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抓饭
2018-11-24杨秀玲
杨秀玲
抓饭是一条狗的名字。
这是条农家看门护院的纯种土狗,也是一条满街乱窜的流浪狗。
刘军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维吾尔族小饭馆门口。那天,刘军老婆带着儿子刚搬出去,家里被老婆搬得一片狼藉,像刚被歹徒洗劫过。两人说好三天后去办离婚手续,所以老婆毫不客气,搬得大刀阔斧,搬得荡气回肠,风卷残云搬走了她认为该搬走的东西。刘军身体虚脱一般绵软,蒙头昏睡,一直睡到半下午才起床。他恍惚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心里有种凄然的空空荡荡。这种感觉一点点扩大,以至于一种危及生命的饥饿感骤然而至,由里向外蔓延,把身体一点点掏空,最后,他的身体空得只剩下衣服了。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突然有种要吃下全世界的恶狠狠,迫不及待来到离小区最近的这家维吾尔族小饭馆,在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这时段的小饭馆闲散清静如同一段休眠的记忆,除了刘军,再没有其他顾客。服务员是个热情开朗的维吾尔族小伙儿,汉语的某些发音不准确,他给刘军指指墙上的图片推荐说,我们的抓盼(饭)很好吃。刘军看那图片上一盘色泽鲜艳的抓饭,米粒晶莹油亮,胡萝卜条软糯金黄,搅和均匀的抓饭上放着一大块连骨羊肉,还有零星的紫色葡萄干掺杂在米粒间,看上去的确很诱人。刘军无意识地把目光转向窗外。老婆祖籍江苏,不爱吃面食,这些年,刘军像墙头草一样精准感知各种风向毫不犹豫顺从老婆的一切喜好——尽管他是个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但家里基本上只吃米不吃面。维吾尔族小伙子热情洋溢地向他推荐抓饭说,好多汉族客人喜欢吃我们的抓盼,一粒一粒米香得很有劲得很。刘军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破碎的表情,像早春二月融化一地捡拾不起来的烂泥。维吾尔族小伙子顺着刘军的眼神看向窗外,笑了,指着窗外蹲在门口的那条土狗说,那个小家伙,也很喜欢吃我们的抓盼。刘军这才看见窗外蹲着一条狗,正眼巴巴地望着窗内的自己,用力地吞咽口水。刘军突然觉得自己和那条狗很像——那么眼巴巴地看着能决定自己幸福的人,那么心怀侥幸地期盼生活能一如从前,可到头来,老婆给他讲了实话,不但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四岁的儿子也不是他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她说,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了。刘军就成了一个明明白白的丧家狗。
那狗看不出什么颜色,黑黢黢脏乎乎的,一副流浪狗的落魄相。刘军冲窗外扬扬下巴,给它来一份抓饭,我要一份拌面。
抓饭和拌面是同时端来的。刘军和窗外的狗看上去都饿坏了,埋头吃自己面前的东西。刘军吃完拌面付钱时,看见窗外的狗也已把一塑料袋抓饭吃得干干净净,抓饭里配着一块上好的带骨头羊腿肉却一口也没吃。狗坐在原地看刘军,有点深沉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叼起肉骨头走了。维吾尔族小伙子冲刘军挤挤眼睛说,你知道它为啥不把肉吃掉?刘军摇摇头。小伙子大声笑着说,他是巴郎子嘛,我猜它有女皮(朋)友,肉拿回去给女皮友吃。
三天后,刘军顺利地与老婆办完离婚手续。尽管家里已收拾整齐,他也不想立刻回去。他的颓废挫败是那么显而易见,像丢在马路中央的一个大钱包,他不想让小区里那些热爱是非的中年妇女捡到这样一个令她们茶饭有味的大钱包,兴致勃勃地拿着钱包到处刷存在感。
他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天空寡淡,街道木然,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虚空,像空气与空气擦肩而过,没有温度和色彩,到处都给他已碎裂的感觉。远远的,他看见那条脏兮兮的狗一丝不苟地蹲在维吾尔族小饭馆门外,充满希望地往里看。已是中午时分,刘军并不觉得饿,却不由自主去了那家维吾尔族小饭馆。他指着外面的狗对维吾尔族小伙子说,它一个抓饭,我一个拌面。
像上次一样,狗很快就吃完了抓饭,仍旧留下肉骨头没吃。它蹲在原地等刘军出来后,仰头看刘军。它的眼睛很干净,眼珠黝黑而清澈,润润的,柔柔的,好像有液体来回涌动。它似乎知道自己肮脏而没有往刘军跟前凑,隔几步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叼起抓饭里的肉骨头走了。维吾尔族小伙子探出头对刘军说,它是真正的儿子娃娃,每次都把好吃的肉骨头留给女皮友。
刘军心里暖暖地一动,脑子里突然出现这狗眼巴巴往饭馆里张望的样子——被人抛弃的丧家狗,没人疼没人爱,日复一日孤单单走在大街上,谁能给它温暖?
