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早晨(外二章)
2018-11-20刘明礼
刘明礼
我从十八岁离开家乡,三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个杏黄麦绿的季节回家小住。哥哥家的大红公鸡是那么的忠于职守,三声啼鸣,就把整个村庄给唤醒了。院里的树上,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跳跃枝间;屋檐下的燕子,也对话般地轻轻呢喃;邻居家的炊烟,翻墙跨院,飘入鼻息,童年记忆中的味道亲切而又熟悉。
在城里养成了遛早的习惯,起床后,便想绕着村子去走走。走在街上,不时碰到似曾相识、却一时又想不起名字的乡邻,讪讪而又不失热情地打着招呼,不觉就到了村边。眼前现出一望无垠的麦田,在清爽的晨风中,掀起层层碧波。整个田野,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让人不由联想起南宋杨万里那“平田涨绿村村麦,嫩水浮纡岸岸花”的著名诗句。
此刻,东方柔和的鱼肚白张起的巨大天幕上,隐隐现出了一道微霞。刚刚之前,夜的黑幕还似乎强大无边,可眨眼之间,晨曦就被朝霞染成了湛蓝。红霞的范围渐渐扩大,仿佛是给半个天空披上了一层红色的锦缎。大朵大朵的云彩,像画家泼出的淡墨,如练如岚般在碧空滚动涌翻,不时变幻。忽然,太阳猛然一跃,跳出地平线,露出了小半个脸,红红艳艳的。刹时,又藏到云层后边不见了踪影,在杨柳梢头的枝桠间躲躲闪闪,好似一位美丽而又含羞的少女,在闺房中向外探一下头,不等人们看清她的模样便又缩了回去,羞答答不肯轻易露出她的尊颜。终于,她稍整妆容,卸去了神秘的面纱,在轻盈云朵的缭绕中,在瑰丽朝霞的簇拥下,轻摆罗裙,款款而出,露出整个脸庞。翘首仰望中,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把周围的帷帐一下子燃烧殆尽,变得灿烂夺目,映红了整个东方。“我已踏着露水而来,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我从东方来,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我将带光明给世界……”这,不正是《黎明的通知》么?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迎着火红的朝霞,我迈步走向田野深处。儿时光脚踩过无数次的泥土路,已铺成了水泥道,纵横于阡陌之间。记忆中,村民们会在这个时间,或背起筐来田地里打猪草,或扛着锄头铁锹到田间劳作。而此刻,放眼四野,却不见这样的踪影。走过的,三三两两,竟都是像我这样遛早的人。如今,家乡实现了机械化,人们早已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方式,生活形态越来越和城里人接近了。
儿时嬉戏的小河,已几近填平,被开垦成树林,变成一条绿色的长廊。顺着这条长廊,我渐渐走进田园深处。一丛丛茁壮的麦杆,在风中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在跟我述说着家乡的故事;一颗颗满浆的麦穗,顶着长长的麦芒弯下身来,轻轻摇曳,仿佛是在向我这个归来的游子招手示意。忍不住揪下一颗麦穗,放在手心搓掉麦芒,把青青的麦粒放进嘴中。还是儿时的味道,一丝清香,一股津甜。
麦田间,一株株青青菜,顶着紫色的花蕾;一簇簇蒲公英,绽放出艳艳的黄;一藤藤牵牛花,张开粉红的小喇叭。这可都是我儿时的好朋友,只是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少年?我看到了熟悉的醋醋柳,厚厚的叶片上,长着紫斑,就像人的胎记。撷几个叶片嚼着,酸到腮帮,酸倒牙根。垅沟里,长着几株苣苣菜,这在城里可得用钱买,我贪婪地薅了起来……
