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河流
2018-11-24李娃
李娃
领 地
那天天将黑未黑,妈妈坐在我们住的房子对面的水泥地上哭,在她身后几步远是一个卖香烟零食的小店铺,坐在玻璃亮橱后边的干瘦女人看着她哭,就像我们的其他邻居——隔壁的屠夫夫妇,屠夫家旁边的理发店老板,街对面的开麻将馆的老夫妻俩,小卖部隔壁的那个外地女人,住在芙蓉树后面那个小青瓦老屋子里的单身男人……就是这么些人,都在看着。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要坐到外面去哭,她本是在房子里头哭的。
妈妈的钱被人拿走了。不是偷,那个梳着背头长着一张马脸的高个子男人径直走到了妈妈睡的那张床的床边,把床底下的一个早就坏掉了的小煤炉子拉了出来,伸长手臂掏炉膛。他把手退了出来,看了看手背,是炉膛磕擦了他中指上戴着的大金戒指吧。他继续往里掏着,直到掏出了一团破袜子,那里边就是妈妈藏住的钱。他在几个月里几乎天天都到我们住的房子里来,我妈妈让我们叫他“叔叔”。他做这些时,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制止他,我以为是妈妈同意的。在这之前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了。
妈妈的头发没有洗,因为她在房子里头哭泣时不停地用胳臂蹭来蹭去,坐在路边时这么看去就比平时更乱,像戴了一顶刺猬皮的头盔。她穿着短袖衬衣,腋下的湿印子快晕到胸口,胸前的两个扣子是敞开的,汗液在她的脖子底下流淌。她的身上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就像打湿过皮毛缩成了一个团的一窝狗崽子才有的气味。我的哥哥夏曾经发现一窝狗崽子,他想把它们带回来,但是没用,我们的房子太拥挤了,没有收容它们的地方了。
妈妈以前是长头发。路灯亮起的时候,她将一把凳子放在我们住的房子的台阶上,提一桶热水,就着凳子上的一个脸盆洗头发。当她从桶里舀出最后一瓢水,从她那好像帘子一样的头发上淌下来的水柱把地面砸出叭啦叭啦的声响。三堂客,你的头发真厚啦,跟条河似的,水都冲到我这边来了……对面的瘦女人走出她的小店铺,隔着小街,冲着这边喊道。妈妈用手拽着头发,将头发上的水拼命地刮扯下来。她好像没有听到那个叫喊声呢。我是在我这边,又没到你那边去,爱说不说。妈妈嘴里咕哝着。那还是我们刚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
从妈妈的脸上看不出她开心还是不开心,她也不怎么笑,就像不知道怎么才是开心似的。捡了三个不喜,落了三个不愁,小卖部那个瘦女人有一回跟理发店黄老板聊天的时候就这样说她的。我想夏哥是不是遗传了她。后来妈妈脸也不洗,一边拿梳子梳头一边站在理发店的台阶上,就为了听黄老板跟人聊天。她的头发被梳掉了一些,她就捏着那些头发,让它们一根一根地落在黄老板店铺前的那些沙发边凳子边。正是她的钱被那个背头男人拿走之后的一段日子。那些天里她没有出货,整天躺着,中午和晚饭的时候起一次床,那是她饿了,要吃饭。
姐姐春做饭给我们吃。爸爸还在的时候,洗菜做饭洗碗这些事就是春姐一个人的事。春姐在门口的一个缺了靠背的椅子上切菜,那块薄薄的塑料砧板被她手里的那柄菜刀撞得一歪一歪,春姐不得不在切了三五下后就伸手把它扶正。接着她在紧靠着门口的煤炉子上炒菜,她的背影看上去像只啄米的鸡。她的屁股越来越大。她把饭做好,去叫妈妈起来,她的声音总是小心翼翼。我们每天都会吃到她做的鸡蛋和香干。其他的,就是几种不同的青菜。妈妈从蛋品批发店买来整箱整箱的鸡蛋,把鸡蛋箱子码在煤炉的旁边。
天天吃些这个东西,一世过的这个日子。
还有吃臭鱼烂渣咸酱菜的——本事有好大,挣了什么,就吃什么吧。
爸爸有一回敲着碗边跟妈妈说话,妈妈嘴里嚼着白菜帮子回答他。妈妈从不埋怨,也不催促爸爸。像爸爸这种整天什么事也不做的人,还嚷嚷着这样那样的不好,她也认为是合理。我们还有鸡蛋吃,冬天的时候,我们吃猪血丸子。
妈妈把猪血和豆腐捣碎,掺了肉末和猪油,用手把它們揉成一个个椭圆的形状。巴掌大小,在对面的小卖部的台阶下垫上一层破纱窗布,就敞在那地上晒着。小卖部的瘦女人站起身来,她看着妈妈做这些,看了好一会儿就进到店铺后面的房间里头去,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从店铺里走出来。妈妈已经离开了,这个时点,她去宋家巷或者毛家巷或者名叫接龙街的那些小巷道里的麻将馆玩牌。妈妈总是要玩到开晚饭的六点才会回来。
小卖部女人双手叉在腰上,低头看着那些丸子,好像这样专注地看着,苍蝇就不会来叮它们似的。越来越多的苍蝇趴在了那上边。妈妈沿着这条街往三井头走去,那女人还在朝我们的房子这边看着,又向正站在她斜对面的屋檐下抖落着一条围裙的屠夫妻子摇了摇头,做出一个吐舌的表情。屠夫妻子朝她笑了笑。瘦女人吐舌的样子像个老婴儿。最后她终于逮到了跟我说话的机会。
你们吃了这个不怕拉肚子吗?
不怕。
这么多蚊子,看着能吃得下去。
吃得下去。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
她往纱窗布那儿伸了一下右脚的脚尖,就像忍不住要去踢一踢那些猪血丸子似的。我瞧着她的脚,心想,是个孩子的话,都想去踢吧。那些丸子让妈妈团得圆鼓鼓的,像一个个的球。没人真去踢,有过几个小孩子,他们打算拿手去捏一捏,被他们的大人叫住了。
蚊子呢,那么多蚊子,还过去!人们都很恐惧蚊子。
小卖部女人看到住在南横街尾的那个胖女人朝这边走过来,就冲那胖女人做了一个眼色。两人嘀咕了起来。
她一年也就晾一回这东西,还能晾几回?胖女人抬高了声音,这样我才听得见嘛。那屋人惹不得的,你莫去惹呐——她边说边把头凑向小卖部女人,好像跟她很亲近的样子。那天盛家的在茂老倌家里打牌,一个外头来的女的骂了她,骂她坐车翻车。边上一溜的人都在讲那女的,说她不该这么骂人,盛家的跑货卖,天天车进车出,咒人家翻车!都说那女的太毒了。那女的还是手上戴四五只金戒指的哩。你以为那些人是在护着盛家的吗?都说这盛家的老实,被骂了连一个字都回不出,嘴巴看着就乌了。其实都是怕盛家的出事,要是找上那女的,只怕她那四五只戒指都不够赔的。现在有钱的怕没钱的,你才晓得这道理吧?莫惹嘞……
原来瘦女人来来回回的是为了地上的一摊子猪血丸子。妈妈把它们晾在了那女人自以为的属于她的地盘上。女人走回了她的小柜台后面。我觉得胖女人是个好人。
每当我从南横街的街口走向南横街的街尾,都会经过这个胖女人的家。她的家就在街尾。我们住的房子在巷口,从我们的房子到她的家要竖着走完一条街,拐一个弯,再横着走完一条街。
明明不是一条街,为什么要叫一个名?那天她收快递,从她家那头跑到我们房子这头,抬着下巴大声嚷嚷着,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在她这么抱怨之前,我倒是从没想到两条街叫同一个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来买东西,塑料红字牌,筛盆,透明胶带。
她跟春姐讲价,那个时候妈妈不在旁边,好像她好些回来这里买东西的时候,妈妈都不在。春姐低着头,又向她笑一笑,本来不同意,后来听了她的话,如了她的意。夏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春姐,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话来。夏哥就像是个哑巴。