他决定收养这条狗。
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小饭馆,吃完拌面又等了很长时间,那条狗始终没出现。维吾尔族小伙子很幽默地对他说,今天那个抓盼没有来。小伙子偷工减料,把爱吃抓饭的狗直接叫成了抓饭。刘军笑了。他在心里跟自己说,那以后就叫它抓饭吧。他给小伙子留了手机号,学着小伙子的腔调拜托说,抓盼来了就打电话,我要收养它。
两天后,抓饭被刘军带回家。刘军给它洗了澡,在阳台搭建了一个看上去很温暖舒服的小窝,告诉它,这是你的家,你的名字叫抓饭,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流浪狗。抓饭很温顺地听着,把头拱进刘军怀里,湿润的鼻头在刘军身上脸上嗅来嗅去。刘军摸摸抓饭的头说,咱们两个单身狗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
抓饭虽是一条看家护院的土狗,却很漂亮。它棕黄色的短毛油滑光亮,四肢又直又细,脸颊狭长而立体,眼睛大而黑亮,不断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让刘军惊喜不已的是抓饭还很聪慧。刘军领它在卫生间排过一次小便后,它就明白了大小便要去卫生间。刘军本打算第二天带抓饭去楼下小区里遛遛,但抓饭当天晚上便开始焦躁不安。它不停用爪子挠门,从胸腔里发出一种吱吱呜呜的忧伤声音,迫切想冲出门去,不时哀恳地回头看刘军。
楼下姓李的胖女人出门遛狗时,那条名叫西西的小狗又跑到楼上来找儿子玩。那小狗与前妻儿子间有一种突破物种交流障碍的相互喜爱,他们通过一种神秘的凝视和混乱的讲述表达明确无误的心意相通。谁也听不懂两个小家伙在说什么,他们的嘴里都发出呜呜哝哝乱七八糟的声响,却互相听得很认真很安静,不吵不闹,像两个热爱学习的好学生。西西并不知道儿子跟前妻已搬走了,每天还满腔热情地来找儿子玩。西西的主人李女士,最大特点其实不是胖而是白,虽已到中年,皮肤还保持盈润和亮白,像一面饱满的湖水。她的声音也充满水色,缓缓的,柔柔的,每一个字和词都闪动女人晶莹的容色。这是个看上去体面又温婉的女人,刘军却本能地反感她。那时刘军对婚姻已不抱希望,答应离婚。有一天下班回家路过李女士家门口,半开半合的门里传出李女士和儿子的对话,她声音柔缓地问儿子,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啊?儿子说,妈妈不让我给别人说。李女士说,那你跟西西说吧,西西不是别人。儿子与西西脸对脸地说,我不是爸爸生的,是妈妈和别人生的,西西你不要跟别人说,这是秘密。
前妻当天去楼下质问胖女人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从一个小孩子口中窥探别人家的隐私。刘军听见胖女人在前妻的质问下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从那时起,李军就无视她亮白的皮肤和温婉的声音以及姓什么叫什么在心里称呼她为胖女人。不管这个女人那天问儿子的话有无恶意,刘军和老婆离婚,没打也没闹,也许有那么几次情绪激动的口角争执,事实是离婚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小区。而且老婆和儿子走后,儿子的身世成为可供别人在嘴里反复咀嚼的集体兴奋慢时光。在小区一些是非女人无聊的日子里,生理快感一浪高过一浪的炸裂点,就是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和绯闻,尤其是那些男男女女花花草草的五颜六色,能让她们浑身的肥肉抖动得比某些尖叫还彻底。
刘军对烦躁不安的抓飯说,外面有些人心眼儿不好,就爱看人家笑话说别人家闲话,今晚先不出去了,明天咱们一起出去玩。抓饭继续挠门,越发急躁。刘军板下脸说,你现在不是流浪狗了,要习惯在家里睡觉。说完不再理抓饭。
抓饭无奈地蹲坐在门口,一肚子即将破土而出的心事郁郁地落在门锁上。晚上,它没有在新窝里睡觉,一直徘徊在门前。第二天刘军上班刚打开门,抓饭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刘军望着头也不回的抓饭说不出有多伤感和失落。为什么连一条流浪狗都不愿意陪他过日子?
从认识老婆的第一天起,刘军就扒心扒肺对老婆好。结婚六年半,他不是没有发现老婆疑似出轨的迹象,但他从未因此责怪和怨恨老婆。这不仅取决于老婆在家里充满抱怨和不满的强势地位,也因为他从小习惯把委屈咽进肚子里息事宁人的温和性情,更重要的是,他是外探区的采油工程师,采油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在野外工作四十五天才能回家休息十五天——他一直对家和老婆满怀愧疚。老婆不止一次地指着墙上的结婚照说,也就是这个照片能看出我是你老婆。刘军好脾气地说,还有儿子能证明。老婆指着孩子说,你认识他,他知道你是谁吗?你扳指头算算,一年到头你在家里几天,你为他做过什么?刘军心痛了,他预感到即将被这个家排除在外的危机。他厚下脸皮来,像风一样四处游走表达诉求,试图调回油田总部上正常班。倒是有不少单位愿意接收他,采油队却不愿意放他走——有多年外探区采油实践经验的工程师几乎是每个队领导正常开展工作的期许和保障,怎么能说放就放。领导都说,总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吧,比如说身体不好,业务上吃力,或者是抑郁了,还是家里有什么具体困难,说出来,大家帮你解决啊!什么理由都没有,怎么给队上其他人交代?但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要求调回总部上正常班。采油队队长推心置腹地说,虽然采油队责任工程师只是个副科级干部,但熬上几年,有经验、有技术、有成果,不愁没有提拔的机会,那时再到哪个技术部门全面负责工作,既可以顾全家里,也可以专心搞技术研究,现在半途而废太可惜了。就算调到总部哪个科室上正常班,工作上是轻松多了,可奖金收入少三分之一,副科级别也没有了,大好的前程又要从头再来,这是何苦呢,还是慎重考虑。刘军说,不用考虑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调回总部上正常班。队长急了,说,人家都想给家里多挣钱把日子过好,你怎么不想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呢?刘军也急了,说,我回不去怎么能把日子过好!
半年后,还是他犹疑的多愁善感和外界持续不断的风言风语让领导感知了他家庭的四面楚歌,他如愿以偿调回来,在一个油气技术部门工作。他满以为可以一头扎进琐碎的家务活中慢慢偿还那些埋葬在戈壁采油树下的逝去时光,却不曾想他的婚姻已走到充满阴影的长廊尽头。老婆指着四岁的儿子将生活拉回到起点,说,我没想欺骗你,我当初也很模糊,后来才确定,孩子不是你的,我去专业机构验证过,你觉得还能维持下去吗?
