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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地

2018-11-20

绿洲 2018年3期
关键词:红红小梅老婆

昏暗的光线下,豁牙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红红的脸,红红的脸哪哪都好看,柳眉杏眼,翘翘的小嘴边俩酒窝。可他总觉得哪不对,哪不对呢?

他正琢磨着,突然一个公鸭般的声音炸雷似的响了起来:“豁牙子,你他妈的贼兮兮盯着小媳妇的脸看个啥?”

一抬头,窗户上一个光秃秃的大脑壳子伸了过来,把他吓了一大跳。没头发,两只滚圆的眼睛玻璃似的滚动着,贼溜溜地盯着他。看到这颗脑袋,豁牙子的两个小眼珠子如同热水烫了一般,立即从红红那张好看的脸上收了回来。

“瞎咋呼个啥,瞎咋呼个啥,又没死人,你天天盯着我干球?”是他最讨厌的王丑娃,豁牙子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豁牙子,我就爱盯着你看哩,看看你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烦你这熊人看!看见你我浑身不爽。”

“我就是让你浑身上下不得劲,你不得劲我心里就舒坦了,不然你这怂人又不知要犯啥错误呢。”看到豁牙子紧张,王丑娃得意地笑了。

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豁牙子别提有多恼火了。王丑娃是与豁牙子一同从六连出来打工的团场职工,豁牙子平时就怕他说三道四的,这下好了,被王丑娃逮了正着。真倒霉,他也是第一次这么盯着红红的脸看。

也难怪王丑娃大惊小怪,外面早已是灯火通明,可他与红红还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没开灯,不开灯一男一女的让人总觉得有点暧昧不清。

女人长着脸就是让人看的,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两人的中间还隔着张桌子,可经王丑娃这么一咋呼,倒真像豁牙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豁牙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大晚上的,一男一女坐在房间里开灯不开灯区别很大,不是他不想开灯,是红红不让开。八月的傍晚,正是团场蚊子最多的时候,此时的蚊子就像饿狼扑食,见人就扑上去。红红那一身细皮嫩肉,自然不能便宜了这些家伙。

其实,要说他俩一男一女也不准确,因为磅房还有个小套间,里面坐着个算账的姑娘。小姑娘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遇到了付款的帅小伙子,俩人正在里间聊得热火朝天。豁牙子与红红只是两个外来的临时工,自然不能夹在里面自讨没趣。

豁牙子是个看磅的,红红也是个看磅的,本来两人的工作岗位都在外面,可这会没车,没车看,站在外面除了喂蚊子没其他的好事,豁牙子不想,红红也不想。更何况带班的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只要外面没车,两人爱待哪待哪,本来磅房也就是他俩的工作岗位。

平时这个时候,磅房里虽然也只有豁牙子和红红两个人,可都在各干各的事。可今天有点不一样,豁牙子老觉得红红脸上哪不对劲,哪不对劲呢,红红见他发愣,对他咧嘴一笑,眼角跳动了一下,一颗暗红色的痣随之一蹦。豁牙子终于明白哪不对了,对,就是眼角边这颗痣!

这颗痣长得有点妖,再看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颗痣叫桃花痣。奶奶告诉他长桃花痣的女人最招男人!

难怪红红那么招男人,不光是因为红红长得漂亮,原来是因为长了颗桃花痣。豁牙子暗想。

“你这怂货,别看眼睛小,偷看起女人来两颗眼珠子闪闪发光,也不怕眼皮上长火尖。”王丑娃公鸭般的嗓门笑得嘿嘿的,得意得眉飞色舞。

“放你娘的雾都屁,老子不像你,一天到晚贼头贼脑。”豁牙子捡了个果皮砸了过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实交待你这货又在打啥鬼主意?”

“咋,我看啥还得跟你汇报汇报,告诉你我现在看到了只大绿头苍蝇,你说恶心不恶心?”

这话分明是在骂人。王丑娃一下子翻了脸:“真是个豁牙子,走到哪都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我要不把你偷看小媳妇的事回连里宣扬宣扬,你就不懂得啥叫夹着尾巴做人!”

“丑娃啊丑娃,你真是个大巴嘴,啥事一到你嘴里就变成了偷鸡摸狗,这辈子你非毁在这张臭嘴上不可!”一提起“豁牙”,豁牙子心里就来了火。

“丑娃、丑娃,丑娃是你叫的吗?我是你叔哩,你这孩儿就是长到老也没把规矩学好,从小你娘不知咋教你的,要不是看咱俩是亲戚,我现在就把你过去的丑事满世界张扬。”

豁牙子一听顿时脸上灰灰的,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一下子蔫了,忙伸手把房间的灯拉亮。

看着豁牙子败下阵来,王丑娃得意地把脸从窗上挪开,大声唱着他的河南梆子走了。

啥球个亲戚!豁牙子望着王丑娃的背影恨恨地骂道。

王丑娃可不是他一般的亲戚,是亲戚又套了亲戚的,按说应该亲得跟一家人才对,可豁子从不张口叫,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

豁牙子是个老实头,骨子里还是胆小如鼠。在老家,村里也有男女干些鸡鸣狗盗的事,可他豁牙子除了自家老婆,还从没摸过别的女人的手。他祖宗八代都是规矩人。可就是这个王丑娃,让豁牙子栽了个不小的跟头,还让他从此豁了牙。

豁牙子原名叫王洪喜,没来新疆前,和王丑娃一个村的。几年前,豁牙子救了个人,还是个女人,一个丢了儿子的女人。那天,豁牙子正准备叉草喂牲口,谁知,刚走到草垛旁就被绊了一个狗啃泥。豁牙子爬起来刚想骂人,却发现草里伸出两只脚,把他吓了一大跳,等他扒开草才发现里面躲着个女人。女人躺在麦草堆里破衣烂衫活像个要饭的乞丐。听说女人丢了儿子,一下子就让豁牙子同情上了,谁家没儿没女的,现在都是独生子,丢了孩子跟天塌了似的。

于是,他的同情不仅在嘴上还用在了行动上,他不仅把她带到了家里好吃好喝地款待着,还四处帮她打听找儿子。本来做好事是要扬名的,可坏就坏在这个女人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豁牙子是个有老婆的人,就是没老婆,他对这个可怜女人也没动半点歪脑筋,趁人之危一向不是他这种男人干事的作风。

豁牙子没想法,可同村的王丑娃有想法。快四十的王丑娃还是个老光棍,见洗得干干净净的女人有几分姿色便动了念头,非张罗着要把女人领回自己家住。孤男寡女的,这不是趁火打劫嘛,别说女人不愿意,豁牙子也不同意,救人救到底,不管闲言碎语硬是把女人留在了自己家里。

眼看着好事被人搅和了,王丑娃生气了,逢人便说豁牙子给自己找了个不花钱的二房。为这事,两人在村里大打出手,结果,谁也没占上半点便宜。豁牙子个子高、力气大,把王丑娃腿骨打折了,在家躺了一个多月。王丑娃也不是个怂包,他一伸拳头把豁牙子的门牙打掉了一颗。从此,两人就成了见面不说话的仇人。

这件事一时间成了全村人的笑料,村里人只要一提起这颗豁牙就笑得呲牙咧嘴的,说他兔子没吃上,咬了一嘴毛。豁牙子像被打上了记号,走到哪都有人故意问他这颗豁牙的来历,他非常生气,好名声没捞着倒惹了一屁股骚。可豁牙子不后悔,对他来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他想不明白的是怎么救个人还坏了名声了呢?归根结底,还是坏在王丑娃身上。从此后,见了王丑娃他就恨得咬牙切齿的。

几年前,王丑娃终于从村里离开了,听说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没想到他从此过上了好日子,种上了地安了户口,还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让豁牙子感到格外气愤的是,老婆竟然是豁牙子的远房表妹小梅。小梅是个心疼人的漂亮姑娘,二十多岁,细皮嫩肉,细身柳腰,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仅当地人想不通,豁牙子更是气得睡不着觉。

王丑娃一回村很张扬,开口闭口就吹兵团好啊,兵团的地多人少,兵团的户口好上,兵团人的小日子过得滋润,吹得天花乱坠的,那张大嘴如同里面塞进了颗蜜桃,馋得村里村外不少人都想方设法地找门路、托关系,一个个来到新疆把户口上在了团场。

豁牙子就是这么来新疆的,带着老婆一起来的。还真像王丑娃吹得那样,不仅安上了户口、种上了地,还住上了不掏钱的新砖房。这辈子竟然还有这等好事,让豁牙子乐得如同路边接上彩球的乞丐。

可唯一让豁牙子不痛快的是在这里他又见到了王丑娃。新疆那么大,可两人偏偏就在一个团,还又在一个连,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见了王丑娃,豁牙子自然没忘了他那颗豁了的大门牙。躲是躲不过去了,喉咙里却如同硬被人塞了根棉签子,豁牙子只能硬着头皮和他打招呼。那王丑娃更跟没事人似的,早把从前那点不快丢得一干二净,有事没事地跑到豁牙子家窜门,特别在人多时,还故意在豁牙子面前背着手,非逼着豁牙子喊他叔,让全连人都知道他俩是亲戚。

“豁牙子,咱是亲戚哩。”

“谁跟你是亲戚,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干的缺德事,有你这样的亲戚我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那是为了让你管好自己的裤裆少犯错误。”

“你少他娘的给自己脸上涂脂搽粉,你自己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还要猪八戒倒打一耙。”

嘴上痛痛快快地骂上几句,豁牙子总算解气了,也不再记恨他了,到底是一个村出来的老乡。新疆这地儿好啊,就连最讨厌的人到了这里也变成亲人了。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豁牙子知道他大嘴巴的毛病,在他面前总小心翼翼的。小心无大错,这是出门前爹娘再三交代他的。

灯一亮,红红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一扑闪一扑闪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别提多好看了。

男人都爱看漂亮女人,豁牙子也不例外,可再漂亮也是二楞子的媳妇,和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自己的老婆虽不漂亮,可皮实。奶奶常说:啥好都不如人好,家中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他喜欢奶奶的话。像老婆这样虽黑皮糙肉的,家里、地里的活两不耽误。他是个农村人,觉得人活着图的就是吃饭、穿衣、过日子,这成家过日子勤快能干比啥都重要。

丑妻有了是一宝,那薄地可不是说贫瘠的瘦地,而是能长出庄稼养活一家老小的地,这个事在豁牙子眼里可比女人漂不漂亮重要多了。

红红家有十亩地要卖,这对豁牙子可是天大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老盯着红红瞎琢磨。

