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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鸵鸟

2018-11-24陆先平

湖南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米娜梅子老马

陆先平

梅子香只是在电视上见过鸵鸟,可就怪了,这段时间老是梦见它。它跑啊跑,那双高挑有力的小脚,与它硕大浑圆的身体极不协调,却奔跑如飞。四周是死静的色调,至于是什么颜色?说不上来,只感到单一和沉闷,让梦中的她感到无助和压抑。偶尔也有星星点点的异物出现,却不是绿,黑不溜秋的,泼墨般。接着这墨铺散开来,游丝一样密布,鸵鸟就不见了。

哪去了?扎进土里藏起来了?都说鸵鸟在极度危险的时刻会一头扎进土里把头藏起来,以为这样子危险就看不见它。那些黑,一定是它散乱的羽毛。

这突兀冒出来的怪念头吓她一跳,突然就极度悲观起来,好像要藏起来的不是鸵鸟而是她。可她为什么要藏?究竟在怕什么?她觉得自己在怕,又说不清具体事由,只是一到这个点上这个梦,怕就凸显出来,裹布般把她紧紧裹在其中,让她感到空前的失落与无意义,活着真没劲。好在这时候她会准时醒来,也许早就醒了,只不过没分清睡与醒的界线。

夜,静谧得令人发狂,她希望重新入睡,却清醒得要命。灯开了又关掉,偌大的房子,楼上楼下就她一个人住,明亮着更显空寂。几年前,她还住在临街的单元楼里,无论是睡着醒着,总有七七八八的声音扰来,尤其那些赶早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它们吱吱啦啦一路理直气壮地过来又过去,曾让她烦不胜烦。现在,她住在这个小城的高档别墅区,两层独门独院别墅楼,内外清幽,却又想那样的热闹了,真是贱皮子。

“啪”,她再次打开床头灯,干脆爬了起来。她有点饿了,继而就饥肠辘辘。她从不吃宵夜的,最近奇怪得很,每次半夜醒来都会饿得发慌,然后就满脑子搜索吃的,可往往这个时候家里丁点吃的都没有。儿子读初中住校后,她就很少在家吃饭,借用到現在这个单位,这里面的忙又复杂得多,有你情我愿该忙该做的,更多的是主动忙愿意忙没事找事忙,还忙得不亦乐乎,似乎那样子才能凸显“借”字的含义。但无论再忙,她有一个自定的规矩,从不在外留宿,即使她有那么多相对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就像现在,刘嘉伟在他的厂子里干啥呢?辗转难眠?肯定不会,要是这样子,他完全可以回家来。他的厂子在山的那面,离家并不算远,开车一个小时足够,可他就是不回来,你能把他吃喽?

三十六岁真的是个坎?可她折腾啥呢?刘嘉伟就说她折腾,他希望她朝九晚五定时定点有个班上就行,就像那所不大不小的学校,多简单的地方,面对那些说啥是啥的小学生们,你只管阳光灿烂给他们看,他们就可以爱护你崇拜你,一年还有两个假期,多好。至于钱,他会挣。

又是钱,这是钱的问题?俗不可耐。其实刚接到借用通知时,她也犹豫,但经不住那个执意把她借用上来的人期待的目光,他说了一大堆她能写能画的借用理由,搞得她像似被埋没多年终于被人发现璀璨光芒的黑珍珠。这诱惑就大了,她是黑珍珠吗?不知道,但那个人说是。就是他斩钉截铁一个“是”字,让她感动万分,就义无反顾了。

好事源于她的一幅画作稀里糊涂获奖,有人说锦上添花的是她题在上面的歪诗起作用,寓意她的业余。当然是业余,她的主业是语文老师外带一门美术课,谁知道就歪打正着了呢。说真的,一开始她是有点飘飘然,被人欣赏与重视了嘛,还有一些类似于温情柔软的东西,比如他看她的眼睛。

他大她十岁,按理也有些距离,可就是这么个老男人不动声色看她的眼睛,竟有化学反应的作用,稀里糊涂就把她融化了。还有他的脸,四十多岁的人了,即使肤色白皙,也应该有些沧桑的痕迹。他有沧桑,但没有痕迹。这就怪了,几十年摸爬滚打沉淀下来的东西都可以化解于无形?由此梅子香断定他是个干净的人。她喜欢用干净来形容一个人的好。当年刘嘉伟死缠烂打追求她时,她看中的就是刘嘉伟不抽烟不喝酒,为人处世简单干净的样子。如今刘嘉伟依旧不抽烟,但酒喝得烂,生意场上结交的那些人又形形色色的,总让她有乌烟瘴气的感觉,受不了,用逃和沉默来回避,两个人就此隔阂。在这里就不同了,她如鱼得水般,一些久违了的东西竟迅速蔓延。开始,她沉浸在一种打鸡血的状态里,整天叽叽喳喳快乐鸟般,待一些情愫清晰蹦跳出来,才吓一跳。不过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至于那个人,她还是恭恭敬敬叫他孟局。

最近一切都不大对劲了,先是那个早她两年借用进来的小鬼刘凯弟,几句话不对头就朝她发火,语气尖酸刻薄,还像八婆样冲她吐口水。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咋就像个娘们了?他吐口水又代表什么?不屑?她有什么让他不屑的?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接着就是他的疏离,为什么?看来三十六岁真的是个坎。这样想着,梅子香惶恐多日的郁结,又纠缠在数字上,转而琢磨起“36”这个数字来,自然是一会双一会单一会年轻一会苍老。就在刚刚,她躺在床上还像看哥德巴赫猜想那样,把这两个数字挂在房顶上看。看着看着就蹦跳出那个人的脸,他不笑,也不严肃,用温和刚好。

怎么就不笑?这也太模棱两可了。转念又释怀,可不,“36”不就是活脱脱奔跑的鸵鸟嘛,难怪要入梦。他在做啥呢?当然是睡大觉,哪会像她大半夜不睡瞎琢磨。旁边还有……一定有……梅子香突觉自己好无趣。真是的,管他什么鸟人,还是去弄吃的吧。

第二天居然下雪了,已经立春了呀,倒春寒?不过不大,细盐撒在地上般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响。冻雨呢,这个高原城市特有的一种雪,往往比大雪纷飞更冷,也难于放晴。

梅子香看了看自己园子里的花草,没被冻蔫吧?蔷薇不开花了,但枝蔓还在,窗边的芭蕉树倒好,一直宽边大叶地绿着。又看看鱼池,鱼池里早没鱼了,有莲,可别冻坏了,她希望夏天还能开出一朵花来。又犹豫着要不要开车上班?她那辆白色宝马就停在门口的树下,也是薄薄一层雪覆盖。算了,还是坐公交吧,若是路面结冰打滑,开车还成负担。

孟有良正站在窗边看梅子香来了没有。他料定梅子香今天不会开车上班,一定抄近路走公园里的小路。以前他们是常走这条路的,一起去吃饭、散步、讨论问题。梅子香不开车时,他会喊上梅子香,再捎带上几个人,就把他的大众小车挤得满满的,一车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那时候他喊梅子香就像喊身边的小兄弟,毫无忌讳。

在梅子香眼里,他是个儒雅型领导,说话做事温和有度,和谁都不远不近。之前曾在一线部门干得风生水起,仕途一片光明。几年前调到这里算是升迁,但谁心里都明白,明升暗降,到头的地方,不温不火也是自然。梅子香来后,他有了很大变化,这女子身上有种不管不顾的自由天性让他振奋,他被她热烈的天性烘烤。他觉得梅子香热烈,尤其说话做事,不但声音极为细腻动听,两眼还灼灼生辉,燃烧的火焰般。这吸引他,像有磁性,但他拒绝爱慕之说,这点他是拧得清的。因为拧得清,自觉坦荡荡,也就把端着的一些东西放下了,谁知风声还是跟着起来。按经验来说,这种事情是最让人捕风捉影津津乐道的,稍不注意就能给你弄出大堆事来,他不得不忌讳,对梅子香的态度也就冷淡下来,照面说个话都有意回避。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有意疏远梅子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避嫌。梅子香是他力排众议亲点要上来的,欣赏有加无可厚非,平时走近也没引起啥子动静。最近难得的一个编制名额下来,一切都怪怪的了,流言蜚语满天飞不说,有人还特意给他敲边鼓让他注意。注意什么?不就是男女那点破事嘛?他喜欢梅子香就像喜欢刘凯弟,除了性别不同没什么区别。刘凯弟也是他借用上来有意留用,可这家伙才气是有却傲气冲天,说话没高没低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太不靠谱。

梅子香是个男的就好了,平心而论,就她的工作能力和才干,这个名额给她一点不冤,可她是个女的。这性别上的差异,无端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扯在一起,真他妈的怪事。这段时间梅子香因他的疏离,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他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忍。