那是个晴朗的中午,刘军血脉偾张在阳台上站了许久。阳光刺目,他觉得自己在明亮的阳光下失明了。是的,生活一片黑暗。
他的确是个温和而委曲求全的人,确切地说是个没本事的人。他心里流着血把那个男人在意念上杀死过一千遍一万遍,杀得血溅戈壁,血浆缓缓流动像储油罐的原油一样黏稠而滑腻。但他始终没去找过那个男人。他羞愧于自己的没本事,只是在夜里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他又不甘地站在阳台上问为什么?为什么连一条流浪狗都不愿留在自己身边,他那么怜惜疼爱它,想让它过上好日子。
晚上临睡前,刘军听见门口有指尖抓挠门边的声音,还伴随低低的喘息呜咽声。打开门,抓饭和一团像垃圾拼凑出来的小怪物站在门口。抓饭久别重逢一般跳起来扑进刘军怀里,胸膛里发出百感交集的奇怪声响表达自己的欢喜,身上每一根毛都抖动传递着不加掩饰的喜不自胜。刘军被抓饭的激动情绪撞了个满怀,不由有点心酸地摸摸抓饭的头,问,你跑哪儿去了,你还知道回家啊!
抓饭回头看看那团由垃圾堆砌出来的小怪物,再眼巴巴地仰脸看刘军,又低下头无限感伤地垂着两只耳朵蹭刘军的膝盖,等刘军做出什么反应。
刘军这才看出,那团垃圾拼凑起来的小怪物也是一条狗,是一条京巴。它身上的毛脏兮兮地拖到脚面,一只眼瘪了下去,睁不开,显然早已瞎了,本应该蓬松卷曲的大尾巴不知被什么碾压成一张扁且硬的条状大鞋底,僵硬怪异地拖在身后。
刘军想起维族小伙子说过女朋友的话,问抓饭,难道这就是你的女朋友?你要我也收养它?
抓饭仰头看刘军,目光闪烁仿佛水面上晃动的波纹。刘军笑了,拍拍抓饭说,你倒真有情有义。
京巴狗其实不是抓饭的女朋友。虽然它有一身长且卷曲的白毛,却是一条公狗,而抓饭也是公的。刘军给它起名叫卷卷。它的背毛比寻常京巴长许多,浓密且卷曲,洗干净的卷卷几乎看不见眉眼和腿脚,猛一看,像许多胡乱交织在一起的卷曲毛线在行走。
刘军对卷卷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和修剪。卷卷被整理清爽干净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毛茸茸的可爱和柔软,每一个小卷都时尚简洁而俏皮,卷卷这才显现出一个京巴狗该有的样子。
清洗和修剪也为刘军了解卷卷身体提供了最便利的条件。卷卷的尾巴已彻底成了一个扁平的长条状累赘,看样子失去知觉已久,根本不会动,一只眼球萎缩塌陷眼帘不能自如睁闭,嘴里的牙也脱落了几颗,身体反应迟钝,骨骼僵硬,行动迟缓,像一个八十岁的温顺老爷爷。从各方面生理特征看,可以确定,卷卷是一只进入暮年的高龄狗。
抓饭一直陪在一边看刘军给卷卷洗剪吹。对卷卷年龄的判断,无疑增添了刘军对身强体壮的抓饭的加倍喜爱,他感慨地抚摸抓饭说,那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没说错,你的确是个仗义的儿子娃娃。
刘军在网上买了各种口味的狗粮,但刘军看出来抓饭和卷卷还是很喜欢吃他做的抓饭。刘军隔几天就做一锅抓饭,就像维吾尔族小伙子说的那样,每一粒米都喷香油亮。每次他盛上两碗饭,大的一碗自己吃,小碗是抓饭的,卷卷用一只蘸调料的小碟子就足够了。抓饭每次总是迫不及待地大口吃饭,每吃一口,抬头看一眼刘军。谁说狗不会笑,刘军分明看见抓饭在吃自己做给它的抓饭时满脸都是笑。卷卷年迈,每次总是吃很少一点饭,不怎么咀嚼,几乎都是囫囵吞咽。它很喜欢啃带肉的大骨头,说是啃,其实是舔,它所剩不多的几颗牙在啃舔骨头时显得那么虚假和颓废,但卷卷豁着牙却啃得认真而执着,啃出了一种对青春岁月的追忆和留恋。它的窝里总有那么几块啃得很不利落的大骨头,仿佛是老年卷卷的一种现实成就和精神慰藉。卷卷现在唯一的消遣就是慵懒而长久地沉醉在啃舔骨头的永不懈怠里,仿佛婴儿嘴里时时嘬着的奶嘴儿,完全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和享受。
刘军也很满足和享受。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身体有空洞感,每天都充实和安然。白天上班,他把抓饭和卷卷关在家里玩。刘军从不担心会发生意外,抓饭很懂事,也很会照顾卷卷,它会带着卷卷去卫生间大小便,带着卷卷吃喝摆放好的食物,关好门的厨房它决不凑边,也不会把卧室客厅弄脏弄乱。刘军下班一进门,两个小家伙同时扑进他怀里,使劲扭动身体每一个部位,嗅着舔着刘军,高兴得不知怎么表达,抓饭看上去都要高兴哭了,乐颠颠地给刘军叼来拖鞋,反复几次跳起来搂抱刘军。卷卷用头蹭着刘军的裤腿,高兴得浑身哆嗦,一只眼里流露出让人心疼的依赖和信任。
