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隐喻
2018-11-20梁永刚
梁永刚
在昔日的乡间,走进一座村庄,无一例外都散落着三两眼老井,蹲坐在昏暗的旧时光里,如一双深邃的眼睛,打量着村庄的前世今生,浸润着沧桑古老的岁月。
临水而居是先民们的生存法则,不临河不挨湖的自然村落,必然把掘地挖井视作头等大事。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润泽生灵的水,多半来自于井。一眼饱经风霜波澜不惊的老井,是田园风光不可或缺的景致,是古老村庄人丁兴旺的标志,与一村庄人的命运休戚相关、须臾不离。老辈人常说,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断水。一个家族转场迁徙到一地定居,再大的事情也大不过打井,掘地三尺,凿井而饮,人的身体里有了水的滋润,颠沛流离的生活就有了底气,微若草芥的生命就有了凭依。一眼老井,从春到夏,从古至今,即便是大旱之年,也流淌着甘冽清甜的生命之水,滋养着古老灿烂的农耕文明,宛如一棵从岁月深处生长出的大树,为乡民们几近荒芜的心田撑起了一片浓荫。井水做出的粗食淡饭,养活了一村庄的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熬过了一个又一个苦难,走出了一场又一场风雨,琐碎庸常的农家生活在井水的滋润下变得安详、踏实、有秩序。
千百年来,村中有一眼井,村外有一方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们再朴素不过的愿景。有井有田,有袅袅不绝的炊烟,也就有了生命的归宿、厮守的家园,从此男耕女织,繁衍生息,先人的烟火得以延续,家族的血脉生生不息。老井和故乡的其它风物一样,都是古老村庄的见证者,也是悲欢离合的亲历者。遥想当年,唢呐声声的迎亲队伍从老井身边走过,呼天抢地的送葬人群从老井身边走过。老井目睹着村庄的变迁,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帮着村庄里的人洗去岁月的尘埃,洗去浮华,洗去伤痛,照见一个清晰的明天和一副喜悦的容颜。农人们对老井的敬畏和感恩,是祖祖辈辈骨子里打下的烙印,是世世代代血液中流淌的基因,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冬天里大雪封门,早起的农人会在第一时间扫出一条连接老井的通道。逢年过节,各家各户都有老辈人去井台为井王爷焚香上供,磕头烧纸,用乡间朴素独有的方式表达感恩之情。在豫中平原的乡间,有一个沿袭了千百年的习俗,大年三十和二月初一这两天,家家户户再忙也要把水缸挑得满满当当,按照民间的说法,大年初一和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是龙王爷和井王爷的“休息日”,不能去井上挑水,怕惊扰了神灵休息。
我一直认为,古老的井台,斑驳的辘轳,是遗落在乡间极其独特的景致,散发着温润的光芒,照亮了寻常琐碎的乡村日子。老井实在是太老了,老到连村里最长的老者也无法说出它的岁数,老到井沿上的青石被绳索磨出了一道道深痕,像极了满脸沧桑皱纹的耄耋老人,静默地端坐在岁月深处,聆听着吱吱呀呀作响的辘轳声,守望着一拨又一拨挑水的农人。村庄无言,老井无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汩汩流淌着滋养生灵的乳液,井台上被脚印磨得水光溜滑明亮可鉴的青石板,映照出村庄水淋淋的前世今生,诉说着年代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一蓬蓬岁岁枯荣的野草也是老井的陪伴者,日夜厮守,不舍不离,一次次从井台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一丝丝一簇簇,为老态龙钟的老井增添一抹亮色,显示出生命的葳蕤和蓬勃。老井旁通常有树,且多是瘦骨嶙峋的老树,树龄和不知今夕何夕的老井一样,都是解不开的谜团,庇护、守卫着老井和老井头顶的天空。老井很深,如乡村老人深陷的眼窝,迷离而浑浊,温情注视着村庄的古往今来。站在井台上俯身往井中探望,目光穿越滑腻的井壁抵达幽深的井底,透过微弱的一丝光亮,你会发现井底波澜不惊的水面犹如一面镜子,白天映出天上的流云和鸟影,夜晚照出银河的星星和月光。井有多深,韧性十足的井绳就有多长,一头系着或木质或铁质的水桶,另一头或攥在农人的掌心里或缠在辘轳的身体上,在黑暗中前行,在井壁上游走,丈量着空洞洞的深邃和厚重,打捞出湿漉漉的生活和希望。最能显出老井幽深意境和沧桑面容的,当属黑黢黢滑腻腻的井壁了,浓密苍绿的苔藓弥漫在井壁之上,层层叠叠,挤挤扛扛,细数着那一圈圈记载着风雨苍黄的年轮,谛听着那一声声来自于地心深处的密语,用一张细碎时光织就的大网,罩住了老井的前世今生。