果然,梅子香穿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因为衣服长及脚踝,腰身又收得紧致,梅子香不算高的身材,倒显得修长了。刚来时,她老爱穿宽大松弛的衣服,皮实得像个小姑娘。他曾就此给她建议,个子不高的女人要穿束身小巧的衣服。他刻意把“女人”两个字说得很重,看梅子香的反应。他觉得梅子香一点不像三十大几的女人,思想单纯还跳跃,往往一不留神就跳到天上去。不过女人单纯点好,单纯就是快乐,快乐就笑,整天笑眯眯的女人谁不喜欢。

这时刘凯弟进屋来,他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恭敬叫了声孟局。孟有良闻声才看见他已经站在办公桌前,有点恼,又不敲门,这些个毛头小子。

刘凯弟手里拿着一叠东西,欲要说什么,他示意放桌上又转过身去。刘凯弟见没有继续说话的可能,无趣也就出去了。这时梅子香已经走在道弯上,过了这道弯,走过百米大桥,就是他们的办公大楼。她黑色衣服的边角,不时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大红的毛衣。这惊鸿一瞥的艳丽,与暗沉的天和稀稀拉拉的雪粒,相互照应又对比鲜明。长及腰间的头发,被风吹得很是凌乱,又添落寞。平时梅子香是不披头发的,早起束发的胶圈不知道昨晚放哪里了,怎么也找不到,这才长发出门。

孟有良第一次看见梅子香长发披肩,又走在冬天的雪地里,觉得很美,不由赞叹,一幅好画呢,素描?不行,太素,最好是油彩,水墨也行。孟有良喜欢绘画,学生时代的梦想就是当画家,却阴差阳错做了人民的公仆,爱好只能偶尔为之。不过他的书法比画好,大家都这么认为,就开玩笑说,梅子香的画配上他的字就完美了。他就真给梅子香画的一幅荷花图题了字。

梅子香获奖的画作,也是个走路的长发女人,谁呢?她自己?见梅子香就要走到桥上,孟有良突然转身快速下楼,他要赶在梅子香到桥上之前站在那里。那是一座铺着红色路面,两边桥栏吊挂着粉色三角梅花篮的桥。此刻虽是雪光漫天,一长溜粉红色的三角梅还是傲然开放。

梅子香正勾头走着,抬头猛然看见桥上站着的孟有良,大吃一惊,等她的?她好感动,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这段时间他冷冰的态度,犹如刮起一阵警示台风,使得那些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睛,瞬间犀利如剑,时刻在提醒她,她的客串身份。这感觉太糟糕了,一下子掉进冰窟窿般。咋就这样了?她梅子香能到这里来工作为啥?不就是冲着他的欣赏认可嘛。至于要命的编制,她是知道它的重要性,没有它,她永远都是编外人员,时间久了不说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就原单位在编不在位、空占着名额不做事的状态,也不乐意。可即使这样,她也没想走啥子邪门歪道,凭自己努力争取,能进就进,不能进回去就是,至于非要把气氛搞得这样紧张?

她顿觉委屈万分,就不理孟有良了,梗着脖子把头抬得高高的,鼻子里呼呼直出气。孟有良走过来与她并行,她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不看他。见梅子香一副凛然不屈的架势,孟有良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时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下雪了,好多人没开车而走路上班,其中就有办公室的主任老马。老马挨边五十,已经秃顶,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大,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也没有升上去,算是元老级人物,有老大哥之称。他老婆开有一家茶吧,备有书案纸笔,喝茶之余可以写字画画,周末就常邀孟有良去喝茶写字。梅子香画画之余也习些小楷,孟有良就喜欢叫上她,三人就常常一起进出,算是朋友。

在这里梅子香没有可以交心的女性朋友,她们似乎不喜欢和她交往,表面客气眼神里却满是不屑。她也不喜欢和她们交往,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梅子香个性清高,这是人们私底下说的。当然,有才可傲也是本事,可还倔,合不来的人是决不硬凑的,这也是导致她一但失和,就被迅速孤立的原因。

见那么多熟面孔走来,孟有良有点别扭,紧挨着梅子香的身子,不自觉就挪开了几步。梅子香看着两人之间忽然拉开的距离,没吭声,孟有良的别扭却升级了,以前和梅子香进出没觉有啥不妥,现在咋就像做贼了?他想骂娘,抬头又看见办公楼窗子边劉凯弟伸出来的脑袋,火腾地跃起,他那张一向不动声色的脸,憋得通红,突然就加大步伐朝前走去。

哼!梅子香想笑,一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她失落至极,直后悔刚才的犟,但也没追赶,很快就落在后面,使他们看起来就像偶遇又错开各自赶路的样子。

老马慢了下来。等人走远,才轻声问梅子香,孟局刚才和你说话了?

没有,梅子香说。

没有?老马不信。

就是没有,你又不是没看见。

见梅子香神情落寞,老马若有所思,片刻又说,要不我帮你请他们吃顿饭?他是真心想帮梅子香。梅子香不但有才做事认真,还好喊。一次他让梅子香去邮局寄包裹,也是随口说说,四五十斤重的包裹,任凭哪个女子都会喊冤,梅子香却一声不吭,硬是一个人扛着包裹楼上楼下地去了,事后也没见半点怨言。这女子不娇气呀,平时见她豪车开进开出,又常在领导身边转悠,以为也是个玩儿的主,谁知人家不仅会作画,还会做事,而且还是帮他老马做事,这就不一样了,就他老马这闲官,喊得动谁?从此对梅子香刮目相看,列为自己的人,自然希望她留下多个帮手。再说这里面的道道他懂,不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嘛。

不好吧?梅子香有点犹豫,这个节骨眼上请人吃饭,落闲话。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违规违纪,三五个知己周末聚聚,自掏腰包吃顿饭怕啥,关系融洽最重要嘛。见梅子香疑虑,老马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又在心里嘀咕,又不是请不起,没看见大家对你的态度?梅子香来这里已经两年,从没做东饭局,人情来往过于淡薄,在老马眼里少根筋。

梅子香还是犹豫,她怕弄巧成拙,简单的事情搞复杂喽。老马的世故她领略过,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但在一些事情上对老马还是有点成见。

应该争取,老马又说。

好吧,梅子香答应了。

饭局定在周日下午,老马说就八个人,正好是个吉利数字。但他请的王连科让梅子香意外,他不是局里的人请他做啥?老马说是孟局的同学,说他来气氛才会活跃,气氛活跃了啥话都好说。

这人梅子香见过,算不上熟,也不陌生,据说神通广大人缘极好,属于有手腕的人物。但他过于修饰的外形,夸张的说话方式,让梅子香有距离感。三十六岁的梅子香还算年轻,骨子里却是保守的,一直排斥留长发的男人,总觉得此类人透着不安全因素。这人偏就留着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若戴副眼镜有点艺术家气质还好,又没戴,说话还喜欢挥舞双手,像指挥家打节拍,倒是很有感召力。

梅子香对他印象淡漠,他对梅子香印象却极好,几次说起都会两眼放光。这老马看出端倪,请他来,无疑又多了个帮手。老马还多了个心眼,没说是梅子香请客。倒不是故意隐瞒,说梅子香请客,估计孟局不会来,其他人也难说,毕竟是个漂亮女人请些大老爷们吃饭,有些别别扭扭的,究竟别扭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直觉就是这样。

梅子香倒是兴高采烈,孟有良来扑她的饭局了嘛,说明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她安宁下来睡踏实了,鸵鸟也没再来入梦。不过这家伙几次三番闯来,定是有些讲究。梅子香平时看书杂,天文地理逮啥是啥,还喜欢乱链接,像爱因斯坦的质量守恒定律,认为不仅仅是质量,凡事都讲究个平衡,比如喜怒哀乐浓淡美丑。作画也是,这平衡不一定是视觉上的,还有心灵层面上的,感知上的……

怎么说?孟有良打断她的话,他要实质性的说法。她才不会正面回答,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其实也不是什么天机,是她根本也说不清楚。这是她和孟有良时不时就会讨论的问题,虽天马行空,孟有良却极有兴趣。

孟有良说她思想跳跃,就是源于这样的讨论。不过也只是说说,按梅子香的思维,很快又转移到其他方面去。关于鸵鸟,百度上这样写着:“鸵鸟遇到劲敌追赶无法脱身的时候不是战斗,而是把头深深埋进土里,不敢面对危险,所以人们就把那些遇到危险只想逃避的人的行为叫做鸵鸟行为……”

鸵鸟行为?难道我是鸵鸟?看到这里梅子香跳了起来,毅然决定去烫头发了,她需要战斗力,对,战斗力。于是周六的早上,她给米娜打去了电话,约米娜作伴烫头发。

米娜是梅子香在学校的好友,四十多岁了,梅子香从不叫她姐,她叫她米娜。她说米娜看我眼角的细纹,是不是显老?米娜近视,但会很认真地凑上去仔细看,看完又很夸张地答复她,没有啊,哪里显老?你老?我呢?

