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天上划的船
2018-11-20
阿太死了
阿太死了。
就在昨夜。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阿太的抗议和呻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撕裂和愤怒,哼哼唧唧,最后归于寂静。蹲在她身边的鸭子,仿佛也起了恻隐之心,集体闭了嘴。
天色灰蒙。我套上衣服,抢在祖母前头,旋风一般“噔噔”下楼。
我的鸭子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被黄鼠狼拖走,床上的阿太,也没如她所愿那般变成黄鼠狼。她那严重萎缩了的身子,蜷在开满雏菊的被面里,了无声息。我唤了一声阿太,她并没理我,或者像往常那样,用比鸟爪还干瘦的手拍着床沿回答。朦胧的光亮中,却见她梗着脖子,双眼紧闭,干瘪的嘴向上硬硬地张着,露出崎岖难看的牙床。她这种样子我见过多次,那是祖父给她喂鸭汤的时候,她努力张嘴接着,唯恐洒掉半点,像极语文老师教我们“啊哦衣乌衣”时的嘴形。
祖母伸出两根指头,轻轻碰了碰菊花丛中那只虬枝般的手爪,接着从地上捏起一根鸭毛,置于阿太鼻前。
“今个不用去赶鸭了。”
祖母“噗”地一声吹掉手上的鸭毛,拍着身上的衣服往外走——祖母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鸭粪味儿——她一定是去老六家,给祖父打电话报信。
我盼着的这一天又要来了,最快下午,最迟晚上,祖父、父亲和母亲将会和往常一样急三火四赶回来。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们,最近的一次是两月前的春上,阿太因为没有喝到鸭汤和祖母怄气——我的二十六只鸭子,有三分之一已化为汤汁落入阿太干瘪的肚子,我屁都没吃到一个——拒绝进食的阿太陷入了昏迷,祖父、父亲和母亲从城里匆匆赶了回来。可谁又能想到呢,阿太和许多次一样,喝了鸭汤后又缓过劲来,又能拽着祖父的手有气无力地说笑。
祖母在老六家打完电话,并没有回家,而是上了渡桥,往河对面快步走去。没猜错的话,她一定是去喊刘天命。刘天命虽是个名声很臭的乡医,但号诊把脉不是问题,尤其是不上不下还吊着一口气的人,经他一看一摸就知能捱多久,少有差池。
祖母健步如飞,越走越轻松,好比卸下了千斤担,步调和往日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着祖母,我得去赶鸭。那些忍了一晚的鸭子,早已焦躁不安。地上拉了无数泡或干结或热乎的鸭屎,臭气都要顶破房顶啦。赶鸭出门前,我很想把阿太的嘴合上,那样硬硬地张着既难受又难看。阿太是个有洁癖的人,她闻不得鸭屎味听不得鸭叫,恨不得死后变成黄鼠狼将鸭子拖个精光。我凑近床,阿太的嘴巴竟然闭上了。我会心一笑,心里直乐。
七月的桐木河河床裸露,沿岸堆积的生活、建筑垃圾散发着浓重的异味,被挤占的河道变得越来越狭窄,有早起的人在河边刷马桶挑水浇菜地,几个噗噗捶衣的老妇女,看见我伸长了脖子:
“死了不?”
我剜了她们一眼。
“精了怪。”
镇上的人,似乎都很关心阿太的生死。他们一定是烦透了,这个老得快要成精了的女人,每天深夜都发出类似鸭叫的声响,他们盼着她早点死去,可每次,狡猾的阿太总是化险为夷,从死神的魔掌中顺利逃脱。这样一来,阿太倒是帮了我,她在险境中一次又一次把祖父和父母从城里唤鸭子一般唤了回来,我一次次如愿看见了他们,这几乎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当然,作为感谢,我必须编出各种理由杀死鸭子,殷勤地为阿太端上一碗黄亮亮香喷喷的鸭汤。
渡桥上,刘天命反背着双手,弓着身子跟在祖母身后往家里走。
桥下洗菜的妇女,挥舞着手“呵嘘呵嘘”地将试图溯流而上的鸭子往回赶,走不远的鸭子只能困在下游浅水区觅食。
我坐在榕树下想自己的心事。这会儿,阿太一定成功骗过了老谋深算的刘天命,祖父、父亲和母亲应该匆匆走在回家奔丧的路上。事后,我该怎么骗过祖母,让阿太喝上新鲜的鸭汤呢?把鸭子毒死、摔死?谎称被畜生咬死?这些用过的办法不再好使。我琢磨不出一个头绪,乏了,头一歪便打起了呼噜。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午后,热辣的太阳将我烤醒。河荡里空荡荡,没有一只鸭子。它们兴许是回去了,河里没了水草没了鱼,根本填不饱肚子,无非是出来撒个欢洗个澡。
我拖着赶鸭棍无精打采往回走。老远,看见有人蹲在屋前,就着滚烫的热水正奋力剥一只鸭子。
“爷——”
祖父在弥漫的水汽中眉眼微抬。
屋里只有暗自垂泪的祖母,和一群失措的鸭子。
“我爹我娘呢?”
