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的诗
2018-11-20
丘陵
你与他的居所中间隔着
一座丘陵。丘陵上遍生芭蕉和栲树
静谧的雪夜,他弹奏古琴
从不邀请你,你在丘陵的这边
坐在火炉边上,边饮酒边耹听
你向荒野租用了三亩红土
两亩荒着,只用一亩种粮种菜
食用不完的南瓜和土豆
用竹篮装好了,放在丘陵的石头上
他就会坦然取走,从来不置一词
有时候,苍天暴雨如瀑
会裸着身躯,肃立在丘陵上
对着雷电高声吟唱,或借苍天的瀑布
平息体内的风波,或默念着王维的诗篇
你知道他也在屏息静听
血热或血冷,彼此不用交流
丘陵中另有多人托病闲居,知道你俩
思想上不共戴天,都曾替对方
安排了葬身之地,但你们停止了交锋
只想在俗尘外面赊取片刻宁静
分享对方供养心神的奇巧淫技
所以,那一天午后,当你外出归来
拉着行李箱走在长满荒草的路上
看见有人葬他于丘陵,并带走了
他的琴。你边走边哭
哭得像一个快要饿死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而你也终于明白:敌对的双方
你和他本是同一血统,可以放下刀剑
但你们注定不能共享一座平安的丘陵
地图
看地图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我俩从一片森林里走出来,站在路边等车
去贵州还是广西?争论惊起了
几只灰色的鸟儿。路上的草丛
与森林里的一样茂盛,有风在草尖上刮过
就有与之对应的云朵在树冠上
向着贵州的方向飞行。你坚持必去广西
“只有广西的群峰中升起了烟雾!”
贵州只在森林边上露出几亩大的天空
我只好妥协:“这么一点儿天空
怎么堆得下广西飞去的云朵?”
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为什么
一定要去广西,去广西干什么?你不屑于与我
继续争论,弯下腰,伸手去拔路上的草茎
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认为只要把这些草
拔光了,就一定会有汽车开过来
如果我们把整条路上的草全部拔光
广西肯定就在路的尽头……
在任何一张地图中,我俩都存在着
我都能看见我俩总是出现在无人区
荒唐地选择着前行的方向,干着
无人产生兴趣的事情,从一个迷魂阵
进入另一个迷魂阵。有一回,沿着废弃的铁路
我们从江苏去上海,你曾得意洋洋
“多少年没在人群间穿行了,他们
竟然不知道,我俩是他们的化身
我俩经历的一切,他们在劫难逃……”
我至今还记得你说话时,轻佻的表情下
流露出绝望:“哦,上海,我们去上海
干什么?”对着锈水横流的铁路尽头上
那轮江南的落日,你发疯似的投掷
我们所剩无几的矿泉水和干粮
然后就坐在枕木上痛哭,让所有的女人也跟着哭
瓷窑
云游僧人了悟
坐在瓷窑里诵经
瓷窑外的草丛,一只名叫“喜鹊”的青蛙
躲在坛子里乱叫
年轻的女子梅花,爬上窑顶
数了一夜的星宿
他们都适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
舍身崖上,各怀执着心
其中的悲喜别人不得而知
那些扔在角落里的
瓷菩萨,上面的灰尘
已经很厚了