四十出头的米娜可没有她的名字那么妖娆,皮肤粗糙还黑,明显老梅子香许多,梅子香送她进口面膜也不起作用。梅子香借用上来米娜也不看好,说怕白折腾。不过话说回来,有折腾的地方谁不去?折腾嘛,说好听点那是梦,恶俗点讲就是机会了,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以为是的成就感。再说一成不变的日子太久了,她骨子里还残存的那点坏,让她想捅出点什么来。这下好了,还真捅出点事来。

她问米娜哪家美发店好。米娜常烫头发,她头发少,还有些白发,烫了显多又可遮盖些白发。米娜说去“发香丽人”吧,就是贵,连烫带染差不多上千。还要染?梅子香只想把头发稍稍弄弯,披散开来自然不乱就行。那天披头发使她觉得很好看,只是直发僵硬了点。至于染嘛,她有點犹豫,她头发好着呢,油光黑亮的,有必要?

米娜说烫都烫了一定要染,要不烫得黑黢黢的反而显老,又说金黄色好看,从头顶一丝丝挑染下来,特别适合长卷发,仙气十足。

这说法梅子香喜欢,她骨子里就有浪漫情怀,是一直没机会浪漫。她采纳了米娜的建议,用了大半天时间烫染,果然大变样了。烫好头发已经是下午四点,梅子香还有点意犹未尽,又拉着米娜去汗蒸,说出出汗排毒。

汗蒸?米娜知道桑拿,这汗蒸又是个啥子蒸法?梅子香就机关枪似的告诉她,就是干蒸,懂不懂?不用水只用电把温度升到四五十度大量出汗。米娜好像懂了,又不懂,更不懂的是梅子香的反常,这小妖啥时候来了精神这样收拾自己?

见米娜一脸惊疑,梅子香赶紧说是特意犒劳米娜辛苦陪她。鬼才信。

刚过十点,老马打来电话问梅子香啥时出门,说最好早点到,又问房间是999还是888。前几天他就把餐厅地址发到梅子香手机上,一直没见梅子香回信,有点恼火。打开手机看发给梅子香的短信:伊人花园餐厅999可坐二十人,888可坐十二人,王连科建议的。没啥不妥呀?

在老马眼里,这个餐厅消费偏高了点,五六个人吃下来也要上千,还不算酒水,要是他老马请客,决不会选择这里。但王连科说好,说环境优雅安静,还大包大揽打电话联系,热情主动得老马实在不好拒绝。因此,在给梅子香发短信时特意说明,就怕有啥误会。梅子香有钱,但有钱这话怎么说?多少算有钱?一辆宝马车就能证明?他老马有门面店铺,在一帮朋友堆里也说是有钱,不是还要计算着开销嘛,再说人心这种东西说不清楚。见梅子香一直没回信,心里就有点疙瘩。

梅子香是迷糊了,短信看个大概就想当然以为老马已经安排妥当,谁知还掉个尾巴。这个餐厅她熟,吃过几次饭,去年刘嘉伟答谢合作商,吃饭就在这里。才八个人,888合适,就赶紧给老马回过话去。

老马也是,大头都帮了,留个小插曲考验人。梅子香无端紧张起来,一向在老马面前还算有优越感的她,突然就矮了几分似的。她无心吃午饭了,喝了一杯热水后开始化妆。她不爱化妆,孟有良说她不像女人后,她就买了一堆护肤品,最后也没怎么用。她皮肤是很好的,只是这段时间没睡好,有点憔悴。她仔细抹了点保湿水和乳液,薄薄铺了一层遮盖霜,又淡淡抹了点口红,人瞬间精神多了。穿啥衣服好呢?红色紧身羊绒套裙?不行,艳丽就意味着张扬,这时候不能张扬。黑色羊绒大衣?更不行,太沉重,又不是去参加葬礼。

葬礼?她吓一跳,怎就无端冒出这样不吉利的念头?她“呸呸”吐了几口,情绪忽就落了千丈,木然看着床上一堆衣服发呆,最后还是选择简装出门——牛仔裤配墨绿色短上衣,没有个性,却随意自然。她不想显得刻意,但挑染过的丝丝金黄头发,还是让她和平时大不一样。

天阴沉着,却也有点点斜阳从云层里挤出来,不过还是很冷,三月才刚刚开始。她没有开车,想自己做东,多少要喝点酒的,就没法开回去了。又想要不要给刘嘉伟打个电话?这样严肃认真地请人吃饭,她还是头一回。唉!不就吃个饭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她心里就是扑腾得厉害,不踏实,就像梦到鸵鸟出现,莫名其妙地怕和担心,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算了,刘嘉伟本就不赞成她来,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正好合了他的意,要是再说出什么刻薄话出来,还不得适得其反。

餐厅在永和大厦的五楼,说是花园,其实就是商厦突出部分的楼顶,鱼池假山树木花草样样俱全。走在大理石过道上,梅子香脑海里老是蹦出“伊人”两个字,忽就暖意融融的,紧张神经松弛好多。

包房有两间,被木花格一分为二,上面摆放着青花瓷器。里间是休闲娱乐场所,有沙发茶具麻将桌,外间是铺着鹅黄色餐布的旋转餐桌。因在楼层的当头,有一整面墙都是米黄色窗帘装饰的窗子,光线明亮视线开阔,确实雅致淡静。服务员提来一壶热茶,调试好空调后出去了。梅子香把两瓶酒放到桌上,打量完房间后坐在桌子边发呆,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打电话给老马?似乎不妥,可是才三点,他们会几点来?也许在路上了吧?至少老马应该起身了。

这时梅子香的短信提示音响起,老马发来的,就几个字,有会,晚点到。有会?早上电话也没说,咋突然就有会了?还不打电话发短信?梅子香看了看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三点半,这晚点来也就意味着五六点了。她有点沮丧,精神头彻底萎靡下来。

房间里暖和起来,像夏天一样。梅子香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捂得脖后颈湿漉漉的。她有点昏昏欲睡了,趴在桌子上睡去。

睡着了吗?她看见自己在给孟有良不锈钢茶杯里倒热水。其实她是个乖巧的女人,每天早晨若她提前到来,都会把孟有良茶杯里的隔夜剩茶水倒掉,重新泡上新的。她感恩他的提携,自觉把自己作为他的副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诸如倒茶打扫跑腿跟班等。

孟有良办公桌上还有一盆君子兰,长势喜人。她便也给它浇水松土,隔三差五的还抱到窗台上晒太阳。孟有良喜欢养花,还养得好,老马说他家阳台上的花草都被他打理得郁郁葱葱。梅子香喜欢花草是为了作画,偌大的花园也要花草来装饰,但老是养不好,明明买来时好端端鲜亮亮的,不多久就颓败死掉了。肯定放过营养水的,买回家营养水干枯了还不死?她这样理解买来养不好的花。孟有良送她的荷花却养得好好的,还开出一朵花来,真是奇了。

花是孟有良出差带回来给她的,说是本想养在自家金鱼缸里,又不想往里面掺和泥巴,就送给她,说她家鱼池里有淤泥,好养。他在说这些的时候,还给梅子香描述他看到的那片天然荷塘,说那个地方好美,有机会带她去看看。就是因为这朵孤零零开在鱼池里的荷花,勾起了梅子香好多向往,为此作画。不过孟有良送她的荷花开的是粉色花朵,她画的是本色。孟有良说咋不着色?她想说“出淤泥而不染”,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先自笑了。矫情,哪里是淤泥?这大千世界?小小鱼塘?

画是在老马家茶吧里画的,见梅子香点豆样在荷干上点出密集的节,孟有良就故意问她咋知道荷干是节状的?还那么长?想象呀!梅子香就故意歪着头说,花要努力开出水面,就要长腿长胳膊。其实哪里是什么想象,早临摹过。水呢?孟有良又问,为啥画荷花都不画水?全是荷?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梅子香,谁知道呢?一直就这样画的呀,净问些怪事。

梅子香渾身战栗起来,像夏天里捂被打摆子,是冷是热?