“忙呢,八十多亩菜地。”
我有些怅然。
祖父掂起剪刀,将剥光了的鸭子从腹部刺啦刺啦剪开,伸手一掏,一串葡萄般鲜艳欲滴的鸭蛋,再一掏,一把带血的内脏。祖父将鸭子洗净,先用开水焯一焯,再捞起来放入高压锅,将准备好的八角、生姜、大蒜如数抛进去。
在香味开始四处逃逸的时候,我钻进屋看了一眼依然在厚颜无耻沉睡的阿太,我很想摇醒她,告诉她祖父已经回来了,鸭汤开始四处飘香啦。我故意敞开屋门,也许,只有这馋人的香味才能把她唤醒。
但直到滚烫的鸭汤凉下来,阿太依然无声无息。
晚饭过后,祖父在阿太门口搭了一张床,我抱了枕头,坚持要和祖父一块守夜。
“蚊子会把你抬走的。”祖父企图把我赶回祖母的蚊帐。我不从,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不想听祖母无休止的唠叨,为了那只被宰杀的下蛋的母鸭,她一定会唠叨到蚊子们都感到厌烦为止。
祖父不睡,一边吃烟一边为我驱赶蚊子,我不断地醒来、睡去。有一次醒来,发现祖父并不在我身边,他坐到了阿太床边,他们好像在小声、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比蚊子还小。我迷迷糊糊,很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沉重的瞌睡像坠铅一般把我向夜的深渊拉拽。
斧锯声声
我被一阵急促的锯木声惊醒。
河滩上,榕树下,祖父正光着膀子奋力锯一段圆木,皮下的肩胛骨随着一上一下的动作不断地突起,细碎的锯末子在阳光下翻飞。
“爷在干什么?”
“从四鹿家回来就折腾上了。”深深浅浅的困惑同样布满了祖母沟壑纵横的老脸。
四鹿是开棺材铺的,我们都叫红匣子铺。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响,下意识地捂住嘴,惊慌地往阿太屋里瞥了一眼,然后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稍加迟疑,便会被某种东西摄了魂魄。其实我什么也没看清,里面黑乎乎的寂静无声。
“阿太死了?”
“再不死,就该我了。”祖母咕哝。
我万分沮丧地往河滩走。
祖父的身边堆满了一段段旧木头,它们无一例外地爬满了蛛网一般的裂缝。
“阿太——真要死了?”
