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故乡
2018-11-24凌仕江
凌仕江
花隐谷
很多人问我:花隐谷在哪里?
久居都市的人,因忙于应对生活的程式化节奏,常忽略季节变幻,迫不得已错过春天,他们有的只能在朋友圈过一回花瘾。为那些美若星辰的花惊叹,替那些拍摄花朵的人点赞,这是热爱春天的人不容拒绝的事。
任何春天,我都渴望第一个听见花开的声音。
遇不见花开的春天,犹如看不见雪的冬天,只是花朵一直都在春天深处,而人易被困红尘俗事,这或多或少会产生对春天的抱愧心理。
其实,我的抱愧,皆因错过那些芬芳生命匆匆即逝的花期。这种心理,除了悲悯与疼惜,总也不能过分探究解析。
可我深知自己又是深爱一切花朵之人。
此刻,我完全理解那位看见油菜花便泪光闪闪的诗人,尽管他是一个大男人,但谁也阻止不了他对此物的通情达意。无论遇到什么节日,我抗拒去花店买花。尤其是那些花瓣离开花朵,被人任意修剪捆绑囚禁花店的花,看上去和塑料差不多,这好比一个脱离了大地情感的人,在雨中假装千百种笑。我从花农手上买过一些盆景,放置阳台,它们虽形单影只,难有万紫千红的阵容,却能恰到好处地点染季节心情。
在春天,因为花的进入,屋子里的气场常常可以得到改变。比之自由的花,我更爱故乡那些随着季节变换而悄然绽放的野花。它们葆有纯天然的性情,要多野有多野,甚至野得让我呆望几眼,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在旷野,在林间,在水边,那些花儿热情,但不奔放,好比羞涩中的女孩牵挂一个多年前去了战场的故人。
终于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从城市逃回纸上的故乡。遗憾的是,这里的人们越来越不把元宵节当回事。害得我托人从遥远小镇冒险买回的烟花(故乡已禁卖此物),几近成了无人理睬的孤独。那一刻,烟花的确比夜空易冷。村子里人气一日不如一日,我容易见到的两个老光棍成天脸红脖子粗地指桑骂槐,他们在地上相对而坐,彼此愤怒地举着酒瓶子呐喊“我要打你”,却从不见动手。剩下的三五户人家,正月十五未过,已全部关门闭户,提早外出打工。
只有年迈的父母安静地守着原地重建的老屋,他们不再为经济拮据发愁。我回乡陪伴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去年总算参与改变了老屋的容颜与表情——外墙贴有两种颜色的石头,它们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楼下是大青岩石,楼上是鸡蛋壳石。在踏实的屋子里,父亲母亲早已把那一截叫愁的肠子,晒干,切断,炖好,下酒了。如今,侵袭他们的不是贫穷,而是视而不见的孤独。没错,我看见故乡到处都是疯长的孤独——好比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以及墙角漫坡随风幽然的野花。
这种孤独,亲历过乡村成长的返乡者无法回避。
过去,回故乡,我总试图多走出村子几步,期望能遇上几个熟悉的人,更希望他们不要把我当异乡人。我想象自己就是一个在乡间收集民谣故事的人,坐在阳光铺满的田坎,傻傻地望着飞鸟划过天空,看卷起裤管拉着牛和犁铧的人,在风中对牛使唤,听他在夕阳下慢慢叙述岁月的日常与世事无常。可这一切,都不再回来。这样的画面,如同尘埃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人的记忆里。
太多人背弃故乡,去了他人的城市。似乎天下有故乡的人,最终的奋斗都回不到最初的故乡。在心里,他们只能被迫接收故乡的消息——喜悦的,忧伤的,年轻的,苍老的,清晰的,浑浊的,下落不明,甚至死亡,这都是接踵而至防不胜防的故乡消息。如今,回到故乡的境遇总是寸步难行,我知道无论我把脚延伸至哪儿,除了花,最难看见人的踪迹。
太多太多的花,开在来来往往的春天。