一直没有等到清洗的人
山中拂晓
此时,旧我还在床上翻身续梦
新我尚未换骨、蜕皮
马还站在拴马桩旁睡觉
江水还在黑暗中清洗自己的黑身体和黑面具
只有无量山天际线上的光,从太阳宫殿
提前偷跑出来,抱着烈焰与黄金
向着鸡叫的人间飞遁
蝙蝠
蝙蝠的美学,在溶洞之外
总是遭到嘲笑:黑暗,倒悬,狰狞
而且只局限于夜间听觉敏锐的哺乳群体
和绝壁。在很多场合
电灯突然熄灭,有人还在高谈阔论
我们就会说:“听啊,蝙蝠的喉咙……”
这种人,他们有错吗?食用昆虫和果类
只在意外的时候,才用人血唤醒自己
嚣张食欲的记忆。吃相不雅者众
何止蝙蝠。靠西餐养得肥头大耳
谈起美味,往往又言必中餐通灵的道法
一个人在地窑中摆酒宴
但逢人便说:“在座的有耶稣和孔子……”
有时候,满面春风,出现在大人物的餐桌上
百无禁忌,鼓腹而歌,骑着自行车回家
又总会半路上发个微博:“他们想收买我
我没理。”他们有错吗?也许
生来就善于飞翔的野兽,注定有着黑暗中
预判方向的秉赋。举目皆老奴
相聚无羞耻。奢谈什么对与错,如果穹顶依旧
胸腔里的蝙蝠还飞着
你在死亡之前写好的碑文,谁的喉咙
即使有奇异的超声波,也羞于念出来
除非你原本就是一只蝙蝠
一只美洲的吸血蝙蝠,寿命长,丑陋
但善于用利爪梳理皮毛,吸血不露行藏
有着花样百出的群居生活
种马
从军马场经过
暴雨击打废弃的铁皮屋嘣嘣直响
裸露的红土坡上流淌着血浆
我觉得还应该有闪电
降临在枯草丛中,但没有闪电
也没有雷霆在头顶轰炸
两座山丘之间的草地上面
只有两匹年老的种马在交配
一白一红,耸动着瘦骨嶙峋的脊梁
天上的衣冠冢
己卯年以来,方寸大乱
我把沉静的群山都当成了向着天空
怒吼的冤魂
还把群山里饮酒作乐的人们
召集在一块儿,挥舞着闪光的锄头
挖掘了一个个向下的洞庭
人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爱情,彩虹,经书,我竟然视而不见
苦心经营着自己内心的牢狱
这是一场我对我的
活埋式的犯罪。现在,我走在群山
一个个自然保护区的荒丘上
像一头从动物园侥幸逃生的老虎
脚踏满地的阳光和野花
用失而复得的自由,躲开身后的追捕者
用逐渐恢复的野性,寻找带血的食品
是的,我会在群山中躲躲闪闪地活着
唯一的心愿:让早已绝迹的同类
在天上,挖一个土坑
替我建一座衣冠冢
过秦岭
能够把我照亮,又能容忍
我在内心私藏着黑暗
悬在我头顶的这颗星辰,它还每天传来
流水的声响,提供一条条河岸
当我坐在陕西开往重庆的火车上
与陌生人谈论着秦岭北坡上的风雪
谈论着车窗外
游荡于古代的几匹马
这颗星辰出现在了别人的头上
仿佛他们是以前的我,从黑暗中浮起
来与我共同砍伐
原野上急速后退的树木
斧头都是水铸的,器量超越了钢铁
我们互换胸襟,在水的锋刃下
剥光了附着于骨骼上的
烟花与古玩,并以托孤的方式
交出了衣冠和诗稿
火车进入隧洞时,我们在黑暗中分别
头顶上的星辰
抛光了随身携带的云朵
在穹顶上与火车赛跑
雨季
我买了一把雨伞,一件雨披,一双雨靴
想送给久别的三个人
淋着雨,我给这三个暗处的人打电话
但他们的号码尽头换了人间
说话的人都使用陌生的方言
整整一个雨季,我把雨伞的伞骨弄断了
雨披遗失在郊区的茶馆,雨靴
经不起泥水浸泡,已经严重变形
“你为什么总是在下雨天出门?”