我的声音颤着,还带着哭腔,一定很难听。
祖父看了我一眼,弯了中指,刮去额上的汗:
“人累了,终究要回去。”
我很想把我和阿太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告诉祖父,很想说,阿太不会死,她只是想喝碗鸭汤,只是和我一样,想见到你们。
祖父歇了锯,他看上去对锯出来的木板并不满意。
“我得上山一趟。”说完这句话,祖父便一手提了明晃晃的斧头,一手提了两端依然锈迹斑驳的锯,涉水朝河对岸的青山走去。
下午,阿太总算醒过来。在一碗鸭汤的滋润下,阿太原本苍白塌陷的双颊似乎有了点血色。
但祖父并没有停下来,斧锯声声。
精神稍稍好转的阿太把祖父唤到跟前,有气无力地说:“我儿,刚刚,我又看见你爹了,他在那边孤苦无依,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还得给地主老财没日没夜地干活,身边连一个端茶倒水的女人也没有……”祖父帮阿太揩去眼角的泪,细声道:“前些日子我也梦见他老人家了,他在那边可好,日日下馆子喝酒吃菜,不醉不归。”阿太脸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我儿,你可别哄娘开心,得空你去他坟前烧一刀……我的大限到了,该走了。安安静静,不闹腾。”阿太说罢,使我去把祖母唤来,她要把难闻的衣服、被单换掉,如果不麻烦的话,她还想擦个澡。
“要干干净净去见他,不能埋汰自个。”阿太说。
祖母将烧好的擦澡水端进去,转个身又端了出来。阿太嫌锅烧的擦澡水飘着油星味儿,要用河里的温水擦身子。阿太哪里晓得,她躺在床上的这几年,桐木河和她一样每况愈下,已取不出一瓢清水。
祖父一声不响地将飘着油星的水倒进鸭食盆,默然转身往河边走。
河滩上祖父钉出来的东西倒扣在两条长凳上,像一条大鱼的骨骼,怎么看也不像红匣子。这让我紧揪的心似乎好受了一些。那会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心思赶鸭,围着忙碌的祖父转悠。
讨水
这是一个阵雨过后的凌晨,一双大手把我从睡梦中拽起来。我睡眼惺忪地被那双大手牵着,磕磕绊绊地来到河边。夜色中,我眼前横卧着一条头方尾尖两头翘的家伙。
“船——”我忍不住惊呼起来。
“是的。”祖父说。
听上去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祖父为何要费劲巴力在老的流不动的桐木河岸钉一条船?
“你听到了什么?”祖父问我。
我侧了耳朵。阵雨似乎带来了一点生机,被雨淋湿的桐木河岸,水珠正在草叶上悄然滚落,叫不出名的夏虫舒展身子拱土而出。为数不多且饥饿难耐的地鼠、花蛇、刺猬等穴居动物爬出洞,窸窸窣窣穿行在雨后的草丛里碰运气。河间,偶尔能听到“啪”的一声,听上去粘稠无力,应该是困在淤泥里的鲫鱼弹跳而起的声音。这些声音若有若无,需要用心去捕获。当然,还有一些显然能听得见的声音。比如耳旁温热而潮湿的风声以及对岸一递一递的鸡鸣,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用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听到的这些都会消失……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夜里最喜欢躺在床上听屋外的水声,像动听的歌子,哗啦啦,哗啦啦,日夜不息。最喜欢下河徒手抓鱼,喜欢闻空气中飘荡的鱼腥味。那个时候,河水真是阔气,挨河的吊脚屋都停满了打尖歇脚的船。当年你阿公娶阿太,用船摇回来的,顺着桐木河,摇了两天三夜。”
祖父说的这些,我自然听阿太讲过,我还听说那条作为阿太嫁妆的船,后来跑起了货运养活了一家人,在桐木河上穿梭了几十年,只可惜后来毁于一场大火。那种年月,船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可眼下,祖父为啥要在桐木河钉这么一条船。
祖父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们沿河溯流而上,在桐木河古码头,祖父坐在斑驳的青石板上吃了两颗烟,然后拍拍屁股继续前行。祖父走得快,脚底生风,敞开的衣服随着他的步调前后摆动。出了桐木镇,月亮下去了,身后传来早起的人卸下自家店铺门板的声音。
“爷,咱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那咋办?”
“顺河走。”
我只有闭嘴,我被祖父弄得隐隐有了兴奋和期待。
几颗烟工夫,天开始放亮,青山隐隐。我们在一路蟋蟀蛙鸣中前行,踢踏踢踏的脚步不时惊飞路旁草丛中的鸟雀,或者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山鼠。祖父走得快,一声不吭超过我,然后在前面的山坡上或树下,吃烟,等我。
翻过好几个山头,穿过两个村庄,路过一大片稻田。在一处陡坡,我实在走不动了,蹲下来喘气。祖父上了坡才发现我没跟上来,他折返回来,伸出大手,我摇头,依然蹲着。我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兴致,我不知道越来越陌生的桐木河会将我们带往哪里,看上去没有尽头。祖父转到我身后,“嗨”地一声将我抱起来稳稳地骑在他的双肩上。我一下子就蹿高了,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巨人。
“你看见了什么?”祖父边走边问。
“我看见田地、牛羊、村子和树木。”
远方地势变得愈加平坦,穿行于田野、村庄和山林间的桐木河慢慢变得开阔起来,但水流依然很响,祖父说过,水流愈响,水势愈小,真正的大水,沉着稳重从不张扬。
“还有呢?”