父亲母亲从不瞥一眼那些花儿。但花眼里一直默默地装着父亲母亲的默默。那只形影不离的猫跟在母亲身后,它身上的毛由白、褐、灰三种颜色构成,像富贵人家身披的貂。猫最享受躺在母亲怀里,眯着眼看电视。而父亲每天除了观察荷塘里长大的鱼,有时也给挂在窗前的那只斑鸠,喂几粒玉米籽——那只斑鳩是父亲花十二块钱从山顶人家买的。听说那个用秘笈在山坡上套斑鸠的人也姓凌,一年四季,那人的头比一个节能灯泡还亮。
夜已深,花睡去。此刻,睡去的还有父亲母亲和那只猫。斑鸠常常闻风而动,我躲在楼上的卧室,做一件不厌其烦的事:给故乡的每一座山坡坡,每一条水沟沟,每一朵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我给老屋取名——花隐谷。
曼陀罗
工作的地方在一座精致的园子。蓝铁皮盖的小板房,分布着十多个火柴盒式的办公室。唯有一座带电梯的四层教学楼,彰显着一点现代气息。园子里每天人来人往,歌舞升平,车辆密集。白猫黑猫习惯穿梭于火柴盒之间,阳光下懒洋洋,或打瞌睡的样子,着实让人喜欢。
小桥下不见流水,偶尔喷泉让死水复活,这时便能窥见鱼儿与乌龟在石头或莲花上打坐。除了七八株耸入苍天的老银杏,还有几排高低错落的芭蕉,它们冬季被砍伐,春风吹又生。几株雪松算不上打眼,但架式已成气候。阵容强大的,当属进门两边的小叶榕,棵棵枝繁叶茂,根根胡子拉碴,它们的壮阔快要把教学楼掩隐。剩下打底的便是香樟、海棠、桂花、胡杨、竹子、七里香、腊梅、棕榈、玫瑰、三角梅,以及零星的藤蔓和花草点缀。细数下来,尽管都有复数,但品种真不少。
花匠瘦骨嶙峋,是个矮小的暮年男子。他成天面对花开花落,脸上几乎很少出现笑容。每次遇见我,他会主动打招呼,上班来了。我总是点头微笑,问一声你好。可几年了,都不知道他姓啥,如同不知那小众的花草树木名称理所当然。
岁月更替,季节轮回。园子里所有的花都开过了,他仍没有停下手中忙碌的草活。是的,在我看来,他做的全都是草活。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不轻不重,不软不硬,不繁不简,但他的自由就这样全被植物拴住。有时,看见他拿着大剪子给草树剃头,可那些草树要比他高出一个头来。当他牵着长长的水管子,穿行在花田里,我便想他可能还不懂花草的心,但猜不出花草是否懂得他的表情。我甚至想,他有可能还没我喊出的花草名字多?但这丝毫没有关系,他无须知道我们所有人名字。
我们之间,知与不知,都无意义。
忽然有一天,我站在那株遗世独立的曼陀罗面前。远看白得像纸一样的花,每一朵都垂头朝下,如倒挂的留声机喇叭,近看似女孩子由淡绿通往纯白的裙摆。当然,铃铛的样子也非它莫属,每朵花瓣边沿五个角,只是通体布满了茎脉,花蕊中间有一根粗壮似钉的银针。我数了数这一树,究竟有多少个铃铛?顿时被一声咳嗽,惊得扭转回头——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学着我的样子仰望曼陀罗。他的脸无比惆怅,恍如一张揉得不堪入目的旧报纸。
“越好看的,越不要走得太近。”他喃喃自语道,声音比地下蠕动的蚯蚓更小。
这话说给我听的吗?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我再次听清他的声音。我靠近一步,没太把他的话当回事,继续观赏这园子里唯一的曼陀罗,它浑身长满了短短的柔毛。我正欲伸手摘一朵时,他终于忍不住发声了:小心情花有毒!
我僵在原地。你叫它什么?情花,你刚才叫的情花,对吗?
“不仅花有毒,叶子也有,只可远看,不能近玩。”他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这一刻,我发现他懂了满园子的花草心。但我还是控制不住问他——你怎能叫它情花?
是,是,这就是情花。你看看,园子里,其他花草树木都有重复的,这种花难见重复对吧,因为它莨菪碱的毒素太强了。这花不敢多栽呀,但好看是它的优点。
莨菪碱?我头一次听说这个。
嗯,就是电视里那种整人的迷魂药。你看那些蒙面的坏人,趁人家姑娘不注意,轻轻往脸上一吹,就得手了!