连里人人都有地,有地对团场人来说不是个啥稀罕的事。可红红家这十亩地就在连里的大路边上,离豁牙子家只有百米远,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三个现成的大棚。三个现有的大棚啊,种菜育苗干啥不行?一年最少挣五六万块钱。乖乖,五六万啊,这可相当于小半个楼房了。这么挣钱的事可红红的老公二楞子却不想干了,想卖了。这事让豁牙子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是块肥肉就有人盯,打这块地主意的人不少,光豁牙子知道的就有三个,一个就是处处盯着他的王丑娃,还有一个是连队里的维吾尔族职工艾买提。

三个大棚啊,豁牙子急红了眼。

豁牙子从河南到新疆才来两年半,两年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团场田多地肥,这些年团场老职工大都退休了,新职工接不上茬。团场人的孩子都喜欢跑城里、内地,没几个愿意留在团场接爹娘的种地班。

团场人几乎家家都是独生子,本来地多人少,这一跑,更没人了。豁牙子觉得这团场人真奇怪,明明计划生育有特殊政策能生俩孩儿,可团场人就是不生。待久了才明白,这生儿养女不就为了防老嘛,在老家不管生几个,反正得有个儿子,不然老了老了没人养活。可兵团好啊,两口子种着地都拿着工资,退休了还有退休金,豁牙子不问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那团场职工的退休金高得吓死人,随便一个月少说也有三千多,高的还有四五千的,比他在老家退休的校长舅舅工资还高。这下,豁牙子更是死心踏实地待在连队不走了,哪都没有连队好。不仅不走,还想把爹妈、奶奶一起接了来,这一家老老少少在一起,那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

豁牙子刚来新疆那会也很犹豫,毕竟离家几千里,孔子都说父母在不远行。可他不离开家不行啊,一家近十来口人,就守着家里几亩地。那点地连爹娘都不够种,更别提豁牙子了。豁牙子还生了三个娃,大的是个妮子,娘说啥让豁牙子偷偷再生一个,谁知这一生还生了俩,两个双胞胎儿子,这让全家人喜得干活都比从前更有了劲。

可他一身的劲没地使,在老家他蹬过小三轮,收过红薯干,卖过粉条,可这些小打小闹的买卖不仅让他挣不了钱还经常赔钱,不是他不用心,那收红薯干、卖粉条的人太多了,一个村子就好几个,他又不愿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这样一来,他挣的钱也仅仅只能糊口,养家就困难了。

豁牙子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哥哥大宝出生没几个月就夭折了,尽管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可重男轻女的父母把他看得命一样重要,哪都不许去。

就在两年前,豁牙子眼看着也快四十了,将来俩儿子不知得花多少钱哪。村子里的小楼跟比赛似的盖着,只有豁牙子一家八口人还在几间老房子里住着。正当年的豁牙子不甘心。听邻村的刘富贵说,他有关系可以在新疆的团场安上户口,豁牙子这次没跟爹娘商量,咬着牙偷偷跑了出来。带他出来的刘富贵,这货在团场混得真不赖,才几年的光景,就挣了大钱,光楼房就买了好几套,把一家老老小小全都接到了新疆。

豁牙子总结了,这日子不在乎在哪里过,能不能过好才最重要。

这次,爹娘反对得并没像他想得那么厉害,因为村里有许多人都在团场落了户。爹娘也想来新疆,爹虽然快六十了,可干起农活来赛个小伙子。

豁牙子也有地,地只有二十多亩,按连里的规定今年种了小麦,这对他两口子根本不算是个事。

正当年的豁牙子和老婆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而且爹娘也盼着啥时候能来新疆和豁牙子一块种地。于是,豁牙子就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红红家的十亩地上。什么时候才能上手呢?豁牙子不知道。

这十亩地豁牙子已经看了无数遍,上班看、下班看。多好的一块地呀!就在豁牙子家房后,位置好,光线好,一起床抬抬脚就到了。晚上要是吃好饭没事干,拔个草,定个苗,正好到地里消化消化。再说了,爹娘也都是一把种菜的好手,就连奶奶,让她坐在绿油油的菜地里,她也得多活两年,多美的事!

连队位置好,边上就是个番茄加工厂。豁牙子早就私下里盘算过了,一个大棚一年最少挣两万,三个大棚就是六万,要是把爹娘都接过来,现成的人手也好让爹娘有个挣钱的地方。而且大棚也就几个月,剩余的时间可以到处打短工,短工也是现成的,这里的地到处都缺人手,摘辣子、摘番茄、摘香梨、摘棉花,只要肯出力气,一天一人松松挣一百多块钱,而且一到七八月份,番茄加工厂就招临时工,活轻工资高,还不用晒太阳,生产完正好和大棚的活接上茬,钱照挣,活还一点也不耽误。到时别说买一套楼房,两套、三套都不是问题,哪都不去就买在团部。现在团场都在向着城镇化发展,有几次豁牙子去团部办事,看得他眼睛都直了,那团部的小区繁华得跟城市没啥两样,高层、条楼、别墅、花坛、人工河,应有尽有,豁牙子前前后后转了一遍迷得迈不开腿。

不仅豁牙子,老婆也从早到晚地盼着买地,因为买了地,就可以把家里的仨孩子全接来。团里的学校全是免费,连队的砖房也是现成的,爹娘来了,娘还可以在家看个孩子做个饭。要是能把这十亩地买下来,一家人的小日子那还不过得红红火火、和和美美的。

可这十亩地能不能买上,豁牙子说了不算,王丑娃说了不算,得红红的老公二楞子说了才算。

知道豁牙子要买二楞子那块地,王丑娃快成了电视剧《潜伏》里的特务,整天跟他形影不离。不知道的人都说他俩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其实,豁牙子心里比谁都明白,王丑娃的心不在他身上而在那十亩地上。

太阳早早地落了山,豁牙子吃完了饭闲得没事可干,就开始想心事,想来想去还是那块地。

为地的事豁牙子已经找了二楞子好几次,可二楞子的态度很含糊,光呲着牙憨笑,也不说卖也不说不卖。豁牙子心里很清楚,不是他一个人盯着这块地,狼多肉少,肉就成了香饽饽。

二楞子不急,不光不急,还经常不在连里面。二楞子有更要紧的事做。这两年,他在外面包了点小工程,大小也算个老板了,包工程挣的钱远比种大棚来得多还来得快,所以,二楞子才要卖地。

可豁牙子急,二十多亩麦子早早收割完了,时间就是金钱啊!豁牙子不敢让自己闲着,就到旁边的番茄酱厂去打工。新疆气候早晚温差大、光照时间长,种出来的西红柿又大又甜,比老家里的甜多了。豁牙子把新疆的水果吃了个遍,这里啥水果蔬菜都好吃,糖分高、水分足,让一向爱吃水果的孩子们在老家馋得直流口水,老打电话催问他啥时接他们来新疆?一问,豁牙子的眼圈就红了。

得抓紧时间挣钱!收完小麦,豁牙子早早到厂里报了名。

厂里给豁牙子安排的活是看磅,磅房有四个人,一个过轻磅,一个过重磅;临时工一个看轻磅,一个看重磅。豁牙子的活就是看看每辆过往的车有没有完全在磅上。

工作的第一天,豁牙子不明白世间怎么还有这等好事,只用眼睛瞅瞅啥也不用干,不过车的时候坐在磅房嗑瓜子、扯闲话,一月二千五!这么轻松的活为啥还要两个人呢?他一个人看轻、重磅劲都使不完,这太浪费钱了!他闲得不自在,于是找了这里的班长,他原以为他这么积极主动班长会表扬他,谁知,那班长竟然笑笑没搭理他。

刘富贵听说后气得大骂他一通:“真是个苕子,就你能,钱都让你一人挣了,别人都去喝西北风啊!”

这一骂,他脑袋瓜子才反应过来,他一人要干两人的活,那不是眼睁睁地断了红红的活路嘛。

待久了,豁牙子才了解到原来他和红红看磅这轻活全是刘富贵托人给说的。可别小看了这个刘富贵,这厂里大大小小的工程全是刘富贵承包的,刘富贵在这里很有面子,有面子安排两个轻松活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车不多,一天总共只能放进去几十辆,闲得发慌的豁牙子就想找个人闲扯。能跟他闲扯的对象并不多,那个带班大学生一般不大搭理他。豁牙子能说话的只有红红。

两人虽是近老乡,还都在一个连队,可豁牙子从前没怎么和红红搭过话,就是现在,他也不愿和红红多谝。跟红红在一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从农村来,红红也从农村来,可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上班还描眉涂眼,一见男人声音就变得娇滴滴的。豁牙子听惯了老婆粗拉拉的大嗓门,心里反而踏实得很。

看到红红,他脑子里却跳出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女人有三丑,好吃、懒做、爱打扮。

他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喜欢红红,来这里没多久就发现有不少司机喜欢围着红红打情骂俏。而红红一点也不觉得别扭,还笑得花枝乱颤的,这一颤就有几个男人伺机伸出手来朝红红身上摸一把。比如那个刘富贵,经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落在红红胸上一动不动。别看刘富贵都五十多了,可跟红红一说起话来软绵绵的,让豁牙子不由地想起电视剧里的太监。

一开始,他还以为刘富贵是来看他的,久了才发现,刘富贵真正想看的人是红红。

有一天,刘富贵与红红聊天,两个人的身子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刘富贵是个大个子,红红长得小巧玲珑,两人都爱看手机,看着看着,刘富贵的大半个身体就包住了红红,看得豁牙子面红耳赤,他恨自己像个电灯泡,忙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有几次,豁牙子正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放时,窗上“嗯哼”一声把他吓一跳,抬头一看,王丑娃那颗光葫芦大脑袋黑压压地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他赶紧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那红红的老公二楞子按辈份你也该喊表弟哩,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弟媳妇和别人勾勾搭搭!”

“二楞子又没掏钱雇我,凭啥我该看着他老婆!”

“别人都欺负到咱自家门口了,你还傻子般一点反应也没有,俺翠花侄女找了你简直就是瞎了眼,要啥没啥,找个狗还知道汪汪地叫两声呢,找上你连个响屁也嘣不出来一个。”王丑娃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豁牙子一听变了脸,扭身进了屋。

上班没多久,豁牙子的烟瘾就犯了,往裤兜里一摸烟竟然没带,急得他直打转转,一抬头看到了艾买提。

“艾买提,想你你就到,有烟没?”

“豁牙子,你的牙都熏成烤糊的馕了,再抽下去没哪个女人敢喜欢上你。”艾买提掏出半包烟扔了过去。

“男人不抽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老狗,女人她爱喜欢不喜欢,我又不为哪个女人活,我为我自己活哩。”豁牙子一张嘴露出一排大黄牙。

正好探探消息。点上了烟,豁牙子来了精神就想扯扯地的事。

“艾买提,地的事找二楞子谈得咋样了?”

