术家,这样的比赛将产出多少“武术家”,而这样的“武术家”显然不具备公信力。
2 分类命名中的民间武术家群体
美国学者张鹂在其著作《城市里的陌生人:中国流动人口的空间、权力与网络的重构》一书中分析了汉语中“农民”一词是怎样在文化、政治上被发明出来的。她借用了孔迈隆的说法,即现代知识、政治精英将中国的乡村人群转化为“农民”——一种在文化上具有明显差异的“他者”[7]。同样,对于本应和艺术家齐名的“武术家”,尤其是在对土生土长的“民间武术家”命名中,这一“他者”效应更加明显,而对于外来武术家,人们则相对温和得多。例如人们在对李小龙的宣传和报道中,并不仅仅将其作为一个电影武术动作演员,而是极力宣扬其所创造的截拳道和他的武术哲学,以及他在海外对“中国功夫”盛名的贡献,人们甚至念念不忘美国《黑带》武术杂志对其“世界7大武术家”的美誉。
在笔者对早期各类专业武术杂志的查阅中,对民间武术家群体使用最为频繁的词汇是“拳师”或“民间拳师”,对年龄稍长、习武有年的武术人则尊称为“老拳师”。“拳师”一词相对应的或相近的是“武师”,在词义上有“赳赳武夫”之意,是文化意义上的贫乏者群体,甚至有归结于莽夫之列之意。根据张鹂的研究,“分类和命名与社会权力密不可分”[7]。福柯等也同样指出了:“命名与分类不单是描述、反映、再现社会秩序,它还可以形塑或重塑各个不同群体之间的权力关系。”这给我们的启示是,缺乏社会权力和话语权的民间武术家被命名为带有误导性和疏离感的“拳师”、“武师”等词汇,意味着他们这一群体普遍处于社会底层,他们的这一命名是长期以来我国传统社会中重文抑武思潮的延续,也直接导致了相关学术研究中对这一群体的忽视。
3 后现代社会隐喻中的民间武术家
3.1 后现代社会的隐喻
鲍曼在论述后现代社会模式的时候,把当代人们所遭遇的生活困境和游牧部落人员的困境相比较,提出了朝圣者、流浪者、观光客的概念。他指出:“不同于定居者,游牧部落的人们一直处于迁移状态。但他们环绕在一块结构良好的领土周围,这块领土的每一个部分都被赋予了长期的投资和稳定的意义。”[8]朝圣者有一个事先设定好的稳定线路,最终达到目的地,游牧部落则是通过曲折的线路去寻求一个憩息点,接着迁移到下一个车站。随后,鲍曼用流浪者来解读游牧者和朝圣者,在他看来,因为流浪者“不知道他将在他现在的地方待多久,并且他经常根本无法决定何时他的停留会结束”[8]。所以,“流浪者是没有目的地的朝圣者,是一个没有旅行指南的游牧者”[8]。鲍曼进一步指出:“流浪者旅行穿过了一个无建构可言的地方,就像沙漠中的迷路者,他只知道这类旅行仅仅留下了他自己的足迹,在他经过时,他旅行的痕迹再一次被风吹散了,流浪者建构了他偶然居住的地方,当他离开时就拆除了那些建筑物”[8]。在笔者看来,“流浪者”的隐喻同样适用于民间武术家的现状。这一类武术家年轻时跟随宗师习武,离开宗师后,迫于生计而成为“一个没有旅行指南的游牧者”,他们四处谋生,并无具体的生活目标。于武术而言,他们没有建构,一旦离开,其身上的武术痕迹也就慢慢消失,只留下一星半点的记忆,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们将永远是武术家中的流浪者。
鲍曼还提出了后现代生活的另一种隐喻——观光客。在鲍曼看来,惟有流浪者和观光客的结合才是后现代社会的全部。尽管观光客也终将和流浪者一样离开他现在的地方,但是,与流浪者不同的是,“只有观光客的审美能力——他或她的好奇心、对快乐的需求、经历令人快乐的新奇的希望和能力的体验——才似乎拥有一个使其生活世界空间化的几乎完全的自由;这是流浪者可以梦想的一种自由”[9]。如前所述,生存于鲍曼所谓的“液态现代”的世界,所有人都无法摆脱流动存在——即流浪者和观光客,但是二者却有显著的不同和必然的联系。鲍曼在《后现代性及其缺憾》一书中对两者的关系进行了详述:他们的共同特点在于都在不停地移动;不同点在于他们的移动动因不同。鲍曼所谓的“移动”不仅是指身体上的,也可以是思想上的。“优秀的观光者是掌握着超级艺术的主人,他们能够使固体融化,使固定的东西变得不固定”[9]。