關上门,他们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三口。刘军做饭,时时听见来自每个角落里抓饭和卷卷的快乐声响。吃饭也是三口一起吃,声响动听和鲜亮极了,抓饭稀哩呼噜,卷卷吧嗒吧嗒,刘军喀嚓喀嚓。这可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吃饭成就感和幸福感。晚饭后,刘军陪两个小家伙玩耍半小时,卷卷便有点乏了,去阳台的窝里小睡一会儿。刘军便带着抓饭下楼跑步。此时外面天色微微有些昏黄,路旁是茂密的绿化带,沿着翠绿,刘军和抓饭往体育馆方向的主公路小跑。先慢跑十分钟,抓饭渐渐加快速度,再跑五分钟左右,抓饭便真正撒欢飞跑起来,尾巴与身体在一条直线上,体态轻盈,肌肉雄健,昂首挺胸的劲头都有点显摆嘚瑟的意思了,看见它的人都说,瞧,那狗跑起来多帅多漂亮。抓饭似乎很得意,越发帅帅萌萌地在刘军前十米处领跑,稍稍与刘军距离拉远时,会放慢脚步,等刘军追上来又重新调整速度向前奔腾。绕着体育馆跑两圈,不用刘军喊抓饭,抓饭会带着刘军往回跑,回到家刚好一小时。
其实这条路以前刘军不知跑过多少遍。那时在采油队上班,刘军天天盘算休息回家要干什么,其中重要一项内容就是每天傍晚沿这条绿化带主公路跑跑步。但那时刘军跑得气喘如牛孤单寂寞,现在却跑得轻松自如惬意舒畅,跑过一片粗壮的梧桐树,拐个弯,一排杨柳娉娉婷婷,接着刺玫、樱花、玉兰树,到了体育馆,跑两圈,原路返回。他跟着前面的抓饭,还没感觉累,跑完了。他和抓饭都热气腾腾一身汗。
回到家,卷卷刚好睡醒一小觉。刘军先给抓饭和卷卷洗澡,然后自己洗澡,换好睡衣,打开电视,抓饭和卷卷亲人一样围过来,亲昵的样子让他陶醉和着迷。刘军并不是喜欢看电视的人,但自从他结婚后,心理上就没法拒绝一家人横七竖八躺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的那种柔软感觉。家是什么?家就是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拥着看电视,家就是隔绝外界的一切躁乱和寒冷,一起享受互相依赖的恬静与温暖。就像现在,抓饭懒散散地趴在沙发前,狗模狗样地看电视,卷卷趴在刘军怀里,继续打瞌睡。一个棒棒的小伙子和一个娇弱的小老头就这么死心塌地地陪着他,眼里只有他,多么好。刘军心里充满幸福和爱怜。
抓饭和卷卷让本来苦涩难挨的日子突然有了经得起岁月细嚼慢咽的家常滋味。现在的刘军并不觉得外面的喧嚣热闹与他的整个世界有多大关系,世界对他的诱惑,不过存在于他对静谧安详和温暖的找寻里。关上门,这一切全都有,多好的日子!
刘军每天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地上班下班过日子。这让楼下的胖女人很自负地证实一个才离婚男人的昂扬与滋润出自何处。每晚在楼下遛狗时,抓饭和卷卷总喜欢与胖女人养的小短腿柯基狗西西扑来跳去地玩一会儿。胖女人像小河流水一样的声音在刘军耳边哗啦啦地响起,她说,养狗狗有幸福感吧?狗狗是最忠诚的动物,对主人的爱很纯粹,决不会背叛,它可以让人最大限度地感受爱和被爱还有被信任被依赖的温暖,看到狗狗,什么烦心的事都没了。
话是没错,但刘军听着别扭,他心里怀疑胖女人借题发挥另有所指。再遛狗时,他尽量与胖女人错开时间。其实没多长时间,刘军发现,胖女人也不愿意自家西西与抓饭和卷卷玩,她眼神里很明显地划分出自家西西与抓饭卷卷的三六九等,就像外企高管与农民工形象上的差异一样让人一目了然。她经常跟周围的狗友们说,我家西西是英国王室贵族喜爱的狗狗,基因很纯正。
刘军前妻倒很欣赏抓饭。她当时搬家搬得匆忙,许多鸡零狗碎都没带走。刘军知道前妻的习惯,任何东西只要还能用就不丢弃,早晚还会回来拿,当然刘军是唯一的例外。刘军把这些零碎东西收拾好放在一边,等前妻什么时候回来找东西便直接给她,省得她把家里再翻个乱七八糟。这天她回来找一枚胸针。她总是这样,突然想起什么就来找什么,不会一次把东西都拿完。一进门,抓饭就毫不客气冲她不停叫,是那种带有警告意味的虚张声势,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仔细听却并没有恶意。她一边在那堆没拿走的东西里翻找胸针,一边对刘军说,求求你让它别叫了,烦死了,我又不是偷东西的贼。正说着,楼下的胖女人上来了,温言细语地说,我家西西每天要午休,如果中午睡不好晚上会像小孩子一样闹觉,能不能让你家狗狗别叫了?刘军还未说话,抓饭不被重视的警告无处发泄,一腔怒火转移目标,忽地一下扑在胖女人肩上,一口白森森的牙在女人脸前龇开。胖女人吓得僵硬在那里,刘军喝住抓饭,抓饭很不情愿地跳下地,目露凶光腰身拱起随时准备再扑上来,同时发出响亮而愤怒的狂吠,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不留余地,一听就知道不是吓唬人的动静。
胖女人的休闲毛衫被抓饭抓脱了毛线,几条断裂的毛线垂直拉出一道小豁口,像翻开的旧账让人无法回避。刘军赶紧道歉并说要赔偿这件休闲毛衫。胖女人虽受了惊吓却还保持往日的端丽,她淡淡说,不用了,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也该淘汰了。说着下楼了。
前妻啧啧称赞说,真是条好狗啊,还分得清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阶级矛盾。
此后胖女人看自家西西和抓饭卷卷的眼神里更有了云泥之别的高低贵贱。见到抓饭,她很自然得体地抱起西西,脸上依旧有湖水的恬静和明丽,离去的背影里有种隐藏不住的高高在上和不屑一顾。
刘军不在意胖女人的眼神,你看不起我家抓饭和卷卷,我还看不上你家那个小短腿西西呢!