原来这玩意是用来做那个的?真有点玄乎。虽然每年都会多看几眼它开花,在我心里它真的称得上奇花。这气候都霜降了,它居然开得如此傲视大地,对一般的花来说,抵抗秋风的能力都没有。你这么懂情花,是不是也吹过女孩子的迷魂药呀?哈哈哈……
嘿嘿。他像是嗆了一口烟,脸上洋溢着一抹甜和涩的羞愧。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继而用力地甩甩头,低下无语。
日子总是要回到往常,我们没有多余的话,见面照样只是点头、招呼,感觉和熟悉的陌生人一样。我依然习惯一个人在园子里独来独往。随着曼陀罗的慢慢凋谢,经过原地时,我不再刻意停留。在这儿工作的人,都长有一副文化面孔,每周朝九晚五例行公事,几乎不会在意一株曼陀罗的存在。把园子当公园逛的路人遇见花开,名字都叫不出,他们无所谓地瞄一眼,曼陀罗就成云烟了。
进入冬天,午后的万步计划渐少,取而代之的是,翻翻报纸,抱着茶杯,围在一起,侃大山取暖。有一次,我问老任,我们办公地以前是干什么用的?即将退休的老任,若有所思:当时单位从热闹的春熙路搬来时,这里是个隐秘的酒店,主要供高级官员休闲度假,周围几乎没有任何繁华的娱乐场。刚来时,这里只有一些简单花草,但慢慢形成园子,还是我们单位进驻之后的事。有几年,政府一直想把这块地收回去,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皮给单位置换。这里搬迁是迟早的事,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说来说去,我就说到了曼陀罗。
老任说,园子里不只那一株曼陀罗。他断定是两株,我们由此争执不休。老任索性带我来到排练厅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被藤蔓与假山遮挡,隐居于此的曼陀罗和其他花草,很难被人发现。即使曼陀罗花比筷子还长,蔓延的荆条与繁花也隐藏了所有。因此,一直以来,我只发现前面那一株曼陀罗。老任扒开灿然的黄花与紫藤,曼陀罗的枝条密集出现眼前,足有十多根。我正探头打量,突然发现另有一人在藤条中打探我。老任看见他,没有吱声。我想我该给他说点什么,但终究保持了沉默。我们只是惯常地打了一个招呼便离开。
这花匠在这儿多少年了?我问老任。
谁知道,我们搬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当初他应该是酒店里的员工吧。
他至今孤单一人?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我用沉默回答了空气。
半年后,花匠退休。我们从园子搬迁到一号地铁线的尽头,除了老任交代的一点粗浅线索,我不知园子里哪一株花草知道花匠的来龙去脉。每每身处窗明几净的办公大楼,看着楼下乘坐地铁的人如蚁群蠕动,我便想起那些低矮潮湿的火柴盒,以及遥远的园子和穿梭于火柴盒之间的猫。秋风尽,大雪至,我在三条地铁线上倒来倒去,我要折返那个园子,去分一株曼陀罗。我想在周末将它带回丘陵故乡栽种。还没走进园子,只看见几架高大的推土机,正轰隆隆地辗过花地。板房倒地,一片狼藉。打瞌睡的猫不见了,那么多树也不见了,草皮早已破烂不堪,所幸最初见到的那株曼陀罗还在。
曼陀罗是在等我吗?
树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背对我的人。
那可是花匠?