妈妈开一辆四轮的油布顶篷的车子去乡下,卖塑料和不锈钢材质的各类小百货。记得最早我们不在这条街上住着,搬到这条街之前妈妈就干这行营生了。我们的房子里早没有了爸爸,听妈妈那天坐在小卖部路旁边那路牙子上的哭诉,他死了快三年。那么,算到现在的话,爸爸已经死了五年不止。
胖女人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去,嘴角带着微笑。她停在了理发店前,跟坐在沙发和条凳上的人们攀谈起来。刚才做过的一件好事,有一场纷争是她调和的,她在把这个消息跟人分享。满脸神秘。从前她偶尔也会在理发店前站一会儿,跟那里的人说几句话再离开。她和她的家人从来不会在这个理发店弄头发。她宁愿走出几条街,去找那些装了修有着锃亮的合金推拉门一字排开了真皮转椅和洗头床的发廊。瑶瑶说,到这里来的都是没钱的人,外头洗个头现在都要十五二十块了,要是烫个头几百块的还不算贵的,有多贵?你要听了只怕让你眼睛籽儿都掉出来!瑶瑶是麻将馆老夫妻俩收养的女儿,比我大不了一岁。她皮肤黑黑的,胳臂和大腿很粗壮,说出的话总是让我非常信服。好像一个大人的头脑套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的那种人。她说,都说这个大胖子女人很有钱呢,家里的摆设好阔气的。
胖女人看着妈妈把车从街的小坡上开下来,向妈妈招了招手,等妈妈把车停在了我们住的房子的第一进房间后,她走到了妈妈的面前。妈妈在她说完一些话后,绷紧的鼓皮一样的脸上就有了笑容。
我今天硬来讨一个嫌,你听了骂我,我总不会说一个字。她的开场白就是这样的。
只有胖女人才有这个本事,她头一个闯进妈妈的领地里来。
谈朋友这件事
妈妈坐上了一辆小轿车。是背头男人的车。从坡上来,停在了我们住的房子的门口,推开车门下来时,她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油,这可不是说她的脸不干净油渍渍的,是像翻新的皮沙发那样,焕然一新。小卖部的瘦女人翻新过她家的几张沙发,摆在街边上,让开着喇叭嚷着旧沙发破沙发真皮沙发布沙发翻新沙发的人忙活了一个下午,灰蒙蒙皱巴巴的皮子被弄得锃光瓦亮。
妈妈的脸颊上有两砣红肉,我们这样说人脸上健康美丽的红晕。妈妈的脸就是那样红着,欢喜要从眼睛里濮出来了。春姐也爱笑,可是她撑在黄老板那张破沙发靠背上的笑脸远不比上妈妈的这个。妈妈是骄傲的,春姐还有一种害羞,妈妈没有。她真是非常骄傲的。
妈妈捧一碗饭,走到理发店前的台阶上。我们的午饭时间好像总是比邻居们要早,黄老板还在做生意呢。他一手拎着一个瓢淋水,一手正在一个男人的脑袋上打着圈儿,白腻腻肥皂末儿都糊住了那个人的眼睛,快把他的耳朵都给糊住了。他正在说,这号瘾要拿什么戒?拿寮戒!
当地人把棺材叫作寮,黄老板说的是“买码”。“买码”是人们悄悄干了好些年的赌博游戏,按一比四十的比例开奖,至于奖金是哪里发的,听说是“香港白小姐”。其实都知道,跟香港那边没什么关系,“白小姐”不过是个庄家挂的名号。庄家也不是个过硬的庄家,也有听说中了大奖不兑现,写单人,就是收取赌资的人,承担不了责任跑掉的,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却又常常听到谁谁买中了,赚了几百块啦,赚了几千块啦,所以大家继续玩着。黄老板说这话的意思,正是说大家买码就像有瘾一样,不到死的那天是丢不掉的。他没在意被妈妈听了去会怎么想,爸爸死的时候,手里也是拿了本“白小姐”的书。爸爸就是死在买码这件事情上的。他看书的时候发了病,屠夫老婆说听到他啊哟啊哟地大叫。屠夫、麻将馆的男人和小卖部的男人,他们抬着爸爸送医院,说是脑血管栓塞,几天后说是病情稳定了,回家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死了。这里人说话都不怎么顾忌。
香港的“买马”是真的有马在跑,这个码呢,连马毛都看不到一根!黄老板的客人任他的那只手在自己头顶胡乱打着圈儿,紧闭着眼睛,把头点了几下,像是很赞同他的话。黄老板的店里,薄木板嵌在到处是裂纹的墙面上,两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式的理发座椅,椅背后面吊一块黑皮子,一把剃刀时不时地往上面刮趟着,那椅子显得十分蠢笨的样子。煤炉上永远在烧水,电推子剌剌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嘎嗒一下好像卡了壳的杂音。到了这里,就算是到了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哪怕是没有生意的时候,放在铺面外头台阶上的两条长凳、一把掉了漆的靠椅和兩张破烂的皮沙发上永远坐满了闲聊的人。那会儿正当时呢,妈妈的话比平常要多很多。
春姐做了油豆腐烧肉,可妈妈并不是想去炫耀我们这难得一见的菜。我们还是爸爸死之前的那天吃过这道菜的,那天还有红烧猪脚,还有雄鱼头,放了酸辣椒,我一面唆着气一面吞着。都是妈妈做的。真好吃啊!后来我们吃过刁子鱼嫩根鱼黄鸭叫,都是仔子鱼,走油煎,在嘴里咬得咔嚓响,春姐做过好几回。鱼贩子有时会把没有卖完的鱼从三井头的集市拎到这边的街巷里来,他们一手提着称,把盛鱼的竹篮斜挎在臂弯里,逐一询问路过的人家,要鱼罢,便宜卖掉回去喽。春姐买了,煎过鱼的油重新灌回瓦罐里,下回再用。
谈朋友了啦。屠夫妻子笑着,她一定闻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桂花香型,一小瓶黄色的水,妈妈从北正街那个大超市进门的柜台上买的。各种颜色的水被倒悬的椭圆型玻璃瓶装着,最早我误以为那是汽水。我用手指拨拉那金属的十字型瓶口阀,把脸涂成白色,口红末子粘在牙齿上的老板娘喝住了我。哎,动不得咧,调皮下家!她骂我的时候把眉头挑了起来。她的眉是直楞楞画上去的,粗粗的两道,跟她的小脸盘很不协调。蜡笔小新。我看了她的眉,又低头看玻璃橱柜里放的一排排的手表、电池和剃须刀。她催促我离开。我也遇见过几个洒了香水的女人,都像这老板娘,要化了妆的,脸上的粉墨身上的味道浓度都一样。可妈妈没把自己的脸搭配好。
她跟屠夫妻子说起背头男人怎样有钱,才从广东回来的,做了二十年服装生意,十字街那头的两层老房子装修几多的好,一手牌也打得溜顺。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起了兴致。大家乐意撩她讲男人,每当她稍作停歇,就有人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来。屠夫妻子轻轻地说了声:“那个人的钱好像来路不蛮正呢……”旁的人没有一个附和她,妈妈也不愿面朝着她说话了。
妈妈几次坐着那男人的小车越过小卖部。车停在巷口附近,巷子太窄了,进不去。她做饭给这男人吃,男人有一回叫了外卖。穿黄色坎肩的快递员从摩托车上下来,一盒盒地递过来,理发店、小卖部、麻将馆,还有更远的地方,大家都在看着。妈妈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的。她到弼时街烫了头发,去年她剪掉了那一尺来长的头发,把头发卖了五十块钱。收头发的男人齐根绞了,把她的脑袋弄成了一个鸡屁股,她又在黄老板那里修理了一下。五十块转眼就被花成了四十块,黄老板将鸡屁股头变成了青年头。说是青年头,就是年轻男人的发型。黄老板是只会理男士发的。