“谈了,十一万。”

“你找他谈了吗?多少钱?”艾买提问。

“也是十一万。”豁牙子一下子开心地笑了,他没说实话,其实二楞子跟他谈的是十万。

豁牙子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明白了,二楞子不想把地卖给艾买提,因为他欠艾买提十一万运费到现在一直没给,地给艾买提就是抵账,一分钱也拿不到手里。不是那二楞子没有钱,他现在也有商人身上的毛病,喜欢欠别人的钱干事,拿别人的钱做自己的生意不用到银行贷款再划算不过,而且现在欠债的都是黄世仁,而追债倒成了杨白劳。能当黄世仁谁会去当杨白劳啊!豁牙子偷偷乐了。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王丑娃也找过二楞子好几回了。听二楞子那口气挺想把地卖给他,二楞子很看重他这个亲叔呢,把他当自己亲爹似的,你可得抓紧点。”艾买提像是豁牙子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什么,有这事?他们把地谈妥了吗?”豁牙子的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还没呢,听说王丑娃身上只有六万块,他买地顶多一半现钱,一半欠钱。豁牙子,要不是二楞子一直欠着我的运费不还,我弟弟没事干,我说啥也不想跟你争这块地。”

“别说这话,你不争也有别人争!”

豁牙子的脸一下子烧得热辣辣的,他为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感到羞愧。还是艾买提实在,别看俩人都在争同一块地,有啥说啥,绝不耍心眼,还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不过听艾买提这么一分析,豁牙子悬在半空的心又落在了地上,他仔细掂量了一下,三家中只有他豁牙子的钱才是现把现的,他要是二楞子,根本不考虑其他两家,谁会傻到跟钱过不去呢?

这么一想,他又呲着牙笑了,拉着艾买提去大门口边的小饭馆去吃馕坑肉。这回他豁牙子请客,两人要了两瓶啤酒。

“新疆的羊肉香啊,新疆的饭好吃!”豁牙子望着艾买提无限感叹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新疆的人也好,比如这个艾买提,他太喜欢这个维吾尔族朋友了。

坐在馕炉边,吃着馕坑肉,喝着啤酒,两人就舞马长枪地瞎侃起来。正吹得高兴,忽然豁牙子的肩膀狠狠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刘富贵,身后还粘着个红红,忙热情地邀请他俩一起吃。

还没等他要烤肉,刘富贵就拉着红红坐到了另一边。豁牙子一下子明白了,他俩要单独坐一起。

豁牙子忙做贼般地四处看看,还好,王丑娃不在。

看着他俩亲亲热热的样子,不知他们到底好上了没有,但又有些不满,好没好上也不该在外面这么招摇,这要让连里人看见能不扯闲话吗?豁牙子嘴里的馕坑肉一下子变成了棉花套子,一点味道也没有了。他把剩下的肉全塞进嘴里,拉着艾买提匆匆离开了。

晚上一进家门,豁牙子便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上班并不累,可他就喜欢翘着二郞腿躺在沙发上,眯着两只小眼睛看女人干活,这一看,他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爷们。

房间的里里外外早已被女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饭桌上飘着辣子鸡的香味。他闭着眼睛猛吸了一口,瞬间就把辣乎乎的香味吸进了嘴里,犹如抽了口大烟,过瘾极了。他偷偷瞟了女人一眼,女人正在炒菜,圆圆的屁股左摇右摆。豁牙子很满足,老婆虽然脸蛋没红红好看,却真是个好女人,在地里也忙一天了,还把家里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的。

吃完饭,豁牙子就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他的电视连续剧《潜伏》,最近,他对这部剧着了迷。谁知,老婆出门倒了盆水,回来就一把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拎了起来。

“死猪,一天到晚就知道躺啊、睡啊,火都烧着屁股了,你还有心思看电视。”

“又有啥破事,你急得跟狗过不了河似的。”豁牙子一把推开女人,她挡住了他最爱看的孙红雷。

“我看那地你是不想要了,王丑娃又往二楞子家去了,这阵子他天天往他家跑,说不定二楞子已经把地给王丑娃了。”

二楞子啥时候回来的他咋不知道呢?他一惊,屁股下面如同狠狠被锥子锥了一下,身子顿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不行,他得去找二楞子!

夜晚,黑洞洞的天如同蒙上了块黑布,连队和远山像坟场一样寂静无声。

一路上,豁牙子心里七下八下的,满脑子都被那片地死死塞满了:这二楞子到底想干啥?这片地到底要卖给谁?这一次,他一定要让二楞子给个痛快话,否则地还没到手,自己先被折磨死了。

正想着,“当”的一下,豁牙子的脑壳冷不丁被什么狠狠啄了一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谁呀,谁呀?哪个兔孙!”,他一扭头只有黑黢黢的夜,什么也没有,他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跳了起来。

“嘎嘎嘎”,背后一阵公鸭般的笑声炒豆子般地嘣了出来,不用看,就知道是王丑娃。

“人吓人吓死人!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装鬼弄神地瞎窜个啥?”豁牙子气得上去踹了那黑影一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你这贼头贼脑的,不会偷偷摸摸地钻到刘寡妇家去吧?”王丑娃的声音很大,在夜里如同爆米机里爆米花熟了的爆炸声。

“你胡说个啥,谁去刘寡妇家,我去二楞子家!”一出口,豁牙子便后悔了。

“嘎嘎嘎嘎,二楞子不在家,你跑二楞子家干啥?我可得帮我翠花侄女看着你。”套出了真话,王丑娃笑得更得意了。

“二楞子不在家你把腿都跑断了,我不像你这个奸人干事偷偷摸摸的,我去他家借坎土曼。”豁牙子可不上他的当。

“看你这熊人一说假话声都变了,你是为了找红红!嘴上还偏偏说瞎话,不行,我得替我侄儿看着你,免得趁我侄儿不在乱骚情。”王丑娃一眼看透了豁牙子的心思。

真悔气,偏偏碰到最不想见的人。豁牙子后悔死了自己这张嘴,又不得不敷衍着,只得硬着头皮跟丑娃一块往前走,可走着走着豁牙子就不想走了。

“哎哟,我肚子疼,我得找个地方屙泡屎,今晚我不想去了,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吧。”豁牙子捂着肚子想溜。

“不行,你小子就是懒驴拉磨屎尿多,你就是屙屎我也等着你,免得你又耍花招!”王丑娃拽着他手不丢。

“算了,二楞子不在,咱去了不是自讨没趣吗?还是等二楞子回来再去吧。”

“不行,今晚我非得陪你陪到底,看你这老小子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再说了,咱不去也有人去,你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艾买提今晚也去?”豁牙子满脑子都是地的事,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

“你他娘的整天就会盯着那块地,干艾买提个鸟事,到那里看了就知道。”

看王丑娃神神秘秘的,豁牙子想逃又逃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往二楞子家走。

走到二楞子家门口,屋里的灯明晃晃地闪着,豁牙子抬手就推院子门,竟然没推开。他伸手一摸,里面有个小挂钩把门挂上了。

“咱走吧,他家上门了。”

“灯亮着,说明里面有人。”

豁牙子也舍不得走,见二楞子一次不容易,不管怎样只要能见到二楞子探探口气也是好的。于是,他大声喊道:“二楞子,开门!”

连喊几声,“嘭”的一声,里面好像什么东西掉了,接着再没了动静。二楞子到底在不在呢?令他奇怪的是王丑娃一声不吭地躲在他后面,豁牙子沉不住气,他忍不住扒开门缝把眼睛贴过去。

正看着,身后猛然有个东西朝他压过来,他腿一软身子一下子栽在门上,门却“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两人一起重重栽倒在地。

“你挤个球呀挤,又不是抢死。”豁牙子嘴巴嗑在了地上。

“哪能怪我,我也是被石头绊了一跤。”

豁牙子低头一看,地上果真有块大石头。

“二楞子,二楞子……”豁牙子扯着嗓门又叫了起来,刚叫了两声,里面的灯却突然灭了。

“走吧,走吧,人家小两口已经上床睡觉了。”豁牙子恋恋不舍地看看大门。

“才刚刚九点多,哪有这么早就上床的。灯刚才明明还亮着。”王丑娃说着,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去推门,一推,门没开。

王丑娃把门拍得砰砰直响:“二楞子开门,二楞子快开门!”

“哐当”一声,里面又好像什么东西撞倒了,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没动静了。

“人家睡了,咱走吧。”豁牙子不耐烦了。

“二楞子,你睡吧,我们走了,门也给你挂上了。”王丑娃又喊了声,接着,他把门掩上,伸出两个手指把门里面的小挂钩挂上。

“这下死心了吧,咱各回各家。”豁牙子遗憾地望着里面,他恨不能让王丑娃立即消失,自己好站在门口等着二楞子来开门。

“慌啥,闲着也是闲着,等看看里面的人是谁再走也不迟。”王丑娃神神秘秘的。

“神经病,里面不是二楞子会是谁?”豁牙子愣了一下。

“今晚咱俩打个赌,里面要是二楞子,那块地我不要了让给你,要不是,那块地不许你再和我争!”

“打就打,谁怕谁,我就不信了还能输给你个奸人。”一听拿地打赌,豁牙子说啥也不肯走了。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可不许耍赖。”王丑娃又折回大门口,重新把刚才那块石头摆在门口上,然后神神秘秘地拉他躲在红红家对面的一片草丛里。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有人出来,豁牙子的脸上却被蚊子盯了几个大包。“丑娃,你不走我走了,几十岁的人了,我再不跟你一起瞎胡闹了。”

“你要是现在走那块地就算我的了,哼!老子就不信他能整晚都不出来。”两人正说着,“吱呀”一声,二楞子家的门开了。正在这时,豁牙子的手机却响了,真该死,他想也没想立即按掉了。

出来的是个高个子、大块头男人。那人慢条斯理地往门两边看了下拔腿就走,可刚一抬脚却被脚下的石头狠狠绊倒在地。

“妈的,谁?谁?哪个挨刀的也不早死球掉!”那人骂了一句,接着爬起来匆匆离去。

“咋不像二楞子呢?”豁牙子吃惊道,二楞子是个矮炮蛋,四肢粗短,浑身滚圆。

“哼!就连你这老肉蛋也看出那不是二楞子,今晚这一趟咱就没白来,我早说他家有别人,怎么样,你输了,以后那地你再不许跟我争。”王丑娃如同猫逮着耗子般地得意。

“可不是二楞子,那会是谁呢?”豁牙子没想明白。

“真是个苕子,那不就是刘富贵嘛,连这都看不出来,白糟蹋了几十年的粮食。”王丑娃狠狠地弹了一下豁牙子的后脑勺。

经他这么一弹,豁牙子一下子开窍了:“你还别说,那身段还真有点像刘富贵,可你咋知道他在二楞子家了呢,真厉害,你比《潜伏》里的特务还厉害,明天我就去请示连长给你安排个治保主任当当,以后凡是连里偷鸡摸狗、女人偷汉的事全归你管了!”