他说他的家在长江下游,离这里还远着呢。曼陀罗是他种,他要把它带回去。花也有出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问我来此目的?我毫无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年轻人,你应该离情花远一点,不要像我,年轻时被情花伤了一次,就毁了一辈子。花匠执意不让我带走一枝曼陀罗。
很无奈。
回去的路上,我两手空空地笑了。原来花匠真是吹过人家迷魂药呢。好在只关了他五年,定性是流氓罪。他的人生被一朵好看的花绊进地狱,但他从未因此怠慢园子里所有的生命物种,更没向认识曼陀罗的我解释点什么。这世界越是被伤的,越能够陪伴他一生一世。
我不在乎奇花之毒,只在意曼陀罗的圣洁气息。我想那样的花可以给故乡增加一点特殊味道,若是曼陀罗能够添列故乡的花隐谷,怎么都是一种美事吧。可现实生活里,家乡有点文化的人只是从鲁迅笔下见识曼陀罗,却没真正见过生长于斯的曼陀罗。诵经的人,容易在佛经里遇见被称作曼珠沙华,天雨繁花的曼陀罗。原本“曼陀罗”是梵语音译,藏语称“吉廓”,即坛城。作为象征宇宙世界结构的本源,曼陀罗是僧界最受欢迎的妙香供品,也是变化多样的本尊神及众神聚集居处模型缩影,信徒用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盛满三千世界奉献给佛、法、僧三宝。
早些年,在西藏常常听见有人歌唱曼陀罗,那时我不曾遇见真正的曼陀罗。只知道这是佛教音乐里的花,于是每次听到曼陀罗的歌声,便会停留在了彻世事的觉者面前。我假装看见了高僧大德那颗孤独的心,但眼睛却挂在高悬空中漫天而下的一卷唐卡上,那中间有金粉涂抹的曼陀罗,花蕊中隐藏着流浪者的故乡,它悄悄给我传递着智慧与冥想。
丁酉年初秋,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亮相上海国际诗歌节,引来不少关于诗界维度的热议,永远把前方当故乡的诗人,再次踏入东方古老诗国的土地,已经白发萦绕,大陆读者之于阿多尼斯本人肯定是陌生的,不陌生的是他在中国热销了许多年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每每翻开诗集,我总感觉眼与眼之间,是花匠与我在对视,他的诗是替我写给花匠的:如“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那个园子已经不复存在,花匠也去无踪影,之于曼陀罗的认知,我再也不会忽略花匠暮年沉陷的那股孤独力量。
凌霄花
生命中的植物花草,有些从诗经中获取芳名,因好感而深入人心,即使碰了面,却未必能够喊出其名。有朝一日,忽闻有人唤那花儿的名字,仿佛遇见阔别多年的发小。万物与人深藏秘缘,人和人同样存在奇缘,而且藏得比物更深。二十余载岁月蒙尘更新,能够让心灵受到震撼的不再是诗,而是情怀。
欣喜若狂,几许温暖,忆如往昔,不知从何而来的慌张激情,如一瓶陈年老酒,瞬间被风打翻在地。世间所有摇曳的生命,即刻芳香弥漫,灵魂疯长,心跳乱了节奏……
同别人一样,最早知晓凌霄花,也因了诗人舒婷那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但实际,初见凌霄花,人生已过沉迷诗人忧伤与憧憬意象的狂放年代。当一个人历经一种花的消失,情趣便把诗句中的指代关系,当作生活审美来体验。
这结局趋于花开花落的两种绝境。
是个九月天,在羊魂不散的西安回民街,偶尔抬头,总见三两枝孤芳自赏的朱红点亮眼睛。拥挤的人群,沸腾的美食,灰色的烟雾,曲径通幽的巷子,羊肉泡与胡辣汤,还有清真寺隐约传来的阵阵鸽哨,形成了一幅天堂烟火图。我猜想,帝王云集的古都地标圣境就在这儿了吧。一只只赤裸裸的羊,在眾目睽睽下,睡在乌烟瘴气的天空,它们是被魔鬼欲望制造的动物。一只羊的肉体里,至少住着一万个魔鬼。而一万个魔鬼能吃掉多少只羊,我不敢在回民街想象。近黄昏,人群中,那些用鲜亮纱巾捂住脸面的姑娘,看上去有千年之约的异质美,但她们敌不过墙角躲藏的那抹红中带黄的胭脂气——它让人时而驻足凝望,闭目清欢却又满不在乎。的确,我想走进那些花儿的内心,却羞于向一个男人开口。在人多的地方,两大老爷们谈论一种花,总觉得像评判某个女明星的美与丑。不合时宜,唯恐伤了花的寂寞。原本花住在人的内心很安全,可能说得太多,花就不翼而飞了。