其实根本没有会,这老马清楚,怪他今早还是没忍住把梅子香做东饭局告诉了王连科,王连科肯定告诉了孟局。他原打算饭桌上才说的,这下倒好,孟局答应好早点来,却突然说有会晚点到,这不扯嘛,有会他办公室主任不知道?其他人也就跟着晚了。这个王连科,以为提前告诉他取得些支持好讲话,倒把事情弄别扭了,搞得他进退不是。五点半,终于等到王连科电话,说和孟局一起出发了,他才赶紧打的到餐厅。

梅子香还趴在桌上打瞌睡,听见有人进屋来,反应却迟钝了,趴着没动,直到老马叫她才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其他人前后脚地也进来了,冷清的屋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她赶紧起身招呼,猛地看见桌上的一摊口水,又窘得慌,咋睡这么沉?口水都流出来了,又赶紧抽纸巾去擦。

王连科见状哈哈大笑,又推搡着孟有良到梅子香身边坐,孟有良却刻意绕开几个凳子落座。王连科看在眼里,挤眉弄眼冲老马笑笑,也不介意,自己一屁股坐上去,顺势还把刚脱下来的皮外衣搭在梅子香放有包包的椅背上。这举动让梅子香窘迫,又不好挪地方。她看看老马,老马正挨个招呼大家,又悄悄看孟有良,他也脱了外套搭在自己椅背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也平静。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衣套深蓝色羊毛背心,白净的脸,看得出来仔细刮洗过,是重视的呢。梅子香悬着的心掉下来,自然多了。她接过服务员提来的热茶水给大家倒上,又把菜单子递给老马。老马明白,征询了孟有良意见后又递给王连科,说他熟,知道这里的特色菜。王连科也不客气,接过来哗啦啦就把要的菜打勾后递给服务员,并吩咐快点,说都饿了。

不一会,菜就陆续上来了。老马打开酒一边给大家倒上,一边打着哈哈说是借花献佛,才把梅子香推出来。大家早知道事情的原委,却也齐刷刷看向梅子香,等她开场。梅子香倒有点紧张了,不由看向孟有良,见他端正坐着,眼睛并没有正视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慌乱起来,端着酒,嘿嘿傻笑两声后说,吃大家好几回饭了,也该请大家聚聚,礼尚往来,礼尚往来。孟有良突然轻笑两声接过话,吃几顿饭就要回请,没有必要。话虽轻,梅子香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瞬间把接下来要说的话,诸如她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感谢大家的帮助等给呛了回去。王连科见梅子香端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颤动,忽然哈哈大笑说,小梅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们为小梅热情的款待干杯。

热酒下肚,气氛总算和缓下来。果然是个打圆场的高手,梅子香对王连科充满了感激。但他搭在她椅背上的皮外衣还是让她别扭,像有一团火在背后烘烤,使她一直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不敢靠上去。期间,餐厅漂亮女经理进来招呼,洒脱地挤在她和王连科之间落座,让她略感舒服点。女经理挨个喝完酒走后,王连科又挪动凳子靠上来,手还搭在了她的椅背上,她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张脸就憋得通红,又喝了点酒,那红就霞飞般生动。有人打趣说小梅脸上桃花朵朵开,逗得大家一阵笑。

梅子香是有点酒量的。以前跟刘嘉伟出去应酬喝个二两也不会晕。今儿是怎么了?二两还没喝完,竟有微微醉意了,被人这么一说,虽是一句玩笑话,心里却翻腾得厉害,怪难受的。她看了看老马,老马倒是够意思,正挨个与人喝酒。孟有良呢?啥时候越过几个人坐到王连科身边来?只见两人头挨头紧凑在一起说话,还不时地点头轻拍桌子,似乎说得很投机,王连科搭在她椅背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壮胆也可以开襟。这样子真好!不再有人注意她。梅子香挺直的腰杆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靠在椅背上。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双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这顿饭弄得她有种冲锋陷阵的感觉,像打仗,她就是刚刚攻下山头的士兵,正躺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庆幸胜利。是胜利吗?好像不是?并没有人提半点有关她的事情,甚至有意绕开。

管他的,只要气氛和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死结打开,平时工作没有那么别扭就行。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下来,像个局外人那样,这才是她目前想要的状态。平时这样的场合她是连话都不多说的,更别说敬酒。她梅子香多敏慧的人,虽说时常被人说天真,但应对这样的事还是有自己的歪理,女人嘛,尤其在外面,跟班的角色最好,不管不顾不操心。她称这样的角色为跟着混。跟刘嘉伟混,跟孟有良好像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这曾让她美滋滋的,最近这样的念头却扎心得很,往那方面想都惧得慌。也是,凭啥呢?有才?狗屁,用你是才,不用啥也不是,再说他领导的也不是她一个人,确实没啥特殊的,她也不要特殊,但要一种平衡,又是啥平衡呢?

她又看了看孟有良,他的脸也很红,话又说得认真使劲,样子就有点青筋暴跳,好像他们正在推心置腹地讨论重要问题。其他人都在拼酒说话,高声大气的,整个一男人的世界。

酒味烟味汗臭味搅合在一起,真是有点乌烟瘴气。梅子香觉得好闷,悄悄把身体从凳子上移出来,走出屋去。在出屋看见大厅的那一刻,她有飞出来的感觉,腾云驾雾般。脚下确实轻飘得厉害,像踩在棉絮上,高跟磨砂皮鞋就崴脚得很,有点像踩高跷。咋就穿这么高跟的鞋来了?其实她不算矮,一米五六的个子,在这个西南小城也算是中等,穿上高跟的鞋,少说也有一米六,也是亭亭玉立。孟有良就很欣赏她穿高跟鞋,尤其她那双镶嵌有水钻的高跟凉鞋,曾建议她搭配怎样的裙子。

她低头看了看地面,确定平顺后,向收银台走去。她努力走稳当,却还是歪歪扭扭的,金黄色弯曲的头发,披散在通红又满是热气的脸上,被大厅柔和的灯光一照,金灿灿的,倒妖气十足。

餐厅女经理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好年轻,不到三十岁吧,漂亮得毫不含糊——眉是精心修饰过的,柳叶一样,眼睛不大却晶亮有神,配上小巧挺拔的鼻子,粉嫩的肌肤,红唇轻起,大方得体颇显神韵的话语就水灵灵倒出来。就像刚才她在饭桌上敬酒一样,惹得在座男人们眉心酥软喜笑颜开,很快就成为话题的中心,梅子香只有看的份了。不过酒到梅子香跟前,她却话锋一转,柔声说,抿一小口,这种场合别把自己喝醉喽。

女人就是怪,一句话一个眼神或口气的轻缓快慢可以隔膜成仇,也可以瞬间靠近。女经理一副老江湖样子的关照,让势单力薄的梅子香备感亲切,不由感激地频频点头,又望向王连科。

王连科一定告诉过女经理事情的原委,他紧挨着她,大有把她揽抱入怀的架势。女经理嘻哈打诨不急不恼浑然无谓,倒显得梅子香小家子气了。但梅子香还是不愿靠在有王连科衣服的椅背上,直到她松懈下来,浑然不知地靠上去。

结账,她飘到收银台前,殷勤地对女经理说,并掏出千多元钱递过去。女经理的笑满含意味,她接过梅子香递来的钱数了数,冲电脑前的服务员说,我朋友,给她打八折。服务员一通算下来报出数,六百八。

才六百八!嘿嘿嘿!梅子香不仅是乐,还心花怒放。结完账,她又歪歪扭扭晃进洗手间。远远地,她看见镜子里有个粉面桃花的女子在冲她笑,金灿灿的长发红扑扑的脸,好亲切好和善好美好!她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她要拥抱她,就像拥抱春天……

天啦!怎么回事?像似有座山挡在了前面,她的脚被硬邦邦的东西死死地抵住了,怎么也迈不过去,身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前倒去,“咚”地一声,由于毫无防备,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洗手臺上,脆生生的,鸡蛋碎裂般。完了,脑袋开花了。在摔倒的瞬间,她脑子里第一时间闪出这样的念头,继而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进嘴里。

怎么搞的?明明平坦的地面,啥时冒出一道坎来?膝盖也破了皮,生疼。酒醒了大半,好半天梅子香才缓过劲来,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额头正在流血。真是撞鬼了,这么大的人也会摔成这样子。她赶紧扯一大坨纸压住止血。还好,创面不算深,面积也不大,扒点头发遮住看不见。眼睛却肿了起来,周围也渐见淤青。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她又使劲扒拉头发,直到把整个额头遮住。

平静了好一会,她才从洗手间出来。为了显得自然点,她要得一壶热茶提着进屋,见都在热烈交谈,没人注意她,松了口气,但茶倒到老马跟前,老马却低低问,摔倒了?没喝多少嘛?

哦!哦!这个老马咋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也不要说嘛,弄得梅子香鼻子一酸,就眼泪巴巴的了。她赶紧低下头,把眼泪挤落在地上,又生吞活咽下拥堵在喉的气,才说,没事,滑了一下,碰到门框上了。也是的,没喝多少怎就滑倒了?空腹喝酒?中午是没吃饭。

孟有良是看见她脸上青紫的,他没有吭声,王连科却炸了起来。梅子香低头给他倒茶水时,一滴血竟掉进他的茶杯里。这突然滴落的红,蔓延在水里的样子,着实吓他一跳,抬头又见梅子香正在流血的额头,叫起来,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说着就要去扒梅子香的头发看个究竟。

又出血了,还掉进人家杯子里。梅子香慌了神,赶紧放下茶壶扯纸巾压住,又说,没事的,就是滑到碰破点皮。

没事?王连科不信,执意要看伤口,梅子香避开了。其实梅子香进门就有人看出异样,只是没说,不想被王连科说出来,气氛陡然有点怪异。这时孟有良突然站起身来发话了,语气冷冷的。散了吧,他说,又对老马交代,你负责送小梅回去。说完就拉上还在情绪中欲要有所行动的王连科离去。

看着他们快速离开的背影,梅子香一怔,继而轻笑一声,执意挣脱老马搀扶的手,独自下楼梯,过马路,打车,坐进去,挥手再见。坐在出租车里,她突感好惬意,有种舞到极致的快感。她想过要不要去医院包扎?又觉得远,还是不去了,不就一点皮外伤嘛,血凝住就好了。