“还有一条土墙。”
“那就快到了。”
我并不知道远处那道横跨在前方的土墙究竟是什么东西,慢慢走近了一些,才发现,那是一条土坝,干瘦的桐木河一头扎在土坝下面,消失不见。
“爷,是土坝。”
祖父没有吭声,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我,为了保持体力,他尽量低着头。在祖父一点一点接近土坝并往上走的时候,一线泛着白光的水际在我头顶慢慢升腾起来,旋即,那一线水际慢慢变得阔起来,最后连成了一片汪洋。
“水,大水。”我大叫。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课本上描绘的大海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浩浩淼淼,微风涌浪,一眼望不到头。晨起的阳光投在水面,闪着粼粼的、炫目的波光。我被深深震住了,甚至有些恐惧不安,我害怕从那湛蓝的闪烁着粼光的深水里,突然跃出一只三眼水怪,将我和祖父拖入水底。
“爷,我怕。”
“怕什么?”
“水妖。比水牯还大。”
“你见过?”
“小贱见过。”
“小贱是谁?”
“四鹿的孙子。”
“哄人。”
祖父把我从肩上放下,直奔大坝水闸。两根手腕粗爬满锈迹的钢筋吊着的水闸水泥板,卡在闸槽间,稳稳地将浩荡的大水护在水坝内。水闸缝隙间长出的水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水闸和堤坝上残留的水位痕迹,显示水库曾经的最高水位。水闸边有一间控制水闸的砖房,祖父围着紧锁的房子转悠了半天,显得有点束手无策。
后来,祖父带着我往水库边的村子走去。村子不大,叫梧村,我们向人打听,在对方说出管水的那一家人的姓名并给我们指路后,祖父却露出了讶异、迟疑的神色。踌躇了许久,我们没有顺着那人给我们指的路找过去,而是掉头往回走。快要出村子,祖父又牵着我折返了回来,看准了门前一丛青竹,找到管水的那一家。
屋内一桌人正在吆五喝六打牌,男男女女,女主人迎了出来,打量了一眼祖父,愕然。祖父脸露尴尬之色,将女人唤到一旁说话。
他们并没说上几句话,女人始终吊着个脸瞅着别处,祖父低声细语,看上去很不自然。屋里打牌的一伙人也不时往这张望。临了,祖父讨了女人的电话号码,拉上我,匆匆离开。
阿太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阿太进入弥留之际。
祖父开始准备阿太的后事,他命祖母把阿太的老衣拿出来晒,然后去了一趟刘天命家,从刘家出来,转身又去了四鹿家的红匣子铺。
祖母把在河边看船的我唤回来,盘问我昨天和祖父一早去哪里了?我警惕起来,昨天在回来的路上,祖父特意叮嘱过,不许和祖母说实情。去林子里逮鸟。我随口应到。祖母唬起脸,鬼!我装出很无辜的样子。祖母瘪了瘪嘴,换了一副口气说你肯定不知道你爷为啥钉船吧……祖母分明在诱惑我,我有点动摇,那条船像谜一样煎熬了我这么多天。我觑了一眼祖母,慢吞吞地说,我们去了土坝水库……祖母愠怒,然后去了梧村,找了一个老女人吧!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祖母冷笑一声,那女人年轻时可不正形,把你爷名声都败了,若不是你阿太用拐把她打走,兴许就没有你啰。我没听懂,也没有兴趣去刨问,抓住转身想走的祖母说,你还没说那条船呢!祖母敲拍着脑门说,看我这记性……其实也没啥,你阿太矫情,临了,想坐船见你阿公,你阿公就在河边上,十里地……这样也好,搭了船安安静静地来,又搭了船安安静静地去,少了烟熏火燎吹吹打打的闹腾……