大自然所有的花,都饱经了月亮残酷的温柔折叠,才修来人类五百次的回眸。每一回见到不曾谋面的花,我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几眼,将她视为自然神予人愿望的成全。有些花的不期而遇,让遇见者永葆奋进姿态和百倍信心,确信这天地有一种植物精神,值得人类用一生去仰望。
陪在身边的关中战友肖,算起来与我失联整整二十年。懵懂年龄的九十年代初期,两少年身着肥大军装,在高原林芝雪地冷香的冬季短暂相遇。与此同时,秦岭与峨嵋同捧一页兵书,四川与陕西如隙中窥月的记忆,从未消失。如今故人重聚,彼此共同记忆的高原兵事,都成了嘴边扬马催鞭的一场春秋。从清早机场接到我的一刹那,我就在心里查找当时两人交汇的印痕——肖站在雪山下,全副武装,目视远方,双枪在手的英武之躯,历历重现眼前。时光过滤了雪山河流见证的迷彩青春,肖额头的青丝已被时间煮过的雨水带走,而我两鬓不觉也多了几丝光天华日藏不住的雪丝。此间的肖,步履与肢体俨然一副内敛的领导范儿,话不多却句句彰显出个人格局,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矫健似雪豹的少年不见了,这不得不让人惊叹光阴似箭的造化,弹指到了不打不相识的境遇。但在满目青绿的世博园游走,彼此多看几眼,似乎对接上当时的语境暗号,我们皆又恢复最初天真的样子,实在应该对缘分说一声谢天谢地。
见我如此钟情异乡的花,肖竟心领神会般地关注我的仰望。但支吾几句,他终究没有直说花名,只是他的表情让我肯定他对此花了如指掌。漫步中,我一边觉察那些花儿,一边对肖说起成都私人会所朵藏我种的花草树木。高原情事,像一场场雪崩击退我们的谈话,让人无力组织主题内容秩序。有时,说到某个印象深的人,花也拦不住两人轮番输送陈年旧事,可那个蒙面人却不在场。不管岁月漂洗过的琐忆,对方是否记得?也不顾对方究竟能否想起,这个打电话的人姓啥名谁……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在特定的环境里,忍不住想起才足够有味。
这是导演无法安排的预设剧情,也是演员难以把控的冲动情绪。
此时此刻,我们俨然成了一个拼凑世界的人。欲念来袭的紧要关头,忽然想起故事的主角,拼尽全力却搬不出那人准确的名字,这可能会导致追忆似水年华的人,遭遇前功尽弃的内伤。一代人与一个集体的回忆,如同一根丧失了信号的老天线,无论怎么摆弄都无法摇控出精彩画面,可却迟迟不愿放手。越是不甘寂寞的人,越是懂得让死活下去。除了使劲地遥控回忆与念想,任何事情都被神速抛到九霄云外。当世界的世界,通过一个个念头组装成一体,意想不到的奇迹,自然能够诞生奇迹的奇迹,这注定是一个未知并值得期待的孤独时代。尤其之于当过兵的人,内心更是如此。
我完全不知人类的情感行为,在花看来究竟会是什么表现?当然,也想象不出一颗灵魂在人群中飘荡的羊,会以怎样的姿态仰视一朵花的芬芳?
头顶上,那朵朵朝向蓝天的红喇叭,一定窃取了我们与世界的对决机密。当我再次抬头,它们一路牵手攀向高端的舞姿,让我看见了植物的柔丽曼蜿与手足情深。热爱生命的人,都容易犯花痴的毛病,但我尽量不让肖察觉丝毫的与众不同。确实,在四川或西藏,我都未能遇见如此花朵。于是,便对着月亮想,假设这花出现在我的朵藏,将充满怎样的气氛?
哪知肖早将我看花的眼色尽收眼底,暗藏心头。官位之人窥人的高妙之处在于不动声色。而文人有时就难免,随时随地随便,抒发情感,泄露天机。从事文字工作二十年,总体上我沉默多于发声,文字成了发声的嘴唇。
从事写作以来,我觉得艺术工作者,拥有神灵所赋一双慧眼,一颗特别之心,体察万物、洞明世情实属分内之事,可肖的举动让我策反了原有观念。尽管命运把肖放在官场疆域多年,但他并没有泯灭一颗向着自然艺术聚拢的平常之心。相反,他接人待物的细致,远远超越了一个写作者,对花事的关照。譬如,那天我在西北大学参加颁奖大会,肖就悄悄住进旁边酒店等我。他要陪我多看看他的北方风光 ,他不允许短期的相逢,再发生漫长的失联。
我看花,看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他在看我,看我和花的距离与表情,看他曾经熟悉的战友与他生活中天天相见的花。我不知他是否发现——那花自始至终都在看我和他的情义?
万物有灵,因物及人,由人到物,反复类推,第一等高明的当然不是人,而是花了。歌者常唱,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传递出的幻象真是无止境,而我脑海闪烁,被鲜花簇拥的月亮,则是一尊佛光萦绕的度母化身,朦朦胧胧不失清清凉凉的轮廓。人来看花时,花未眠;花也在看人的醉眼。只是人不见花时,花有没有入眠,就不得而知了。莫非这就是凌霄花在两个男人面前,折射出的一种寓意?
