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翅膀
2018-11-20
宝明雕像一般地坐在自家露天的羊圈外。
太阳眼看着就要跌入地平线的另一端了,炫目的阳光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他看着他的羊慢慢地变成了金羊,灰暗的眸子里噙满了泪水。那只他喝过奶的、长着一对犄角、一对肉铃铛的老山羊正深情地望着他,黑溜溜的眼睛,像是浸过水的琉璃一般,晶莹剔透,里面全是宝明的影子。他学着它叫的声音叫了起来,咩,咩……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它径直走到他的跟前,用头上那对很漂亮的、弧度刚刚好的犄角,蹭了蹭他的裤管。宝明看着它,没有动。它往后退了大概三十公分的距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读懂了他眼里的忧伤一样,又用它的前蹄子踢了踢他的脚,试图安抚他,然后紧挨着他卧了下来,将头伏在他的脚上。宝明的眼泪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个不停,他紧紧地抱住了它的头,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它的身上。他轻轻地拍打着它的屁股,像是与亲密的爱人互诉衷肠一样,满满的都是不舍和辛酸。
他不敢看它的眼睛,仿佛它的眼睛能将他看穿似的。他甚至觉得对不起它,对不起这只陪伴了他四年的山羊。他的母亲都没有给与他这么多的温暖与宽慰,很多时候,他都认为,那个仅仅给了他生命的母亲,还不如眼前这只羊。至少羊还懂得哺育幼儿,懂得感恩与回报,而那个生了他的人,竟在家里最需要她的时候,抛下了她的幼儿和濒死的丈夫,去过她想要的日子了。宝明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两个结实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条条饱胀的血管线条分明。他恨,恨无情的母亲,恨早死的父亲,恨老天爷的残忍,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心里,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虽然他只有十八岁。
眼前不断闪现出记忆里仅有的一点关于母亲的记忆。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但永远也忘不了她走的那天。她抱着他哭,塞给了他一大把他想吃,却总也吃不到的水果糖,好像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也没记住,只模糊记得临出门前,她说不要恨妈妈,然后就留给了他一个决绝的背影。他抱着他的羊,泪水早已将头下面的羊毛浸湿了,挨在脸上黏糊糊地、凉嗖嗖地。我怎么可能不恨她?他捋了捋羊的胡子,如果她不走,爸爸也不会走的那么早,我也不会成了无父无母的野孩子,怎么可能不恨她!他咬了咬牙,如果她不走,我还可以去上学,奶奶也不至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让我不得不对不起你,我怎么能不恨她?山羊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用头蹭了蹭他的腿。对不起,他紧紧地抱着它的身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金色的羊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宝明知道,这是他能跟它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这是真正属于他的羊,是他从一只小羊羔看着长大的羊,四年过去了,他几乎没有一天与它分开过。看着此刻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脚边的羊,他动摇过、自责过,也想过明天羊贩子来的时候少要点钱,留下它,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拿奶奶的生命开玩笑,他家的那几只小羊,加起来可能还不如这一只羊值钱。也许,你到了别人家,他们会比我对你更好也说不定;又或许,他们会觉得你品种好,留下你,至少那样你不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
眼泪顺着宝明的眼角流下来,落在羊的身上。这几天,他的眼泪似乎格外多。夜幕低垂,早已看不见太阳的踪影了,不知不觉中升起的月亮很圆很亮,深蓝色的天幕中,没有一丝云雾可以遮挡月亮的美,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它们静静地注视着这一个人和一只羊,默默地感受着他们之间的温暖,谁都不愿移开眼睛。
宝明握着奶奶的手,枯瘦的手指没有一点点肉质的饱满感,突出的骨节,像极了那些长废了的杨树枝上,一节一节生出的毒瘤。他仔细地活动着奶奶的手指,这双见证了他成长的手,早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强劲有力了。看着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生气的奶奶,他撇了撇嘴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房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等你醒来,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不用再睡这间会漏风的屋子了。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院子东南角那间新屋,然后又转头盯着奶奶看了半天,她平静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反应。羊宝也没了,不知道它究竟是变成了别人餐桌上的美食还是谁家留下下小羊了,嘿嘿,它刚来的时候还是个羊娃子,差点儿就饿死了,不知道它以后下的小羊会不会像它小时候一样可爱。他瞅了瞅躺在炕上的奶奶,依旧还是老样子,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掰着那十根葱皮一样的手指头,那样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手。
昨天,那个小姐姐又来看你了。他捋着皲裂的手指,恍然大悟一样地说。我看着她长得还挺耐看的,我以后也要娶个跟她一样好看的媳妇子,嘿嘿。他自顾自地笑着,这些话他只会跟奶奶说,黝黑的脸颊上竟然晕出两团不对称的红色,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她长得可真是好看呢,心地也善良,不像以前那些来来回回走过场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是真心对我们好的。说着,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奶奶,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会心的喜悦,她和我们的羊宝一样善良,他拉了拉奶奶的手说道。对了,她和村上的陈三叔一起来的,还给我们抓来了几只半大不小的羊,说是鼓励我们发展生产。那些羊,白生生的,个个看着都很活泼,像极了我们羊宝小的时候。