我壮着胆进了阿太的房间。床上的阿太,石头一般沉寂,雏菊被面裹着的身子骨,一直往小里缩去。一束束有着谷粒般色泽的阳光,从窗户、门洞中打进来,洒在被面上,那些陈旧细碎的花儿,在婴儿般清新的阳光中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祖父依然在阳光下忙碌。他钉的船快要完工了,正在进行最后两道工序:刮泥膏和刷漆。刮泥膏是技术活,虽卯榫合缝,但必须保证每一条细小的缝隙都要刮进泥膏,一遍不行,还得两遍三遍。在等待泥膏风干的间隙,祖父找来两根旧木,刨了两根桨。随后将船整体先上一遍清漆,再将船身刷成红色,船舷涂成天蓝色。
这么漂亮的船,我却不愿意多看一眼。
令人讨厌的刘天命提着一个布兜来了。他径直进了阿太的屋,我被祖母挡在屋外,我躲在门外往里瞧,看见刘天命摸了摸阿太的手和脚——祖母说过,人升天时是从脚下开始发冷发硬——然后捻着山羊胡冲祖父母微微一点头。我的心跟着“咯噔”一声失重般向下坠去。
很快,祖父和刘天命用两条木凳和几块早已备好的门板,在堂屋靠墙处搭了一个简易的板床。他们像抬一截风干了的枯木将阿太抬出屋,搁在门板上。做完这一切,祖父躲开祖母上楼给梧村女人打电话。我和祖母支起耳朵,但根本听不清楼上的声音,只是感觉到祖父一直在解释、恳求,声音断断续续。祖母阴着个脸,将一只鼓出一泡屎的鸭子一脚踢飞。那可是一只在下蛋的鸭子,她竟下得了手。祖父下来了,冲刘天命摇了摇头。刘天命嘴里咬着被口水濡湿了大半截的香烟,两手撕着白布条说,老太太也不省心,临走还出难题……多少年没碰上,我记得也只有后街的喜老头,水上船上晃一辈子,临了也不肯上岸,摇船出殡,那条船也烧给他了。
祖父没有接话,动作僵硬地往我身上缠着孝绳,然后给自己缠上一条,摁着我一起跪下给阿太磕头。
该净身。祖父领着我去河边取水。
河边的红船吸引了好多好奇的人来观看,镇上的人都在议论祖父钉的这条色彩艳丽的红船。作为一种捕鱼或者交通工具,木船早在桐木河断流的几十年前就消失,现在,快要枯死的桐木河边,突然冒出这么一条红船,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人们在祖父母那里吃了闭门羹后,跑来向我打听,我实在没有兴趣向他们描绘这条船的用途,我只会让他们感到更加失望和无趣。
祖父轰跑了几个试图爬上红船的小屁孩,然后在沿河垃圾异味中径直往渡桥下走去。
我看见了祖父所说的那一汪汪清澈的河水,分布在桥墩下的数个水洼里,被野草遮蔽,这是几天前阵雨后的馈赠。祖父点了一挂鞭炮,扒开野草,轻轻地舀起一瓢水,一个水洼只取两瓢,很快,我们有了半桶清澈温热的河水。
“过几天,我们……就要进城吗?”往回走的路上,我问祖父。
“你爹那边催得紧,总是忙……县城总是个好地方。”
“爹娘不可以回来种菜么?”
“傻。乡下种菜,给谁吃?”