弼时街把妈妈的头发弄得蓬蓬的,都说她洋气了。但她不该信了小卖部隔壁新搬来的那家外地女人的话去纹眉纹嘴唇,像个猪头一样回来,消了肿后嘴巴还是比原先大了两圈,眉黑不黑青不青的颜色。她拿个镜子照啊照。对面的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端着彩虹条纹的瓷碗吃饭,她和妈妈两个人隔着一条街来对着话。她说妈妈显得年轻多了。她自己并没有纹过,她和她的孩子们端碗的姿势很特别,他们全是五指顶着碗底那一圈的,看上去就很斯文。那女人摆了一堆红薯在卷闸门底下卖,一到早晨和晚上,她就把那门拉得嘎啦嘎啦响。是她带妈妈去了她家乡人在这边开的美容店,说是给了很大的优惠。说话噼啪噼啪,听上去爽脆极了。总之是个麻利的女人。
每次妈妈跟那女人说话,心情就会很好,但是隔不了多久,又会哀愁起来。她问过我一百次,眉毛怎么样?嘴巴能看吗?我都说好。没有一个人说她的眉和唇糟糕,可是只有那女人才能真正安她的心。她们俩看上去非常要好。你兰姨说,我们都是外地来的,我们这一家,和你们这一家。妈妈学舌了这个女人的话,她让我们叫她兰姨。这女人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很温情。几天后那女人在理发店小卖部麻将馆打着哈哈,妈妈喊她,她也懒懒散散的。再跟妈妈偶尔言谈起来,就跟周边人没两样了。街上的人们忘记了她也是外地人吧?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她跟我们原本是一样的。妈妈说,兰兰那女的有她没有的本事。妈妈跟背头男人说的。
背头男人要给妈妈开一间麻将馆,找个人帮衬她,他邀打大牌的人来,一天盘子钱就能赚个四五百;找社区书记给我们办低保,搞得好的话可以办两个,一月最少有千把块钱;给买社保,等到五十歲就可以领养老金了,等于端了国家的铁饭碗,比什么都强。过几天就会曝出一个好消息。妈妈两个月没有出去卖货,她怀着一种莫名的信心,即使那男人已经把种种计划说过了几轮却一个也没开始做。有一天晚上妈妈被打了。
妈妈被背头男人打青了眼睛。那是背头男人把她的钱拿走之后,她去找他,吵了起来。回来妈妈坐在藤椅上,到天亮的时候还坐着。我们没有吃早饭,夏哥给我钱买了包子。等妈妈睡着了,春姐跟夏哥说,没钱买菜了,总不能吃光饭吧。夏哥去东湖路弄了一箱方便面来,春姐问他是不是赊的,他说你莫管,吃就是的。春姐把泡好的面放在床头柜上,妈妈也没有翻身。晚上她才吃,吃完又继续睡。
春姐的读书
妈妈的三轮小货车停了二十天。夏哥找了个纸箱子撕了,用粗水笔写上各类小百货,特价洗货,欢迎光临,挂在我们后面的房间的房门顶上。屠夫妻子走下台阶来。
你娘呢?
她在睡觉。
还在睡啊?
还在睡。
她是唯一问过妈妈好与歹的人。在妈妈端着碗跟她谈起背头男人的那天,她说过背头男人的坏话,说他是拐了一个做妓的寡妇的钱富起来的。妈妈后来就不愿跟她说话了。她也是唯一说背头男人坏话的人。
你妈妈不听劝的呢,都晓得,就她不晓得——南横街那头那个胖子女人牵的线,那女的啊,尽做好事呢……屠夫妻子轻轻地叹息着。她的叹息从门齿里发出来,嘶嘶的响。我说过她有一个缺了半截的牙齿吗?是的,几年前她的儿子喝醉了酒回来,撒尿时摔倒在厕所里,她那时正扶着他,被连带着甩到了地上,门牙就这样缺了。她从夏哥手里买了一个塑料桶和一袋钢丝球,拿着这些东西来到了后面的房间,低低地叫了妈妈一声,妈妈好像没有听见。她站了一下,就回去了。
等屠夫妻子走了,妈妈扭转头问了我几句话,闭上眼睛继续躺着。后来我发现她在流眼泪,她的鼻子不通气,发出噗噗的声音。她嘤嘤呀呀地哭出声来,翻身坐起,又走到房子外头的街边去哭。我跟着出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还把头摇了又摇。她说你们都给我走喽,我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那天是礼拜天,春姐来了几个同学,约了她说是去老师家,夏哥也出去了,她说给我一个人听吗?我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哭诉。
瑶瑶站在她们家的台阶上,她的那个年纪很老的母亲叫了她一声,把她叫回家里去了。屠夫妻子也在看着妈妈哭,哭出来就好了,她低声说了句。胖女人来了,看上去是路过,又好像不是。她一路走,一路拿眼睛瞅着妈妈。
胖女人在一个傍晚到了我们房子里,等着妈妈的小货车从街口开下来。再晚些时候,她又来了一趟,不是为了买东西。她跟妈妈谈话,介绍一个好去处给春姐。据说是她亲戚的基建公司,食堂缺个人,菜有厨师炒,这人就是打打下手,做些洗菜上菜之类的杂事。事不累人,钱也不差,她认为春姐去做很合适。春姐刚初中毕业,成绩不好不差,但还是勉强考上了公立的学校。
妈妈原本有些犹豫。在春姐成绩出来的那天,她在理发店前跟人聊天,两个女儿,一个一个给出去,这个眼下也大了,等她一出嫁,我就松活多了。皮沙发和条凳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跟她争辩,说才这么大的人,你总要让她多读点书吧。妈妈抿着嘴,把头摇了又摇。春姐把双臂撑在皮沙发的靠背上,用一种神往的表情听妈妈说话。春姐微笑着,害羞地笑。她在想象妈妈的话吧,当新娘子,穿漂亮的衣服,穿高跟鞋子,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的男人手拉着手走在这些街街巷巷。她有她的向往。
胖女人这样来了又来,倒不必犹豫了,春姐没去胖女人说的那个地方。妈妈跟胖女人说,人欺天不欺,我被人欺了,不能让孩子也欺了。
妈妈到了社区,社区的人带她到了镇政府,从政府到民政局,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路,暑期快结束的时候,春姐读书的事有了着落。学校让春姐寄宿,春姐走之前给窗台上的花浇了些水。
我们的房子只有一个窗。那窗子是木框子带插梢嵌玻璃片的,外面还扎了好几根钢筋做为防护。在那个窗子的水泥窗沿上,春姐放了三个杯子,两个塑料的,一个搪瓷的。都是妈妈进的货里的残次品。她往里头放泥巴,栽了几棵葱几棵蒜,搪瓷杯子里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根太阳花的花苗。她走的那天,葱啊蒜的细窄叶子都长得油绿油绿,太阳花也发出了几根苗。
春姐是从南横街走上老江堤湘江路的。常坐在理发店前的那个拄着拐杖的光头老人说起这些街巷的旧事,我不喜欢听,没意思。他说的那个街两旁挤满了贩卖钢筋钢条的门面,把大铁板子铺到路面上头来的湘江路原来是一条江堤,过去的江面一直延伸到现在的福鑫市场里,市场是把一个大港湾子填了造起来。他说这些街街巷巷放在过去,都是最繁华的地方,原来还有城门和城墙,真真这里才是城里啊。早就毁完了,城门城墙老房子,现在这里是贫民窟了。住着的人,原来是最显贵的,都落魄了,那些鬼不生蛋的荒山僻壤现在叫做新城区,乡下人野处的人都发达了……春姐好像听得入迷。她听什么都入迷。
我转头看了看我们房子周边,这一排排横的竖的像狗牙像鱼鳞一样列起的破破烂烂的黑瓦片红砖墙老平房,剥脱了小白瓷片掉了琉璃瓦当的两层小楼房,粗的细的各种电线挂在巷道的半空里,鸟把屎拉在电线下面晾着的皱巴巴的乳罩、短裤和灰灰绿绿的被单上,我想起有几次坐车经过的新城区,那里到处是楼房。在那个圆型花坛的旁边,翻过一辆公交车,一台警车和一大群的人围在那辆公交车的旁边,叫着,喊着,看血喽,看血喽,脑壳开了,有个人脑壳擂开了——新城区常常会死人,车撞车,车也撞人。