手里攥满儿时的记忆,欲转身回家。抬眼望时,只见天空上白云朵朵,像一个个巨大的棉花团。白云上方,竟还挂着一轮残月。回首东望,那轮红日已跃过树尖。好一番日月同晖的绝胜美景!我沉醉在这清新的乡村早上,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静谧田野里。
梨花带雨吐芳华
漫漫长冬里,退休了的我如蛰眠之蚁,久困于城市钢筋水泥的壁垒之中,连小区都极少走出半步。终于盼来了北方的春天。三四月间,阳光更明媚,春风正和畅,百花竞妆容。最是一年春好处,不负时光不负卿。如此美好的季节,又怎容错过?于是,我抖落羁倦,轻履薄衫,蹬上山地车去往郊外踏青。
迎面吹来暖暖的风,太阳露出圆圆的笑脸,街角公园的碧桃正红、玉兰正艳,路肩上的迎春花金黄耀眼。远方苍山如黛,小河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远山、近水、绿草、繁花,组成一幅多彩的画卷。身在画中游,我的眼有些迷了,我的心微微醉了。
春光相伴,一路骑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郊外。远远地,我望见一片洁白的花海,似天上的云朵洒落人间。啊,梨园,是我久违了的梨园!退休之前,终日在公务与家事之间周旋,既没时间、也没心情出来观赏梨花。对梨花的记忆,还是在青涩少年。家乡盛产鸭梨,随处可见成片的梨园。小时候,梨园就是我的乐园。青葱岁月里每一次与春的约会,都少不了梨花相伴。
乡下的春天,似乎比城里来得要早一些。“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惊蛰过后,大地刚刚从冬的酣梦中醒来,春就伸着懒腰露出它稚嫩的笑脸。不知在哪儿猫了一个冬天的蜜蜂早已按捺不住,不时从眼前飞过,似乎在兴奋地告诉人们:春天来了,春天来了!田野里的小草也不甘寂寞,纷纷露出头来,远远地现出一片新绿,可当你满心欢喜地走近观瞧,却又难觅它们的芳踪。
清明时节,细雨霏霏,柳绿桃红。料峭春寒中,素洁的梨花,仿佛一夜之间吐露芳华,绽放出灵秀的娇妍,如邻家初长成的少女,白妆素袖碧纱裙,娇娇滴滴地站在那里。那初绽的花瓣,冰清玉洁,晶莹剔透,似出浴少女细嫩的脸颊。那淡黄的花蕊,妖娆多情,像少女的眸,含情脉脉,欲说还休,真个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明灿的阳光从花枝间倾泄下来,为一簇簇梨花绘下摇曳的影姿,也写就凄美的诗行:“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此刻,我在梨花深处停下了脚步。微风吹来,梨花有些微微的颤动。我的心,也如邂逅初恋情人般,有些怦然,不能自已。“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朵朵梨花,还是原先的模样,可置身其间,却分明感到有种突兀的陌然。梨花雨伴着我,走出懵懂少年,走过青年韶华,走到鬓发染霜的中年,不由地感叹: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其实每一段春光,并不曾辜负我们,而我们,却辜负了太多的春光。然而,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老树依然开新花,我们,是不是也该有梨树这种精神,让生命中的每一个年轮都吐露芳华?
故园枣花色正新
我的故乡河北沧州,以盛产金丝小枣而久负盛名。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随处可见成片的枣林,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也种有零零落落的枣树。春夏之交,正是枣花盛开的时候。
春风乍起,桃花、杏花、梨花、李花们便已按捺不住,在料峭春寒中竞相开放、遍吐新绿。而那些枣树,却像一位宠辱不惊、沉稳淡然的智者,依然香甜地睡着大觉。黑黢黢的树干、光秃秃的枝桠,没有一丝动静,似乎是在蓄养精神,又仿佛不屑于去和那些别的花儿们争奇斗艳,“俏也不争春”!