“狗日的,天还没黑透我就看见这怂往这边来,我就猜着他一定来找红红了。”

“吃饱撑得粮食没地儿消化了,你老盯着人家那事干啥?”

“你真不是个东西,从前我真是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是正经爷们,那二楞子是我大侄子,也算是你表弟,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来给你表弟戴绿帽子?”

“我以后还是离你远一点,这种事看多了眼皮上会长火尖,有那工夫还不如回家好好搂着自己的老婆睡一觉呢。”豁牙子甩手走了。

豁牙子丧气透了,怪不得王丑娃天天晚上往二楞子家跑,原来不是为了买地,是为了捉奸!

二楞子不回来,地的事谁也使不上劲,眼看着一块好地就被搁在了太阳底下,豁牙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坐在地磅房里,还是原来的两人,还是面对面,可红红的眼睛一对上豁牙子,豁牙子就忽闪着躲开了。窗户上多了颗光秃秃的脑袋,不用看就知道是王丑娃。

“豁牙子,想啥呢?一看你狗日的贼眉鼠眼的就知道你心里有鬼。”

“我想啥跟你有个毛钱的关系,我凭啥得跟你汇报汇报?反正想的不是你家小梅,你怕个鸟。”

“那可不见得,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跳大神,你现在跟的是刘富贵,跟着刘富贵就学偷人。”他说着两只圆眼睛狠狠地勾了红红一眼。

“咣”的一声,红红站起来,一把把王丑娃的脑袋关在了窗户外面。

“脚正不怕鞋歪,你挡住我脸可挡不住我嘴,我高兴说啥就说啥。”王丑娃头一仰背着手走了,边走边大声唱河南豫剧《花园偷情》:

在绣房我发现你装模做样

来花厅你比春红心都慌

你冒冒失失花厅间……

红红的脸顿时绿了,她抓起桌子上的一个香梨朝着王丑娃的背影砸过去。正在这时,刘富贵来了,豁牙子赶快溜了出来。

磅房如今就像是刘富贵家的一亩三分地,他想来就来,跟没事人一样,一来屁股就扎到地磅房不走。

豁牙子在外面站了很久,一个人觉得没意思,只好回磅房。刘富贵正与红红扯得高兴,豁牙子盯着刘富贵的脸看看,也没啥特别的,听听他俩也没扯个啥,扯的都是老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扯着扯着,豁牙子也来了兴头,他想起了他的爹妈还有奶奶,他的眼睛一热,他知道红红也想家了。

“红红,听说二楞子要把地卖给王丑娃,你回家可要好好劝劝,把那地卖给豁牙子得了。王丑娃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家二楞子没脑子,你可不能跟他一样没脑子。”刘富贵开口了,开口就向着他豁牙子,豁牙子心头一热,觉得刘富贵这人还真不错。

“那块地二楞子真想卖给王丑娃呀?”一提到地,豁牙子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

“可不是,我也劝过二楞子了,可二楞子眼里就王丑娃一个好人,非得把地卖给王丑娃,我看那哪是他叔,那是他亲爹哩,王丑娃放个屁二楞子闻着都是香的。”

“王丑娃没有钱拿嘴买地?二楞子脑子进水了,这年头只有钱是真家伙,男人没啥都行就是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啥啥都不行了。”

“哼嗯!”王丑娃神一样出现了,不光是他,窗户上还多了颗胖乎乎的大脑袋,刘富贵的老婆李大嘴。

“聊啥呢,那么高兴,我也听听。”又高又壮的李大嘴看着红红不满地撇了撇嘴。

一见刘富贵的老婆李大嘴,俩人立即如同惊了的小鸟噗噗腾腾地散开了。

见他俩都出去了,豁牙子不满地问:“李大嘴是你招来的吧?”

王丑娃恨恨地说:“是我招来的又咋样?刘富贵就是头老骚驴,骑着狼放着羊,唱着山歌耍流氓,他以为他是皇帝呢。”

“他又不骑你老婆,管他干啥!”豁牙子的小眼睛朝天翻了翻。

“你咋知道他狗日的不想,他偷看小梅洗澡!”

“我不信,他会干那事!”

“信不信由你,反正他看了,他不光偷看小梅洗澡,还想勾搭小梅跟他到工地去,驴日的太可恶了!”

“哈哈哈……”豁牙子一下子咧着大嘴笑了,原来如此,难怪他那么恨刘富贵,不光为二楞子。于是忍不住故意逗他:“那是好事哩,刘富贵有的是钱,你老婆让他舒坦了,你的钱包也就舒坦了。”

王丑娃一听果真翻了脸:“你比谁都坏,你咋不把你老婆送过去舒坦舒坦呢,说不定把那老骚情伺候好了,你地也买上了,哼!什么东西。”说完气乎乎地走了。

豁牙子一心想着地的事,想不了地的事,就想钱的事,急得他在厂里直打转转。

厂子有个沉淀池,豁牙子闲得没事趴在沉淀池看,这一趴就有了新发现,黑黑的淤泥里竟裹着不少西红柿籽。豁牙子顺着梯子专门下去一看,乖乖,西红柿籽还不少,至少占一半,只要好好淘淘晒晒,那可是上等的好饲料。现在的饲料多贵呀,一公斤得一两块呢。这个发现可太重要了,有了西红杮籽就能养些活物,冬天就又有事干了。

豁牙子盘算好了,万一地买不上,也不能让整个冬天荒废了,得喂上十几只羊,再喂一群鸡,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不已。这样的好事情,他觉得一个人干有点不地道,也没法干。他没车不能靠两腿用肩扛回去,他得找个伴。

于是,他悄悄地告诉了王丑娃,好歹那王丑娃还跟他沾着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光因为王丑娃是个亲戚,更重要的是王丑娃家还有辆破面包车,这是豁牙子找他最主要的原因。

果然,王丑娃一听,兴奋得嘴一直张得合不上,他没想到这等好事豁牙子还会想到他,一口一个大侄子叫着,两人立即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一下午,他们高兴地一直搭着肩,仿佛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说干就干。一上班,王丑娃就把面包车开到了厂里。按说厂子里绝不允许外面的车辆把厂子里的东西带走,可那是淤泥,是垃圾,厂里的职工们都忙得人仰马翻,正愁没人没时间清理这堆废物,这下好了,不花钱有人解决了大麻烦。厂领导立即安排警卫给他们开大门,还专门给带班的交代了要给予他们特殊照顾,只要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让他俩一有时间就清理淤泥。为了防止别人来插手,两人还特意给厂里交了一千元押金,权当他俩承包废料了。

刚开始两人干得很顺利,只要不放车,两人一有时间就钻进沟里挖淤泥。没几天,两人挖了满满十几车,拉回去就交给豁牙子的老婆处理,第二天,老婆就把淘得干干净净的籽凉在了连队的空地上。这事就连一向爱计较的王丑娃也很满意,不断地夸豁牙子老婆真是难得的贤惠能干的女人,豁牙子娶了她就是掉进了蜜罐里。

中午时分,一般不放车,所有人都忙里偷闲地睡一会,可豁牙子却不舍得白白浪费时间,他得抓紧时间多干点。等他走到池子旁便傻了眼,一辆比王丑娃家面包车还大的小四轮车停在了池子旁边,正好还占住了他们停车的位置。

“这是哪个有娘生没娘教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来跟老子抢好事?”豁牙子张口就骂人,可没等到他骂出第二句,声音一下子就哽住了,因为眼前的女人是红红。不仅不能翻脸,他还得陪着笑脸,因为红红家的地他还没买上呢。

红红也喜欢养鸡,家里养了好几只大火鸡,正愁没食喂鸡,这下好了,想睡觉正好有人送来了枕头,啥问题都解决了。

淤泥装在蛇皮袋子沉甸甸的,一袋子少说也有几十公斤重,红红身子瘦,铆足了劲可袋子就是拖不上去。豁牙子本来很火,可一看心就软了,忙上前帮忙。正当他满头大汗地帮红红往水泥台阶上拖袋子,脑袋突然被人狠狠地弹了一下。

“你这个苕子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有人来跟咱抢生意,你咋还胳膊肘子往外拐。”

豁牙子不回头也知道那公鸭嗓子是王丑娃:“丑娃叔,谁装都是装,不能有好事咱自个全占了。”

“那他家的钱咋不给你花呢?他家那地咋不白送给你呢?这可是咱花了钱承包的。”王丑娃一句话噎得豁牙子说不出话来。

“我今天就装了,凭啥有好事都你霸占着,厂子又不是你家的,你能装我为啥不能?”红红不乐意了。

王丑娃一把把红红的袋子拖一边:“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装,这废料是我们承包的,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还开个小四轮成车地装,有你这么干事的吗,你把我们当啥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也就是厂里的垃圾,亏你还是个当叔的,跟一个女人争来抢去你要脸不要脸。”见袋子被挪到了一边,红红气得翻了脸。

“你说谁不要脸,真是睡在狐狸窝里不嫌自己骚。干了不要脸的事还敢说别人不要脸。”王丑娃一口唾沫吐在红红脚面上。

“你这个老秃驴,人不聪明,还学别人秃顶,给别人借了点钱,就把人家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弄过来当老婆活糟践,谁不要脸也没你不要脸。”

一句话揭了王丑娃的短。谁都知道小梅当初就因为自己的爹欠了王丑娃的钱,才不得已嫁给王丑娃的。王丑娃平时最怕别人提这个。红红今天当众提,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要论不要脸,潘金莲也没你不要脸,那潘金莲偷野汉子还知道弄个王婆当遮羞布,你多能干,偷起人来连块遮羞布都不要。”既然翻脸了,王丑娃也毫不留情。

红红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成了紫茄色,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尖尖的指尖狠狠向着王丑娃的脸伸了过去:“你这个老秃驴,难怪你到现在都生不出孩子,老天都叫你做绝户头,你那肚皮里除了白面、大米,就是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攻击很迅猛,尖尖的指尖如同一排小尖刀瞬间在王丑娃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红的印子。

王丑娃跳了起来,当红红再次向他扑过来时,他毫不犹豫响亮地给了红红一个巴掌。

两人顿时扭作一团,“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人们边喊着边围过去将两个失去理智的人拉开。

正是上班时候,每个人都有工作,很快,人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等人都走散,豁牙子这才忍不住数落王丑娃:“就你这样还当长辈呢,长辈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叫我绝户头,你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啊,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她明知我没孩子,还直往我心口上捅刀子。”王丑娃捂着脸委屈地说