我在去往新城区的公交车上还有过一个这样的旅伴,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蓝格子的短袖衫,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把手穿过我的裤头贴着我的肚皮往里探,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把头低下!他望着前面,把另一只手臂搭在坐在我前面的妈妈的座位上,妈妈那个松垮垮的马尾辫子压进了她的背和背后的座位靠背上,她的头发在太阳下变成了棕红色,显得粗和刚硬,像是一匹马的鬃毛。妈妈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
那个男人的整个上半身都往我这边靠过来,就像车正驶向一个急转弯。他打探了他想抵达的地方,这会儿心满意足地低头嗅着他的手指头,又抬起头来望着前面。车停下来,妈妈起了身,走到打开的车门边,她喊我下去,我就这样下车了。在那趟车上的春姐,坐在妈妈的身边,侧着脸看着车窗的外面,还是那样的一种神往的表情。
春姐去念书的那天穿着一身新买的衣服,背上满是塑胶味的新双肩书包,提了一个红绿条纹的编织袋,嘴唇两边弯起来,好像那些笑容太重了,她的脸挂不起来似的。她是欢喜的,妈妈也一样。她们走胖女人住的南横街,不是十字街,这两条街巷都通往湘江路,其实这里的每一条街巷都通往那里。也许是妈妈想让胖女人看到她们吧,她才选了那条远些的路来送春姐。我坐在屋檐下写作业,把我的指甲缝挑出小团小团黑色的污垢。从我们住的房子的后边,那棵芙蓉树下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单单瘦瘦,皮肤很白净,长头发,也不用皮筋扎,连发夹也不带一个。看上去很简单,比妈妈还要简单。她说想买一卷透明胶。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又足夠让人听清楚。看上去是很和气的人,还有耐心。我从来就没有做过生意,那阵子真不知道透明胶卷放在那个纸箱子里。我们的房间里堆满了纸箱子。她看着我性急地翻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她说不要急,慢慢找,别弄乱了,给你妈妈添了麻烦了呀。我从电视机柜那个半吊下来的抽屉里拿出一团,我说昨天我粘笔了,笔帽老松开,就撕了它用了一些,你要吗,只有这个了。她接过去,付了钱,离开的时候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她看着春姐的花和草,问我这是谁种的。我告诉了她,她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太阳花的花瓣。
你姐姐呢?她转过头来问我。
读书去了。我叹息着。周边的人把这句话说得有些悲伤,不知怎么会这样,这里的人好像总是分不出好事还是坏事,所以喜悦时总是带上了悲伤,悲伤时又会哈哈大笑——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夏哥的恋爱
我和瑶瑶正在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瑶瑶在门外挥了挥手,她的亲戚给了一个游戏机。我们拿着那个半旧的机子,一人轮流玩一次。我的手指很笨拙,不消两分钟那些落下的积木块就堆满了巴掌大的屏幕,这让我很气恼。几个陌生的男人女人在我们房间的门口停下,他们喊着,人呢?人呢?喊了好一会儿,知道妈妈整个白天都不会回来了,就走了。他们看上去怒气冲冲。
晚上夏哥在门口的那个水槽口上刮着鞋底,路灯把他的影子折在水槽边。水槽外面粉的一层水泥早破裂了,基脚露出了红砖块,被他那么一刮,口子边缘的水泥壳子哗啦掉下了长长的一块。他鞋底的泥挂在上边,这么看着,就显得黑漆漆的水槽非常的脏了。瑶瑶曾经在那里两次发现过蜈蚣,当春姐把一个褪了颜色掉得只剩中间几根稀稀拉拉的棉布条的拖把扔到理发店隔壁人家前面的一个绿铁皮垃圾箱去之前,我们在拖把上见到过好多只粘粘婆。那种深灰色,半透明,胖墩墩,被人一戳就化成一小滩灰白脓水的软虫子。我们喜欢把它们捉到干燥的水泥地面上,它们慢慢蠕动,慢到让人背过气去,但是它们爬过的地方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我们还会花上大半天的时候看它们被晒死,要变成干瘪瘪的一层灰皮的话就要等到第二天了。通常要把这些虫捉到街对面去。我们房间前的那块水泥地面从没干过,我们总在不停地洗,关起门来洗澡,打开门洗地,把黑色的尘土和油污随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片儿以及扑着翅膀的各种虫子从朽烂出一条条缝儿的木门底下翻出一个个小小的浪头。搁一个凳子供一只脸盆,从水桶里舀出水来,在台阶上洗头发,把泡沫儿一砣一砣地顺着头发刮下来,扔到台阶下。
夏啊,你夜里不在屋里,是到接龙街那边的周家去了吧?妈妈紧跟着夏哥进来,生怕他一转眼就又消失了似的。夏哥没回答她,书包往桌子上一扔,他面朝上把半个身子折倒在床铺上。地面不平整,还是桌子松了,这碰撞让它们发出了轻轻的叽哦的声音。
搞出肚来那周家的会剐你一身皮!妈妈嘟囔着。她的声音低下去,她知道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周家找上门来了,他们那妹子有十四了吧?没有你就是强奸幼女,把你关进去也好。她的声音突然又高起来。这倒是件正经事了。
妈妈之前从街坊们的闲扯里得来许多消息,比如私生子女不享受待遇,不构成重婚罪啦;过了二十年,欠的钱就不用还啦;戴了套就不算强奸啦;要是拐走的女人愿意跟着买家过日子,那买家就什么处分都没有的啦;掏了鸟窝要判刑啦;贪污受贿来的钱财做亲朋戚友一堆分了,挂上别人的名字就追查不到啦……总之都跟我们隔着天隔着地的远。这下她终于从里边找到了跟我们有关联的了。
现在不像原来,人家随便就认了,把女儿推到对方家里去。要赔钱,人也不一定到得了手。她沉浸在她的想法里。她自己搞掉了,她家里晓都不晓得。夏哥瓮声瓮气地说话。他总算开了腔,不然妈妈还会一个劲地说下去。可不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啦。
夏哥的恋爱多半是因为妈妈。在妈妈钱被偷走之后的仿佛无尽悲伤的二十天里,他的一个同学给了他一些钱。那女孩喜欢夏哥很久了,夏哥并不中意她。那女孩怀孕两次,第一次没惊动家里,直到再次卸了他帶给她的货后,她家的父母姨舅才找上门来——这时夏哥要跟那女孩分手,女孩当然不肯同意。手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人们计算了方方面面。我们住的房子、我们一个压住一个的纸货箱子、我们的邻居们、我们被鸡蛋豆腐和青菜叶子吃出来的贫瘠的眼睛,他们的无限期许,还是终结在自己的女儿那里。崽女的事崽女自己去探吧,他们摇着头说。是那女孩突然反悔了,说死活都要跟随夏哥。夏哥的沉默让她看到了希望。
我给过一块玉给黄玲。夏哥突然开口说话,我差点被吓了一跳。玉?嗯,就是抽屉里那块青不青黄不黄的细细锁片,妈妈说那是块老玉。黄玲是谁?我同学。她长得好看?好看。
她收了,还是不搭不理,她也收了别人的东西,别人的比我的要值钱些,她就跟了别人。夏哥喃喃地说。
那你找她要回来。我有点替夏哥不平,可不能这样便宜了那个女同学嘛。
算了。
为什么?