五月,春进入尾声。当别的树木大都已繁花落尽、绿荫如盖的时候,枣树才像一个悠悠老者,从酣睡中慢慢醒来。它揉揉被艳阳刺痛了的睡眼,不紧不慢地伸伸懒腰,在熏熏微微风中舒展舒展胳膊,仰着头朝太阳打几个长长的哈欠,才不慌不忙吐出点点绿意,猛然就抖擞起了精神。
暖风吹拂,阳光和煦,枣枝上的芽苞一天天变大。不几日,就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忽然有股暗香,从窗子的缝隙之中幽幽袭来,朦胧中仿佛有位仙子款款来到你的身旁,水袖轻拂面颊,粉脂凝于鼻翼,让人不由地从清梦中慵慵醒来。走到院子里一看,枣树上的那些嫩芽,不知几时衍变为一串一串的叶片,每片叶子的根部都夹着一簇簇金黄的小花,挤挤挨挨,光艳夺目。碧绿的叶片,透着太阳的光泽,像一片片水头十足的翡翠;一串串米粒般的黄色花蕾,像贵妇身上的首饰,成色十足、金光闪闪。不知是绿叶映衬了黄花,还是黄花衬托了绿叶,两者的结合,如此完美,不由让人联想到“金枝玉叶”这个词汇。枣花释放出浓郁而又清雅的异香,弥漫在空气之中,浸淫到人的心脾里,淹没了整个村庄,也倾醉了大地田野。
弥散四溢的枣花香不仅陶醉了人儿,也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枣花蜜可是出了名的好蜜,富含多种氨基酸和营养元素,能开脾润肺,增强免疫力。四五十年前的儿时,对一般乡下人来说,能吃到蜂蜜那可是想都不敢想。也许是造物主的恩赐,家乡有种叫“蜜蜂罐儿”的野蜜蜂,尾部储藏着一罐甜甜的蜂蜜。孩子们时常会站在枣树下面,在枣花上找“蜜蜂罐儿”。偶尔逮到一只,从中间扯断,直接将它肚子里的蜜吸吮到嘴里,带着枣花香味的蜜汁一溜下去,简直能甜到心口窝里,嘴唇上半天都是甜甜的。
我也像那些蜜蜂一样,对枣花有种特别的钟爱。在我看来,无论是桃花、杏花,还是梨花、李花,尽管艳丽,但它们开得未免有些张扬,而且香气不足,充其量算是一群娇艳的少女;槐花虽然清香飘逸,但开得过多过满,未免显得有些跋扈,而且结不出甜美的果实,缤纷落英似那深宫的怨妇;只有这枣花,深隐在宫帷之中,珠光宝气,质若幽兰,内敛而不做作,高雅而不傲气,大方温婉,低调含蓄,就像一位腹有诗书、温柔贤淑、气质优雅的高贵公主。如此说来,它不是“金枝玉叶”又是什么?
枣花有别于其它的花,还在于它的花期较长。在所有的树木中,枣树发芽几乎是最晚的,而且,它的芽总是不肯一下子齐齐发完,而显得有些拖拖拉拉。甚至,有的枣上的“枣窝窝”已豆粒般大,有的枝才刚刚吐露芳华,仿佛为的是让人们多闻一闻它的花香。这,也许是它独有的魅力吧。
家乡的枣花香得醉人,金丝小枣更是远近闻名。金丝小枣又名“西河红枣”,果实长圆,手指肚大小,果皮棕红,果肉青黄,如珠似玑,掰开能拉出缕缕晶莹的糖丝。它皮薄、肉厚、核小、质细、味甜,含有蛋白质、脂肪、淀粉、钙、磷、铁以及多种维生素,具有舒肝健脾、清心润肺、补血养颜、调中益气等功效,是老幼皆宜的滋补佳品。鲜枣生吃,甜脆爽口;晒干后吃,肉厚醇劲,香甜如蜜;蘸上白酒密封发酵做成醉枣,消痰祛火;焙干泡茶,别有风味。用它做枣粽子、枣粘糕、枣切糕、枣花糕、腊八粥等食品,既增色又增味。妈妈蒸的枣饽饽,是我儿时的最爱,许多年后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据说这“金丝小枣”之名,乃出自于乾隆皇帝的御口。相传有一年,乾隆下江南途经沧州,中途在一片枣林间歇息。时值仲秋,正是小枣成熟的时候,风摇树动,挂满枝头的小枣如一串串小铃铛,绿的似翡翠,红的像玛瑙,在艳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煞是诱人。乾隆亲手摘了几颗,掰开一看金丝闪耀,放进嘴里酸甜如饴,大悦而赞:“沧州自古草泽之地,然金丝小枣风味殊佳,如是者鲜矣。”金丝小枣由此而名扬天下。
家乡有句农谚:“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中秋时节,枣儿熟了,一粒粒红枣压弯了枝头。早上趁着露水,摘下几颗,用牙一咬,丝丝凉、嘎嘣脆、甜掉牙。择一个晴好的日子,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约好了似的一齐出来打枣。林间、街头、院里,到处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大人们手擎长竿“啪、啪、啪”地打着,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小枣纷纷落下,如同下起彩色的冰雹雨。孩子们嘻嘻哈哈一拥而上,捡起来在衣服上蹭蹭便塞进嘴里。打枣、捡枣,树上、树下,欢声连着笑语,演绎出欢乐的丰收圆舞曲……
眼下,故园枣花色正新。在我的意象里,那醉人的枣花香,和家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也和我的童年岁月连缀在一起。浓郁芬芳的枣花香,是我乡愁的索引,是家乡的味道,也是家乡的符号!