初春的夜寒冷冰凉,风可劲地吹着,大有不把万物吹醒誓不罢休的架势,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透过车窗,梅子香看见高远寂寥的天边,竟有几颗寒星在闪,那么的孤清,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往下掉。

半夜,梅子香发高烧了,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伤口感染导致的剧痛使她难眠,轻微的脑震荡又使她呕吐眩晕。挨到天亮,她给孟有良发去信息,请假一周。

以为吊两天水就好,谁知竟然被缝了三针,一周下来还没拆线,淤青也还明显。梅子香又给孟有良发去短信,再请假一周,并道明原因。不过让她心情郁闷的是,两次信息都没有收到孟有良的回复,一向电话打得勤的老马也没有只言片语,安静得好像她和他们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刘嘉伟倒是回来过。他是厂子里最大的股东,平时就很忙,回家的次数有限。见梅子香受伤,并没有多惊讶。梅子香说晚上睡晕了,上厕所不小心绊倒。他就信以为真,没有多问,还多住了一晚上陪她,并买来牛肉炖煮给她添补。看他忙前忙后的,梅子香没有半点宽慰,反而是空前的失落。他就信她说的话了,放心得好像他把她安置在他买的大房子里是多么的安稳妥帖,难道她就愚钝得不会有啥子事发生?即使这样的摔倒也仅仅是在家里?梅子香伤心欲绝,尤其现在,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两周很快过去,梅子香要上班了,这时候一直侵扰她的锥心惧怕,清晰起来——她居然是怕上班,确切点说,是怕现在的工作环境,那些人。一切是如此明了又如此悲哀!曾经啊!她是那么热切地奔扑而来,以为可以就此摆脱陈腐琐碎而有所作为,哪成想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具体又是怎样的怕呢?老马?她在他面前曾是骄傲的,怕他?孟有良?他不是最欣赏她的人嘛,他给予她的赞美肯定与接纳,曾经是那么温情美好,让她由衷地感激而心生美丽情愫,怎就突然怕了?可她就是怕!怕!怕!天啦!上班竟像上刑場。

同样的上班小路,梅子香走得异常艰难,心沉甸甸的,各种好坏念头顿生。两个星期了,同在桌上吃饭的人是知道她受伤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电话问候,她梅子香实在是混得差劲。如果说先前的尴尬气氛还只是一种朦胧状态,现在,她嗅到了寒冰的味道。她可不想做鸵鸟,决不。

她加快了步伐,提前半个小时到办公室,略微犹豫后,还是走进孟有良办公室,给他的紫砂杯里泡好热茶,又给君子兰浇了点水。君子兰还摆放在桌子上,估计这段时间没人抱它到窗台晒太阳了,边叶已经枯黄,无精打采的。梅子香迅速剪掉枯叶,松土,看着它绿意莹然后,又仔细擦拭桌子,理顺上面的东西。待一切整齐妥当,又迅速回到自己办公室端正坐着。她在等,等什么呢?当然是一种状态和气氛。

老马来了,隔着门,极不自然地冲她笑笑就不见了,好像忙得很。孟有良的脚步声她是早早就判断出来,她屏息坐着,期待他能走进来问候一声,只是一声,哪怕居高临下地敷衍几句,她就可以满足,可以微笑,可以努力工作。可是他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头都没有向她这边歪一下。刘凯弟从门前闪过几回,急匆匆的,又听见楼道里有人在吆喝,好像要去哪里,所有人都在忙,只有她坐在电脑前发呆,不知道要干什么。

按照惯例,周一一般要开会的,即使不开,孟有良都要来她办公室说上几句,老马也是,他通常是来溜达,顺便吩咐些跑腿的事。今天好像所有人都把她忘记了,一直没人搭理她。这样熬了一早上,吃午饭的时候才听说孟有良带队下乡扶贫去了。她是借用人员,这样的工作一直没有分派给她。以往,她会利用这样的时间,心安理得地待在办公室做事情。今儿却慌得很,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让她心烦意乱,啥也不想做。

其实,孟有良是知道梅子香今天要来上班,进办公室他就有所期待,看见整齐的桌椅和热茶,就知道是梅子香所为,有一会他的心是暖热的。来到这里工作也有段时间,虽大小是个领导,可这不轻不重的位置,有几人真心把他当回事?也就梅子香了。他享受地喝了一口热茶,见梅子香精心修剪过的君子兰郁郁葱葱的,擦拭干净的桌面还残留有点点水渍,忽又觉得刻意而心生反感。

那天他突然从王连科嘴里知道是梅子香请客,就有点别扭。在他眼里,梅子香是那种单纯得人情世故淡漠的人,咋就突然想起请人吃饭了?还和王连科搞在一起?当时就不想去,总有点不轻不重不明不白的感觉。这个老同学他知道,能人一个,属于大侠级人物,尤其美女不缺,每逢热闹场合,都能带上不同美女参与。他是文化公司老总,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可和梅子香这样的女人搅合在一起,就有点怪怪的,难道就为了个编制?他倒小看梅子香了。席间王连科过于亲密的举动,拐弯抹角话里话外地推荐,更是让他反感,又见梅子香把好端端的一头黑发染成黄色,不伦不类的,全没有他当初见到的样子,就断定梅子香彻底变了。如果说以前的怠慢是出于别人的眼光,现在,则是真正的远离。可这一切对梅子香来说是何其冤枉,她哪里想到一根肠子去做的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复杂的版本。

春天的阳光真好,毛茸茸地裹在身上,那样温暖。梅子香心事重重地晒了一会太阳,又折转进办公楼。办公楼背阴,寒气飕飕的,此刻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她又幽灵般拐进孟有良办公室,她要查看早上倒好的茶水是否已被孟有良喝过?喝了,她有点欣喜,又见修剪整齐的君子兰也被抱到窗台上,正沐浴在阳光里,就不仅是欣喜,而是快乐了。可不是嘛,孟有良是喝完她泡的茶水走的,还有君子兰也定是他抱到阳光里。真是好啊!梅子香眉头舒展开来,他是知道她来上班的,知道她会像往常那样给他泡茶,之所以没有和她打招呼,是忙,他要下乡,要赶路,再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想起去年清明去烈士陵园扫墓,她来例假,又是最多的一天,动一动就哗啦啦地流,还腰酸背疼的,就谎称感冒不舒服没去,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做文案。一般这样的活动都是一天,活动结束就可以直接回家。他没有回,特意从小城的另一头绕道来办公室看她。她记得那天也是艳阳高照,她正在办公室里伏案打字,猛地看见一身霞辉进来的他,披头问,好点没有?

她好感动,他是领导呢,特意为她而来,这么关心体贴,哪个下属员工不尽心做事?她就喜欢这样的工作状态,和和睦睦的。在她的脑袋瓜里,并没有那么多男女界定。本来嘛,世界就是男人女人组成,碰闯纠葛难免,心生美好情愫难免,就一定有那么多龌龊事情发生?她从不这样想,为此她曾信誓旦旦和刘嘉伟辩论。刘嘉伟说她幼稚,说等着瞧。瞧什么?她不会让他小瞧。

孟有良又给她倒来一杯热水,弄得她脸红,小秘密被识破了。可是待她说没事,他又收起满脸的热情,淡漠地返回自己办公室,直到看她开车回家。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人,热也不在人前脸上。这样想着,梅子香心宽许多,逐又安静坐在办公室里等。等什么呢?当然是奇迹发生。

可这次奇迹没有发生,不但没有,一连好长时间孟有良都没有和她说话,即使碰面,即使她有意制造机会。老马也是,包括其他人,实在抹不开颜面打个招呼,那笑都满含况味,犹如各种刀锋在闪,直扎得梅子香透不过气来,真正是度日如年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梅子香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遭此煎熬。

一天天的,梅子香快要被窒息的空气逼疯了,终于在一天的中午,她看见午饭后的孟有良没有及时回办公室,而是独自站在大桥上。已经是夏天,大桥两边的三角梅开得正艳,朱红色路面延伸在花朵和白色路灯杆子中间,穿越仙境般。孟有良穿着淡蓝色T恤,混合在这样的颜色里,显得格外清宁。站在办公楼上,梅子香看不清孟有良脸上的表情,但她相信一定是平静美好。瞧,他正双手撑杆远眺。远处是错落有致的城市建筑,近处是彩虹桥贯穿在水面,犹如巨龙在舞的湿地公园,几只白鸥在水面轻舞。

好熟悉的场景呀!梅子香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以前他们是经常这样看风景的呀!尤其午饭后走到这里,不知不觉就停下来。有一次,他还拉着她的手。至于他为什么要拉她的手?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了,他一定是在等她,就像上次雪地里等她那样,一定是了。梅子香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她飞快地跑下楼,她要快点抓住这次机会,她可不能像上次那样傲着,她得主动,她是那么喜欢这个工作,她不想离开。