我喜欢她。
夏哥喜欢的是那样的一个女孩。我不能理解他了。
春姐失踪了
你哥哥寄了好多钱呀?瑶瑶问道。那天我们的房子前来了一个一个骑着单车的男人,在我们房间的门口停下,他喊着妈妈的名字,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夹板,翻弄着上面夹着的一叠信封,嘴里继续叫喊着,快一点,来了汇票呐。
这个男人是邮差。妈妈拿着他给的那张小纸片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问别人到哪里去取钱,怎么个取法。其实她都知道,只是找个由头让人家知晓夏哥寄钱回来了。屠夫妻子微笑着对妈妈说,人好懂事,这下你好过日子了啦。
好日子是要来了嘛。妈妈很淡定。
你哥哥带着那个周家的妹子去广州打了两个月的工了吧?瑶瑶又问道。我说我不记得啊。
瑶瑶的问题让我想起春姐了,春姐连两周一次的大礼拜放假都没有回来。其实我想起的是春姐走的那天,那一天来过一个和气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的头发真好看。
我爸爸说他想换手机,等他换了,他那个旧的手机就会给我了,智能机,打游戏比这个机子好多了。瑶瑶低着头,继续戳着那块屏幕。呀,死了!她叫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屏幕上的积木堆满了。游戏结束了。
请问是盛春的家吧?有两个人来问我和瑶瑶。是春姐的事。春姐突然从学校里消失了,老师发现,打了妈妈的电话,可是妈妈的手机早就换了号码。妈妈总是换号码,是贪便宜来的,哪个卡号都用不长久。学校老师就找到了我们住的房子来了。
妈妈坐在那把藤椅上。平常只要不出门,妈妈大部分时候都坐在那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又不是春姐想事情时候的那种神态。爸爸死后,有男人在她打牌后送她回来,有时只是来跟她说说话。她让他们送她,他们说什么,她也听着。但是他们想要坐下来,或者天一擦黑,她就叫我到她跟前去,或者在纸箱堆里东翻西找,好像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见了似的。让那些男人不能久留。
妈妈坐在那里好像一个塑像。妈妈老喜欢往藤椅上坐着。夏天的时候,她的腿会被蚊子咬出许多的包,在蚂蚁出没时,蚂蚁也会沿着她的双条腿攀上去,她像是没有知觉。纹丝不动地坐着。除了夏哥那次左脸被挠破了一线皮、嘴巴肿着,流着血进来,他跟人打了架,别的都没法让她起身。她一直要坐到她想起来的时候。
妈妈没有做饭,我问什么时候吃饭啊,夏哥也不说话。夏哥是接到妈妈的消息从广州回来的,他的双腿叉得很开,双臂就搁在腿上,支着自己的头,坐在妈妈藤椅对面的一张矮脚椅子上。他和妈妈好像枯萎的两片叶子。妈妈要我到前面去。
我们的房子总共只有两间,一堵墙隔成一前一后的两进。妈妈要我去的前面是厨房洗漱间洗衣室,四周塞满了货箱,她的车也停在里头了。我不想去,问她什么时候做饭啊,她恶声恶气地叫起来,到前面去喽,到前面去!我那一会儿也像发了昏,非要问她要饭吃,她往我的胳臂上甩了一巴掌,我哭了起来,往前面的房子里去了。
怎么了啊?我问夏哥。夏哥走到了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他用大拇指搓着银灰色的小滚轮,痴痴地盯着它。我说,你肚子饿吗?我的鼻涕从鼻孔里头钻了出来。春姐不见人,家里都急得要死了,你这不是讨打!夏哥斜了一眼后面的房间,他从裤兜里掏了张二十元的钞票,给你,去买东西吃去。
妈妈呢?我问。
你管自己,我在这里呢。夏哥说。
把书读好,秋啊!把书读好啦!夏哥又说。
夏哥捏着他的打火机往后面的房间走去。妈妈还坐在藤椅上,他又坐在了她的身边。从我这边往后面看去,夏哥的脸跟妈妈真像啊。夏哥最像她啊,眉毛眼睛鼻子好像模子套出来的,就是嘴巴宽一些。夏哥长得漂亮。刚来这里时,听瑶瑶那个老母亲跟妈妈这样说过。你家的小孩子,男生女相,女生男相。尤其是那个大的,长得几多好哩。
死去的人
夏哥很瘦了。他原本就瘦,去了一趟广州,越发瘦了。他的头发两鬓剃浅了,都能看到青色的头皮,说话的样子也完成是个大人的模样了。在妈妈的钱被偷走的前一天,夏哥穿着蓝衣长褂子,把一个个纸箱垒起来。那些箱子受了潮,他的手指压过,一些边角被抠烂,当他举起其中的一个时,那箱子啪啦一下坠落了下来。成排的牙刷倒了出来,在他脚下散成一摊,横七竖八地厮杀着。他躬下去拾那些牙刷,用双手操,那一大把被捧到了箱子边口,可有两三支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去。
夏哥低头看着,他想去捡,但又忽地直起了身子。他将手里的那些牙刷狠狠地往地上砸。砸过了,他往门外跑去。他已经几次这样干过了,有一次是用脚把红色的塑料筛盆踢翻,接着一个个踩烂它们,还有一次是将扑克牌拆了封膜,哗啦一下倒在门前的那个水槽里。他往水槽里吐唾沫。
夏哎,你只有乱来啊,你是要惹我放肆发一回气吧?妈妈会对夏哥这样叫起来。那是夏哥以前胡闹的时候。但是夏哥以前最多就是下雨天还光着头在外面跟人踢球玩,要么就是不当心把新买的校服刮出一个大口子,妈妈从来就没有对夏哥发过一次脾气。
重男轻女。瑶瑶眨着眼睛,用神秘的表情这样对我说。瑶瑶说出了道理,即使放在以前,夏哥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夏哥是妈妈的孩子里唯一的男孩。其实还有一个,但是盛冬在爸爸死后的前一年就死了。我们姓盛。随爸爸的姓。除了盛冬,家里人叫我們名字时从不加上那个盛字。单单有姓的那个死了。
盛冬落到水桶里淹死的。不到两岁。那天妈妈出货,我们上学,爸爸躺在床上看一本天书,他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冥思苦想着那本书上印的人或者动物的图画,还有那些一句半句藏头露尾的诗。那些图画怪模怪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夏哥这样说。他说的时候横着白眼珠子看着摊在水槽边上太阳底下的那本书,我以为是他不小心撞到了那本书,让它落到了水管子水桶附近的那片水洼里湿了大半,被爸爸发现后用蜷起的中指关节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因此他才恨透了那些图画。
爸爸直到死之前只中过一次奖,那一千六百元的奖金成了一个广为传颂的故事,人们忽略了他买不中的无数次,单单记住了那一次。在传说里,人们在“1600”的后面加了两个甚至三个零,爸爸和妈妈很奇怪地默认了这个传说。大概之前那些所谓的大奖的传说也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瑶瑶眨着眼睛对我说。
瑶瑶说话的时候,秋哥嘴里正嚼着一块槟榔,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显得粘乎乎的。我吞下了差一点就要蹦出来的大实话,朝瑶瑶点了点头。秋哥那时就开始嚼槟榔了,他还开始偷着抽烟。他把打火机放在他的书包里,他用一个肩膀去背那个书包。走路的姿势也跟以前很不一样。
财不露白,瑶瑶煞有介事地说。
这话瑶瑶后来又说了两次。她认为我们一家人在这次中奖之后还住在这个又穷又旧的房子里,吃的穿的用的看上去一点都没有改善的迹象是因为爸爸妈妈想守住这笔飞来横财留待以后去花,又害怕招来一些灾祸才故意让一切保持原样。她补充了一句,都是这样说的。看来邻居们眼里我们已经是富人了。
所以盛冬的死也有了一种说法,爸爸的发财折了他的寿命。盛冬好像成了该死的人。不是在那天,在爸爸躺在床上看那本书,任他走到了水桶的跟前,任他拨弄水桶里的水,任他一头栽了进去,像老鼠一样哼哼叽叽地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在意,如果换作另一天,盛冬也会死掉的。这就是他的宿命。谁叫爸爸那么走运呢。