数日后,带着肖的深情厚谊,我打山西运城折返成都,心中满满都是肖陪伴左右的影子。眼看春节就将临近,遂邀肖来朵藏作客。如期赴约的肖,带着妻女,一天驾车千余里,只是他的心不在欢度春节,只为护送两盆凌霄花。在路上,他多次对妻女强调,那是我在回民街仰望的花。两个被锯掉瓶颈的金龙鱼塑料壳子,装满了钟南山下的厚土,里面插着几株结实的凌霄枝,它们被塑料薄膜紧紧地覆盖着,朵藏的书香将其紧紧呵护、包围。整个冬日,它们秘藏在朵藏一角,如同两个乔装打扮的特务,守候一个世界的谎言,生怕风霜剥落了生命的音讯。
肖的眼神里装满了焦急和等待。故事能否在冬日漫长的袖口里,如两个男人酝酿那样发生,谁也不可预知。为了秘密的长盛不衰,我以目光长久祈祷……每次回到朵藏,第一件事就跑到阳台,蹲下身来静观凌霄花的动静。
在没得到新芽吐绿的消息前,肖郑重嘱咐我不要轻易浇水。然而,三月已过,凌霄一直没有吐绿迹象。看了又看,终于禁不住打开薄膜,伸手摸一摸那霜冻的土,让阳光照进现实,那土很硬,但不失水分。一个动作,常常让我把目光投放到遥远的钟南山下,那是肖的故乡。此刻的肖,是否想着蜀地朵藏的凌霄?
念肖的时候,肖就来电了。他每次都着急地问起凌霄花,如同一个医学专家远程救助一个人的病情,眼看五月在鲜花中转眼来袭,蝉声开始凄凉地叫唤。肖一会自言凌霄是空气不适?还是水土不服?他在电话里坐立不安,我听见他踱步的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但他总耐心地对我说,再等等看吧。因为没有接收到凌霄花的生命喜讯,他与我的话简短而少之又少。但那句“再等等看吧”却为他日后的举动埋下了伏笔。
来年春天里,趁部下出差成都,肖特别委以其重任,捎来几株正在发芽的凌霄。我在黑夜里急火火冲上楼顶花园,找来邻居弃之的一个大瓦罐,将里面板结的肥土松开,把凌霄粗壮的根插入其中。
一粒飘在秦岭之间的雪花总算入土为安。
一团红色火焰在两个男人的翘首中燃烧。
从此,风和阳光不断给肖捎去凌霄一天一点的惊喜。羽状复叶,小叶卵形,边缘有锯齿,除了电话汇报,我更多采用微信发送圖片。看着那一层层绿荫跃升阳台,我仿佛听见整个朵藏的心跳。
肖说,你就等着它明年开花吧。
不过,趁凌霄疯长之势,你最好给它搭建一个平台,任它一次攀援个够。随着细细锯齿的绿叶,一天一点地变化着模样,几根细小的藤蔓已经向更高的天花板上攀沿,短短时日,青色的藤曼就爬到了窗台格子书架上。被岁月晾晒得泛黄的书卷映衬着几缕凌霄的青翠,那虬结在一起裂着细细缝隙的根,结实而稳妥地紧紧扎根在瓦罐里。过了九月,凌霄的勇猛就有所减退,反而叶子一天一点地掉得人心里憔悴。那些当初跑得最快的藤尖尖,多数已经夭折枯萎,但我没有急着将此惨景告诉肖,或许明年才能迎来它的盛景。
凌霄花的成长,让我慢慢明白任何失去都将是一种拥有,任何残缺都开启着人类别样的心智。有些生命太过执着,失去得只会更快更快。