“你这叔当得可好了,跟自己的侄媳妇对打,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我看你怎么去见二楞子。”豁牙子又好气又好笑。

“我早想抽她了,她把我们王家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光了,这要搁在过去,早被人装到猪笼子里沉河了,不行,我非让二楞子好好收拾收拾她不可,到时候你得帮我作证。”

“你要戳马我才不给你当枪使,在家老人可说了,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挂羊头卖狗肉,说一套做一套,你不就为他家那十亩地嘛,说得怪好听,你们没一个好东西,还有那刘富贵,更不是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这窝边草还是俺家二楞子。”

“都啥年代了你还抱着老话不放,既然窝边有草,何必东奔西跑,难道等着让别的兔子吃?”豁牙子本来想说句笑话缓和一下气氛。

谁知,他更生气了,“你就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毒虫转世,从内到外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一进院,豁牙子就闻到了香。算着他下班的时间,老婆早早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

有豁牙子最爱吃的爆炒小公鸡、酸辣土豆泥,也有老婆爱吃的糯米丸子、糯米排骨。豁牙子一上桌子,老婆就慌慌张张地把碗筷摆好,把茶倒好。

豁牙子很得意,忍不住趴在饭桌上对着爆炒小公鸡暗暗吸了口香气。望着老婆那张茶黑色的脸心里暗暗感叹:那诸葛亮的老婆黄月英虽然长得丑,可为他成就了事业,人家那么大的人物都不怕娶个丑老婆,他一个小人物算个啥,可见家有丑妻是块宝。哪像刘富贵家,别看他钱挣得不少,可他一回到家不是干锅就是冷灶,都这年头了,还经常馍馍夹大葱、咸菜,过得跟个旧社会似的,难怪刘富贵的心会到处乱跑。钱挣再多有啥用,还不如他豁牙子,一想到这,豁牙子就狠狠地往嘴里塞了块鸡肉。

老婆一看他不说话,就赶紧跟他唠叨上了下午连里开会的事。

“今天开会连长说了,团里要盖职工住宅楼,想住楼的人赶紧报名!”

豁牙子不说话。

“连长说只要是团里的职工都能享受优惠政策,一个职工能免二万五。”老婆又说。

豁牙子还是不说话,其实逛团部时他早就看到了,团部现在多漂亮啊,像个小城市,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花红柳绿,比老家的城市建得还好看,可他有钱吗?一套楼房十几万呢,就是把全家都卖了,也买不上一套楼房。

“会还没开完,连里就炸了锅,早来几年的职工都吵着要报名买楼房呢,这几年团里政策好,种地的都发了财,不知啥时候咱也能把名报上。”老婆叹了口气。

“等咱把地买上了,买楼也就两三年的事。”

话虽这样说,可豁牙子又急得上了火。新楼房多好啊,价钱不贵,有暖气还有天然气,这在从前老家,豁牙子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他心里早盘算好了,只要是买上了地,不出三年,他豁牙子也能买上一套。现在流行贷款买房,要买就买套大的,让爹娘和奶奶都住进新楼房,到那时,他豁牙子也成了种着地的城里人。这是豁牙子心里一直暗自筹划的。

可眼下,得先把地买上才是大事。

豁牙子想着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腾地站起来就往红红家走去。

才不到三百米,豁牙子抬抬脚的工夫就到了。红红家的灯亮着。站到门口豁牙子犹豫了一下,可一想到地,想到远在河南的亲人,豁牙子的脚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门开着,一进门,二楞子圆圆的脸上红扑扑地冒着热气,见了他一把就把他按在了饭桌上。

二楞子竟然在家,让豁牙子又意外又惊喜。

两人好久没见,二楞子高兴地又拿筷子又倒酒,顿时让豁牙子眼睛一热,老乡到底不一样,不管啥时见了都像自家人一样。

一高兴,两人一起端起了酒杯。二楞子说起了不少外面的见闻,说起了团场盖楼房,说起了新农贸市场,说起了团场的城镇化建设,还说起了老家的父母和孩子。

趁着酒兴,二楞子向豁牙子倒出了这些年在外包活受的气、吃的苦和挣的钱,俩人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豁牙子,咱得买楼。”。

“对,有钱一定要买楼!”

“买了楼,咱老婆孩子也都过上城里人过的好日子,挣钱图啥,不就为了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过好日子。”

“对,得挣钱,挣了钱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都动了情,话题不由地一跑就跑到了二楞子的那块地上。

“我知道你想买地!”

“是啊,买了地就可以把爹娘、孩子一起接过来。”

“人活着不容易呀,挣钱图了个啥,不就图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嘛。”

“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才叫过日子,光自己在这有吃有喝,那孩子老人远隔千里,心里头揪着呢。”

“不容易!”

“都不容易!”

两人越说越激动,不由地又端起杯子干了一杯。

“豁牙子,我那块地谁也不卖,就给你了,红红一直夸你是好人呢,本来,我一直想把地卖给我丑娃叔的,可他这么欺负红红……”二楞子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没有的事,丑娃叔怎么会欺负红红呢,你别误会。”

“还说没欺负,就为了几袋子番茄籽都动手了。红红毕竟是我老婆,哪有他这样当叔的,亏我一直还把他当亲爹一样敬着。”

“真准备把地卖给我?”豁牙子本来还想替王丑娃解释,可一听要把地卖给他,他怕二楞子再变卦,决定闭口不再提今天的事。

“十万块,咱俩谈好,过段时间就把手续办了。

“真的?说好咱就把手续办了?”

“真的!咱一手交钱一手交地,拿上钱我就先把楼房首付交了。我早打听好了,再过几个月那房子就能交工了。”

“你说真的不反悔?”

“不反悔,我还等着拿你的钱交首付,让红红早早住上新楼房呢。”

“二楞子,你这老乡够意思,说好了,咱就办,我这就让家里人想办法给我筹钱。”

“行,咱一手交钱一手交地,豁牙子,咱也快成了城里人不是,干杯!”

“干杯!为咱的好日子干杯!”豁牙子眼圈红红的,他不敢相信事情办得这么顺溜,几句话,地的事情竟然谈成了,这趟真是没白来!

低头喝酒时,豁牙子的泪一下子掉到了酒杯里,泪眼朦胧里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爹娘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还带着奶奶和孩子地往连队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一上班,豁牙子嘴上也哼上了河南梆子,见活就抢着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刘富贵见了豁牙子偷偷问他是不是有啥喜事了,豁牙子光笑不说,这可是关键阶段,哪话该说哪话不该说,他比谁都掂量得清楚,他可不想让大嘴巴坏了自己的好事情。

可唱着唱着他便怎么也唱不出口了,一个人影立在了他眼前,他用眼角瞟过王丑娃一眼,王丑娃正朝他笑着,他心里猛地一紧,要是王丑娃知道地卖给了他,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呢,还会朝他笑吗?

“哎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懒驴也主动拉上磨了。”王丑娃笑嘻嘻地说。

本来是句玩笑话,豁牙子却一下子低下了头,他再也没法面对王丑娃,他恨自己不地道,为了得到这块地,在二楞子面前明明可以把打架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的,可却什么也不说,害得他们叔侄俩有了隔阂,都是这块地闹的。

他现在才明白啥叫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王丑娃是熊掌吗?他很奇怪自己,从啥时候开始不讨厌王丑娃了。

地的事终于定下来了。豁牙子偷空给河南的爹娘打了电话,他急等着家里人尽快筹钱,免得夜长梦多。

接到电话,娘在电话里高兴得哭了,说钱的事这几天家里一定想办法凑齐,让他别着急,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地买下来。买地是全家人的一件大事,这不光是买地的事,还是一家子人团聚的大事,这事比天还大,说得豁牙子心里一阵子难过,一阵子高兴。

在王丑娃面前,豁牙子丝毫不敢提地的事,能瞒一天是一天。他不知能瞒多久。

一到深秋,隔三差五下雨,一下雨,车间没料没生产,所有人都闲得没事干,刘富贵就来了。按说刘富贵来,豁牙子应该躲出去,可豁牙子没躲出去,没出去是因外面下着雨。

下了雨,豁牙子不出去找王丑娃,王丑娃就来找豁牙子,一来便看到了红红和刘富贵。一看到红红和刘富贵紧紧挨着的身子时,王丑娃就气得两只眼睛直冒火,嘴巴里不由地冒出了酸话。

“西门庆遇见潘金莲成了奸夫,潘金莲遭遇武松成了刀下鬼,不要以为脱光了衣服就变成人家的老婆,混得好了是情人,混不好了是婊子。”王丑娃一动不动地趴在窗上盯着红红。

“你说谁是西门庆、潘金莲的,你嘴里长狗毛了。别以为你是叔,我就得给你脸!”红红抓了本书就砸了过去。

“苍蝇不盯那无缝的蛋,篱笆要是扎不紧,野狗也能进进出出,你就整天和刘富贵聊吧混吧,当心哪天刘富贵老婆撕烂你的嘴。”

“谁偷人还不知道呢,还是回家先看看自家老婆吧,你家小梅现在不知道和外面多少野男人聊得热火朝天呢。”红红一下子站起来。

“我家小梅可没你那么没脸没皮的,她连手机都玩不转还会和人瞎聊天?你哄鬼!”

“哼,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是我把小梅教会的,不光要让小梅学会聊天,还教她如何勾引男人,我刚才就在教她如何勾男人,不光勾一个,而且勾一堆,网上的男人个个比你有钱,比你年轻,比你好看,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红红一口气说了三个气死你。

果然,王丑娃生气了,他阴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红红。

“就凭小梅那模样,十个男人九个爱,要不了多久,小梅就能给你戴上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到时候让你比死都难受。”红红嘴一张一合的。

“要是你家小梅愿意跟我,我早帮她把她哥的赌债全还了,不像你这癞蛤蟆,连个毛也没有还这么大的嗓门。”刘富贵恨恨地说。

眼看着一场战争又要爆发,豁牙子立即站起身来。

果然,王丑娃冲了进来:“你说谁戴绿帽子,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我要不是看你是二楞子媳妇,早就对你不客气!”

“你不客气能咋样,谁叫你老牛吃嫩草,既然吃了就别怕那草硌牙。别看是你二楞子叔,叔咋了,你欺负我我家的地照样不卖给你!”有刘富贵在一旁,红红站起身子冲了过去。

“你个女人家家的说了不算,二楞子早就答应要把地卖给我了!”