盛冬死后的几天,妈妈也是一声不吭地坐在藤椅上,春姐和我哭了,爸爸也红了眼睛,但是妈妈没有哭。妈妈缩着脖子,窝在那张烂了扶手的藤椅里,眼睛看着门外头。在爸爸死的头一天,她弄了好几个菜,把那张作为餐桌的四方凳子摆得满满的。你爸爸会死,她说。
爸爸瞪着眼睛,他的脑袋微微地颤着,他的手也在颤吧,我看到他的被子有了动静,可他抬不起他的手。腿,脚,他都抬不起来,他弱得像个襁褓里的小毛头。
爸爸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躺着,妈妈晚上给他擦洗,喂饭,把爸爸抱在她的胸前,他们俩就这样坐在那条藤椅上。爸爸长了褥疮,这是没办法的事,妈妈抱着婴儿一样抱着他。
提着一口气呢,妈妈这样低声地说。
一口气落不下,作孽啊。她这样念叨着。
秋啊,你把稀饭端过来,你爸爸是想吃饭了。她吩咐我。
爸爸的那口气终于在她的期盼里落下了。你们去上学吧,明天后天请两天假,妈妈说。她拿一条小手帕盖在了他的脸上。她说,不要哭,都是这样的。
夏哥,你还记得盛冬吗?我问道。夏哥没有作声。
夏哥,你还记得爸爸吗?我又问。
记得活着的人就够啦。
夏哥说的时候,把手里的烟扔了。还有半截,他用鞋底将它踩灭了。
不吃了。夏哥啐了一口。
夏哥决定不再抽烟。
我要我的名字
妈妈去出货了,春姐坐在后面的房间门口看手机,她从不玩游戏,只看电视剧。看完一部电视剧,又看下一部。电视剧是没有看完的时候的。有时她又好像没在看,手机黑屏很久,她还不去碰一碰它。就像回到了她失踪之前的那些日子,她是容易心不在焉的人,但是她又没能回去,那种入迷的,神往的神情没有了。纯粹是在发呆。她的细声细气没有了,听人说话时的微笑也没有了,她不让我碰她的手机,她的任何东西,最好不要留在她的身边。春姐变得很懒了。
听说春姐是被网友拐到了一个传销窝里去,秋天被拐去,过了一个冬天,四月间被找到送回来。学校让春姐暂时休学一年,落下太多课,跟是跟不上了。腿长在人身上,鲤鱼奔深潭,都想往好处蹦,妹儿细崽,腿胯里自带货的,等再回来,只怕就是衣锦还乡了。之前瑶瑶皱着眉头对我这么说过。在春姐失踪的那段日子里,街头巷尾,只要我走过,都会指指点点,看咯,就是那屋的,人跑了。那时我问瑶瑶,说春姐会衣锦还乡,是什么时候呢?瑶瑶摇了摇头,她说人家没说。然而人家的预测也不准,春姐是一个光人回来的,连假皮的双肩包都丢了。
妈妈出货回来,买菜做饭,饭碗也是必须天天要洗的,即使衣服沤出馊气沤出绿霉,春姐也不动手,她会直接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去。妈妈变得很勤快。下午她还是会去打牌,天一黑就拉灯睡觉,她渐渐胖了起来,吃了睡睡了吃的那大半個月里挂出来的肿眼泡儿也还在。背头男人偶尔会从我们的房子前面路过,她见到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她开始跟人争吵。
先是在牌桌上跟人吵。有个女人说她一张牌半天不出手,像个死人似的,妈妈认为她是在诅咒——从前每当我们说到“死”这个字,妈妈总是很厌烦的表情,朝地上呸呸地吐唾沫,所以那天她也这么吐了。女人骂她,她也没示弱。万事只要起了个头,往后就像是扯开的布,咝咝溜溜地一路往下走。黄老板笑着对妈妈说,你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等妈妈走了,他跟旁边的人说,这四方的麻将馆都让三堂客给打遍了,连毛细那样瘸脚跛手的腿都邀不到,有她在就凑不齐一桌。
后来是跟买菜的人吵。那人嫌她的钞票烂,不肯收,她叫叫嚷嚷的声音从三井头传到了十字街这边。我跟着看热闹的人跑过去,她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跳起脚,骂一声就打一个吆喝。骂的是什么,我也没能听清楚,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什么,她的嘴皮子都发白了。
有一天妈妈没出货,跟黄老板说她要去投诉。我找到社区办公室,张书记在他的房里,还有三个女的坐在外在的房子里。我就直接进去找张书记了。烦劳张书记您个事呐,我的名字写错了。张书记问什么名字写错了,我说是贴在我们街上那个辉辉的小卖部往那边巷子里去的墙上的那张大红纸上的名字,我叫徐玉华,上头写的是徐玉环。环字错了,是华。书记说哦,好喽,好喽,等下去改一下。我就回来了。下午靠晚边的时候,我再去看,没有改啊,我就又去找他们了。张书记没在屋里,只一个女的,我跟那个女的,女的也说好,我看她根本就没想起身的样子,就问现在就去改不?她嘿嘿地笑,说个把字,急什么呢,又不是对了就多块肉,错了就少块肉。我说我的名字呢,错了就不是我了呀!有个女的脸上就不好看了,她说是你不是你又怎么样呢?你是被选举人吗?不是吧?不是就没你多少事,你情愿,到那天你就来投票,你不情愿,那天只管去打牌赚钱,保准没人怪罪你!听得我脑壳里一轰,她的口气不对呀,我就跟她争了起来,后来我就骂她了,她也骂我。你知晓她骂我什么吗?她骂我老婊子!
她骂我老婊子呐!我一世没做过那种不要脸的事,为什么要骂我婊子!妈妈说着说着脸就涨红了,她胖了之后,脸一红就会转紫,就像一张猪肝脸。她的胸脯起起伏伏,好像还有很多的话,可她不知怎么往下说。黄老板说,只怕是你不该催的,衙门里办事都没这么快,你好像是在指使他们一样,就不中听了不是?妈妈恍然大悟,可她梗了一下脖子,那她也不能这样骂我!黄老板没有再说话,用小镊子钳着他光溜溜的下巴,他的胡须早在猴年马月就让他给揪光了,可他没事还是会去揪扯。这一会儿没有客人,除了一个壮得像牛样的白痴,年纪比我还大,裤子上的拉链经常不拉上,叉开腿坐在沙发上,就像一大摊肉陷在那里。他呵呵地笑着,好像妈妈讲的是个笑话。以前黄老板常常把他从沙发上叫起来,担心他把沙发给坐坏吧,他支使他扫台阶,倒垃圾,那个白痴很听话。
妈妈之前就跟黄老板问过这事。那天她跟几个人站在红纸大告示前看了好一阵子热闹。她找了很久,只有那一个名字跟她的名字有些像。她再找,找对面那女人的名字,让她给找到了,一笔一画,丝毫差错都没有。她缩头缩脑地问别人,外地来的人呢,榜上会有她的名字吗?晓得喽,可能不会吧?别人这么说。她走到理发店,说了她的名字这回事,黄老板当时一听,停了手里的剃刀,一脸严肃地跟她说,这可是大事,你就莫忽视了呐,社区选举呢,写上名字的就是认了你这个人,国家的宪法还说了,人民有选举权,也有被选举权,权利,懂不懂,是开得玩笑的吗?你莫不拿自己不当人看啊。妈妈瞪大了眼睛,是呢是呢,她知晓了其中的利害,还有更大的道理在里边,不止是计较对面那外地女人的一点事了。
妈妈看着黄老板钳下巴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街那头走过来了。她期盼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只怕是来改的来了,她跟黄老板这样说着。但是那个男的径直往前走了,红纸告示贴着的那面墙可是在拐弯的地方呢,她追着叫他领导啊领导啊,那人一回头,一脸的笑。听她说名字,说被骂了,那人脸上的笑瞬间就消失了,再问他会不会改,他说改,是要改的。
不得改了吗?妈妈站在街心,声音低低的。她分明失去了希望。那人边走边扭过身,向她扬着手,用很亲切的语气说话,莫放在心上喽,这又不是个什么要紧的事,打牌去,打牌去……他大概是觉得他用上了这样洒脱的姿势妈妈也会因此变得洒脱起来。他真懂得体恤别人。但是妈妈像被针扎了一样叫起来,我跟对门是一样的,她也外地来的,她名字没错,我要我的名字!
妈妈的一声呐喊把邻居们招了出来,也招来了对面的女人。那女人质问她,你说说看,你怎么要抵着我呢?她说妈妈是不知好歹的东西。她们吵起架来。
老贱货,小贱货!送上门去的,被男人家搞烂了,丢了出来!你们算是倒嫖吧?脸呢,脸在哪里?不晓得香臭呢,一屋的破鞋,贱啦!
这句话好像一个咒语,让妈妈瞬间便收了声。屠夫妻子说算了吧算了吧,黄老板和邻居们也说算了吧算了吧。他们都看着那个麻利女人这样说话。妈妈突然扇耳光,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她嘶喊着春呐,春呐,你死到哪里去了?春姐走到她面前,她劈头打了春姐一个耳光,再打时,春姐逃走了。
我们都是贱货!我们都是贱货!