笑容不知不觉中爬上了他的脸,以前,只有和奶奶、羊宝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这样纯真的笑容。现在,能让他这样笑的,又多了一个人。
在宝明的心里,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小姐姐是个神圣的存在,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痕迹,但是他知道,每当看到她的时候,他就会有那种很久不曾感受过的家的温暖。有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竟像极了早年间抛下她的母亲,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了几个月前那个清晨的情景。
春天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躁动的季节,不光让万物脱离一冬的苦闷奋力生长,更让一些藏在心灵深处的懵懂的情绪悄悄绽放,开出绚丽的花朵。
他记得那天很冷,春寒料峭的季节,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红色的圣诞老人一样的帽子,手上戴着一双枣红色的毛呢手套,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平底短靴。第一眼看到这个打扮,他心里便生出了说不出的厌恶感,他觉得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打扮得如此干净利落,甚至在他看来是花枝招展,与脏兮兮的他截然不同。他收回了自己带着审视的目光,双手紧紧地攥着一片有些发白的黑色棉衣衣角,暗自伤神。这几年,每一年来他家开展工作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偶尔有女的,也都是岁数跟他妈妈差不多的阿姨辈儿的,从来没有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过。他偷偷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在心里已经彻底地将她否认了。他还记得前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他家开展工作,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从来没在他家喝过一口水,坐过一下他家的椅子或者炕沿,每次他递给他一杯茶水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即使这些杯子他反复洗了很多遍,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一年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只见他拿出很多样式不一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大体都是如何认真工作、帮助他们发家致富的内容,每一张都填得很仔细,表格的最下面无一例外地都会有他签字按手印的地方。填完表,男人迈着潇洒的步子走了,也许是庆祝自己终于不用再做这样的工作了,又或许他是拿着厚厚的一摞表格回单位领取津贴奖励了,谁知道呢?去年,一下子来了三个人,有大市的,有县上的,据说还有乡上的,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陪他们一道来的,还有村上的陈三叔。除了陈三叔,宝明并不认识其他的市县乡三级的领导干部们,自然没有太多的交流。又是一年到头不见几次面,就直接到了年末填表的时候,宝明往往一头雾水,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都不行,你又能做什么?跟个花蝴蝶一样,哼!宝明又在心里狠狠地将她鄙视了一把。
陈三看着木呆呆的宝明,又看了看同他一道来的年轻干部,似乎明白了宝明目光中的疑问和不屑一顾,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宝明啊,这是今年来你家开展工作的县上的干部,你一定要积极配合她的工作呀!”许是陈三也见惯了以往走走过场开展工作的方式,倒觉得见怪不怪了,言罢,便准备带她离开。只见一直不说话的她笑着走到他的跟前,伸出了她的右手,取下手套:“你好宝明,我是今年来你家开展工作的顾金玲,以后少不了要常来打扰,麻烦你们了哦。”他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十根手指白白嫩嫩的,看上去小巧玲珑,顿时就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前来的那些人,从来没有一个主动跟他握手的,他硬生生地憋着一口气,紧接着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她笑着说握个手吧,我比你大一点,以后你得叫我姐姐呢。
他抬起头,迎上她真诚的笑脸,赶忙将双手放在胸前的衣服上蹭了蹭,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在两个人手掌碰触到的刹那,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电流蹿出,从手掌传播到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十八岁了,除了小时候妈妈抱过他,他拉过妈妈和奶奶的手以外,他从来没有碰触过其他女人的手。那握上去软绵绵的手,像一团棉花一样柔软,细细的手指粗细均匀,跟奶奶干瘪的手完全不一样,他的心突然就慌乱得不可收拾。看着这样的她,他打心底里生出一些难以言表的情绪。再看她的脸,精致的五官,戴一副黑边窄框眼睛,脸上泛出的淡淡的红色,犹如春天盛开的百合一样,清新脱俗;十根葱白一样的手指,修长细嫩,让他不禁地联想着她的衣服下,他看不见的皮肤,还有那双他看不透的小巧的脚丫子。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厌烦,其实源于内心深处那遥不可及的自卑感。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远离,他更喜欢和这样干净利落、长相姣好的人接触。他总说,他是属于那种外表荒芜,内心炽热的人。
那天,还真是不赖的一天呢,宝明拉着奶奶的手,心思早已飘远了。
他强压下自己心中的苦涩,皲裂的嘴巴里说不出半个字。听着她的自我介绍,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起来,笨,真笨。拉着奶奶的手不知不觉中加大了力度。每每想起那个清晨,他就乐呵呵地说自己笨。
奶,她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
奶,她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很亲切,还拍我的背哩。
奶,她问了我们家的事,问起我爸我妈了,我该怎么回答哟。
奶,她长得有点儿像我妈。
奶,你说我妈现在在哪里,她还记得我不?