“算不算看事实,我说不卖给你就不卖给你,实话告诉你吧,二楞子已经把地卖给豁牙子了。”

“你说啥?”王丑娃没回过神来,把耳朵伸了过去。

“你听清楚,那十亩地要卖给豁牙子了!红红对着他耳朵重新大声喊了一遍。

“不可能!不可能!二楞子不会这样干事的。”王丑娃脸色顿时变成了酱紫色,他猛然把门甩开,夺门而出。

豁牙子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下坏了。

果然,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老婆告诉豁牙子说,王丑娃把老婆小梅打了,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头发都揪掉了一绺。让豁牙子意外的是,二楞子家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十一

豁牙子一夜没睡好觉,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小梅被打的事。

怎么会是小梅被打了,怎么不是二楞子打红红呢?看来王丑娃并没把红红的事告诉二楞子。别看这个王丑娃,关键的时候并没想着要害红红。他心里有愧,不光对王丑娃有愧,也对小梅有愧。他知道这块地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二楞子把地卖给他就要了王丑娃的命。他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王丑娃。

真是怕啥来啥。一大早,豁牙子就在磅房外面遇见了王丑娃。他想躲都躲不掉。王丑娃直愣愣地冲他走过来。看见他,王丑娃也不说话,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阴沉沉地立在那里还是不说话。

豁牙子忍不住开口了:“丑娃叔,你这是看啥呢,看得我头皮都发麻了。”

“豁牙子,我病了哩。”王丑娃神经质地看着他开口了。

“你生病上医院,跟我说有个球用,你这货说话老是阴阳怪气,怪瘆人的。”

“豁牙子,我得的是块心病,我自己治不了,只有你能医我这病。”王丑娃脸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我听不懂你说个啥,我又不是医生,哪能医得了你的病。”豁牙子一听脑袋就大了。

“你这是在装傻充愣呢,这么明白的话你会听不懂?豁牙子,咱是亲戚呀,可你现在拿刀杀我心呀,我现在从你身上总算明白了一句成语:啥叫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我就是那蝉,艾买提就是螳螂,你才真正是那只不动声色的黄雀,我们都是傻子呀!豁牙子。”王丑娃斜着眼睛勾着豁牙子。

“你嘴里还有啥鸟屁都通通放出来。”豁牙子听出了这话的意思,忍不住骂道。

“真是高手在民间呀,豁牙子,我一直以为你是实在人呢。别看你平时蔫不拉叽的,干起事来不动声色、雷厉风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人心隔肚皮,交你我算是白交了一场。”说完,王丑娃背着手走了,丢下豁牙子一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一番话,让豁牙子呆在了那里,他心里难受,比买不上地时更难受。

辣辣的太阳火一样照着大地,没有车,豁牙子一个人寂寞地蹲在墙角想心事。

太阳很好,晒得他很舒服,眯着眼睛竟睡着了。梦里奶奶拎着一只大包袱来了,手里还牵着他的娃儿,他正准备迎过去,突然脑门狠狠被弹了一下,他一疼梦跑了,奶奶和儿子也不见了,他从梦里跳了出来,一睁眼是王丑娃。他的舌头一下子变得硬而且沉,像坨铁,怎么也卷不动。

“大白天的睡啥觉,过来抽口烟。”王丑娃大概出了气,又跟没事人似的来找他。

他越这样,豁牙子心里越难受,越觉得对不起他:“丑娃叔,你不恨我了,可我自己恨我自己呢,你这人除了嘴坏些其实人真不赖。”

“不容易啊,真是千年的铁树要开花,你这榆木脑子终于开窍了,你也能辨清好人歹人了。”

“地的事,我太对不住你了,我知道你也想买那块地,我以为你再也不搭理我了。”豁牙子第一次那么真情地跟王丑娃扯地的事。

“我为啥不理你,咱是亲戚哩,你买上了那块地,按说我该为你高兴哩,可我心里就是难受啊,豁牙子,我就是个小心眼,你不知道,我买地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小梅他哥哩,我想把他也接过来呢。”

“丑娃叔,看不出你还有这善心,小梅跟了你也算没白跟。”

“那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我对我家小梅这样的了,我对我爹娘也没那么上心呀。”

抽了几口烟,让豁牙子精神了许多,他又想起了红红:“你没有把红红与刘富贵的事告诉二楞子吧?你可千万不敢告诉二楞子!”

本来扯得好好的,一问这事,王丑娃立马不高兴了,背着手仰着脸看着天说:“就不告诉你,你越想知道越不告诉你。”

“二楞子要是知道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嘴长我身上,我爱说不说!”说着,王丑娃脸变了,烟头一摔背着手走了。

这个王丑娃,豁牙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心情刚好接着又被红红的事搅和坏了。

回磅房问了红红,豁牙子才知道二楞子压根不在家,他这才放下心来。

可小梅怎么会被打呢?这个巨大的悬念一直在豁牙子脑子里。红红这才告诉他,王丑娃打小梅并不是因为她和男人聊天的事,而是因为小梅偷偷把买地的钱全给了自己的哥哥,那地王丑娃根本买不了。

“王丑娃买地不就是为了小梅的哥哥吗?”豁牙子不明白。

“别看你表妹小梅长得人模人样的,可谁摊上她家谁倒霉,不光她爹是老赌棍,她哥还是个小赌棍,她爹不赌了她哥又赌,她家就是个无底洞,在她家那一片没有人敢娶她,要不是王丑娃,恐怕小梅他爹的手早被人剁了。”红红告诉他。

豁牙子突然心里一酸,觉得王丑娃这些年也不容易,一心一意地想和小梅好好过日子,没日没夜地干,挣的钱全贴了小梅家,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买地就是为了把小梅的哥哥也接过来。这下好了,钱没了,啥事也办不成了。

那二楞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看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早就知道王丑娃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地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豁牙子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不管怎样,还是得赶紧把钱凑齐,早早把地买过来。

天还在下雨,车越来越少。

王丑娃这阵子心里不畅快,好一阵子不来磅房找豁牙子。看不到王丑娃,豁牙子心里却如同失了魂。从前俩人一见面老斗嘴,尽管斗嘴,可斗得乐呵呵的,那种快乐像只毛毛虫逗得他心里直痒痒。现在没人斗了,心里反而不自在了,空落落的。

豁牙子正在发愣,就发现窗户上多了颗脑袋,一看是王丑娃,把他吓了一跳。“你这货咋跟曹操似的,刚想到你你就到,你趴在窗上看啥呢,要看进来看。”

王丑娃没理他,两只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只死死地盯着红红,眼神里透出一束冷光。

“看啥看,再看把你眼珠子剜出来当球踢!”红红不客气地说道。

“我就喜欢隔着窗户把人往扁里看,有的人看着像个人,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王丑娃一动不动地望着红红说。

红红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揪着王丑娃正伸在窗口的耳朵说:“你骂谁,骂谁呢?”

王丑娃一把把红红的手拨开,指着红红:“我就骂你了,自己偷了人还不算,还挑唆着我老婆到外面找野男人,搅和得别人家鸡犬不宁、鸡飞狗跳的,太不要脸了。别以为那刘富贵有俩臭钱就无法无天,没人敢收拾你们。”

“你活该,谁让你吃饱撑了老管别人的闲事,我不光让小梅找外面男人,我还帮她一起找男人,气死你这个老秃驴,跟我过不去,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红红吵起架来,两排牙齿整齐而白,却像两排小刀子。

豁牙子越来越觉得红红丑,那张樱桃小口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舌头,是别人家的是非,太丑了,不仅偷人还是个长舌妇,这样的女人倒找给他钱他也不要。

两人越吵越厉害,豁牙子想出去把王丑娃拉开,谁知,拉开门身子还没来得及挤出去,就被王丑娃短粗的身子硬顶了回来。

“绝户头,小梅真是瞎了眼踩到了狗屎才会嫁给你。”看见王丑娃,红红反而骂得更欢了。

王丑娃一进门,抓着红红的衣领子问:“你说谁绝户头?谁是狗屎?我忍了你很久了。”说完一推,红红就倒在了地下。

红红顺势躺在地上,大声喊道:“有人耍流氓了,抓流氓……

豁牙子忙把王丑娃拉了出去。

“小梅要和我离婚啊,豁牙子,小梅整天被红红挑唆得不想和我过日子了。”

“回头我训小梅,哪有她这样的,啥都不干,还不好好过日子。”

“我这几年忙里忙外图个啥,不就想和小梅好好过日子。多挣点钱,把地买上,也能把小梅的哥接过来。可红红她自己不好好过日子,还天天挑唆着小梅在外面找男人,跟我闹离婚……”王丑娃委屈地坐在地上哭了。

十二

厂里没有车,豁牙子抡起扫帚打扫卫生,把磅房前的一大片空地都扫完了才觉得哪个地方不对,仔细一看,红红和王丑娃都没来。上班都半个多小时了,两人咋还没到呢?不会出啥事吧,豁牙子心又悬在了半空中。

他忍不住跑到厂里的大门口张望好久,那红红与王丑娃半个影子也没见。豁牙子心里暗叫坏了,一定是出啥事了。他赶紧给带班的请了个假,骑上车子就匆匆往回走,刚走了几步,老远就见红红跟个胖女人有说有笑地往厂里走,见了豁牙子还热情地问他干吗去。豁牙子顿时松了口气,又折了回来。

见不着王丑娃,豁牙子还是不放心,又站在厂大门口望,不多一会儿王丑娃也嘴里哼着河南梆子一摇三晃地走过来。一见豁牙子,便得意洋洋地朝他笑。

“丑娃叔,你干啥去了半天不见个人?”

“就不告诉你,你这孩儿一叫叔准没好事,谁知道你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了?”

“我以为你一大早跑到二楞子家翻闲话了呢。”

“你啥球人,我好歹也是他叔哩,我能干那么没水平的事,平时那都是逗你玩,看把你吓的,这种事乱讲不要我大侄子命嘛。”

“那你干啥去了?”

“人不大心操得不少,告诉你吧,我去找连长了,听说连里要招新工人了,我上连里给小梅哥报了名,这孩儿整天在老家赌,弄到这没人陪他玩,看那兔崽子戒不戒!”

“看不出,你对小梅是真好。”

“那当然,她可是我老婆。对了,你也抓紧时间找连长,把你妹呀妹夫什么的也都弄过来,连里马上要招一批新工人,这可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别怪我有好事没提醒你!”说完,唱着他的河南梆子走了。

豁牙子心里刹时热乎乎的,他突然觉得王丑娃也怪可爱的,和他争那块地也就是想把小日子过好,他对小梅是真心好,小梅找了他也不吃亏,有机会,他得好好在小梅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

下了班,豁牙子本来骑电动车几分钟就到家,可他今天偏想走走路。一路上他被这片土地吸引着,迈开大步走在田埂边。团场的秋天真美啊,满地都是西红柿、辣子、甜菜,抬眼看有大树、水渠,到处都是鸟叫声。他觉得农场傍晚的风景比什么都好看。

正走着,肩膀狠狠被人拍了一下,豁牙子回头一看是连长。

“听说你小子也想买地?”连长问,豁牙子想买地的事全连人都知道。

“是,想买地。”

“我那块地不知你想不想要?”