跑到橋头,梅子香的脸因兴奋涨得通红。她站住舒缓了一下情绪,才轻手轻脚走到孟有良身边。风好大呀!吹得她的白色连衣裙飘起来,扫在……哦!蓝色和白色!梅子香忽然发现今天的穿着竟和孟有良协调一致了,她的心又突突地跳,这是好的预兆呢,一定是。她明媚地抬头去看孟有良,见他鼻尖上冒起许多细小油珠,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一只黄色斑点的小蝴蝶,竟翩然落在他的肩背上。这一切不都是好嘛!和谐融洽,像从前一样。

她的头抬得更高了,身子也近前许多,脚微微踮起,使得整张脸和前身几乎要靠在孟有良的肩上。她在等,等孟有良突然转过脸来冲她笑,然后说,看那些鸟……不是鸟,是鸽子,鸽子,人家养的鸽子。以前,她会故意这样说。而此刻的湖面上,一群鸟正在低空盘旋。

孟有良似乎正看得入神,并没有理会她。他在想什么呢?当然是梅子香,不用看,梅子香近前他就已经知道。就像梅子香猜测的,他是在等她,可又有个声音极力让他否认,两股力量在他身体里较量,一个说离开,一个说走近,他也快疯了。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沉默山一样压来,令人窒息。梅子香刚刚燃起的希望陡然颓败。她有点不知所措了,仅有的一点勇气和自信荡然无存,站在原地怯生生的,像个犯错的小姑娘。孟有良肩上的蝴蝶也飞走了,远远地、高高地飞走了。梅子香真想变成那只蝴蝶,那样她就可以高高飞走远远逃离。可她不是蝴蝶,也不会飞,她只能站在原地面对一切,必须面对,还有其他办法吗?没有,尤其现在,箭在弦不得不发。

她的勇气又渐渐上来了,等鼓足涨满,还是主动打破沉默,轻轻地说,孟局,你在看……鸟啊!她故意在“鸟”字这里停顿片刻,又把“啊”字拖长,带出柔顺的颤音。这个月的文案已经做好,要不要拿给你看看?她想从工作入口打开话题。

不想孟有良只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她的话封死了,他说,不必了,马主任看过就可以。他仍目不斜视,好像梅子香压根就不存在,她的话是从空中传来的,他在隔空回应。其实他是不敢回头,梅子香挨得太近,说话的气息都吹在他脸上了,弄得他的左半边脸痒麻麻的,像有许多小针在刺,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

话被堵了回来,梅子香有被人当头棒打的感觉。如果说此前她还是个自视清高的女人,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自尊已经被她踩在脚底。但在她看着孟有良生硬面孔的时候,又条件反射地昂起头,目不斜视地看着他。那……那幅画是不是要交给你看看?她继续说下去。

画?还有画?孟有良几乎把这事忘记了。王连科牵头组织的书画展,他是要梅子香参加的,当时他还在王连科面前力荐梅子香,现在听到这事,却反感得很。画展?王连科?分明在提醒他,她留用编制的问题嘛。他有点震惊,脑子里快速闪现出“心机”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就不是硬,而是阴冷了,随即一声短促的轻笑,说,你直接给他,不必给我。

梅子香彻底崩溃了。在王连科的事情上,她已经尴尬万分,之所以提起,一是孟有良曾经积极支持她参加,二是她真的想好好画一幅画,为他的赏识认可,或者表现。可是她又一次犯了致命的错误。她有点语无伦次了,我……跟他不熟,我没有他电话,真的……还是交给你拿去……

可这一切在孟有良的脑海里已经变质发霉,他看到的不是梅子香无助的表情,而是他幻化出来的、梅子香的两面性。他觉得梅子香太不简单了,又是请客吃饭又是王连科的,现在又跑来围着他转,怯弱的表情在他眼里就是献媚。怎么可以这样?他曾经在她身上看到的简单纯净哪里去了?他牵她的手,从来都没有动过歪念头,怎就瞬间崩塌了?如果说,刚刚他还有一丝柔情,现在他打定了主意,这个女人留不得。

不熟悉?他轻哼了一声,丢下梅子香径直走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梅子香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她想争辩,孟有良已经消失在办公楼里。办公楼窗子边齐刷刷伸出来的三个脑袋,在孟有良走进办公楼时,也迅速消失不见。梅子香只感到无数双眼睛利剑般向她刺來,他们在她身上搜索翻腾,欲要把她剥得精光,她竟羞愧难当了,好像她梅子香真在做啥子见不得人的事。这时她才猛然醒悟刘凯弟冲她吐口水意味着什么。天啦!她梅子香怎么是那样的人?怎么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小丑,她认真所做的一切,她自认为的好,都是刻意为之的丑,丑,丑。

梅子香病了。先发烧咳嗽,好了又头疼失眠,就再也没好。她没有请假,也不知道向谁请。她不想再去碰石头,她已经干枯的眼泪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血流。有两天她实在没有精神,就没去上班,也没人过问。好点,她还是要坚持上班的,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招呼说话,把自己变成了影子和哑巴,坐在办公室里哪都不去,有时候午饭都不吃。孟有良从她办公室门前过,一天也有好几次,她不管也不看。老马偶尔来,也没有吩咐任何事情,对她却还是有微笑的,只是那笑勉强而生硬,还不如不笑。至于王连科,本来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没人提,自然销声匿迹。

风平浪静了吗?可她咋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头疼欲裂。那只可怕的大鸟,原先仅在梦里出现,现在竟活生生跳出来,在她瞪眉鼓眼能看到的地方一刻不停地跳动着。那跳,时而缓慢如絮到处飘,时而急促慌张到处飞。四周死静如灰,夜无边,家的墙都隐没不见了。躺在大大的床上,梅子香忽感自己犹如在海上漂浮的叶,无依无靠的,她甚至听到海水翻涌而来击打的声音,哗……啦啦……海水灌进了她的嘴里,要淹没她吗?她看到无数张猩红大嘴冲她而来,似要把她咽下。她怕呀!紧紧地抱住头捂在被子里。哗……啦啦……又是一阵风来,被子被掀开吹走了,她裸露在光天化日里。

天!她在睡觉休息,怎么可以这样无遮无拦?该死的地方,该死的床,该死的夜,该死的……该死的……她狂抓乱舞欲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一根稻草都没有。

真是要命啊!她不要待在这里,她要离开,马上迅速。她跳下床,衣服鞋都没穿,赤裸着身子咚咚下楼来到客厅里,又“啪啪”迅速打开所有的灯,幻觉才消失不见。她蜷缩在沙发上,汗水淋淋的,抬眼四望,确信家的墙还在,才踏实许多。还是这里安全,这里有电视有厨房有墙,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声音。

好多天,梅子香就睡在沙发上了,虽然也睡不着,但开着灯和电视,让她略感安全。“安全”这两个字又吓她一跳,咋就没有安全感了?她又需要怎样的安全感?这样子熬过大半个月,有一天梅子香对镜梳头,竟发现鬓角有几根白发了,她很是心酸,她才三十六岁怎么就有白发了?再看看脸,蜡黄而干涩,曾经的光泽细腻哪里去了?这还是她吗?眼睛也是灰沉沉的,毫无色泽。做姑娘时刘嘉伟可是冲着她这双眼睛来的,说她眼睛喜滋滋水润润的,兴家旺夫。孟有良也说过她眼睛灵气,说会长花长草。她还惊奇于孟有良的比喻,认为是恭维她会画画,却也是美滋滋的。现在她的这双眼睛已经干枯如井,啥也长不出来了。

这时,梅子香不仅仅是心酸,而是万念俱灰,什么梦想啊,追求啊统统都是狗屁。她不缺吃少穿,干吗要这样作践自己?刘嘉伟说得没错,她脑子少根筋,她犯贱,她错了,完全错了。至于画画?那是吃饱饭没事干撑的,就算是,也是男人的事,就像刘嘉伟请客吃饭唱歌跳舞都是正事,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是。她梅子香的正事就是做好人家阔太太,不是有人说她会找男人嘛。

可她的心咋就灼疼得厉害呢?像有熊熊大火在烧烤。她大张着嘴在屋子里蹦跳,企图把那团火跳出来,没用,烧灼得更凶。她好难受啊!五脏炸裂般,都是画画作的怪,她不要画画了,不要,从此以后。她冲进书房,翻腾出那副准备参展的画,噼里啪啦撕作几大块扔在地上,不解气,又使劲踩踏。可怜被她大卸八块的画,无辜地躺在地上呻吟,不过竟没有一块是背向她的,都笔墨清晰地面向着她,并很快在她眼前拼接回原来的画样,长短不一的线条,伸展出来,欲要拉住她般。她仿佛听见它们在喊,妈妈,不要丢下我。