有人问我,我说我希望在雨中的街头
分别遇上雨伞、雨披和雨靴的主人
最后,必须补充一下,在这个清寂而又漫长的雨季
我当然又买了一把雨伞,一件雨披和一双雨靴
并且,在我彻底绝望的某个黄昏
将它们分别放在翠湖边的石凳子上
我站在桉树下,远远地看着,看谁领走它们——
领走雨伞的是个夹着公文包的推销员
领走雨披的是个跑步的女教授
领走雨靴的是个遛狗的老干部
我们想从他们取走雨具时的神态中
找到我想找的那三个人
或者把他们当成三个人神秘的替身,但我非常
失望
他们都是我互不来往的邻里,我与他们
偶尔会在楼道的声控灯下,冷冰冰地互相致敬
翠湖
清晨,我常去翠湖散步
海鸥已经从西伯利亚归来
以天空为背景,我一再地用手机拍摄它们
它们的自由与饥饿,俯冲与哀鸣
我看在眼里,但不是同类,难以分享
我不羡慕疾跑中年轻的身体,我也年轻过
我总是站在老年歌舞队圆形的广场上
看着他们发呆,烟卷灼痛手指
但是,那些衰败之躯中跳出来的猛兽与魔鬼
让我明白,我身陷其中的反时间之战
才刚刚开头。我当然会反对复制
反对集体主义厄运,做个孤单的人
在旁观或逃离中,由我们回到我
由翠湖公园回到公寓楼
由宗教回到空洞,逼着自己交出所有
运回家中的礼品、器具与善恶
我将原谅那些污毁并对我进行道德审判的人
用我的骨头熬骨头汤,在广场上
给我建衣冠冢的人,我也会忘记他们
再也不提及他们的名字
定西桥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每天锻炼身体,都是对着湖水高喊斩立决的斗争口号
我也会视其为沉溺于记忆中,魂丢了
没有一点儿对现世的恶意。今后,在有限的阅读中
我也只会记下文字带来的美好
只会尽力善待亲人和少数前来探访的朋友
继续活着,爱着,站在窗边远眺
翠湖四周天际线上海鸥飞来又飞走
蜜蜂
几根松针落下
插在了一蓬野花中间
空荡荡的哀牢山,只有一只蜜蜂
置身在事发现场
受限于自身的虚弱和对蜜糖的占有欲
它没有介入这场事故。当太阳落山
山峦的阴影移过来
它就轻盈地飞走了。野花干枯后
每朵都抱着一根松针
像死去的蜜蜂没有带走剧毒之刺
对银桦树的安慰
枝叶又到了枯败的节令
伐木机停在了树底
你得看着身上长出的骨肉,被砍断
剁成短条,然后才磨成灰烬
冬日的天空照例是昏暗的
白雪洁净,但落在了远处的山中
喜鹊拥有一肚子的安慰与喜悦
停在旁边的桉树上
没有叫鸣,担心安魂曲也是
对你的羞辱。至于有关明天的欢乐颂
估计你也习惯了把喜讯当成噩耗
春天从来只策划悲剧,骨头上抽出新枝
血肉里冒出绿叶,复活与新生
解放与美,一切都平移不到永恒之中
任何茁壮生长的躯干内
均潜伏着灰烬的命运,任何枝叶
都有着自焚的愿望。人亦如此
所以人们知道,毕生活在真理的流水上
谁都不会在枝断叶落时奢望真理的护持
为生死尽义务,拯救之光顾及不了朽木
谁还会在灭顶之时高喊救命
伐木机轰隆隆地响着,挥舞着
长长的钢铁巨臂,粉碎机被扬起的灰尘
所笼罩,嚼食硬物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我能给窗外的银桦树一点点
安慰吗?对它施加的刑罚
难道没有针对我?难道不是它在替我
以沉默应对这一切?我下了楼
向伐木工索要了一袋银桦树发烫的灰烬
静静地放在书架顶层。我想,百年之后
它们将掺进我的骨灰,成为我的一部分
再少年
我会尽力删除自我中的别人
尊重我,让我属于我
戏剧不会再迷住
我的双眼,我不会
再把戏子当成偶像。每天清晨
从梦里来到世上,我不会
再把美好的时光用来背诵戏文
高楼、山峰和舷窗
不会再是我登高望远的场所
人人借以小天下的地方
通常只有低俗的美学。春光短暂
韶华易逝,人世间的
珍宝,唯有爱与自由堪比生命
温柔乡里,看花命酒,我会多作停驻
然后才是惜别与壮别,一去不回头
有一个教训必须牢记:“活在未来的人
永远不会被故乡所悦纳!”所以
我的离开没有归期和归途
灵魂有着巨大的张力,能够容下它的
空间,一直握在上帝的手中
少年之生,生于圣战之前
少年之死,死于圣战之后
生死之间的少年游,乃是一场单方面发动的圣战
生与死我都视为一个人运往天堂的黄金
我会一直向着有光的地方行走
因为形而上而死去,因为现在的我