“连长你也要卖地?”豁牙子愣了。

“老婆子马上要退休了,我那地本来挺挣钱的,可团里要盖楼房了,我也登记了一套,准备让她轻松点。”

豁牙子鼻子一酸,连长也要住楼房了,那么挣钱的大棚都不要了,没人不想住楼房。

“多少钱?”

“十二万,也是三个大棚。”

“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乖乖,整整多出两万块,豁牙子心疼得如同刀割了自己的肉,他没立即答应下来,同样也是三个大棚,那地还比二楞子的地远了几百米,不过有人找他卖地是好事。要不是赶上团里盖住宅楼,职工都想住楼房,块块地都是抢手货,哪能轮得到连长找他卖地?

眼看着快到九月底了,家里的钱不知为啥还没寄过来,豁牙子急得望穿双眼。

十三

25号,正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

厂里按时发工资了,整整五千块,两月的工资合在一起发的,豁牙子高兴得直咧嘴。

活没怎么干,一下子就白拿了这么多钱,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抬头看天,天蓝得像块巨大的蓝玻璃,明灿灿的,地上,每一片土地都那么结实,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他这才敢相信这钱真是自己的。

下了班,人们都疯狂地往大门口拥,豁牙子也急匆匆地往家走。正走着,脑壳狠狠地被人弹了一下,痛得他一下子跳起来。

“好你个丑娃,你就是个小人脱生,一辈子搞背后偷袭。”

“丑娃、丑娃,丑娃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就是弹你一辈子狗日的也不长记性!”

“今天发了多么钱?”

“六千。”

“你发了多少钱?”

“也六千。”

两人一说起钱,豁牙子高兴得忘了头上的痛,俩人乐得直咧嘴,搭着肩靠着脑袋,一路上商量着给家里买个啥。

豁牙子说他要给家里买只鸡再买条鱼改善改善伙食。王丑娃却说他的钱要全交给老婆小梅,来新疆也好几年了,这次要让老婆拿着钱开开心心回家探家去。

两人越说越开心,本来都往家里走的,可路过连里的小饭店时,两人的腿脚就不知不觉地转了弯。

小饭店的老板也是河南老乡,见了他俩很热情地招呼着。今天,他俩兜里都装着鼓鼓的钱,闻到酒香就不想走了。坐在饭店的门口,一人点了两个小菜,又要了一瓶五十度的“伊犁特”,挣到钱了,两人都想喝点小酒乐呵乐呵。

太阳很快地沉下去了,连队的炊烟正浓,归栏的牛羊叫声连成了一片,大路上尘烟滚滚,一辆辆装着番茄、辣椒的车,暮霭迷蒙,空气里散发着庄稼和青草的味道。

看着这美好的一切,酒一下肚,两人就又吹上了。

“豁牙子,这地真好啊,来了就不想走。”

“我也喜欢这地儿,咱这一辈子就在这好好挣钱了。”

两人越喝越高兴,喝着喝着就有点多了,直到眼睛睁不开就想回家睡觉。两人搀扶着往家走时,看连里的小商店还没关门,又进商店里一人买了一大包吃的,一路上唱着河南梆子这才各回各家。

等到豁牙子回家的时候,灯已经熄了。他以为老婆早睡下了,谁知,一打开灯,老婆竟瞪着大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瞅着他。一见他回来,忙神神秘秘地关上了门。看着老婆的表情,豁牙子还以为又和买地的事有关呢,忙支起了耳朵。

看豁牙子认真的样子,虽在自家,老婆还是压底了嗓门说:“小梅跟人跑了。”

“啥,不可能!”豁牙子吓了一跳,顿时酒醒了一半。

“千真万确,今天下午,连里好几个女人看到小梅拎着大包小包的,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牵着慌里慌张地跑了。连里的女人们都猜这男人肯定是小梅网上聊上的。”

“瞎造谣,小梅怎么会跑了呢?王丑娃对她那么好,她咋能跑呢?”豁牙子从凳子上跳下来,他想立即冲到王丑娃家,却被老婆死死拦住了。

第二天,王丑娃果然没上班。

豁牙子忙向红红打听,红红恨恨地说:“该,跑了好,我早就劝她别跟王丑娃过了,跟上他这样的男人就等于跟上了头牲口,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换了我早不知跑多少回了。”

豁牙子很不高兴:“红红,那丑娃叔好歹也是你叔呢,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人做事天在看,家里老人都说人要是做缺德事会天打五雷轰的。”

“谁叫他天天管闲事的。”

“身正不怕影子歪,脚正不怕鞋歪,你要是行得端坐得正别人会说你?”

“豁牙子,你可真行,他给你吃两颗蜜枣就塞住了你的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忘了当年你这颗豁牙咋来的?”

“我豁我愿意,我帮理不帮亲,路见不平我挺身而出。”

“你快拉倒吧,我看你快成了王丑娃,真是一窝狐狸不嫌骚。”

“我再不好,做事光明磊落,不坑人、不害人,你算什么东西。”豁牙子一脸的鄙夷,憋了这么久,他总算发泄出来。

王丑娃终于出现了。

几天不见,王丑娃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也黑了,胡子也长了,见了谁都黑着脸,尤其见了红红。

看到豁牙子,王丑娃嘴巴一撇哭了:“豁牙子,小梅真的跑了,不和我过了,她真狠心,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卷跑了。”

小梅有啥好,豁牙子想,他觉得小梅太会爱惜自己,太爱惜自己的人一定很自私,什么事只为自己着想,还不如那王丑娃。他安慰他说:“人活在世上,哪都顺顺溜溜的,小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不跟你是她瞎了眼,将来有她吃的苦头。”

王丑娃说:“再不顺也没我这么不顺的,千里迢迢跑出来吃苦受罪地挣几个钱,好不容易娶了老婆以为要过好日子了,可老婆却带着钱跟人家跑了。我把心都掏给她了,她还这样对我,我知道连里人都在背后笑话我哩。”

“没人笑你丑娃叔,大家都觉得你对小梅那么好,她这样做太对不起你。”

“红红太张狂,走着瞧,这事不能就这么算完!”

豁牙子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心里难受觉得憋屈,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我就是想哭呢,你说我对她这么好,对我爹娘也没这么好,我把心都掏给她了,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说着,真的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十四

钱终于打过来了,钱让豁牙子忘了所有的不快。

既然钱到了,事不宜迟。吃过饭,豁牙子拿着钱赶紧去找二楞子。他早打听过了,二楞子这两天在家没出门。

推开门,家里只有二楞子一人,红红却不在。

二楞子正在玩飞镖,手里拿着一把刀对着个红红绿绿的盘子飞来飞去,见了豁牙子,并没有热情地招呼他。

豁牙子把钱往二楞子跟前一推,满脸堆笑。“二楞子,钱我拿来了,照你说的办,咱一手交钱一手交地,手续咱后面慢慢办。”

二楞子却阴着个脸,不看钱却张口问道:“豁牙子,我老婆是不是在外面偷人了?”

“啥,有这事?听谁说的我咋不知道呢?”豁牙子心里一沉。

“豁牙子,我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是个实在人,谁知,你真不地道,眼睁睁地看着我老婆偷人还不管不问的,那狗男人就是刘富贵!”二楞子说着手一甩,一只飞镖飞了出去。

“二楞子,你别听人瞎说,你自己的老婆自己应该最清楚,别听人嚼是非。”豁牙子不能说真话,二楞子的样子让他毛骨悚然。

“豁牙子,我非弄清楚这事不可,只要这事是真的,我非宰了这对狗男女!”二楞子两眼冒出凶光,头发又粗又硬地支楞着,样子很可怕。

“二楞子,他俩啥事也没有,我也坐在里面,你说他俩能有啥?你要好好过日子,甭想别的。”豁牙子小心翼翼的。

“豁牙子,我今天就是想要你说句真话,这事是不是真的?”

“真的咋样,假的又咋样?”

“真的,我让他就像我手中的这只镖!”说着,二楞子一扬手,镖死死地钉在盘子的正中心。

“没有的事,二楞子你相信我,好好过日子。”

“豁牙子,我要你句真话就这么难吗?这地我不卖了,我真心实意把你当哥,你却背着我给我老婆拉皮条,就你这种人,我就是不要钱把地白送给我叔也不能把地卖给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二楞子气哼哼把钱往豁牙子跟前一推。

豁牙子一下子就傻眼了,钱都让爹娘寄过来了,好好的事情却突然变了卦。可他不后悔,他不能为一块地惹出人命来。

可啥时候能再把地买上呢?他不知道了。

出了二楞子家,豁牙子两条腿发软,地没了,他不想就这么快回家。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经秋天了,爹娘还眼巴巴地等着来新疆呢。地突然没了,他不知该怎么给爹娘一个交待,他像一个溺了水的人充满了绝望。

月光雪花般大片地落在他身上,天空有几颗星星在闪。一个人坐在大地上,天很空,地很大,可没多少属于他的。

他圪蹴在墙角下点了支烟,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变换着形状,夜幕里,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看着他。

十五

地磅房现在很安静,豁牙子和红红谁也不说话。豁牙子低头想心事,红红低头看手机。

王丑娃谁也不理,一来就把一颗大脑壳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红红。

红红站起来把窗户“叭”地一声关上说:“你看我咋了,你看我我也不怕你!”

豁牙子忙出去把王丑娃拉开。

转身回来,豁牙子看红红正得意地照着小镜子,满脸红扑扑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豁牙子觉得奇怪,这不像二楞子的风格。他忍不住试探着问红红:“二楞子这两天对你好不?”

“看你这话问的,他敢对我不好嘛,对我不好我立马找个有钱的,你看他给我买的这身新衣服好看不好看,告诉你,这衣服五百多呢。”说着,红红得意地把瓜子壳往地上一甩。

二楞子心里真是在意红红呢。豁牙子觉得自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正想着,刘富贵推门进来。红红一见刘富贵来,立即搬个凳子和他挤在了一起。

“富贵,这两天俺家灯坏了,晚上你得帮俺看看。”红红娇滴滴地对刘富贵说。

“你家不是有二楞子吗?他咋不修呢?”