一家三口在好日子里越发精神饱满,刘军都能听见好日子舒展拔节的声响。毛色油亮的抓饭越发健壮昂扬,散发出雄性动物狂野的味道。有时抓饭在家里与卷卷斯斯文文玩着,突然骑在卷卷背上,玩一种用生殖器摩擦卷卷背部的游戏。抓饭一挺一拱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下流。刘军把抓饭赶下来,拍拍它的脸说,你有本事去操楼下那个贵族西西啊,它才是母的,有本事就让它家里人看看你操贵族是什么样子,在卷卷身上费什么力气,卷卷是公的,公的!回头又对卷卷说,你也是,为老不尊,怎么能任由抓饭胡闹呢,按辈分,你至少该是它爷爷!
刘军没想到抓饭真把楼下的小母狗西西操了。周六下午,楼下胖女人大惊失色地跑上来说,快去把你家那个抓饭拉开,它怎么能强奸我家西西呢,它怎么能这么下流呢!她一改平日斯文温婉的样子,垮着脸咧开嘴几乎要痛哭失声。刘军下楼一看,抓饭在楼道拐角处正半蹲半骑在西西背上忘乎所以地激烈运动。刘军看见,抓饭这次不是玩游戏,它以一种突破极限的半趴半抱姿势,真的与西西交接上了。抓饭每深入挺进一下,胖女人就拖着哭腔“啊”地惊呼一声,好像挨操的不是西西而是她自己。胖女人抓住刘军的胳膊哭着说,快让抓饭下来,让它下来啊!刘军说,你不想让它们活了吗,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能强行把它们拆开?胖女人捂住嘴站在一边流泪,两个小家伙毫不羞耻地任由刘军和胖女人旁观,陶醉激烈不管不顾。好容易等抓饭完事了下来,胖女人才嗷地哭出声来,哭声如大风吹皱的水面,浑浊而动荡。她抱起西西一声长一声短地号啕,碎了心肝一般摇晃着身体,狂怒地指着抓饭大声骂:下流东西,野种,没教养的野种!
胖女人的脸色一夜间像过期的果冻一样显出不可阻挡的色素沉淀。她严格禁止西西再跟抓饭和卷卷有任何接触,只要看见抓饭立刻抱起西西严阵以待。
小区居委会房管员的敲门声无疑破坏了刘军一家三口的温馨语境。这次敲门并非来自偶然和混乱,房管员说楼下的住户两次投诉你家狗狗扰民。房管员问,你家的狗上户口了吗?刘军粗粗一算,抓饭和卷卷来家里已经四个月了,自己竟忘了办这事。刘军笑出一脸讨好的颜色说,以前也没养过狗,刚收养了两条流浪狗,还没弄清楚办理养狗的手续,美女你给我讲讲该怎么办手续,我明天就去办,该打针打针该交钱交钱,决不耽误。房管员说先去指定接种疫苗的地方打疫苗,然后按照标准缴纳手续费用,小区居委会统一办理。刘军使劲点头说好的好的。
可是,房管员非常抱歉地说,按照我们居委会的规定,也是考虑小区居民的安全,你家那条大狗有一次扑在楼下李女士身上差点咬伤她,有被抓破的毛衫和狗爪印记为证,还有一次,就是前几天,李女士投诉你家大狗强奸她家小狗,也有其他邻居做证。要知道,小区有明文规定,豢养宠物要是被居民有凭有据地投诉三次,宠物就不能再在小区里居住了。所以,房管员指着抓饭说,请教育好你家的宠物,尽量不要干扰别的居民,再有一次投诉,它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刘军不住点头说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还解释说你不了解我家这条狗,它很听话很懂事,不会咬人更不会攻击人,小区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它。
房管员说,要不是你楼下的李女士来投诉,四个月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在家里养了这么大一条狗呢!
刘军开始小心翼翼避开楼下的柯基狗西西,尽量避免与楼下发生不愉快,毕竟抓饭还要生活在小区里,不能再被投诉。但西西每天上楼来刘军家门口拉屎,它似乎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自己的气味,表达与抓饭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藕断丝连。那个西西很聪明,腿那么短,却会站直了身子拱手作揖,会踏着鼓点节拍走舞步,会以各种姿态撒娇耍赖。卷卷年迈,且只有一只眼睛,几次没看见西西拉在门口的屎,踩得满脚都是屎便跑到楼下玩,小区里的孩子见了都躲着卷卷叫,老卡踩上屎了,老卡踩上屎了。刘军不明白老卡是什么意思,问一个孩子,小女孩儿指着卷卷说,是二楼李阿姨起的名字,李阿姨说有个丑八怪敲钟人叫老卡。
刘军无奈叹气。他只能对抓饭说,以后不要跟那个小短腿玩,人家看不起你,咱们也不要理它。又对卷卷说,以后你尽量少出门,就在家里跟抓饭玩也挺好的。
抓饭和卷卷很听话,在家玩得很欢乐,刘军每次出门前先打扫门前卫生,卷卷再没有踩着脏污。
前妻又来找东西,抓饭还是狠狠地瞪着眼,只等她有什么举动就开始咆哮。刘军说你把那一堆零碎一次都拿走吧,不然楼下的女人又要投诉我们扰民,再被投诉一次抓饭就不能住在这里了。前妻问为什么。刘军感慨城市的小肚鸡肠,竟容不下他的抓饭和卷卷。他说楼下西西每天要睡午觉不能被打搅,抓饭自从与西西两厢情愿交配过一次以后,楼下的胖女人看抓饭就不顺眼,巴不得赶抓饭走。
前妻说这有什么难办的,把她的西西抱走让她找不到投诉理由和证据不就解决了。刘军说,别动那个坏心思,都是养狗的人,哪能这么干。前妻不以为然,我把西西抱走也不是要吃它的肉,是送到周边远一点的县城找个好人家养着它,别让它在这里惹是生非,那个小短腿,超过一百公里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你不抱走它,楼上楼下的,早晚还得发生你拦不住的事,那时再投诉你看你怎么办。
刘军有点傻眼,垂着头不吱声。前妻问,那个西西有单独出来的时候吗?刘军说,它有時候上来在门口拉屎。前妻说,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也不能这么窝囊吧,人家就差骑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老老实实任人欺负。刘军别过头去说,以前又不是没人骑在我脖子上拉过屎。前妻脸红了一下说,这事你别管了,今天我替你彻底解决后患,你装看不见就行。说完她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她说,我今天就在这里等那个小东西自投罗网来拉屎,也算是教训一下那个无聊女人利用西西问我儿子那样的话。