饱受屈辱和空耗,迫切需要
一份来自天空的怜悯
罗平短歌
端坐如诸佛,群峰是来自
蓝色天空的贵客
旷野上的油菜花尽了自己的本分
像密密麻麻的信众,喜气洋洋地
前来朝拜。它们贴地而开,却开出了
金色天空的气度和规模
再访多依河
过河的人带不走河水
太阳升空,也没有将河边山峰的海拔
多提高一丈。素无因果的影像
我为之生幻,生灭
寄念于那些岸上的化香树
腰身暴长,从云端拦下
几只真实的飞鸟。握刀,剖竹
制作工艺小船的老汉;设摊,生火
树底下烧烤野生鱼的妇人
他们在工艺船和野生鱼之间
不仅发现了事物相似的宿命和形状
还毫无保留地谈论着
站在雷公滩瀑布上
替旅客喊魂的技巧
我涉足这条河流岂止两次,反复循环的失魂
醉死与复活,就发生在我怀旧
而又愚蠢的身体中。这眼前转动的水车
用木槽舀起和倒掉的水
我都认识。芦苇丛中那条草径
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几个我尾随在身后
但他们仍然是我,有着我
把水滴和鸟鸣凝结为诗句的嗜好
有着我在树冠上漫步,在众目睽睽下化蝶
在山穷水尽时异想天开的法门
看见是在心里看见。抵达
是在心里抵达。要私藏这条河流
也是藏之于已经怦怦跳过
现在归于宁静的心。我也想
心中空空如也,一点儿秘密也没有
就不会有人发现我纵情山水的旧痕
但我还是没能从心上
抽走这条旧日之河,今日之河,未来之河
所以你们都看见了,这么多年来
我流出的泪水,才因此
一直是水,而不是血
九龙瀑布前所思
能呼应我此时心境的
不是粉碎
和粉碎的声音
当那万众一心的粉碎
又恢复为波动的整体,我也
无动于衷。我所经历的沉痛与狂喜
已经被时间遗忘
我从空气中拿出的黑金属
和从梦境里搬出的金刚塔
也被我还了回去
初次见面的人以为我还有
水草的绿色和柔软
还有瀑布下一棵刺藜树的
韧劲和耐击打的能力,他们错解我了
我不再对常识性的美保持耐心
对一座水泥桥连接起此岸
与彼岸的实相
早已无心赞叹
竹子和松树的象征意义
以前曾奉为圭臬,现在更在乎
它们是竹篮和木排
那个水边上的布依族少女
我迷上她不是因为她在用流水作镜子
是迷上她必将
成为村庄里的母亲的未来
在这个空亭子中坐着
即便是坐在我身边的蓝野
也未必知道,此时我只希望
这流水哗变之处的空亭子我可以永久坐着
并背对着前往大海朝圣
哗哗作响的碎玻璃
油菜花海
到油菜花丛中去拍一张照片留念
回到土路上,我又转身
看了看扒开的花冠、菜秆
绿灰色的菜叶
和自己留下的新鲜脚印
之后,才抬起头来极目远眺
更确切地知道了
自己刚才挤进了色彩和面积
阳光与海浪,均可以用“失控”来形容的
油菜花队列。花朵正在扬粉
花朵与花朵互相张着蜜蜂一样
可爱的笑脸。一切正在鼎盛期
都是生命力饱满的迹象
就算我是个盲人,我也能看见
每一朵花瓣里都仿佛有一尊女菩萨在亲自点灯
十万大山
在十万大山中,我真正的职责
只有一个:找到
与自己的心灵最契合的那一座山
它可以是离天空最近的那一座
当然也可以是头颅
埋入地下的那一座
甚至可以是另外的山峰阴影里
目光看不清楚的那一座
或被鲜花与青草掩盖的那一座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它的形姿、风范
身上的绝壁与松树林
乃至它的日出与日落
均不足以唤起我内在的热情
什么样的高山我没有见过?认真想想
哪一座山不是,山脚下开满桃花
山顶上堆着积雪
山腰则有着道观或寺庙
那些探险家的坟墓我也祭拜过不少
我匍匐在地仰望,它们高过了
任何一座山,我站起身来平视
它们任何一座也无法与山比高
迄今我只见过高山顶上
无人认领的白骨,尚未见过
什么人的陵墓修筑在高山之巅
我无意藐视群山绝对的存在
和人间神圣的死亡,相反我对它们
永远怀着敬畏之心
私毫不敢僭越
只是当我经过了登顶后下山的孤单
死亡的不可逆违,明白了
一个生者难以对抗的不朽之物
远远多于十万大山,我的目光所及之处
整个世界全是铜墙铁壁,而天空
从来没有把彩虹和闪电
改变为木楼梯。为此,置身在那色峰海
我想冒犯一次老天爷,无视一切
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主宰