在乡民们的眼中,井是神圣之物,关乎着一村庄人的生计和尊严,不容亵渎和糟践。旧日的乡间,如若有村人干了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龌龊事,或者做了伤风败俗忤逆不孝的丢人事,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一声令下,从今往后不准此人再到村中老井去打水。不让靠近老井一步,乍然一听觉得不算什么,实际上却是最严厉也是最有效的惩罚措施。试想一下,一天三顿饭,哪一顿饭能离开水啊,不允许那些歹人去井上打水,就意味着将其逐出村外,最终难逃背井离乡的命运。井台处是乡村孩童的禁地,在我小时候,每每与母亲一起去老井挑水,出于安全考虑,往往是离井台尚有一段距离,母亲便停住脚步厉声喝住我,让我站在原地不要乱跑。如今想来,当年母亲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且不说溜光水滑的井台容易使人摔倒,单就黑洞洞的井口就让人望而生畏,一旦失足坠井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孩童们天生好奇心强,越是大人不让干的事情,越是想法设法偷偷摸摸干。趁大人们下地干活不在家,失去管教的孩童就像出笼的小鸟,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去井边玩耍。空落落的井边并没有什么可玩之物,唯一让孩童们感兴趣的就是趴在井沿上往井里看。平日里,大人们打水都是双脚稳稳站在井沿上,一副镇定自若满不在乎的样子,孩子们可没有胆量模仿和尝试这个架势,都是把整个身子匍匐在井台上,战战兢兢地把头一点点靠近井沿,等眼睛挪移到能看到井中之物的位置时,头也就不往前伸了,一脸兴奋地仔细往下瞧。一个个小脑袋绕着井沿围了一圈,把透过井口投射的微弱光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扒着眼看了大半天,井底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先前那种欲罢不能的神秘感一下子消失殆尽,于是大家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走开了。
经过一夜的睡眠休整,晨光熹微的清早是老井一天中最亢奋的时刻。天刚蒙蒙亮,便有早起的村人去井上挑水,你来我往,络绎不绝,井台上始终是水淋淋湿漉漉的,如甘露般滋润着老井那张沟壑遍布的脸。旧时的乡间,每户家里都有一个陶制的水缸,安放在灶房之外,大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井上挑水,有了满满一缸水,一天的人吃牛喂就有了着落,下地干活心里也不会发慌。从天光初开到日出三竿,吱吱呀呀的辘轳转动声,水桶与井壁咣咣当当的碰撞声,挑水时扁担的铁钩子钩在水桶提手上的脆响声,没有消停过一会儿,打破了乡村早晨的静寂,宛如天籁一般,又似一首原生态的打击乐,铿然有声,不绝于耳。
老井的附近通常会有一处敞亮的空地,或者生长着几棵自由自在的树木,或者散落着数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些摆设当初都是为打水的村人排队等候或者村妇们洗衣裳淘粮食准备的,有了树荫可以免受烈日暴晒,有了石头可以减轻久站之累。天长日久,人气渐旺,井边演变成了村人们的娱乐休闲之地,夏日纳凉,冬日晒暖儿,一年四季都如磁石般吸引着成群结队的村人,始终弥漫着融融乐乐悠闲自在的气氛。每天早上和傍晚是村人们约定俗成的挑水时间,也是老少爷们儿见面说事的好时候。前面有人打水,后面来的两个人就把水桶一放,钩担一靠,往地上一蹲,点上一支烟,扯着闲话喷着空儿,等一根烟吸完,也该轮到自己打水了。乡下人淳朴厚道,打个水也讲礼节有秩序,身体强壮的礼让瘦弱的,大老爷们儿帮扶带孩子的村妇,年纪轻的谦让上了岁数的,在看似举手之劳的细节中,传递着邻里互助的乡风乡俗。
老井是慷慨大方的,哪怕是对打此路过的外乡人,也会像亲人一样对待。老井旁的老槐树下是临时歇脚的驿站,赤日炎炎的盛夏,过路的外乡人行走至此,口渴难忍,抬眼看到有人在井上打水,于是便上前讨口水喝,打水人欣然应允,没有取水的器具,过路人便在好心主人的示意下,直接趴在水桶沿上,咕咚咕咚往肚里灌着井拔凉水,待一通牛饮过后,浑身上下的燥热和路途跋涉的劳累顿时踪影全无,直觉神清气爽周身轻松,一番道谢之后接着赶路。
如今,村里的青壮年纷纷背井离乡,去了遥远的南方城市,空壳的村庄成了老人和孩童的天下,疯长葳蕤的野草占领了废弃不用的井台。风吹来吹去,坍塌的井台溃不成军,风化的井绳散落一地,转了不知多少年的辘轳也不知了去向,只剩尚有一丝气息的老井还在,远远看去,就像盲人的眼睛,空洞无光,深深地陷入苍凉的废墟里,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
老家村庄的最后一个坑塘被推土机填埋后盖上了漂亮的二层小楼,我想,垂暮之年的老井也难逃厄运,过不了多久就会从村庄里完全消失,从村人的记忆里彻底淡出,从此以后,早已被自来水俘虏的村人们,再也找不到一井有根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