刘军坐在一边摸抓饭的头,心里却盼望西西今天别上来拉屎。不一会儿,前妻的那个男人把儿子送了过来,放下孩子他说,我的车就在楼下等你。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抓饭很温情地对着门外叫了几声,开门一看,西西正蹲在门口拉屎。西西看见刘军,毫无惧色,站在一边骄傲地欣赏自己热乎乎的杰作。抓饭和卷卷欢喜地跑出来与西西相互嗅闻,卷卷又一脚踩在狗屎上。瞬间,他脑海不间断出现一些词语,老卡,野种,下流东西……前妻让儿子把西西叫进屋里,一把抓住小短腿颈部把它装进自己背包里,刘军并没阻拦。前妻说,放心吧,我们在二百公里外找个善待它的好人家,不会让它受罪,今后就没人再投诉抓饭了。西西对前妻很熟识,并不害怕,从包包里探出头来与前妻儿子四目相对,目光中欢喜无限。儿子轻轻抚摸摸西西的头问它,你想我吗?我做梦都梦见你了。西西出奇地安静,看着面前这张纯真的小脸,听他呜呜哝哝地说东说西,沉浸在两个小家伙共有的真空世界里,趴在包里不闹也不叫。前妻在几分钟内毫无声息地把西西带到了自家的车上。刘军站在阳台上看着轿车缓缓开出小区,愣了一会儿神,内心纠结哆嗦烦躁不安,他长叹一口气,空气中震荡出一个孤独而阴郁的世界。他听见自己声音低沉沙哑地说,你有老公有孩子什么都有,我只有抓饭和卷卷,它们是我生活最明亮的部分,我好好过我的日子,没招你惹你,你却非让我不痛快,难道你就能痛快吗?然后他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好像在阳台刺目的阳光里经过一次纷乱和愤懑的煎煮,内心重新建立起一道逐渐强大而全新的屏障——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傍晚时分,刘军看见胖女人扯着嗓门四处找寻她的心肝宝贝西西,她的模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声音嘶哑干裂,好像一只刚从臭水沟里爬上来的落水狗在哀号。她问刘军,你看见我家西西了吗?中午我洗衣服,让西西自己出去玩一会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刘军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胖女人楚楚可怜地呜咽道,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可它总是玩一会儿就回来了,今天一定是遇见什么坏人了。西西那么娇嫩,怎么知道外面人心险恶,遇见坏人怎么办啊?刘军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胖女人的话句句都戳在自己心上,有些东西一跳一跳地往嘴边拥挤,只要胖女人再追问一句,他就会说出西西去了哪里。胖女人突然换了口气咬牙切齿说,一定是他,有人看见以前跟你前妻胡搞的那个男人开车在小区里转了一圈,那个没人品的下流东西,光天化日,连人家老婆孩子都敢偷,还有什么不敢偷!
刘军满心想说的话瞬间蒸汽一样消散了。
第二天傍晚,他下班时在楼道里遇见胖女人。她拿着一叠没贴完的寻狗启事,疲惫而憔悴。一天时间里她似乎瘦了许多,身体面积不再那么温情脉脉地侵占空间。刘军说,别找西西了,再买一个和西西一样的吧。胖女人垂下头,一头染成棕黄色的齐肩发像被春天遗弃的荒草般悲苦凄凉。她低声说,你养狗时间长了就会知道,狗养着养着就不是狗了,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亲情,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谁也代替不了它。我要一直找下去,不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她有气无力地递过来一袋热乎乎的馕坑肋条肉说,这是西西最喜欢吃的,今天路过那里忍不住就买了,给你家抓饭吃吧。刘军说今晚我做了抓饭,馕坑肉还是你留着吃吧。胖女人凄然一笑,西西不在,我怎么吃得下。说着泪就掉下来。刘军赶紧接过馕坑肉说,别难过,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
今晚的碎肉抓饭出锅时满屋异香。刘军自己也不由赞叹,这真是有史以来做得最完美的抓饭,米粒饱满,软香鲜亮,色正味浓。刘军像以前一样盛满两碗抓饭,大碗是自己的,小碗是抓飯的,还有一只小调料碟是卷卷的。可刘军的肠胃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没什么胃口。
显然,抓饭被这奇异的香味弄得不知所措,它迟疑地看刘军仿佛在问这么香的抓饭你为什么不吃。刘军勉强吃了两口饭大声赞叹,好吃,太香了!抓饭和卷卷才开始兴高采烈地大口吃起来。卷卷吃了几口抓饭抬头看刘军,似乎奇怪今天怎么没有肉骨头,刘军把胖女人给他的馕坑肋条肉拿来,挑了两块细小一点的肋骨给它,卷卷捧着手指粗细的小骨头啃得分外香,接连吃了好几块肉骨头。
关上门,刘军以一种悲怆的心情充分享受与抓饭和卷卷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唉!任何人的哭泣,在刘军看来都是伤口发出的哀号。但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暂且把所有歉疚搁置在一边,等待时间去抚平一切,然后像平时一样给抓饭和卷卷洗澡,修剪毛发,一起吃零食看电视。
但今晚卷卷总是翻滚,好像哪里硌得难受,不停在沙发上来回倒换卧姿。快十点的时候,卷卷四肢微微颤抖,很难受地哼唧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干呕,刘军看见它腹腔内部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翻滚,每一次翻滚,卷卷便发出一种很痛苦的干呕声。大约十分钟后,卷卷开始呕吐,先把晚饭吐出来,接着吐黄水,吐清水,吐出来的水慢慢成了粉红色,当卷卷吐出第一口鲜血时,刘军抱着卷卷去楼下敲开了胖女人的门。开门的是胖女人的丈夫,刘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我家卷卷病了,吐血,你家养狗狗时间长,知道哪里有宠物医生会看这种病吗?