斗胆设想自己也可以创世
万物皆为过客,正在纷纷明灭
惟有我一个人悠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抽着烟,棋子似的移动一切
并旁观脚边的蚂蚁群
争吃一块面包屑。我既与它们为伍
又是它们眼中的庞然大物
我一分钟前还想缩小身躯
像它们一样,一分钟后
又开始享受十万座山峰向我涌来时
内心无限的喜悦。是的,在这儿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命运
正如我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座山
它并不难寻找,它就是我脚下这一座
一年之后,致费嘉
你已经去了天国
我还在人世上漫无边际地找你
这苟活者的偏执显示了活人的心病不轻
我并不想向一个亡灵倾诉
话语的贞操,都交给了诡辩者或暴力
哈哈,又能说什么呢
难道我还要对你说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像孤魂野鬼
那些以你的风骨提炼黄金的行为
也令我厌倦了,生气了
在你的墓前建自己的纪念碑
或者在你已经弃绝的街道上摆满殉葬品
噢,不,这不可以,它会
让我的内心永无宁日
找不到你,不能面对面地与你喝酒
只能说明死亡真的发生了
而且这死亡谁都绕不开
所有的挣扎、抵抗和永恒的愿望
都不堪一击,都是心造的幻影
很多人都说,你这么热爱万丈红尘
你还会回来,还会不厌其烦地
出现在我们中间
说这种话的人,是因为想念你
因为想念,忽略了生与死之间有块禁地
他们说你会从云朵上跳伞
抱着一坛隔世的美酒
一脸兴奋地回来。我不相信
不相信去了天国的人还会重返人世
祈祷与怀念,抽空了我的热血
这会儿,我冷,仿佛整个世界
都在陪我一块儿冷
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谎
也从来不装逼,我说过
你就是朋友的模具,兄弟的标准
人世上难以找到几个与你
灵与肉尺寸相等的伙计
在我眼中,你是一面生活的哈哈镜
当然也是一面照妖镜
那一年,在罗平县的油菜花地中央
我唱歌,你跳舞,李开义和何晓坤当观众
地球上仿佛只有我们四个人
我们互不设防、心扉洞开的情形
让我明白,其实男人与男人之间
也会在心底相爱
爱得天真无邪,爱得忘乎所以
当然,我也知道,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数不清的人都会把你的坟墓当成金字塔
都会把费嘉这两个拆散了的汉字
一再地垒成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玛峰
他们甚至比我更爱你
更能让你像个活神仙
我因此嫉妒过,总以为自己
是你心底唯一的朋友
我甚至对你死亡的过程
对你人潮汹涌的葬礼,也充满了羡慕
但我一直没有向人说起
人各有因果,活着听命于爱神与死神
死去,便向人世保持永远的沉默
我肯定不会用自己的身躯替你活着
更不会模仿你欢天喜地的样子
你是唯一的,生命在高潮时刻戛然而止
谁都模仿不了,也承受不了
如果必须对你的离开有一个说法
我只能说,有一则神话
在2014年的初秋失传了
一年来,我封锁了与你有关的信息
讨厌在我面前提及你名字的每一个人
也不读你的散文和诗歌
甚至没有到你墓前去坐上一会儿
这没有其他世俗的原因,我就认定
坐在我对面喝酒的那个人
那个1991年我流浪昆明的时候
第一个收留我的昆明人,他走了
他坐过的椅子空了
谁都填补不了我个人天空的这个窟窿
我的确想象过,那银河的岸边
那块没人用过的土地上
星斗的鲜花盛开,烟云的流水不息
那儿应该有你的另一座坟墓
也应该有你的乐园,一座酿酒的作坊
总有一天我会去造访你
并且相信,那时候你肯定一个人喝醉了
我会喊醒你,然后我们接着喝
不分生死地喝,地老天荒地喝
值不得大惊小怪
你比谁都清楚,除了文学
这些年来,我与你的世界
从来就是一张不省人事的酒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