打针是会要命的
妈妈问我烟在哪里,夏哥的烟只有我知道。夏哥已经回了广州了。我把夏哥没抽完的那半盒子烟给了她,她在小卖部买了一瓶湘泉。小卖部的瘦女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说话也比平常柔和了一些。关了门,她一边念着那句话,抽一口烟,吭吭地咳,接着喝一大口酒。她把那瓶白酒当成了纯净水。一口烟一口酒,一会儿笑起来,一会儿又猫那样地喵喵地哭。她不再咳嗽了。
我从湘江路上叫来了诊所的朱医生,那医生给妈妈挂上了两瓶点滴。妈妈说她头痛,痛得像一把斧头,快要把她的脑袋给劈开了。她连一步路都走不了了,谁叫她喝酒呢。
一瓶快滴完的时候马上换,迟不得啦,会回血的,医生交代我。他教我怎么把管子从吊瓶的橡胶塞里拔出来再怎么插进另一瓶里去,怎么按着手背上的那张贴纸把针头给拔出来,又怎么按牢那张贴纸。一般我是不到外面跟人打针的,是看到你们作孽哩,他对妈妈说。
医生是妈妈的熟人。我们一家刚到这里时,妈妈跟他的妻子打过几次牌,他妻子半年后便再也不在这些街巷打牌了,她要玩大的牌局,这些街巷人陪不了她了。开诊所是非常赚钱的行当。药水嘀嗒着,妈妈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春姐拿着手机站在小卖部旁边的那盏路灯下,住在我们房子后面的摩托车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好像在跟她说着什么,只听到那男人后来哈哈的两声笑声,春姐从头到尾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站在春姐的旁边,看她手机里的电视剧。房间里太无聊了。春姐一动不动,就像根本没发觉我来了。
我们住的房子里传出了妈妈的惨叫声,我才想起她和她的药瓶来。跑进去,是水滴完了,我慌慌张张地拔了管子,手滑溜溜的,只差没把那管子落到地上,把它再插到另一瓶的瓶塞里后,那瓶水丝毫都不像是会滴下来。妈妈叫嚷着,怎么搞喽,你看水看到哪里去了喽?她越叫嚷,从针头里往管子升上去的血就越多了。我着急地叫着春姐,想告诉她妈妈这里出血了,但是春姐没有进来。妈妈只是骂着。我想起朱医生来,拔腿往外跑,我的衣服刮到了房门,我没留意,就这样连拖连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我问春姐有没有钥匙,妈妈被关在里面了,她说她也没有。我往湘江路上跑。我从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几乎没法呼吸了,我的双脚好像是踩在自己的脑子里,咚咚咚,一片杂乱的响声。诊所的门已经关了,朱医生回了家,我又这样跑了回来。我喊妈妈,妈妈不答应,我拍门,越拍我就越加害怕起来,她是晕倒了吗?我想着。妈妈好像死掉了。我的嗓子都快叫破了,我们的房子里边悄无声息的。
当我以为时间就这样卡顿住不再往前流动时,房门打开了,妈妈赤脚踏在地上,药瓶被她抓在手里,针尖还插在她手背,管子里全是她的鲜血。她的眼眶比她的血还要红。该死的,该死的,她开始骂我了。她的全身都在颤动,就像她很怕冷一样,她用我听到过的最激烈最尖锐的话来咒骂着。
你们想要我的命吧?你们想要我的命!她怒吼着。
我的手打向自己的脸,就像那天妈妈扇自己耳光。打啊,再打,打死你这个婆娘,她狠狠地盯着我。我打了一下又一下,就像我明白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屠夫妻子来了,她拉住了我,你走开些吧,孩子。她叫我孩子,叫得很好听啊。她扶着妈妈,轻轻地劝说她,把她扶到了藤椅边,她帮她拔了针头,按住了她的手。
归 宿
瑶瑶死了。她死在了大河里。
那天傍晚瑶瑶往湘江路走,她拿了她老父亲给她的钱,去交自己的手机费。瑶瑶的尸体是在两天后一百多里开外的岸边被人发现的。溺水而死。她的老父亲哭得很伤心,她的老母亲昏死过去好几回。我猜想,是摩托车男人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推进了水里吧。
我回想那天傍晚,记得开摩托车的男人跟在瑶瑶的身后走,他也去了湘江路。那天这个男人坐在他的屋檐下,捧着一大碗饭,把红烧肉堆得高高的。他对我说,到我这里来吃饭不?我说不啊,我妈妈会骂的。但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了。他打开他的手机给我看。我看到两个外国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全身光着。那号男人,喝一缸水都莫想分别个一滴的,怎么会有女人跟他?还不就一世打单身。我想起小卖部的瘦女人跟黄老板这样谈到过他,连五角钱的尾子钱都非得让她找给他,别人是不会这样的。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红烧肉应该是不打算跟谁分享。瑶瑶这时叫我了,秋啊,秋啊,你等下跟我一起去交手机费不?等下我们就可以玩新游戏了啊!外国人的毛好厚啊,男的女的,连背上都是,金黄色的,绒绒的一片,像两只胖猴子。我这样跟她说。
摩托车男人那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没有骑他的摩托车,那天他是走路出去的。他操着双手听理发店前的人们对瑶瑶失踪的事议论纷纷,就像那天妈妈要她的名字的时候,大家都在说算了吧算了吧,他也是這样操着手,他的嘴角隐约有一丝笑意。这个爱笑的男人。
瑶瑶跟我说,开摩托车的那个男的是个没用的下家。下家这两个字到了瑶瑶这里,我才知道真是在骂人。她说有一次她来找我,那个男人朝她招手。这里,这里,他对她说。她以为是我在这个男人的家里,当她走进那间低矮的屋子,那男的对她说,看这里,要你来就是看这里。她看到他的裤裆,拉链已经拉开了,一条丑陋的东西露出来。真是丑陋极了!那次我是没提防,下次就没有这么容易,我要骂死他。瑶瑶就是在我说那两只金毛胖猴子的事的时候,斜着眼睛跟我这么说的。
瑶瑶就这样去了湘江路。可是她怎么会一个人又跑到渡口去呢?那个渡口,没有一条船,也没有人往那里去,早废弃了。满是杂草,下过雨,非常的湿滑。她还想着跟我玩手机里面的新游戏的。是摩托车男人拉着她去的渡口,他让她看手机里的胖猴子,她骂那男人,那男人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我只是猜想着。
那男人把他那辆灰扑扑的旧摩托车拧得轰隆轰隆响,呛人的烟雾穿过芙蓉树的枝叶,往我们住的房子这边扫过来。他端着一只碗,问我,来吃爆米丸子吗?他操着手跟小卖部的瘦女人说,他的结拜兄弟做了一大盆的爆米丸子让他去拿,他车坏了,走路去拿的。麻将馆那两个老家伙带的那个野崽子的尸都寻到了,他那盆丸子还没有吃完哩。
瑶瑶像一小撮灰尘,在阳光下呼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我的朋友。
一条看不见的河流
春啊,秋啊,对你们不住了啊。妈妈要我把春姐叫到了她的面前,她坐在藤椅上,看着我和春姐。春姐咬着嘴唇,把头低下,下巴都搁到脖子根那儿了。
昨晚我到渡口那边去了。妈妈把手伸出来,把头摇了摇。
我想去找你爸爸。妈妈叹了口声,眼泪淌了下来。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那时节,你爸爸一口气不得落下,我也是一口气想落不能落下来呢。
我往渡口走去。沿着滨江路的麻石栏杆走着,大河总是安静的,除了涨水的时候。有一点儿太阳花花,还有一些儿风。我经过河边的广场,那里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孩子在骑儿童单车,一个孩子在放风筝,那个女人看着他们,要他们当心点,别摔倒了。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棉睡衣。她的背影很像妈妈啊。
还在在爸爸死后的不久,妈妈带着我和春姐、夏哥,我们来过一次广场。很多人在江边看水,妈妈也是。黄色江水已经漫过渡口,我们站在滨江路边还没有被淹没的地方。江边的杨柳树只剩树稍尖儿露在水面,各种船泊在江边,当我们走上坡,走过湘江路,隔着滨江路看过去,那些船好像马上就会开到我们的面前,它们真是非常的庞大。
那天天很蓝,太阳很大,到处白晃晃的。有人在路边的一排刷了黑色黄色条纹的矮脚铁桩子上搁了一扇纱窗,上面放满了切成薄片的茄子。妈妈站在麻石栏杆边,一个男人指着水面叫她看,他兴奋地叫着,问她有没有听到刚才乌龟从栏杆脚下翻入水里时发出的啪嗒的声音。他和走过来的一个老人嘟囔着手边没有网,或者钓鱼的那种“舀”,他们说好大一只,又在估摸着那家伙有多重,得值多少钱啊。老人盯着水看,又飞快地往前走,男人说,他是去找网去了。