男人说,我老婆知道,可她不在家,出去找西西去了。不然你在网上搜一下。
卷卷在刘军怀里又吐了一口血,紫红色的血液瞬间浸入刘军的纯棉衬衫,像一朵穷尽生命之力绽放的鲜花。刘军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诊所,很快搜索到一家给宠物做节育手术的小诊所。他先打了电话,央求本来要入睡的医生再去诊所一趟,给卷卷看看,他可以给双倍的出诊费。医生简单问了情况,没有拒绝,说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诊所。
刘军抱着卷卷出门时,抓饭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胸腔里又发出吱吱哀恳的声音要跟着刘军走。刘军突然伤感得要流泪,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生离死别这个词。他强忍眼泪对抓饭说,你看家,我给卷卷看好病就回来。
黑夜覆盖了多少辛酸和厄运。刘军抱着卷卷在路上奔跑,每一下轻微的颠簸,卷卷的嘴边都会开放一朵凄艳而触目惊心的血色花朵。天气很好,有星星在夜空诡异闪烁,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许多眼睛俯视这个世界殊途同归的各种闹剧。刘军心里刮着惨烈的大风,好像一瞬间,天地间就被刮得混乱了颜色,哪里是方向,空气中流动着一触即发的悲伤和晦涩。
好在宠物医生准时到了。是个很帅气干练的年轻人,看上去不像靠阉狗阉猫断人家子孙后代来养家糊口的人。他看了看卷卷的情况,问晚上吃的什么。刘军说吃的碎肉抓饭,还有馕坑肋骨肉。帅哥哦了一声,说,那就不奇怪了,吃碎肉抓饭倒不会有事,但馕坑肋骨肉扁长细小,硬度相对疏脆,狗狗啃咬骨头时难免有小骨头囫囵被吞下去,况且你家狗狗的年龄相当于八十岁高龄的老人,牙口早不行了,除了细小的骨头,还有可能把相对较大的条形或者带锐角的骨头吞咽下去,而它这个岁数根本消化和处理不了这些骨头,从现在吐血的情形看,应该是胃部或消化道受伤造成的吐血。
刘军拖着哭腔说,那怎么办?他突然体会到胖女人找不到小短腿的揪心疼痛。帅哥说,我这里没有给宠物做剖腹开腔手术的能力,这个地区也没有正规的宠物医院,现在只能给它挂液体,用一些止血和止痛药,另外增加点有热量的营养药,止住吐血后,就只能依靠它自身免疫力看能不能挺过来,没有其他办法。
帅哥用他很漂亮的大眼睛盯住刘军说,这就好比是一场赌博,我们只能等待一场说不定会赢的结局,就看你是否有勇气赌一把。
帅哥说话很有条理,语气分寸把握恰到好处,听上去轻描淡写像跟刘军商量,甚至还带着无能为力心生同情的谦逊,实际上却罗列出步步凶险的紧迫和不容置疑。
刘军感觉自己像一个扎漏了气的轮胎软得站不住。还有别的选择吗?不管他喜不喜欢这样的赌博,他只能孤注一掷。
好在卷卷吊上液体一个多小时后慢慢停止吐血,进入昏睡状态。刘军抱着卷卷,看它偶尔在睡梦中打个带血腥味的小嗝,嘴边泛出一点淡紫色的泡沫,像瑟瑟秋风里残败花朵的最后挣扎,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弱不禁风。刘军心里有了点底气,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夜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卷卷会好的。他感激地冲帅哥医生笑了笑,说,它看上去好点了。帅哥伸了个疲惫的懒腰说,液体要挂一夜呢。他指指房间屏风后的那张床说,我得睡了,还有三瓶液体到时你给换上,有事就叫我。
刘军抱着卷卷,感觉它微微的心跳和呼吸,还有触碰到的所有温度,心里的伤感比一场大雨还汹涌。他不断祈求黎明的到来,他好将这一夜的记录整体删除。
液体挂到第四瓶时,天色有些微微发白。卷卷再没有吐血,一直昏睡。刘軍抱着卷卷打了个盹儿,迷糊中还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似乎看见风起云涌的天空上挂满了液体吊瓶,都在高不可及处。他感觉卷卷似乎抽动了几下,窗外传来一阵树叶哗啦啦的响声,像是什么被撕裂了,还飘过来一阵刚出锅抓饭的异香。他想,没有风,树叶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又是哪里飘来的抓饭香味。他在疑惑不解中迷迷糊糊醒了,看卷卷,依旧很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像一片落地的树叶,没有一丝声响。
刘军不知道卷卷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它走的安宁而美好,像月光穿过花丛的芬芳,在黎明到来时,悄悄走了。
刘军在帅哥医生的诊所里找了一个装药品的塑料方盒,又买了诊所里的纱布和药棉,把方盒四周铺垫上纱布和药棉,最后把卷卷放进去。
他回家拿了卷卷窝里的几块大骨头,还有它平时喜欢玩的一个红色小皮球。抓饭眼巴巴望着他,似乎想在刘军身上寻找什么。刘军摸摸抓饭的头说,卷卷走了,从此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刘军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抓饭直瞪瞪地看他,眼睛里有一种虚无的纯粹。刘军说,你要是个人,我可以用鬼神来说明卷卷莫名其妙地消失,可是,我现在怎么给你说呢?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