我失望至极,眼泪几乎要下来。可我不能哭鼻子,祖母之前就告诉我,阿太去世是喜丧,镇上还没有谁活得比阿太年岁长。
门板上的阿太,已经褪去了衣服,身上只盖着几张黄纸。裸露的阿太皮包着骨头,硌得人眼睛生疼。祖母把我赶上楼,刘天命要开始为阿太净身。
我没有丝毫的恐惧,透过楼板缝往下瞅。
刘天命往取来的河水里放入了艾草一类的东西,然后捏起一撮草灰在阿太身上象征性地擦了擦。一旁站着的祖母,似乎不满意,转身找来干净的布为阿太重新擦身。祖母的动作有些拘谨,幅度也小,仿佛担心惊醒了阿太。慢慢,动作幅度大了,也有了力度,就像往常给阿太擦澡一样,从头到脚,一点一点,脚趾缝都不放过,口里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拭擦完身子,刘天命动手给阿太穿老衣。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先是将阿太由下而上全身裹上一层洁白的细纱,然后剪开纱露出四肢和头。再穿上红肚兜,绣着寿字的红肚兜真是好看,给阿太梳头的祖母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祖母给阿太盘了一个饱满秀气的发髻,再拴上发簪。祖父这会儿拿出一双绣花鞋,我见过这双鞋,得病前,阿太总会从箱底摸出来看一看,或者晒一晒,那是她出嫁时穿过来的鞋,只穿过一水。祖母端详着手中的鞋,竟然有些发呆。许久,似乎是端详够了,才弓了身慢慢给阿太穿鞋,穿着穿着,祖母竟撩起衣襟抹开了泪……
穿好老衣,定好妆,刘天命用一根红头绳在阿太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在额前打了一个三花瓣的梅花结。
阿太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往天上划的船
大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河滩的红船漂浮在如水的月色中。它和我们一样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作为一条船的使命,在水中漂起来那神圣的一刻。祖父的脚步不安地敲打着地面,壁角的鸭子也被不明的焦虑所笼罩。
“……看吧,亏了你还腆着个脸去求。”
“我就晓得是这个结果,当年我们也没让她难堪。”
“老太太看来没这个命,做了一辈子好人,临走,坏在了一个老女人手里……”
祖父心烦气躁,索性往河边去。祖父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夜色,直至完全消失,最后,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烟火在黑夜里明明灭灭。
我也支撑不住了,在祖母的絮叨中沉沉睡去。直至被一双大手急促地捉起来时,依然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候,只听得祖父在兴奋地喊:“来了,快,来了。”然后是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鸭子们的骚动声。我迷糊着眼,划拉上鞋下楼。我仿佛听到了细碎的流水声,绵延不绝,从祖父母不断弄出响声的间隙中汩汩淌入,梦境一般轻盈清澈。
祖父抱起阿太往外走,像怀抱一个巨婴。
“快点,别磨蹭。”祖母给我披上孝衣,塞给我阿太的牌位。
夜深沉,月亮躲进了云层,星星却热闹得很,挨挨挤挤,冲我们可劲地眨巴眼。漫天的星光也抵不上半个月亮,看不清脚下的路,我只能踉踉跄跄走在他们前头下到河滩。祖母撒着纸钱念念有词,不断提醒阿太下坡过桥。
自河边传来的流水愈加清晰,哗啦啦哗啦啦,一听就晓得是先到的头水,它们将冲刷掉河道里的垃圾,为后面到来的大水开路。
把阿太平放在船上后,祖父和祖母拉着我齐刷刷跪下磕头。跪拜完,祖父在前面拉,我和祖母在后面推。那船一定是有了灵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被轻易推下水。河道开始阔了,水涨起来了,船被一点点抬高。我和祖父上了船,祖母不放心,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端好牌位,一路不可回头看,说完转身去喊刘天命和四鹿赶往墓地。
一线光晕在熹微的天际慢慢酝酿。
水势浩荡,稳稳向前。祖父将我抱上船坐在船尾,随即翻动船桨,船离岸徐徐而去。出了桐木镇,河道开阔了许多,两岸的夜景山形变得陌生起来,先前的垃圾异味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岸隐隐的花香。并不能看清楚是些什么花,祖父说过,有些花,总喜欢在夜间隐秘开放,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它们盛开的模样。
四周真是安静,祖父身子往前一仰一倾,船桨入水的声音显得清冽而空旷。偶尔有一两声短促而粘稠的泼剌在船舷不远处响起,我却忘了祖母的叮嘱,扭了头去捕捉,水面却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圈圈或慢慢平息或不断向四周扩展的浪纹。
阿太像睡着了一般,双眼紧闭,一脸安详,看不出丝毫的痛苦或者愉悦,时间在她脸上已经停止了脚步。我盯着阿太紧闭的干瘪的嘴,心里默念着和阿太曾经有过的很多遍对话:
我想我爹我娘了。我说。
我想孩子们了。阿太说。
我想我爹我娘了。我又说。
我眼一闭,他们就回来啦。阿太说。
哼,你一定是想喝鸭汤。
阿太狡黠地笑。
……
我鼻腔陡然一阵酸涩,突然就哭了,无所顾忌地嗷嗷大哭。祖父坐在船头,使桨,并没有阻止我,甚至都没有回头。天边那一线光晕已经化成一团亮光,满天的星光洒落河中,迷离的泪眼中,我猛然发现,我们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水面,满载一船的星辉,一桨一桨往星空烂漫的天上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