有一回去厦门旅行,见下榻的酒店周围,开满了红色的喇叭花,如同密集的闪电,在数条街道与围墙上起伏蔓延,与我在西安回民街看到的颜色花朵一样,只不过回民街荒疏,偶尔仰望,顿觉梦境虚妄。龙岩人阿彬不屑地说,那是炮弹花,一会去鼓浪屿上可以看到更多。见阿彬表情与语气,似乎不值得珍贵,在福建的土地上,这花随处可见,浑身火爆,充满血性。当得知原来此花,就是舒婷诗中的凌霄花,方才明白诗人的选择与用意,与一个写作者生存的土壤不无关系。但似乎读者普遍曲解了诗人的主观认知,提到凌霄花,动不动就是攀附的不良作风,弄得格调就此低人一等。如此负面影响持续不减,不少文章观点对此全是一致看法,面对朵藏凌霄的长势与脾性,我以为凌霄并不是攀附的代名之物,这个误会之于凌霄花太不公平。虽然借气生根攀援向上是凌霄的生长特征,但攀附凌霄是一种境界,意味着千难万险,攀附原本是一种势力,也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自觉和自信,从这一点来讲,凌霄花值得所有植物和护花使者倍加尊崇和仰望。
在凌霄花生长分布的中国地理版图上,巴蜀大地几乎难见,这不得不说是蜀人目光中火一样色彩的缺失,也是蜀地一大遗憾。我不知这是否影响了朵藏凌霄难以进入盛大花期,就开始走向命运的凋谢。霜降之后,凌霄在朵藏的世界,渐渐泛黄。等待成了生命的一场轮回与期待——花鲜红色,花冠漏斗形,结硕果,顶生疏散的短圆锥花序,生命繁衍兴旺,花序轴长十五到二十厘米,这一切在生活中尚未兑现。花萼钟状,长三厘米,分裂至中部,裂片披针形,更是令人期待。如此优美的藤科植物景观,不在朵藏见证,很是让爱花强烈的我,对朋友深感歉意。我想,这也是我对凌霄的歉意。
凌霄花之名始见于《唐本草》,该书在“紫葳”项下曰:“此即凌霄花也,及茎、叶具用。”别称:紫葳、五爪龙、红花倒水莲、倒挂金钟、上树龙、堕胎花、藤萝花。攀援藤本;茎木质,表皮脱落,枯褐色。性喜光、宜温暖,幼苗耐寒力较差。若光照不足,虽可以生长,但枝条细长。一番科普之后,我对凌霄花仍不敢说知根知底,只是略微查找到了朵藏凌霄存在的问题。在那棵年长的马拉巴栗树身边,凌霄花在树枝与大叶之间穿越,神秘地,飞旋出一种柔弱的美,壮阔的危险之美。它的藤枝,因为阳光的力量不够普及,有的粗壮,有的细长,像一根弱不禁风的麻绳,让人随时担心一圈一圈拧巴上去的后果是死亡。你看它一直攀附到拉丁美洲哥斯达黎加,蛇一样,飒然抖开缠绕的身躯,横着盘绕,竟然飞渡到另一个难见阳光的木格层里去了。真是个不见深渊不喊冤的泪蛋蛋。
我姓凌,他姓肖,我们之间从不问谁大小,不知这是否就是天意的安排。似乎这两种姓摆放在一起就难以分开,原来他们不仅是战友,还是同一株植物。凌霄花的花语是“敬佩、声誉”,寓意着慈母之爱。西天的白度母一直在远远地看着我和肖,她是不是托血性的凌霄花,让两个异姓的青春失联太久,一旦重聚,从此就要一生手足心、一世兄弟情?
这是凌霄花的安排,还是宿命的馈赠?
仲秋時节,花的心事全被月笼罩。躲在绿影背后的月,是佛,也是佛眼。朵藏,所有的花都开在霜降之前。我为坐在电脑音响上的一尊小佛焚上一枝印度香,让它替代所有空气,弥散静气。佛闻书香,佛眼看花。而凌霄就在岁月静好的氛围里等待演绎精彩。
肖说了,明年凌霄花开的时候,他周末就坐动车来朵藏望月。我想,只要兄弟重聚,月下一地芬芳的决不是凌霄,而是佛光照得见的藏地兵事。
他们比凌霄花更持久耀眼!
木芙蓉
丁酉秋冬之交,为某大学创作舞台剧,漫步校园忽见芙蓉,开得正惊艳,忍不住随性拍了几张图。晚上,躺在床上,翻出手机里的照片,赏了又赏。年年如斯,岁月静好,怎能忘却为如此花朵赋之一笔?