出门时遇见胖女人。她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皮肤是一片没有光泽的死白,声音越发嘶哑干裂。她有气无力地问,你家卷卷好了吗?刘军摇摇头说,没救过来,正准备埋葬。他不敢看胖女人的眼睛,如果她现在再问他看见西西没有,他一定会告诉她西西的去向。胖女人说,其实西西上楼去你家门口拉屎都是我教的,我就是想恶心你一下,就像抓饭强奸西西恶心了我一样。那天如果我不让西西上楼拉屎,它也不会跑出去玩儿,就不会出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刘军连忙摆手打断她,也是我不好,以前的事咱们都别提了。
胖女人没再说什么,回家了。刘军怔怔地在楼道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关系非要在很重要的东西失去后,才能赢得尊重和谅解。
他把骨头和小红球都放进方盒,骑着摩托车把卷卷带到郊区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这里真有树叶的哗哗响声,远处还有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刘军把卷卷埋在一处高坡上,他怕埋深了会压着卷卷,浅浅地挖了个坑,卷卷在微微隆起的小土堆里,应该可以看见树叶和向日葵在阳光里很押韵地摇晃身体。他想,卷卷会喜欢这里的。
回到家,抓饭没有平日见到他的欢天喜地,它围着刘军上上下下嗅了一圈,没精打采地坐回到门口。刘军发现抓饭一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它眼神木然而深邃,没有焦躁不安,没有气急败坏,看上去很忧郁,像个突然失恋的男人。
早上刘军上班时对抓饭说,在家里乖乖的好好吃饭,晚上我们还去跑步。抓饭本来很安静,但在刘军开门的一瞬间,突然闪电一样窜了出去,迎着上班高峰期拥进楼道里的新鲜空气飞奔而去。
晚上下班回到家中,刘军就以虔诚之心等待一种声响的到来。他幻想抓饭还像第一次飞奔出门那样,能在晚上用指尖抓挠门边的动听声音打破这坐卧不安的夜晚。他眼睁睁看着又一个黑夜以枯萎的方式给天边退让出一线亮色,抓饭还是没有回来。
刘军也像胖女人一样开始四处寻找抓饭。除了上班时间,他骑着摩托车在大街小巷找寻。可三天过去了,抓饭踪影全无。第四天是个周六,中午刘军又来到小区附近那个维吾尔族小餐馆。一进门,维吾尔族小伙子笑呵呵地说,皮(朋)友,你好长时间没来吃拌面了,你那个抓盼还好吗?
刘军说抓饭丢了,四天没回家了。他问,这几天抓饭没来这里要饭吃吗?小伙子认真摇摇头说没有。接着他就笑了,说,傻瓜,抓饭肯定是找它的女皮友去了,它是年轻的小伙子嘛!
小伙子的话像一道阳光掠过刘军的脸颊,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树叶哗啦啦的响声。他激动地拥抱小伙子说,你说得对,抓饭肯定是找它的朋友去了。
安葬卷卷的郊野,气息柔缓而流畅,像卷卷素日的好性情。那個高坡上,卷卷的尸身却不知去向,浅坑周围有爪痕刨挖的清晰印记,泥土地上还留有一行断断续续的扁长拖拽痕迹。一定是抓饭,是抓饭带走了卷卷。
刘军沿着痕迹一路找寻,没多久,拖拽痕迹就消失在公路上。刘军沿公路向前追赶,一段段公路像燃尽的烟灰一截截断落在身后。当黄昏到来时,刘军已进入小城的中心地带。可是,抓饭似乎隐身于某个喧嚣和嘈杂之地无处可寻。
刘军精疲力尽地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他倚靠在路边的一个路灯架上,浑身骨骼酥脆如即将融化的薄冰,崩溃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突然,他看见公路对面一条狗用嘴拖拽着一团浅色的东西在路上慢慢行走——不是幻觉,真是他的抓饭!他大声喊抓饭。抓饭在路对面放下嘴里的拖拽物抬起头向这边看。刘军手舞足蹈跳着喊,抓饭,抓饭,我在这里。抓饭看见他惊喜交加,穿过公路上所有飞驰而过的汽车,从公路中间的护栏钻过来,跳起来一下扑进刘军怀里,抱着刘军的腰,嘴里发出呜呜呜的低鸣声,置身于泪水充盈的喜极而泣中,好像迷路的小孩子重新找到父母家人一样。
公路的对面,一台垃圾车开过来,路边的环卫工人招招手,垃圾车停下来,环卫工人把路边早已打包的几大袋垃圾装进车,顺手把路边一只死去的京巴狗扔上车顶。
刘军与抓饭都沉浸在深不见底的重逢喜悦中,刘军蹲下身抱着脏乎乎的抓饭一遍遍摩挲它的身体,失语一般看着暮色降临,眼里溢满昏黄的柔情,心里有种失而复得后苍老的别无所求。
对面垃圾车轰隆隆的启动声惊醒了抓饭,它警觉地回头看放在对面公路边上的卷卷,突然发现卷卷不见了。刚刚开动的垃圾车顶上,一个个麻袋一样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垃圾袋中间,有一团浅色毛茸茸的东西怪怪地竖着一条僵硬扁长的条状物,像一个扁扁的鞋底,又像一片有点儿走形的仙人掌,一颤一颤地在最高处随车摆动。抓饭一声激烈的长嗥,所有被温情收敛的野性喷薄而出,调转身子奔向对面,纵身一跃跳过公路中央的护栏,横穿车流如水的公路疯狂向前奔跑。刘军大声喊抓饭的名字,呼喊和身体都被半人高的公路护栏和飞驰而过的车流隔在对面,他分明听见来自体内绵绵不断的嘤嘤哭泣声,命运摇摆如同一阵风让怀中的温情瞬间片甲不留。他看见卷卷那个竖在垃圾车顶端的扁长尾巴,像一只温柔的小手,一上一下摆动仿佛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更如同在召唤什么,深情表达如天空般深厚和一览无余。抓饭风一样奔跑追赶前方的垃圾车,身体与尾巴绷成笔直的一条线,在小手的召唤下豁出性命奔跑出一种永不会转身离去的生死相随。
刘军呼喊抓饭的声音在风中逐渐涣散直至零落。他看着抓饭跟随那只怪模怪样的小手奔跑,慢慢变小,变小,成为一个模糊移动的小点。在公路的尽头,垃圾车一转弯,抓饭也随即从视野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