她的心都碎了!这是她的孩子呀!她的血她的肉!可是另一个强大的声音又在不停地叫喊,烧掉它们,烧掉它们,它们让你不得安宁。哦哦!!魔鬼,敌人,可恶!她又疯狂找出打火机,抱着画来到院子里,在还开着荷花的鱼池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心头的火小点,却还没灭,又冲进书房,抱出所有的画,咬牙切齿地一幅幅撕烂烧毁,看着它们化作烟尘而去,才舒坦些。上天堂了!哈哈哈!她稀泥样瘫坐在地上笑。

随后的几天,梅子香像变了个人,她上街狂购,大包小包地往家里买东西,还拉着刘嘉伟去。刘嘉伟倒是乐颠颠的,他喜欢看梅子香花钱的样子,他挣钱不就是给她花的嘛,尤其衣服,看着她花枝招展地穿在身上,他美,他乐,他成就感爆满,他的女人又在他身边转了。有段时间她像脱缰的野马,一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让他气馁焦灼,他给了她那么多钱,还要折腾,真搞不懂她要什么?现在好了,她又乖乖听话地回到他身边。

她相中一条两千多元的夏季披肩,在镜子前笑盈盈地左看右看。刘嘉伟笑得更灿烂,不但买下这条披肩,还帮她挑选了一条冬季的,说要买就成套数,一年四季都有得用。那是一条玫瑰红羊毛披肩,质地细腻做工考究,价格自是不菲,她是真心喜欢——玫瑰的红,跳动的红星星呢,这莫名让她兴奋。

可是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她继续沮丧颓废失眠噩梦,更糟糕的是,那个怕,一点也没有减轻,反而在她上班的路上跳出来左右晃荡,路都弯曲颠簸了。她虽然穿着价格不菲的艳丽衣裙,但怎么裹得住身心的枯萎。她病入膏肓了,她有气无力,幻觉继续蔓延,她看见那只怪异的大鸟向她扑来,继而又引领召唤,并露出亲切的笑,它说,来、来、来……她忽然就不怕了,还心生感激,并跟着去。

她选择了一个好天气,像许多她不会忘记的好日子那样,还起了个大早,趁着人们还没来上班,她把自己的办公室打扫干净,又仪式感十足地整理文件。期间很安静,这段时间她这里都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她,或者不愿来。她的时间可真多,足够她慢条斯理。她一件件地整理着,忽而站立发呆,忽而傻笑落泪。真是没用啊!有啥子好哭的嘛?本来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这样子磨蹭到中午,她听见有人相邀着去吃午饭,没有人喊她,她也不去,只喝了一杯白开水。

过了多久呢?也许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吧。她懒得看时间,只在屋子里转圈数圈数,反正都要结束了,这里的时间对她已经无足轻重。在转到一百圈的时候,终于看见孟有良匆匆而来。她又喝了一杯白开水。

孟有良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平时眨眼就到,这会她却用了十几分钟。她站在玻璃门外,见孟有良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大口大口地抽烟。烟灰缸里的烟头堆起老高。一早上都在抽吗?她有点惊讶,他不是已经戒烟了嘛?偶尔抽,一天也只是一两根,一包烟要一个星期才抽完。她曾说要戒就一根不抽,他玩笑说,循序渐进,现在怎么疯狂抽起来了?这种抽法不要命?想到命,她的心就疼。这又让她惊诧万分,她以为她是恨他的,恨他的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咋还会心疼?她忽然想退回去,脚却钉住般迈不开。

孟有良看见梅子香站在门外,直犯嘀咕,她又要干什么?不过他心里还是腾起愉悦与欢喜。只要她进来,他想着,他一定好好和她说说话,他们之间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了?至于说什么?最好绕开编制问题。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相信梅子香主动找他,一定又是这个问题。

梅子香推门进来了,但好半天沒吭声。呵!骄傲的梅子香也会低眉顺眼?孟有良想笑,还想像以前那样调侃几句,紧绷的脸却扯不出丝毫笑容来。怎么搞的?他想掐掐自己的脸,无奈梅子香就站在面前,只好匆匆瞥她一眼又低头继续抽烟。

这匆匆一瞥在梅子香看来竟是恶狠狠的,满含厌恶和驱离。她如雷轰顶肝胆俱裂,如果说刚才的谦卑柔软还暗藏着某种期许,现在是羞愤难当。她好委屈啊!眼泪终于奔流而下,她强忍着没有抽泣,没有擦拭。流吧!这曾是她心里奔腾的河;流吧!女人河,母亲河,天河,银河……流吧!流干净就不会再翻江倒海,就安宁寂静……哦!老天,她只是想留下来,留下来。

流吧!她使劲把填满泪水的双眼瞪大,倔强地直视着孟有良,她要看清他低头抽烟的样子,最后一次。她的恨不舍感激感恩,他温馨柔软牵她的手……她真想放声大哭,可她不敢。

孟有良虽低着头,但已经嗅到空气里悲伤的气氛,他想抬头看看梅子香,却怎么也抬不起来,直到梅子香声音凄楚地说出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听见的话,孟局,我……走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这两年,让我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我……走了。

眼泪模糊了梅子香的双眼,她已经看不清孟有良的样子,她不能再说了,她怕自己崩溃在他面前,迅速转身而去。

走?孟有良吃惊不小,这也太突然了,他想冲她喊,还是那么冲动和骄傲,就不能安静等等?可等他抬头看见的,已经是梅子香离去并迅速消失不见的背影。他的心忽就刺疼得厉害,有种被打败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打败了他呢?这让他很是气馁,继而怒火中烧,冲着梅子香离去的背影大吼,你没有学到什么!没有!

八月,这是一个难熬的夏天。当梅子香电话告知校长她回来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开学。她不知道回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冷漠?怠慢?排斥?疏离?走时,她梅子香可是满脸金辉走的,回来却是灰头土脸,怕又新增许多内容。这时候的梅子香特别多疑,见到熟人就躲,回来连米娜都没有告诉。

对于梅子香的突然回来,刘嘉伟倒是很坦然,以他多年在外打拼的经验,肯定是遇到坎了,至于坎大坎小他懒得问。本来就不该去的地方,回来就对了,儿子读初中正需要人照顾,国家放开二胎政策他也想要二宝,不正好,因此回家频繁多了。

这天刘嘉伟回到家,见梅子香大白天还蓬头垢面躺在沙发上,就知道她还没缓过劲来,硬拉她出去吃饭。梅子香不想去,她没力气也没胃口,更晓得刘嘉伟的做派——明是拉她吃饭,实际又是一帮子人。平时她懒得参与,现在不同了,她已经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家就是一切,不围着自家男人转围着谁?刘嘉伟热切的目光也让她内疚,这两年折腾得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她强打起精神洗漱,并在刘嘉伟要求下换上价格不菲的衣裙,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刘嘉伟的朋友们已经在餐厅等候,见梅子香跟着刘嘉伟来,都有点惊讶,表情在梅子香看来,好像刘嘉伟带来的不是老婆而是小三。什么世道?在外混得落魄,在家也要地位不保?梅子香有点气恼,倔强劲又上来了,她要维护自己的地位。于是她笑吟吟主动招呼倒茶水,插科打诨说笑话,花蝴蝶似的紧贴在刘嘉伟身边,搞得刘嘉伟的朋友们连声梅老师长梅老师短地盛赞。一时间梅子香有点找回自我的感觉。可随着酒兴的浓重,视线话题的转移,情绪又像爆裂的皮球,蔫巴下来,心境也随之低落谷底。她又闷声不响地躲在角落里了,虽然这样的躲藏让她没有负担,却令她窒息颓废胡思乱想。

以后啊!她想着,就要这样子生活了?她好似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一个“老”字忽就跳出来左右晃荡。那时候该有多老?像母亲一样?母亲可是老得心安理得,她忙着与父亲说话走路跳广场舞,外带接送孙子上下学,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她梅子香可就惨了,她不会跳广场舞,去学,胳膊腿总是不能协调一致。走路也是妄想,刘嘉伟不喜欢走路,他开车,几步路都要开,他的生活一直都是快节奏的,并以此为荣。他是不屑于慢的,慢就意味着没用,男人怎能慢?那是女人的事,梅子香的慢生活在他那里就是理所当然,就与他无关。

可谁说女人就一定要慢?梅子香就不喜欢慢,那是老太婆的日子,她还没有老。但她又不得不慢,孩子要慢慢长大,必须慢;家要人守,谁见过守门人是快的?还有朝九晚五的工作,那可是刘嘉伟费大劲才把她调进去,就图个近,离家不到五百米,她可以慢慢走路去。在这里上班,她的宝马车几乎派不上用场。

起初她是习惯这样的慢,也知足。谁知在带孩子学画那年,被打破了,她找到了让时间快起来的事情,那就是画画。她本来是陪孩子画的,孩子不喜欢就没画了,她却着了迷,一发不可收拾地画起来,时间忽然就过得飞快,想慢都慢不下来。对此刘嘉伟倒是很支持,特意为她买来足有两米长一米宽的黄花梨木大书桌,又配备同样材质的茶几椅凳花架子,把个书房装饰得沉甸甸的。她明白刘嘉伟的用心,一直安静地在这张书桌上画画,反反复复临摹荷花、器具、插在花瓶里的各种枝条。她画的人单一,大多是照本宣科,比如学校里的老师孩子,再就是自家阳台上看到的过往行人,即使出去,也是离家不远的河岸公园。那里有一条绿色步行通道,两边开满白色的栀子花。