“就要你修,就要你修,你是哥哩,你不帮我谁帮我。二楞子又出去揽活去了,今早才走,要好些天才回呢。我这有男人的跟没男人的没啥区别!”红红说着撒娇地掐了刘富贵一把。

“好,那你晚上等着我,晚上可要把葡萄准备好,不准备好小心我吃你身上的小葡萄。”刘富贵说着上前捏了捏红红的脸蛋。

看两人打情骂俏,豁牙子心里如同吃了个苍蝇,别提多恶心了。都啥玩意儿。正想着,一抬头看窗户上有两个黑影子,王丑娃不知什么时候又爬在窗户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俩;另一个脑袋是刘富贵的老婆李大嘴。

“聊啥呢,那么亲热,让我也看看你身上的葡萄到底长什么样的。”李大嘴歹毒地盯着红红,眼里露出一股子杀气。

一句话,吓得红红立即躲了出去。见红红吓跑了,两颗脑袋也从窗户上挪开了。

红红一走,豁牙子忍不住对刘富贵说:“富贵,我想跟你说句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豁牙子,我把你当弟哩,咱哥俩还有啥不能说的。”

“那我可说了,富贵,二楞子不在家,那红红你最好还是少招惹,最近外面有不少闲话呢,你看,把你老婆都招来了。”

刘富贵呲着牙笑了:“豁牙子,你真是杞人忧天呀,我老婆敢在我面前放个屁我立马让她滚蛋。你这个熊人真是不开窍,女人又用不坏,我不过临时用一用,睡一睡还能变成我刘富贵的老婆不成。”

豁牙子一下子愣住了,都什么东西,真是一对狗男女,他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晚上没有电,豁牙子跟老婆早早上了床。

梦里,他梦到了红红与刘富贵,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扭在一起在打架,打着打着,二楞子出现了,头发刺猬般地倒立着,眼睛瞪着像要吃人。二楞子怎么回来了呢?糟了!豁牙子一下子吓醒了。

豁牙子才发现全身湿淋淋的,把他吓出了一身汗。

他怎么会做这么个梦呢?豁牙子抬头看看窗外,月亮很亮,如同一个银色的圆盘明晃晃地照着大地。豁牙子这才想起明晚就是八月十五了。正想得入神,突然,一个男人的叫声划破了夜空,接着吵闹声、狗叫声在连队里此起彼伏。外面一定出事了,豁牙子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刚跑出去,豁牙子正好碰到艾买提,艾买提急急慌慌地跑着,手着还拎着两条烟、两瓶酒。

“艾买提,大晚上的你瞎跑个啥?”

“杀人了,二楞子杀人了,二楞子把王丑娃砍了。”

“怎么可能呢,二楞子怎么可能砍王丑娃呢?”他以为他听错了。

“我本来准备去给二楞子送点烟酒呢,正好看到二楞子在砍刘富贵,王丑娃上前死命一拦,就砍上了王丑娃,好多血呀,我最怕见血,一见血就晕,快把我吓死了。”

豁牙子抬头一看,前面果然站了不少人。只见二楞子挥着镰刀发了疯似的追着刘富贵,刘富贵只穿了条红裤衩,两人围着连队的操场如同百米赛跑。刘富贵腿长到底把腿短的二楞子拉下了一大截子。

豁牙子很快就看到了红红,红红衣衫不整被李大嘴追打着,头发也给扯毛了。人们还搀扶着一个人,那人不停地叫着,再仔细一看竟是王丑娃。他的一只胳膊血淋淋地吊在半空中。

不知是谁早早报了警,很快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几个穿警服的人三下五除二把二楞子按倒在地上。二楞子却挣扎着大声喊道:“刘富贵,狗日的给我等着,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定要宰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刘富贵趁机逃得无踪无影。

第二天,人们口齿生香地议论着红红家昨晚的那场“捉奸”。原来二楞子压根没出去揽活,而是和王丑娃、李大嘴匍匐在自家的院前等着捉奸。结果,捉奸成功,两男女刚脱了个精光就被闯进来的一行人逮了个正着。

二楞子本来是要砍刘富贵的,王丑娃上前一挡。

过了两天,有几个穿制服的人来连里找豁牙子,问他二楞子有没有和他联系过?豁牙子一愣这才知道二楞子跑了,被抓的当晚就跑了。

消息一传开,豁牙子发现刘富贵也不见了。连里人都说,刘富贵被吓跑了,就连厂里欠他的几十万工程款也没敢来结。

地归了艾买提,这个结果谁也没想到。二楞子欠艾买提的十万五一直不还,艾买提上法院起诉了他,法院把地判给了艾买提。

连里有的是闲得没事的老娘们,女人们一闲嘴上就有了事干,她们最爱说红红与刘富贵,说她是个祸害精,不光祸害自家男人还祸害别人家的男人。说到捉奸这场风波时,她们一下子想起了红红平时和自家男人的打情骂俏,于是格外地气愤,见红红来就没好话,尤其是李大嘴。

红红再也待不下去,离开了连队。

十六

受了伤的王丑娃啥也干不了,豁牙子二话没说就把他家果园的活全包了下来。

厂里停产了,豁牙子正闲得没事干。连里有人说豁牙子傻,也有人说人家两家好是亲戚。从前,两人为了地争得不可开交,现在地没了,两人却真好成了一家人。

王丑娃不好意思地对豁牙子说:“我真不是人,净干些没屁眼的事,我这是自作自受,还拖累你替我干活。”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哪能都赖你,那红红偷人是你指使的?也都是那地闹的,要没那地也出不了这么大一堆破事。”豁牙子说。

王丑娃内疚地说:“都怪我这张破嘴,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二楞子、也害了你没买上地。”

豁牙子说:“算了,都是命,是你的推不掉,不是你的抢也抢不回来,不过你这招桌子底下放风筝——出手真不高,为了那俩狗男女搭上了自己真不划算。”

“你说得对,我现在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啊,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到头来还只有你帮我。”

“子散个毛啊,你儿子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再说了,那小梅现在不还是你老婆。”

“真的?你说那小梅还能是我老婆?”

“那当然,你俩是合法夫妻受法律保护的。只要一天不离婚,那小梅就还是你老婆。再说,没小梅你就不活了?你不还有果园嘛,等胳膊好了咱重头再来,咱千里迢迢来新疆为个啥,不就为了能在这过上好日子嘛,等挣上了钱,让那小梅后悔去吧。咱是亲戚,以后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互相帮衬着都能过上好日子。”

“对,咱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正说着,突然有人来找豁牙子,两人抬头一看是连长。看到连长来,豁牙子和王丑娃都感到很意外。

连长笑嘻嘻地瞧着他俩,让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长来不为别的,说的还是那块地。许多人都交上了房款连长也着了急,连长来找豁牙子主动降了一万块。尽管高出了一万块,还远了几百米,但还是块不错的地,还有三个漂漂亮亮的大棚。

可豁牙子却犹豫了。豁牙子不是不想要,而是手上再拿不出一分钱了,这十万块已经是他家的全部家当,别说一万块,再想拿出一千都很难。

“还犹豫个啥?不就一万块嘛,你没有我有!”王丑娃在一旁着了急。

“丑娃叔,你的钱我不能要,现在这一万块可是你全部的家当。”

“咱不还有人嘛,有人就有钱,不要也得要,我是你表叔这事我说了算,你能帮我我就不能帮你?赶快把地买了,再过段时间,正是大棚育苗的好时节,可别耽误了。过了年,你就能把你爹娘一块都接过来。”

“那,我可先把地买下了。”

“买,这就买,买上了地,我也去给你打工去,这下我也有挣钱的去处。”

“好,等我挣到钱就还你,买了地就把我爹娘一块接过来,挣两年钱咱也买楼享受享受住楼房是个啥滋味。”豁牙子一下子就想到了老家等他的亲人。

连长一看事谈成了很高兴,接着又跟他们谈起了另一件事,招新工人的事。

“现在连里缺新工人,我把豁牙子家的妹妹、妹夫都报上了,还把王丑娃的大舅哥也报上了,过完年,他们就可以来连里上班了。”

“真的?他们真能来当新工人,那太好了!”

豁牙子与王丑娃都乐得合不拢嘴。连长一走,两人抱在一块又哭又笑又难过的。

晚上,豁牙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他想起了奶奶,老家没有火炉,小时候一到冬天,他的手脚就长满紫色的冻疮,像一粒粒熟透的樱桃一样流着橙黄色的液体。奶奶就用个小小的铁罐装着包谷秆子给他烤,边烤边捂在自己的手心里搓,直到搓得热乎乎的。冬天上学的时候,他只带个饼子当午饭,天冷奶奶怕他喝凉水,每天都怀里揣着热水杯子走几公里给他送热水。

奶奶今年八十多了,不知道奶奶还能活几年,想起这些,豁牙子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流了下来。

十七

开了春,化了雪,豁牙子的爹娘、妹妹、妹夫都要来了。

不光爹娘,还有奶奶、还有孩子,豁牙子激动得整夜睡不着觉。连长听说豁牙子一大家人要来,又给他找了两套没人住的旧砖房。

王丑娃的胳膊没伤着筋骨早已经好了很多。要来的人多,虽然都是豁牙子家的人,可王丑娃高兴得跟自己家的事似的。

一大早,豁牙子就和王丑娃开上了王丑娃那辆破面包车,别看车旧,一车能装不少人和行李。

才刚过五九,风有点冷,可吹得豁牙子心里热乎乎的。

路过团部的时候,高高低低的楼房已经盖了起来。好久没到团部逛了,团部真是大变样啊,晃得俩人的眼睛都花了,马路宽敞,河道蜿蜒,亭台楼阁,还有商场、农贸市场、学校医院。

两人一路上边看边感慨:“听说还要盖影剧院、图书馆、博物馆,这团部比咱老家的城市还漂亮啊!”

“能在这么好的地方工作生活,真是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啊。”王丑娃忍不住地感叹道。

“只要俺好好干,过几年俺都能在团部把楼房买上、把家安上,彻彻底底成为团场城里人!”豁牙子为自己发明的新词感到得意。

“咱这辈子哪都不去,就在这团场好好干上一辈子!”

“对,就在团场好好干一辈子,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一开心,开着车围着小区好好转了一大圈,还有不少楼房正在盖着,两人仿佛看到自己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到了火车站,人很多,里面的人拎着大包小包往外拥,远远地,豁牙子一眼就看到了一堆熟悉的身影,爹、娘、孩子,后面还跟着妹妹、妹夫,一边一个搀着奶奶,豁牙子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等人群走近,豁牙子再一看,发现家人的后面还有两个他熟悉的人,豁牙子又揉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再仔细一看,一个是小梅的哥哥,一个竟然是小梅。

豁牙子吃了一惊,可却觉得小梅和从前有点不一样,哪不一样呢?等走近,他发现小梅白了还胖了,瘦瘦的腰间肚子却鼓出了一大截子。

豁牙子正在想小梅怎么会变成这样,只见小梅却朝着他俩的方向跑了过来,边跑边喊着:“丑娃,我怀孕了,咱们马上有孩子了,孩子是你的!”

一回头,豁牙子看见王丑娃站着那里孩子般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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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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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