……
一连串的问题,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蹦出来,虽然久久得不到回应,但他自己乐此不疲,除了眼前这个躺在土炕上的老人,他不知道还可以跟谁嘀咕这些事情。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村里那些叔叔伯伯婶婶们半遮半掩的话,也已经习惯了没爹没娘的日子。八岁起,直到现在,那些儿时的伙伴们,他陪伴着他们走过了人生最美妙的年纪,然后他们去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追寻更加美好的梦想,而他,已经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整整三年。他在工地搬过砖,帮奶奶种过家里的几亩荒地,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镇上一家餐馆当学徒,那段日子,奶奶隔三差五地还能吃顿好的。这样的日子,就他们祖孙二人,倒也过得惬意。
“借我一双翅膀”,是他在餐馆干活时学着别人给自己起的网名。偶尔能用老板家的电脑上上网,让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知足。大概老板也是觉得他不容易,从来不会像阻止其他人一样地阻止他。他不像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一样沉迷于网络,他上网要么看看招工网页,要么逛逛新闻网页,寻找着那些看似有用的信息,然后在脑子里默默地记下来,隔三差五地,他也会通过聊天软件看看近期信息。遇到极有趣的,回家还会跟奶奶讲一讲。正如他的网名一样,他渴望拥有一双翅膀,一双能带着他走出困境、走向美好生活的翅膀。
奶,那段时间,其实我也认识了一个好心人,只是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说是不是很可惜。他低头看了奶奶一眼,希望能从奶奶那张早已被岁月磨皱的脸上看到一丝丝答案,但他始终没能如愿。我不怪你,奶,真的不怪你,可是,你这样不理我,今后的路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哟,奶,我怕,真的很怕,怕你们都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说着说着,竟有两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泪痕。他抹了一把眼泪,使劲儿捏了一下鼻子,硬生生地疼,多少次夜里惊醒,能让他镇定下来的,除了鼻子上传来的痛感外,还有大腿根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迹。
嗨,他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奶,你肯定能好起来,你说我不长大你就不走,他们都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还没长大,你肯定不会丢下我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炕上的老人,希望她能动一下,哪怕一下也好,至少这样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让他不那么孤独。已经一天了,奶奶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怕,真的很怕,可是,现在的他,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就连他最舍不得的羊宝,他也换成钱给奶奶看病了,他总觉得自己又一次走进了绝境,走进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好心人跟他讲过的绝境里。他举足无路,只能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些他们说过的话。
说起那个好心人,也许他跟县上来的这个小姐姐一样吧,你说呢奶。他给我讲了很多人生道理,告诉我以后的路还很远,还鼓励我要好好生活,学好本领,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繁华,教会我怎样在绝境中重生。对,就是像现在这样,我绝不能被困难打倒,更不能自暴自弃,我还有奶奶要照顾,我必须得坚强!