金桂刚凋谢,芙蓉来迷醉,这是成都霜降时分的特别景象。在白居易的察觉里,他看到水中荷开尽,地上芙蓉来,因此便有“水莲花尽木莲开”的说法。同水莲一样,芙蓉花有红有白,不同的是,芙蓉花多层花瓣,如同我们小时候跳舞手折的纸花。芙蓉叶子心形状、掌纹路,与棉花叶相差无几。奇特的是一株树上开出两种颜色的花,粉红和浅白。随着时针转移和天气升温,其色彩最终统统渐变紫红或深红,恰似人面芙蓉相映红。
比之桃花,芙蓉与人面,窃以为更有贴面的柔纳。
但于王安石则成“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我不知王安石写下这诗的情绪状态,是否晕了二两美酒?于是木芙蓉也从此有了“酒醉芙蓉”的别称。
成都一年四季繁盛的花木真不少,但能与秋风对抗的当属芙蓉花与曼陀罗。白芙蓉与曼陀罗的白,几近一色。成都人从不叫木芙蓉,只叫芙蓉花,大北方或大江南,都称木芙蓉,这是我微博上发出芙蓉花照片后,意外获得的结局。之于芙蓉花,从古至今,为它书写诗篇者,岂止白居易、王安石。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新政,曾任开封知府的韩维,以及三朝元老司马光,居然以芙蓉为题疯狂作诗。韩维一口气写了五首绝句,司马光找到相近的韵脚,随唱附和。当时人生失意的司马光觉得自己就像蜀地秋风中摇曳的木芙蓉,于是奋笔挥舞:“北方稀见诚奇物,笔界轻丝指捻红。楚蜀可怜人不赏,墙根屋角数无穷。”
论最为本质的书写之美,我觉得南宋诗人黄机的那首《鹊桥仙》简直不动声色,却十分贴近我眼中的初心花事:“黄花似钿,芙蓉如面,秋事凄然向晚。”芙蓉花原产地湖南常德,长沙有一本文学期刊《芙蓉》与此不无关系。早年读到柯云路的《芙蓉国》,从此不忘“秋风万里芙蓉国。”此国不在异乡,而是指湖南。但此花在蜀地成都生长的故事更是源远流长。五代后蜀王孟昶时期,因深爱内涵美女花蕊夫人,而在城墙上遍植芙蓉,使成都“四十里芙蓉锦为绣”,早成爱情佳话,故成都古有“芙蓉城”“锦城”“蓉城”之称。
多年前,我偶有闲笔触及成都,喜欢用“蓉城”这个称谓,感觉有被万木成林融合的旧时光影。虽然,现在城乡统筹的成都已难见四十里芙蓉的壮丽景象,但霜降时节,在成都的街头随便走一走,只要留心,还是可以遇见芙蓉花开的美丽心情,不过比起孟昶时,就稀薄多了。孟昶与花蕊夫人的情事,以芙蓉花为见证,一座城因物事花朵的美妙传奇,延续至今,无不影响着当代诗人之于成都生活的热爱与审美。
恍惚已是二十年前,怀揣诗人梦想,一个人从西藏荒芜边地来到繁花乱开的成都。在一个名叫三洞桥的地方,拜访早已走出西藏的女诗人杨星火。在她书香弥漫的居室里,墙上挂着一卷书法,仔细念来,内容正是她当时传唱的诗歌: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中国。案几上有一对尼泊尔小花瓶,插有几株花朵,其中有淡黄的菊花,也有粉红的芙蓉。我们谈西藏,也谈各自的军旅生活,谈来谈去才发现我老家荣县挨着她家威远,简直就是邻居。她对我这个新兵的诗,总是睁大眼睛,既而摇头叹息。在她诗里出现最多的是青藏高原的格桑花。几年之后,我在拉萨看到她离世的遗愿,是要将灵魂的一半,种在成都的芙蓉花下。
诗人走了,诗心与芙蓉一直都在。
无独有偶,有一回从成都返荣县,在威远走亲戚,发现姐夫院子里的花坛有芙蓉,孩子巴掌大的幼苗,惹得我眼前一亮,蹲下身那一刻如获至宝——我好像在平原上拣到了星星拉的屎。假设,如此粉彩开在花隐谷,无论我在成都,还是天涯的某个地方,想起芙蓉如晤故乡。于是毫不客气地搬回两株,合夜种在荷塘边。比较遗憾的是,两月不到,再返花隐谷,只见一株脱光叶子,正贴着地面认真发芽;另一株在豌豆尖疯长的田埂上,寻寻觅觅,连影子和根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