在门户中的民间武术家中,有一类我们称之为后现代英雄的群体,他们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政策,以武术为产品,开发出多种武术成果提供给消费者使用,他们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目标,成为现代武术发展的文化英雄。被誉为“天下第一武校”创始人的刘宝山就极具代表性,在自身的经营下,他摆脱了民间武术家的物质贫穷状态和社会身份低下境遇,先后获得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全国武术九段、全国十大老拳师等荣誉称号,即使年过八旬仍未停下脚步、仍然在不断奋斗。正如鲍曼所言:“观光者生活的核心是不断移动,而不是到达”。
3.2 民间武术家的两极
在鲍曼看来,观光者和流浪者作为现代生活的隐喻,他们有时候是互为他者的,因为流浪者对于生活的无以应对和选择的不自由,所以,流浪者是无奈的观光者,是在生活中无法成为观光者的流浪者。但是,鲍曼又指出“流浪者是观光者的他我”,“流浪者是后现代性的受害者”,并由此促成了“观光者是后现代性的英雄”的命题。所以,当代社会中的人们既不可能是“完美的观光者”,又不可能是“不可救药的流浪者”,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既是观光者又是流浪者。
由此,我们明晰了这样的观点:作为现代社会的隐喻,武术社会中的民间武术家既有作为当代武术英雄的观光者,也有作为受害者的武术流浪者。所以,所谓真正武术家和普通武术家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我们亟需要了解的问题是,他们何以会成为观光者和流浪者。
3.2.1 民间武术家中的观光客
仍以刘宝山为例,“从2003年开始,除了原来的塔沟武校,集团7年间增加了6家教学单位。这艘航空母舰并不是刘宝山现在想要的,但已经摆在了他和三个儿子面前”[10]。无论是集团下属少林中学的“发展太快、太猛”,还是在管理理念上和儿子的不一致,已经80岁高龄的刘宝山无法安静地“解甲归田、告老还乡”。刘宝山在他的武术发展之路上获得了在当代社会空间的自由权利,这种自由甚至是武术社会中流浪者所一直梦想的。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刘宝山为此也付出了不自由的代价。
在现代社会发展背景下,刘宝山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庭院武术传统传承模式,尽管他依然用传统的家长制度管理自己的儿子和集团,且目前总是在假设自己“不在了”的前提下,让儿子们“统一思想,没有分歧”地处理集团事务,但是他和自己的儿子都知道“这事难”,为此,他发出了“做事难,做人也难”的感慨。他明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两间窑洞,几个徒弟”的纯真年代。鲍曼描述了现代社会的理想状态,“在理想状态中,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应当是一个观光客;身临其境却又置身事外;物质上的亲近,精神上的疏远”[8]。刘宝山显然没有达到这种理想状态,他既想成为观光客,又在特定的时刻幻想回到流浪者的状态。
3.2.2 民间武术家中的流浪者
以福建南少林香店拳为例,在2005年南少林香店拳的第一次“厨会”中,上场表演的师兄弟居然没有一个能够打全师父所传套路,大部分人甚至都忘记了,在随后仓促成立的“功夫研究小组”中,所有的师兄弟加起来勉强凑齐了全部的套路。无独有偶,“据某武术杂志介绍,洛阳心意拳是一个古老的优秀拳种……在洛阳东关,所有会心意拳的四家加起来也不能把先辈们所传套路打全面……他们的生活也不富裕,有的靠卖牛肉汤维持生计,他们的拳术传给谁呢!”同样,流传于山东的九水梅花拳成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现在村里会全部招式的只剩下五六个人,最小的也有40岁了”。这些门户的民间武术家们对祖传技艺传承表现出了疏远和亲近两种不同的态度。