他问妈妈,想不想要啊,想要的话,这会儿还来得及,它离的这么近呢。我看到一只乌龟慢慢地游向江水里的杨柳树,那些树枝沉浸已久,柔软得像一根根水草。它迟缓地挨近了树枝。刚才那个老头儿还在跟男人嘀咕着它是从哪个养殖厂里爬出来的,男人说不是,它是野生的。江面多么宽敞啊,它是好不容易才游到的岸吧。那些树枝好像倚靠不住,看上去它早已筋疲力尽了。妈妈向那个热情的男人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想要它。
那个男人要妈妈帮他拍张照片,妈妈接过他的手机拍了两张。他问妈妈要不要在这里留个影,他可以拍得很好,妈妈又摇了摇头。那个男人在妈妈身边又站了一会儿,他说,刚才好大一只乌龟啊。他大概四十多岁了,不胖不瘦,把短袖衬衣的下摆扎进灰色的西裤里,戴着一只手表。表带是金色的。我问妈妈为什么不想要那只乌龟,她说她最初遇见爸爸的时候也像这样。哪样?那时我们还好年轻,在老家的河边,河也没这么大,我站着,看着水,你爸爸向我走了过来。
他和这个男人不一样,他跳进水里,把那只乌龟捉了,抓在手里,问我想不想要。
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好长的,辫子都拖到屁股下面了。
妈妈一生中唯一一次谈起爸爸。
广场上那个穿棉睡衣的女人啊啊地叫,她那个放风筝的孩子摔倒了,她飛快地跑过去,抱起那个孩子,看她的手,检查这里和那里。我想起我们在渡口的那天,妈妈还没有发胖,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妈妈站在水边。水也是那么好看,浅浅的黄色,稠稠的,像是一大杯乳汁倒进了黄色的泥浆里,它慢慢地流动着。其实它流得很快,我们见到一个又一个漂浮而来的东西撞到了船的甲板上,有空的油涌,有门窗片儿,身体发了胀的狗,大团的树枝,最大的一个是冰箱,它撞在甲板上,发出了非常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那时有两个女人指着远处兴奋地叫着,看那里喽,黑漆漆圆哩哩的,那是脑壳吧?是淹死人了吧?我仔细地看了又看,是个球,它只是和垃圾缠绕在了一起,她们是怎么想象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的呢?我有些纳闷。那天的水跟天真是非常的近,到了很远的湘江大桥那儿,水就成了白色的,跟天没有了分别。最好看的是天上的云。
是那个买透明胶带的年轻女人告诉我的。那天她也站在栏杆边,她一直在往天上看,我一直望着她。就像知道我想问她什么,她把头又仰起了一次,这样我就看到了那两朵云,真像画笔画出来的,纯白的两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两座小山,又像两只小绵羊,都不像,它们很简单,就是云。
云信。
那个年轻的女人对我说。她轻轻地说话,还是那种微微的笑。后来她还来过一次我们的房子,她抚摸过春姐种的太阳花,那些花儿早就已经凋谢,种花的塑料杯子也早破了,泥和沙溢了出来,它们散在窗台上,没有人去搭理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早在那天时我就已经见过她。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应该不是住在这些街头巷尾的人吧。
我又一次见到了渡口。水泥路面破碎了,碎片混着黄泥,一条小路伸到了江的中心。水都退到了江心去了。妈妈来这里寻找爸爸,可是爸爸被埋葬在哪里呢?听说是在老家啊,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的老家的位置,妈妈只带着夏哥把爸爸送了回去。盛冬死的时候,是爸爸和妈妈带着夏哥把他送回去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春姐和我,如果我去了,就能看到那条河流,就是那天听妈妈说的。
在冬天的时候,那条河也像我眼前的这条大河一样吧,水落下去,露出一圈又一圈的岸泥,像蚌的壳,像树的年轮。水是铁青的,旧轮胎、皮箱子、塑料袋、烂掉半边的篮球……各种各样的垃圾堆在水的边缘。是这样的吧?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啊!妈妈拉着我和春姐的手。我们是一家人啊!春姐哭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个阀门,从传销窝里被救出来之后就被封闭了,好像这时突然被掀了开来。哭出来就好了,我记起屠夫妻子说过的一句话。
被醉酒的儿子摔断了牙齿,被吸毒的父亲打断了鼻梁,为生病的女儿卖掉首饰和房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扶着搀着被车撞成半边瘫的男人从街巷里走过来又走过去——瑶瑶死了,说旧事的光头老人死了,活了八十三岁,高寿了,人们这样说;跟黄老板同居了十多年还没领证的那个女人得了肠病,去长沙做了手术,只怕熬不出这个月底;对面麻利女人死了弟弟,回去奔丧,说人没了钱跑不掉,肇事司机很倒霉,逃逸时被拦住了;那个白痴好久没来了,听说得了肛门癌……已经消失的人们与正在消失的人们。我们的邻居们,就是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往后过着。
我沿着滨江路往前走,越过两个路口,再从一条名叫江东北路的大路上折下来。我想从超市前面走过去,妈妈在哪里买过香水。这条街多么热闹啊,小贩们都把货堆在了路边,水果摊、墨镜摊、包子车、面粉车,还有人把皮鞋包包挂在敞开的小车的车门上,放在车顶上卖,头上是大片的树荫,一路都是鸟鸣。那些鸟儿在人们看不见的枝叶间欢唱着。一个女人从童装店猫着腰出来,她把手里捧着的塑料包装袋和一个缺了把的衣架子扔到了路边。另一个女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她们互相问候着,路过的女人对她说,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啊,她得意地说那是,下个月就开始领社保钱,这下月月有钱送到手里来,都是托国家的福,我们都被政府养起来了。她们喜气洋洋。吃面的男人满头是汗,烙饼的男人翘着嘴巴,小孩子闹着要她的爸爸给她买气球,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
我从这条生气勃勃的路上走过去,很快我就能够看到丰厚街了,沿着这条店铺林立的街笔直往前走,就能走回我们的家去。回到家,我之前从不说回家,仿佛所有我们到过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都只是我们栖过身的房子。
春啊,秋啊,夏说要你们好好读书。妈妈紧紧地拉着我和春姐的手。
我要回家。即便还是有人会好奇地盯着我的嘴巴看,即便我说话时嘴巴是歪斜的。我吐字艰难,发音囫囵,两条腿在走路的时候像是被整个身体拖住了一样。有人还会嬉笑,他们说,这傻瓜……可我不是傻瓜。脑瘫的十三岁孩子的问题没有出在智力上,这个道理一般人不懂。多数是故意不懂。在小卖部的墙壁上,重新贴上了一张很大的红色的榜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一个是妈妈的名字,端端正正,一笔不差。那张榜正面对着我们住的房子——我们的家。
在离开渡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大河,在那一瞬间,那个看云的年轻的女人和妈妈奇怪地重叠到了一起。那个年轻女人好像就是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当年那时,妈妈刚刚遇到了爸爸,她的脸上也是那种淡淡的却十分美好的笑容。或者妈妈会重新蓄起她的长头发?我又在胡乱想象了。
我还没有见过妈妈所说的那条河流。但是,在我们的生命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走进来,又离开。就像河流,水落下,又涨起,往前流动,始终往前流动,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