一个夏天的黄昏,栀子花开的正艳。她正在寻找写生对象,视线里突然闯来长发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连好几天,女子都在这个点上出现,像她一样。她穿一条浅蓝色连衣裙,一双白色平底凉鞋,露出的脚杆白皙得水萝卜般,整个形象干净素洁,眉头却微蹙。怎么?失恋了?她并不确定女子的年龄婚否?只是她落寞独行的样子,恰巧暗合了她当时的心境——那两天她就刘嘉伟越来越忙碌刚刚辩论过,他回家越来越像蜻蜓点水。

女子五官不算精致,衣裙也很廉价,但身材修长步履轻盈,微微翘首的样子,在炎热夏天里别有一番清韵。这撩起梅子香悠远的联想,她看的似乎不是远方,而是内心里的某种渴望。学画以来,梅子香第一次有了创作而不是临摹的冲动。她迅速把女子大体的样子描摹下来,回家画,并改变些原始状况,比如白色的栀子花,她全部画成紫色,色调由近到远渐次轻浅,直至形成大片细碎浅紫的远阔背景。女子的衣裙也由蓝色变成粉色,模样也不再要求逼真,而是略带朦胧。她有意表现一种无声的寂静与挣扎,又怕过于沉郁,谁知画出来的画,竟是阳光灿烂的,连她郁结的心都打开了。就是这幅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画展中意外获奖。说她运用的水平构图好,使得整个画面的空间感极强,令人遥思遐想。中明度色调的配色手法,柔和融洽,人物的黑长头发,又使得整个画面的色差明显而立体饱满。说她画的是自己,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随之打开的门,她一度为自己有这样的能耐沾沾自喜。现在这道门却被她亲手堵死了,她可怜的孩子,瞧!它们还在大火中冲她喊。这时候梅子香又后悔伤心,怎么就烧了?她使劲揉掐手指,希望还有丁点握笔作画的动力,却毫无力度,唯有眼泪汪汪地看着天花板祈祷,她真希望天堂里有神,她的那些画,就可以借助神的力量再度复原,或者她无力握笔的手再度有力。有吗?没有,天花板上只有那只光秃秃没有羽毛的老鸵鸟在跳。

老鸵鸟实在太难看,她恶心,又要固执地把自己重叠上去,就不仅是难看,还有丑陋与破败。这让她恐惧异常,赶紧移开幻影重重的视线,又看见刘嘉伟被酒精渗得通红、冒着丝丝热气的脸。他已经微醉,还要喝。平时他喝酒还是很机智的,几乎不会把自己灌醉,今天的表现实在豪气,大有别人都不在他话下的架势。他身高一米七八,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紧挨在娇小的梅子香身边,还真把梅子香遮挡得严严实实。她曾经为撕开这层遮挡庆幸,如今又要乖乖缩回去。

妈的,绕圈呢,以为绕出去好远,却还在原地打转。她想愤怒,却有气无力,只得继续蜷缩在刘嘉伟身边,继续耐心等他吃完带她回家。她居然要他带了?哦!她又想笑,挤弄了半天,竟是两滴不争气的泪水。快点,她只剩祈求了,快点吃完回家,她要回家。可这帮家伙吃完饭还要去KTV,他们闹哄哄说东去西,她没有聽进去半句,只感到脑子里轰隆隆巨响,想说不去,又叫喊不出来,只得夺门而逃。

夏夜的天,月朗星稀,街道上都是纳凉散步的人,他们衣裙轻飘步履轻缓。梅子香疾奔在这样的人群里,显得另类而格格不入,被风掀起的裙摆,犹如重物,累赘不堪。

到家她没有开灯,她怕那只老鸵鸟寻光而来,怕自己重叠上去,进屋就迅速把门关上,不放心,又趴到窗边窥探,确定老鸵鸟没有跟来,才松口气。却见芭蕉树宽大的叶子,在惨白的月光里摇出一地的鬼影,叶片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她赶紧把窗关上,又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窗帘布拉严实……

又是暑假,梅子香下乡回来正走在河岸公园的小路上。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原本下乡帮扶不要她去,工作也让她转交别人。她不放心,一对一帮扶了一年的贫困户,眼看就要脱贫,人家的大女儿又刚刚考上大学,需要她帮助办理教育补助。这次下去就是收集相关资料,还有爱心人士捐赠的衣物也要分发。

米娜说,生孩子重要,赶紧养着。她不干,分内的工作怎能转交别人。说也奇怪,自从回到原单位后,这额外工作忽然就干得满心欢喜了,还死抱着不放,走得勤不说,别人不去她一个人也去,有时还拉着米娜满寨子跑。

米娜支教的学校偏远,一天只有早晚两趟客车。开始她还为米娜打抱不平,觉得学校怎能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支教?觉得学校偏心,年轻老师怎么不去?米娜说是她主动要求去的,说女儿上大学正好没有负担。她说米娜傻,非要跑到乡下去。米娜笑她憨,说乡下多好,空气新鲜又安静,最重要的是,米娜在这里不会失眠。

这就让梅子香羡慕了,那段时间她正失眠得厉害,整个人憔悴得枯叶般,还吃啥都不香。米娜看着心疼,拉她去住了两天。还真神了,不但睡了个好觉,同样在超市里买的干鱼,米娜在柴火堆上用干辣椒爆炒,再放点地里现扯的蒜苗,那个香哦!从此打开了胃口,人也精神起来,竟暗暗盼着下乡扶贫了,还盼得心慌慌的,生怕学校把她搞忘了,分得帮扶对象才踏实。

世间事就是这么怪,若怪中又巧,就是天意了。就在离她不过百米的地方,孟有良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似乎在看什么?又好像在等人?猛一看见,梅子香有点慌乱,本能地想躲已经来不及,又想有啥好躲的?还怕什么?又昂头挺胸迎上去。

孟有良刚下班,他没有开车,他的车拿去修理了。这几天他恍惚得厉害,开个车怎么跟人追尾都不知道,直到“嘣”地一声撞上去。幸好是下班高峰期,车速慢,人没啥事,车前灯和保险杠撞坏了。他在等王连科一起去医院看老马,王连科开车来接他,他说走路,说最近开车坐车都惧的慌,不坐。王连科拗不过他,找地方放车去了。

这一年他过得并不消停,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如果说梅子香走,多少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但心里还是有数,仅仅半个月,刘凯弟毫无征兆地走,就让他脸上挂不住了,这不明摆着拆台嘛。他就搞不明白了,唯一的编制名额没人争抢了,他却突然走掉,他原单位可在偏远的乡镇,这是留在市里最好的机会,竟不要?咋回事?以此证明他孟有良能力有限留不住人?还没缓过劲来,老马又突发脑溢血躺在医院里。妈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上游下雨,他看着暴涨的河水,正寻思谁来接替老马的工作,却不曾想看到了梅子香。那一刻他也好惊讶,竟窘得不知所措,好像他是刻意在此等她。一年前他是刻意等候过她,今天不是,他没有等谁,他可以对天发誓。

梅子香也在心里犯嘀咕,一年都不曾碰面,咋就碰上了?老天要她做点什么?可做什么呢?噼里啪啦上去一顿数落?这可不是她梅子香的做派,她也早已没有倾诉的欲望,擦肩而过又似乎不甘。忽然想起一年前丢弃在这条河里的打火机,那是朋友美国旅行,问她带点什么礼物?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打火机。她知道美国zippo打火机好,准备送给孟有良。那段时间她走火入魔般要给孟有良买点礼物,谁知礼物还没送出,他们之间竟隔膜得说不上话了,直到最后丢进这条河里。

好几百块的打火机呢,她恨恨地想着,一丝坏笑忽就爬上脸,步伐也轻快起来。走到孟有良跟前,她轻扬眉头,大方地伸出手说,你好,孟局。

孟有良又是一惊,梅子香竟然主动握手,倒弄得他更加窘迫。她的脸好红,但绝对不是羞红,而是阳光晒出的那种健康黑红,使得她整个人精神奕奕的。这状态让他莫名失望,深深揪扯他好长时间的失败感再次袭来。他极不自然地伸出手,刚握住欲要说点什么,梅子香的手又迅速抽回,转身而去。

搞什么名堂?孟有良有点猝不及防。他看着余温都还没有来得及留下的手,很是恼火。又听得梅子香跳跃的声音,由于是边走边说,声音有意拔高了,像似跟着流水滚趟过来。只见梅子香背对着他举手过头,晃动着一个小物件说,我朋友从国外带来的打火机,送给你,敢要嗎?

打火机?孟有良愣怔了半天,继而眼花缭乱,只见眼前无数的“敢要吗”三个字堆叠而来,子弹穿梭般。他想避开,身子左右摇晃,差点掉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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