当一名记者访问马国相时,问及他的恩师陈启旺现在生活如何,马国相回答:“他老人家现在还住在老屋里,还是当年的农村,延续着陈家沟一贯的传统,闲来练拳,忙时种地。我曾经游学拜访过国内一些知名太极大师,有些人现在仍然过着清贫的日子,甚至穷苦得都要让你辛酸。他们往往被拍成录像去作宣传,可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生活状况”。张延庆在讲述他的师父徐青山时指出:“在此之前(70年代末之前),由于受国内政治环境的影响,他头上顶着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大帽子’,而一直处于社会底层,历经坎坷和蹉跎。据后人共同回忆,在‘文革’期间由于先生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所以受到批斗,家庭生活十分拮据,也没有正式的工作,以打扫卫生和捡拾垃圾为生。”
从上述民间武术拳种的继承者——民间武术家们对上代宗师的技艺传承来看,武术套路成为其把玩身体的工具,在精神上,他们没有全部投入武术的发展中;表面上他们被关注,实际上仍不被重视而处于底层,这就是民间武术的现实也是民间武术家的现状。作为民间武术家中的流浪者,他们为生计四处奔波,看似可以四处流动,却无法逃离穷困潦倒的现实,武术在他们手中并没有成为产品而发挥出应有的意义[11]。
3.3 互为自我的民间武术家
“鲍曼反复陈说,观光者和流浪者都是当代生活的隐喻。我们每个人都会是观光者、消费者当中的一员”。从这一意义而言,从属于门户共同体的民间武术家既是现代社会的流浪者又是观光客。但是,与观光客不同的是,流浪者是不成功的或者是有缺陷的消费者,“他们其实并不精通消费之道,还做不出种种老练的选择。他们的消费潜能和他们的财源一样有限”。基于此推论,普通民间武术家群体,他们又是民间武术家中的流浪者,他们招收门徒,却不收学费,开办武术馆却不注册,他们因家庭经济的压力早早“下海”,却并不成功,多次转换职业角色,甚至以“摩的”为生,所以,他们的武术事业停滞不前。和刘宝山不同,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事业,他们的武术生活和自己的社会生活是区分开来的,他们也许最终会终结自己的武术流浪者身份,转而为整个武术门派的事业发展全力以赴。和刘宝山一样,他们在相近的年代开办武校,却又在相近的年代憧憬不同的武术生活。在鲍曼看来,现代社会中“旅游观光和流浪漂泊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流浪者是旅行者的另一个自我。”两者之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难以在清晰的脉络上区分彼此。一方面,流浪者是观光客的噩梦,观光客极力摆脱成为流浪者的可能,但是,最终又渴望拥有流浪者的自由;另一方面,“没有流浪者的世界是旅游者社会的乌托邦”。或许可以说,流浪者是被迫的观光客,他是观光客的另一个自我。作为杰出的民间武术家和普通的民间武术家,刘宝山和南少林香店拳的民间武术家分别代表了现代社会中的两种民间武术精英极端,他们选择了两种方式来对待祖传的武术,而多数民间武术家则处于两者之间的位置。
4 结语
对民间武术家的观照,既要看到作为后现代性文化英雄的观光客,也要看到后现代性受害者的流浪者,同样也要关注为武术作出贡献的无名英雄,他们在观光客和流浪者之间流动又互相隐喻。对民间武术家的概括,既符合程大力教授指出的“民间性”、“传统性”,又符合马明达教授提出的德、技标杆,也应包含戴国斌教授指出的“自我生存”和“发展武术”两个方面内容。无论是杰出如刘宝山一样的民间武术家,还是普通的以“摩的”、“卖牛肉汤”为生的民间武术家,他们在武术发展前行的道路上欣赏了各自不同的风景,实践自己的自由和不自由,中国武术因为他们而色彩斑斓、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