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童话功能项的特异性
2018-11-20丁雯
丁 雯
(苏州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艺术设计系,江苏 苏州 215008)
叶圣陶的童话创作对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影响深远,一直以来也广受研究者的关注,其中《稻草人》[1]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可以说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2]。《稻草人》的创作受到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等西方童话的影响,叶圣陶自己也说过:“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3]但《稻草人》与西方童话在许多方面又截然不同,相关研究从诸多角度解读过这篇作品,但未见有研究者运用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分析《稻草人》的角色功能。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4]是经典的叙述学研究著作,普罗普以阿法纳西耶夫故事集里100个俄罗斯神奇故事为研究对象,从中发现了神奇故事的结构要素,即31个功能项。本文尝试从故事形态学的角度分析《稻草人》,按故事发展的顺序列举出功能项,从功能项的层面与西方童话进行对比,结合时代特征与前人论述,揭示叶圣陶童话的特点。
一、《稻草人》的功能项及结构图式
童话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它的惊人的多样性,它的五花八门和五光十色;另一方面,是它亦有很惊人的单一性,它的重复性。[4]18普罗普认为重复出现的、千篇一律的、稳定不变的因素就是功能,功能是故事的基本组成成分。在列举功能项之前,先要确认《稻草人》是一个单回合故事还是包含了多个回合的故事。
一个故事在结构上可以只有一个回合,也可以有多个回合。一个始于加害或缺失,中间经过若干功能项,最后终于婚礼或其他结局的环节即可称为一个回合。每次遭受新的加害,就将创造一个新的回合。《稻草人》中有四次加害,分别是飞蛾侵害庄稼,渔妇劳碌无法照看孩子,鲫鱼要渴死,女子绝望要投河,在故事的结尾都有相应的结局,是四个完整的回合。表1对这四个回合分别列举出功能项。在开篇的初始情境中,介绍了稻草人的来历、外表、品质,从“以下就讲讲稻草人在夜间遇见的几件事情”[1]150这一句开始第一个回合。
表1 《稻草人》功能项列举
本文只分析功能项,功能项之间的对话、描写等衔接成分不讨论。四个回合的结合方式较简单,都是后一回合在前一回合的结局之前开始,各回合的结局都在故事末尾一起出现。所以,《稻草人》的结构用功能代码可以表示为以下图式(图1)。
(续表)
图1 《稻草人》结构的功能代码图式
二、《稻草人》中功能项的特异分析
作为一篇童话故事,《稻草人》的内容很丰富,但是从故事形态学的角度看,《稻草人》虽然包含四个回合,但每个回合都很简单,缺少大量的功能项,和西方童话故事相比,在功能上有极大的不同。
在初始情境I中,稻草人作为主人公出场。第一回合稻草人与飞蛾的故事中,直接跳过第1—7七个功能项—外出、禁止、破禁、刺探、获悉、设圈套、协同。大多数童话故事不会同时具备31个功能项,经常会跳过部分功能项,但一些关键的功能项通常不会缺席。如童话故事《小红帽》中,主人公小红帽没有听从母亲的嘱咐,打破了禁令,受到欺骗,才会遭到狼外婆的侵害。这样的故事进展中,1—7七个功能项,其实就是小主人公(儿童)的犯错过程。从儿童成长过程看,犯错或者在社会化过程中出现的不适是必然的,故事中加入这些功能项,既是人类学内容的反映,也是儿童成长过程中心理逐渐成熟的表现,这对身为儿童或青少年的读者来说,具有启蒙教育意义。而稻草人是一个内心和德性都完美的“儿童”,作者没有让他做错过任何事,他没有成长过程。
《稻草人》中经过童话故事几乎必须具备的加害和最初的反抗等功能项后,第11—15六个功能项—出发、赠与者的第一项功能、主人公的反应、宝物的提供和获得、在两国之间的空间移动和引路—全部跳过,对稻草人没有任何考验,没有出现帮助主人公获胜的宝物或协助者,这和结局是统一的,主人公虽然内心和德性完善,但能力有限,也没有获得帮助,所以最后失败。神奇的宝物在许多西方童话中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从现实主义角度看,这很神奇,是超越现实的,但是作为童话,它是基于人类对未来的希望、基于儿童生机勃勃的想象力的叙事,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是,在现实主义的审美视野中,在历史、时代、社会现实的参照系下,在成人的视野中,能赋予儿童战胜困难的神奇力量和宝物的消失是顺理成章的。
交锋和战胜这两个必要的功能项在《稻草人》中都出现了。但是,一边是稻草人,一边是充满能动力量的加害者,交锋的结局不言自明,主人公落在下风,并被对头战胜。主人公的失败在许多童话中都是暂时的,在得到宝物或协助后就可以战胜对头。如在《快乐王子》中,王子在燕子的帮助下,成功战胜了自己不能行动的困难,帮助了他人。稻草人却没有任何协助者,导致最后彻底失败,迎来悲剧、现实的结局,这在童话中是不常见的。
之后的第20—31个功能项—归来、追捕和追缉、获救、不被察觉的抵达、非分要求、难题、解答、认出、揭露、摇身一变、惩罚、举行婚礼—也全部缺少,这些功能项是主人公走向成功结局的过程,可以是迎娶公主成为国王,也可以替换成其他成功的方式,主人公在自身的努力和他人的帮助下获得成功,同样具有对儿童身上的启蒙教育意义,也宣示了儿童身上所蕴含的人类的神奇力量。