宝明拉着奶奶的手,跟这个唯一的亲人诉说着所有的苦乐与忧愁,不论她能否听得到,他都在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说。后来,回忆起奶奶昏睡不起的这几个日夜,他笑着告诉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跟奶奶说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他说,那几天,也许是他这一辈子说话说的最多的日子了。
回忆总是那么绵软,看似禁不起一点波澜,实则坚强得犹如一团蒲草,柔韧有余,不折不断。它带着宝明走过了人生最困惑的日子,又带着他走向了人生最辉煌的未来。那些看不见的日子里,他和他的奶奶、他的山羊一起,步履蹒跚,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一次又一次的彷徨,最后,他终于不再是曾经的毛头小子了,他的脊梁,已经足够让他支撑起这个羸弱的家。
很久以后,回忆起初见宝明的印象时,顾金玲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害羞的大小伙子,十八岁的年纪,他的肩膀可以扛起一个家,他的脸,却经不起任何关乎风月的挑逗。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宝明眼里对她的不耐烦,也清楚地记得下一秒,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的红晕。每每谈起宝明,她总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他是一个不会让困难击垮的人。她甚至觉得,之所以后来他们能如朋友般相处,不碍于年龄的鸿沟,不碍于性别的差异,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真诚。他不会把自身的困难当成理所应当被帮助的理由,稚嫩的肩膀上扛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只有祖孙二人的家,更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那段日子,作为县上蹲点干部的她,不仅仅是把宝明当成了一个家庭困难、急需帮助的刚刚成年的孩子,更是把他当做了干好新工作的突破口。只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工作之余无心的举动,竟成了宝明牢牢记在心里,一直想要努力改变现状的理由和力量的源泉。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宝明正在忙前忙后地打扫着新房子的卫生。这套盖在他家院子东南角上、一套二的新房子,正是他一直记挂着的小姐姐,通过乡上向县里申请补助资金盖起来的,自己只出了很少的一部分钱。他说他希望奶奶醒过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干干净净的新房子,虽然墙面上都还裸露着水泥最原本的灰土色,虽然不像别人家的大房子那样窗明几净,但是,至少这是属于他们祖孙二人的新房子。最主要的是,这套房子里,有他来自心底最真挚的寄托和惦念。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套一套二的毛坯房变成一院子精修房。他哼着奶奶常给他唱的儿歌,一边认真地打扫着房子里的每个角落,愉悦的心情好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重回自然一般,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另一边,他还在心底悄悄地盘算着,这盘新盘的大炕上,应该铺上家里那几条旧褥子里的哪条才合适。
宝……
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唤声,微弱得近乎没有,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停下手中的活,侧着头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嗨,许是幻觉吧,他抿起嘴笑了一下,奶奶许是要醒了吧,好兆头呀!继续打扫起了卫生。
宝……
宝……宝……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右手,再一次将小指塞进耳朵,又使劲儿掏了一下,然后偏着头,仔细地听着。
宝……
他赶忙扔下了手中已经秃了顶的高粱笤帚,奔向奶奶躺着的屋子,看着已经坐起身子的奶奶,他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一刻,他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顾金玲进到屋里的时候,他正在喂奶奶吃他准备了很久的小米粥。医生告诉他,奶奶醒来后一定要先喝两顿小米粥,再吃其他的食物。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很欣慰。
看到她,他又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顾金玲很长时间都不明白,为何这个比自己小几年的大小伙子,见到自己后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后来,当她从他嘴里得到答案时,也着实对自己的魅力叹服了一番。当然,仅仅是因为他总会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脸红。
宝明看着她径直走进屋子,并且毫不嫌弃地坐在炕沿上,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奶奶才刚醒,她就来了。更没想到,看上去这样干净文静的她,竟然毫不嫌弃地就坐在了自家的旧土炕边儿上。他的心里,默默地又为她加了五分。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独自一个人前来,他甚至觉得因为她来了,奶奶才会醒来。这样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不经意间,又加深了对她的好感。这样的女子,如果是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妈,或者我媳妇儿该多好!顿时一个激灵,他愣了一下神,突然就觉得自己很龌龊,不该对这个阳光一样明媚的女子存着这样不堪的心思。他不敢抬头看她,生怕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那点很不纯洁的心思会被她看穿,只得故作镇定地低着头跟她打招呼。
那天,她的笑容很灿烂,也很温暖。她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独有的女人味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躁动的心,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只见她拉着奶奶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具体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竭力地克制着本不属于自己的悸动,就那样,一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
宝明收到顾金玲要离开的消息,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个月的月末。
天气一如既往的燥热,知了无趣地叫了几声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安营扎寨了。他看着手里这一扎用捆条捆住的技能书和文学书,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感动。他记得她说起过,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在照顾好奶奶的同时,学一点实用的技术,看一点文学书籍,这样不仅能让他学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更能开括视野,感受外面的大千世界。他记得她说过,希望他能走的更远,离开这个小山村,去外面的大城市生活。
他的心里闷闷的,总觉得还有些什么需要跟她说的。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小心翼翼拆开了捆条,一本一本地翻看起她送给他的书。忽然,一根彩色的羽毛从书里掉了出来,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借你一双翅膀,希望你可以看到更加广阔的天空,希望你可以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盯着这张泛黄的纸条,脑海里浮现起了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网名:借我一双翅膀!
炽热的阳光刺穿了这张泛黄的纸条,刺穿了这根色彩斑斓的羽毛,同时,也刺穿了他的心。他只知道,他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如妻如母的女子,让他从迷途中找到了摆脱困窘的路,让他在失望中寻到了新的希望,更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却不知道正是这个女子,让他内心萌发了与年龄不符的悸动,也正是这个女子,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沦陷在现实与理想的交织中不能自拔。
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欣喜。阳光下,一双透明的翅膀,带着金色的光晕,直直地向着他飞来,那些过去的,未来的美好,都在这午后的阳光中消散殆尽。
他记住了自己十八岁前的她,也记住了自己十八岁时的她,唯独记不住的,是自己十八岁以后,消失在岁月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