稻草人与渔妇、稻草人与鲫鱼、稻草人与投河女子三个回合的功能项情况与第一回合大致相同。
三、救亡压倒启蒙:儿童本位还是教育救国
从故事形态学来看,《稻草人》中缺少许多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的关键功能项,也缺失了展现人类神奇力量与取得最终胜利以宣示人类必胜信念的功能项。稻草人看到庄稼、渔妇、小孩、鲫鱼和投河女子遭遇加害,希望反抗去帮助他们却无能为力,最终迎来悲剧结局,带有浪漫理想特征的童话在这里转变为充满严峻的社会现实感的故事。这个故事当然不是想告诉儿童要被困难打败,面对现实只能无所作为。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稻草人》的主题极具现实性,是要通过稻草人面对现实的无力引导人们思索失败背后的原因—这显然是指向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对社会现实的反思与批判,当然超出了儿童的视野,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写给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正如郑振铎所说:“现代的人生是最足使人伤感的悲剧,而不是美丽的童话。”[5]
为什么童话故事的叙事功能项在中国现代社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变身?一方面与当时中国的特殊语境有关。在“五四”启蒙思潮中,伴随“人的发现”主题的深入,是“妇女的发现”与“儿童的发现”的提出,鲁迅、周作人等曾力倡儿童本位和妇女解放。周作人非常推崇《阿丽思奇境漫游记》,认为“这是‘一部给孩子看的书’……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6]55。周作人指出:“我们姑且不论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实在的事物的经验的分子综错而成,但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的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6]57从周作人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儿童文学如果立足于儿童本位,意义并不是首要条件,而是要符合儿童的情感情绪和思维特点。“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世界接近了。”[6]111当然,周作人并不反对儿童文学有寓意,但他反对“对儿童讲一句话, 一 眼,都非含有意义不可”,提供给儿童的艺术“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6]111这样的儿童文学在中国古代是稀缺的,在现代也不多见,原因在于“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根深蒂固。“五四”启蒙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应国家民族的危机而生的。因此从属于启蒙的新文学最终服务于国家民族的救亡运动,服从于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念,正是历史逻辑的必然。
李泽厚指出,启蒙与救亡是五四运动的两大主题,起初这两个主题是同步发展、相得益彰的,但一段时间后,民族危亡局势和越来越激烈的现实斗争,改变了启蒙与救亡并行的局面,最终“救亡的局势、国家的利益、人民的饥饿痛苦,压倒了一切,压倒了知识者或知识群对自由平等民主民权和各种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压倒了对个体尊严、个人权利的注视和尊重”[7]。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对于“有意味的无意义”的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文学的提倡,除了一度引发了搜集儿歌、童谣,整理各地儿童游戏活动之外,真正体现周作人儿童文学理想的创作最终没有开花结果,倒是在救亡的潮流中,以叶圣陶为代表的“有意义”的现代儿童文学应运而生。
是切合儿童心理和情感的需要,让他们在无忧无虑的幻想中尽情遨游,以求他们心性的自由发展,还是及早让儿童感受、思考中国的现实困境和社会苦难?《稻草人》这个充满挫折感的故事无疑并不引导儿童在幻想中尽情放飞,而是让儿童在主人公的挫折中提出“为什么会这样”的困惑性疑问,这背后呈现的是作者教育儿童认知中国社会现实的目标。叶圣陶是教育救国的实践者,他早年在甪直的教育改革实践在长篇小说《倪焕之》中有生动的反映。当他创作童话时,不追求“有意味的无意义”,而是在作品中赋予社会意义和理性追求,《稻草人》正是这一选择的生动呈现,也是救亡压倒启蒙的典型案例。因此,中国社会的特殊语境是《稻草人》适合儿童心理的那些功能项在故事中被放低或删除的根本原因。作者迫切地期望新成长起来的一代能看清中国当时的现实,将来能参与到救亡运动中去。功能上的特异,产生于《稻草人》主题的特异,同时,稻草人无力无奈,灾难无法消除,也是五四时期叶圣陶等知识分子对现状的无力感的体现。
通过故事形态学分析《稻草人》,可以发现这篇童话作品在功能项上与西方童话故事颇为不同,缺少儿童启蒙教育的关键功能项。结合“五四”时期的时代特征可以发现,这种功能项的特异产生于儿童本位的现代“启蒙”主题让位于救苦救难和社会解放的“救亡”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